山中,那十九座坟茔

二十


    头午,彭树奎没去上工。
    菊菊闹着要走,去东北投奔舅家。殷旭升让彭树奎留下来好好劝劝。
    菊菊的眼泪已哭干,眼皮也哭肿了。眼下她也不吵也不嚷,只是拗着要走。彭树奎本来就是一个话语不多的“闷葫芦”,此时更是连一句囫囵话也道不出来了。
    一想起昨天的事,彭树奎头皮就发麻。堂堂男子汉,空穿了一身军装,连自己的未婚妻都保护不住,羞臊人哪!……他心里清楚,菊菊闹着走,是给他施加压力,不让他再恋这身军装!……走,只能两个人一块儿走,菊菊不会甩下他一个人走,他也不会让菊菊身单影只地一人下关东。但是,眼下就脱下军装、撂下挑子行吗?面对导洞里的险状,自己身为班长,又是共产党员,系全班安危于一身,应该有起码的觉悟哇!……只好委屈菊菊了!……
    快开午饭了,殷旭升兴冲冲地闯了进来:“树奎呀,这回真该祝贺你了!下午团里来车拉你去检查身体。”
    彭树奎一愣,猜疑地看着殷旭升。
    “别装傻充愣了!”殷旭升半开玩笑地说,“提干前必须检查身体,若不是为这,谁有闲工夫拉你去医院!”说罢,又笑逐颜开地对菊菊说,“菊菊,安心在连里待着吧!……全连都急着吃你和树奎的喜糖呢!”
    殷旭升打着哈哈走了。临出门时又回头嘱咐彭树奎,体检回来去连部找他。
    适才殷旭升到坑道里转了一圈。他发现“锥子班”因彭树奎不在而士气大跌,其它各班也都情绪不高。他当下便意识到昨天所发生的“事件”的严重性。如解决不好,势必……他赶忙从坑道返回连部,给秦政委挂了电话,将昨天三个大汉来抢菊菊的事从头至尾禀报一番。
    秦浩对这件事的兴趣不大,只简单地说要注意军民关系,要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而着重问了荣誉室的掘进情况。
    殷旭升乘机将彭树奎的处境、心情,以及彭树奎的情绪必然影响到“锥子班”,“锥子班”的情绪又必然波及全连……不无夸张地渲染了一番。殷旭升的倾向性是鲜明的,他需要维护本连也可以说是他本人的利益。一旦彭树奎撂了挑子,他殷旭升这台“戏”就难唱了。为此他必须给秦浩来点小小的压力。
    秦浩在电话里思考了一会儿,最后他让殷旭升通知彭树奎先检查身体。
    殷旭升心领神会,二话没说,放下电话就乐颠颠地来给彭树奎报喜了。
    报喜总是比报丧来得痛快。
    彭树奎从师医院回来,连里已开过晚饭了。
    体检非常顺利,彭树奎的身体完全符合提干条件。只是医生见他的眼里全是血丝,劝他要注意饮食和休息。不然,再壮的身体也会拖垮的。
    他下车后到伙房里吞了几个冷馒头,便直奔连部。
    殷旭升果然在等他。见面便问:“身体绝不会有问题吧?”
