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伟文集                   金 龟
 
                               尤凤伟

    麦子黄熟了,这是驹子落生二十八载所经历最潦倒的麦季。

    一大早,驹子便起身往集上去。农忙时节,通往镇子的大道行人稀少。驹子披
一件与时令甚不相宜的黑棉袄,踽踽独行。这条路,他曾跟在伯父和公驴后面来来
回回不知走了多少遍,可以说他是在这条路上度过了童年和少年。伯父脑后长长的
辫子以及公驴胯下长长的阳物至今在眼前闪烁难忘。伯父死去,公驴卖掉,他就独
自走这条路了。

    这条道被称作官道,在乡间算得上宽阔,两旁长满树木,似两道绿堤。

    这条官道是这方地面几辈人的骄傲,因乾隆皇帝巡察路过而名。说那一年此地
正值大旱,乾隆帝见田地里禾稼一片枯焦,遂生怜心,降旨御膳一应用品皆不得从
民间索取,只可猎取野物充饥,随行人等立刻遵旨,命人四下狩猎,然直猎至日沉
西山夜幕降落仍一无所获。乾隆感叹曰:此乃兔子不屙屎之地矣。随之又降下免收
税赋的御旨。想必是乾隆帝于情绪激昂时有失斟酌,御旨忽略了时间上的界定,这
就叫当地人钻了空子。他们把御旨刻在碑上,立在官道之旁,告示于天下。皇恩浩
荡,世世代代数百年不税不赋,直到最后一个清帝被罢黜为止。这块免税碑至今还
在,面目依旧,却全然没了用处。

    驹子无精打采踏着这条官道向前行走,刚刚升起的日头暖融融的。晨风里饱含
着成熟麦粒的芳香。视野里除了一片片金黄的麦子,还间杂着一方一条的碧绿,那
是玉米、谷子和高梁。抬头可见远处那座青黛色大山,听说山上早有土匪盘踞,土
匪在山上种植鸦片,并时常下山抢劫和绑票,搅闹得四周乡人惶惶不安。驹子已好
多年没上山了,他知道伐木和狩猎比给人扛活消停得多,可他胆子小,不敢冒这个
险,如此,摆在面前只有劳苦筋骨这条路了。

    从村子到镇上只有七、八里路光景,驹子晃晃荡荡就到了。这镇叫龙泉汤,由
温泉而名。镇中热泉四布,从很远的地方便望得见镇子上空蒸汽腾腾,并可闻到刺
鼻的硫磺味儿。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龙泉汤正是得益于此种地利,才成了方圆百
里最繁华的处所。大街小巷布满作坊和商号,招牌五光十色,客栈、饭铺、茶庄、
成衣铺、温泉澡堂、当铺、烟馆、赌场、妓院……凡大地场有的,这里一应俱全。
这里的集市也是附近最大的交易地,山货、海鲜、菜蔬、干果、粮食油料、牛马猪
羊,无一短缺,从四下村子来赶集的人熙熙攘攘,尤其逢年过节,大街上如同赶山
会般热闹非凡。眼下庄稼人正忙于麦收,集市清淡多了,来赶集的多是老人和女
人。

    驹子径直来到人市。

    人市在集市的北头,两棵老柳树下的空地上。再往前就是牲口市。往日牲口市
也是一处热闹地场,马嘶驴叫,猪羊合唱。今日这里清静,空空荡荡。惟有一股股
畜粪味被风吹到人市上,令人厌恶。也使人记起那里往日的繁荣。

    所谓人市自不是贩卖人口之地,那是黑道上的勾当。人市出卖劳力,又称工夫
市。每到农忙时节,那些无地或少地的闲散劳力便来此等人雇佣,挣几升粮食度
日。驹子赶到时这里已有二十几号人“上市”。这些人驹子大多不认识,大家一律
身穿黑棉袄,蹲在地上,害羞似地低着头,脊背朝天。从远处看酷似一群趴在地上
的乌龟。在这一带,凡出门扛活的人哪怕在炎热的夏天也要披一件黑棉袄,谁也说
不出这规矩始于何时又作何道理,可辈辈世世这么延续下来,于是这类人便有了一
种特殊的标志,如同犯人脸上打了金印一般。
    驹子无言地加入“乌龟”的行列。

    这是一个令人懊丧的时刻,使人不由自主地一下子联想到与其毗邻的牲口市。
每当这时驹子便在心里无比愤恨地诅咒着:

    “操你个先人……”

    说起来,驹子的愤并非没来由,诅咒也情有可原。上溯三代,他家在官道两
旁是首屈一指的大户。曾祖父曾捐过一顶七品顶戴,风光一生,寿终正寝;祖父以
农事为本兼做生意,宋家在他手中到达鼎盛,然而到他爹这辈上,家境便开始败落
了。驹子爹是个不务正业又十分晦气的人,嗜赌,却总赌不赢,愈不赢又愈不肯罢
手,几年工夫一份好端端家产就踢蹬光了。驹子正于这家运忧戚之时降至人世。出
生那天,正巧家中那头即将典卖的母驴下了驹儿,驹子爹大喜过望,趁兴为儿子起
名驹子。两驹子可算是他这辈子最可观的收获了,可他命里又注定担不起,不久高
呼头痛而死,死时尚不足三十。他给妻儿留下的只有三间伙计屋和几亩未来得及卖
掉的田地