    “还行。”彭树奎淡淡地回答。
    “那好。咱们坐下来谈谈条件吧。”殷旭升示意彭树奎坐下,脸上毫无表情。
    彭树奎纳闷地坐下来,看看殷旭升,那神情没有一丝玩笑的意思,心里有点惴惴不安。
    整整一下午的时间里,殷旭升是进行了周密思考的。既然他能为彭树奎争到这样一个机会,那就要充分利用这个机会。要谈的条件,无非还是对郭金泰的态度问题。这是必须解决的,而且也只能利用这个机会来解决。这个问题不解决,“锥子班”就永远不会是他殷旭升的“锥子班”。此外,他也十分清楚,秦浩最恨跟郭金泰穿“连裆裤”的人,让彭树奎去体检,也不过是先给他个热罐子抱着,如他不“改换门庭”,不拿出个积极的行动来,提干的许诺,也仅仅是为他“画饼充饥”而已……
    条件怎样谈,这是至关重要的。再搞“迂回战”,兜圈子,显然是难以奏效了。搞不好,很容易激恼对方。思前想后,殷旭升决定采取单刀直入的办法;对生性耿直的汉子,不妨来个以直对直,开门见山,晓以利害,先打掉对方的抵触情绪,再……
    殷旭升撩起眼皮,看了彭树奎一会儿,不慌不忙地说:“还有一道手续……也就是你对郭金泰问题的态度……”
    彭树奎的脸猛地一沉,眼里透出愤怒的光。
    殷旭升漠然迎视着他的目光,不屑地说道:“你大可不必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决不想强迫你干什么,更不想从中捞到什么个人好处。郭金泰已是死虎一只,他的问题用不着谁再揭发,也足以定罪了。光是‘万岁事件’,就够他兜一辈子的!人家秦政委只不过是要你个态度……”
    说到这里,殷旭升停顿下来,观察彭树奎的反应,见他已失去刚才那种盛怒的神情,便接着说道:“讲义气,重感情,虽不足取,却也不必多加责怪。但是我相信,你彭树奎绝不是为了哪个人来当兵的!”殷旭升变得激动起来,站起身,在地上急速地来回踱步,过了会儿才放缓口气说,“我这样苦口婆心地劝你,完全是为了你好……看看菊菊遭的那份罪,谁见了心里能不难受啊……”殷旭升的语气中充满了感情。
    彭树奎痛苦地垂下了头。
    殷旭升重又坐下来,推心置腹地说道:“当然,我这也是为了咱们连的建设着想。你应该清楚,上上下下的人都很看重你。我们是多年的战友了,又是老乡,在你面前我没什么资格可摆。我有一种预感,预感到我们俩注定是要套在一块儿,来拉‘渡江第一连’这挂车的……我还盼着你来架辕呢……”说罢,舒心地笑了起来。
    彭树奎心理上的防线一下子崩溃了,他抵挡不住这番刚柔相济的攻击。此刻,他开始在心灵的天平上,一颗、一颗地挪动着砝码……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失去它,菊菊将无处安身。
    失去它,家里的亲人将无法逃脱临头的大难——“跑了和尚跑不了庙”,那伙人是说得出,做得到的。现下的农村,哪还有什么王法呀,整死人是不偿命的……
    揭发……揭发什么呀?
    彭树奎卷起一支烟,大口大口地吸着。良久,他抬起头来,犹豫不决地望着殷旭升。
    殷旭升一直在注视着彭树奎,他已经窥透了对方的心思,便不紧不慢地说:“想想看,郭金泰都有哪些错误言论,随便举出一条来就行了嘛!”
    随便?这是给郭营长加罪呀!彭树奎苦苦思索着……
    ——“秦浩是只唱高调的乌鸦,荣誉室搞不好就是‘渡江第一连’的坟墓。”营长这话矛头直指秦浩,绝不能端出去。
    ——“这年头,放屁都掺假!”这话更重,说出去会要营长的命啊!
    ——“龙山工程是匹死马,只能是死马当活马医。”这话是营长在半公开的场合说的,指的又是具体工程上的事,想必秦浩已有耳闻……
    “树奎呀,随便诌那么一句就行了。咱不就是为了应付一下秦政委嘛。”殷旭升提醒说。
    彭树奎仍垂着头不吱声。
    “不能再犹豫啦,树奎!”殷旭升催促道,“这可是最关键的时刻,过了这个村,咱哪还有那个店呀!”
    “他……曾给我说一句话,你大概……也听说过。”彭树奎的声音很弱,殷旭升几乎听不见。
    “啥话?”
    “他说……工程是匹死马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妥了!有这么句话我就保你过关了!”殷旭升露出笑颜,“树奎,你先回去吧,这次你要是再提不了干,我把‘殷’字倒过来写!”
    彭树奎踌踌躇躇地走出了木板房。
    终于过关了。他想。菊菊,咱总算有办法了,总算有救了……彭树奎长长地吁了口气,他想让心里松快一下,可心口昨这么沉哪!
    夜风从海上吹来,清凉凉的。彭树奎冷不丁打了颤悸,像是一下从噩梦中醒来。他站住了。他不敢回班里,他害怕见人,害怕见到菊菊……上白班的战士们早已就寝了,外面空无一人。他步履蹒跚,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又来到连部后面的槐树林中。在一块青石下,他昏昏沉沉地一腚坐了下来……
    月亮从浮云中游出来,很圆,很亮,像一面高悬的镜子。彭树奎无力地仰在青石上。他好像看见自己的心上有了阴影,人格上有了亏欠,莫大的亏欠啊!……
    “郭营长啊……”他痛苦地在心里喊着,“为什么偏偏让我来揭发你,为什么我揭发的偏偏是你啊!”
    他闭上眼睛,眼角溢出一滴滚烫的浊泪……自从郭金泰把他从运河边上领来,此后领着他练兵,领着他出去比武,领着他施工……营长身先士卒,关怀部下,体恤战士的事儿有千百桩,全搅和在一起,一下子理不清了。此刻,他刚参军时的一件小事,却一枝一瓣地凸现在眼前……
    一九六0年五月,部队驻防在半岛北部的雀山一带。那阵子正挨饿,在家时饿肚子,当兵后也没吃过一次饱饭。当兵最怕站第二班岗,那又饿又困的滋味真难熬呀……
    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轮到他和殷旭升同站二班岗:俩人事先便凑到一块儿商量咋受那份罪。天黑前,他俩到连队的菜地里转了一圈,突然发现刚开花不久的茄子秧中。有两个鸭蛋大小的茄妞妞,俩人当下议定,站岗时把它揪下来,一人一个生吞了它,垫垫肚子。
    接岗后,俩人到白天看好的茄棵上翻找了好半天,两个茄蛋子竟不翼而飞了。两人懊丧得要命。这时,查岗的郭营长过来了。
    “你们在干啥?”营长用手电在他俩的脸上照了一下。
    “报告营长……两只茄子让人偷吃了。”殷旭升战战兢兢地说,“肯定是头班岗偷去的。”
    “噢?”营长侧脸看了看黑乎乎的菜地,“你俩对这两只茄子咋记得这么准?”
    唉,全被营长看穿了!两人无言以对。
    彭树奎不敢撒谎,讷讷地跟营长道了实情。
    两个新兵蛋子等待挨“魁”,营长却好长时间没吱声。
    “……等青菜下来就好了。”营长叹着气,说罢,从口袋里掏出三十元钱递给了彭树奎:“告诉值班员,明天去集上买点花生米,谁站二班岗,就分给谁二十粒。”
    在青菜下来之前,站二班岗的人都能分到一小把花生米……
    这件很小很小的事,已经过去九年了。以后营长再没提起过;段旭升大概早记不得了,可他彭树奎还记得清清楚楚。正是那两只茄妞妞和二十粒花生米,使他知道了怎样做人,知道了怎样带兵……可今天,自己干了些什么啊?难道自己的良心也叫狗吃了!想到这,彭树奎痛苦地把头倚到青石上,心里像燃着一团火。他盼望能来一场暴雨,洗掉身上的耻辱;他盼望能有一串霹雳,惩罚他这变得卑微的灵魂!
    “树奎——,是树奎吗?”
    有人低低地喊着。是菊菊。他不敢答应。
    菊菊走过来了。见他一人坐在这里,嗔怪道:“到处找你,你咋躲到这里来了?”
    彭树奎侧过脸去。暗影里,菊菊看不清他的脸,自顾坐到他身旁,说:“今儿个下晌,你刚走,那三个坏家伙又来了,还有团里的一个干事……”
    “又来干啥?”彭树奎紧张起来。
    “要钱、要人呗!……干事是来了解情况的……俺说,钱不是俺收的,谁接下的找谁要去。干事也是这个意思。可那三个坏蛋赖着不肯走……正在这时候,郭营长来了,送过来三百元钱,让咱先派点用场……,’
    彭树奎心里像刀剜一样,阵阵绞痛。
    “俺知道营长家的日子也不宽裕,再说营长正受难,俺不收,可他死活不依。加上那三个坏蛋见钱眼开,早早就把钱抓过去了,说剩下的账以后慢慢算……唉!好歹算是把他们打发走了……”菊菊的情绪很好,话也多起来,“营长让俺跟你说,别为这事着急上火……营长还劝俺’,让俺就在连里跟你……把婚事办了……”菊菊说着,用肘拐了一下彭树奎,“你……你倒是说话呀!”
    彭树奎双手紧紧捂着脸,周身瑟瑟发颤。
    菊菊悟到又发生了什么不妙的事儿,赶忙站起身凑过去,用劲掰开彭树奎的双手,见彭树奎在流泪,惊问:“你,这又是怎么啦?体检不合格?”
    彭树奎摇摇头。
    “指导员又变卦了?”
    彭树奎满脸是泪,不做声。
    “到底是怎么了?你说呀!”
    “他……他们让我揭发……营长……”
    “啊?你……揭发了?”
    彭树奎不敢正眼看菊菊,心虚地扭过头去:“我……”
    “啪!”菊菊猛地挥起手,一个耳光重重地打在了彭树奎的脸上!
    两人都惊住了……接着,菊菊身子一斜,瘫在了地上。
    “菊菊……你打吧!……狠狠地打吧!……”彭树奎绝望地哭喊着,“俺对不起郭营长!俺不配做人啊……”他挥动双拳,左一拳,右一拳,疯了般地狠狠地捶自己的头!……
    一个高尚的人假如不能自拔于困境,有时也会流于庸俗。上帝啊,原谅他吧!
    从痴呆中醒来的菊菊,这才感到那一巴掌打得太狠了。她“哇”地一声,哭着扑过去,紧紧护住彭树奎的头。
    “树奎哥,你……你别这样啊,都是俺不好!是俺拖累的你……俺不该打你呀……”
    两人哭做一团……
    哭声渐渐止住了,两人抽泣着……
    狂飙般的悔恨和疚痛过后,两人心里更觉酸楚和牺惺。
    菊菊把脸贴在彭树奎的胸前,喃喃地说:“树奎哥,俺知道你是硬汉子,不是万不得已,你不会这么做……可再咋着也不能伤害郭营长啊!俺这是头回见着他,可你哪封信里不提到他呀……咱们的命咋就这么苦哇!连问心无愧地做人都不能……”说罢,又泪如雨下。
    见菊菊哭得那样伤心,彭树奎哽咽着劝慰说: “菊菊……俺,俺没说营长的重话……俺说的……”
    “树奎哥……你咋不懂啊,轻了重了且不说,要是营长知道你……他会咋想啊?”菊菊抹了把泪,“眼下营长正受着难,咱这不是往他的伤口上撒盐吗!……”
    “……糊涂,俺真糊涂哇……”彭树奎心中又是一阵痉挛。
    “你这都是为了俺,俺心里明白……可是你也该知道,俺一心跟了你,是敬重你的人,敬重你的心呀……”菊菊断断续续地哭诉着,“……俺冒雨逃走的那天晚上,公社那个坏种见俺至死不肯跟他结婚,说只要陪他睡一宿,那,那一千块钱他就不要了……树奎哥,俺对得住你,到现在俺身子还是清白的……”
    “菊菊!我的好菊菊……”彭树奎用颤抖的双臂紧紧把菊菊揽在怀里,一颗颗清凉的泪珠,滴落在菊菊的脸上。
    “……来到这龙山,俺原打算住些天,就自己先闯关东去等你。可眼下,你撵俺走,俺也不走了。树奎哥!……”菊菊悲怆地喊了一声,伸开两臂紧紧搂着彭树奎的脖子,“那……那坑道里的事俺也看明了,说不准哪一天,也会把你砸进去呀!……”
    “……菊菊,别,别净往坏处想……”彭树奎悲咽着劝菊菊。
    两人抽泣着,好大一会子没言语。
    “树奎哥,咱不哭了。”菊菊从彭树奎的怀中猛地坐起来,她撩起衣襟给彭树奎擦了擦泪,自己也擦了擦泪,又一头偎进彭树奎的怀中,柔情地说:“树奎哥……咱俩从小做亲,苦等到现在,咱不能白自来人世间走一遭。今夜里,咱天当房,地当床,咱……咱俩就成亲吧……”
    辛酸的泪水流在一起,燠热的心跳在一起……
    生活啊,你是那般严峻、酷苛,又是这般美好、动人!
    月亮在云层里时隐时现,几处黑暗,几处光明。
    夜风轻轻吹来,几分悲凉,几分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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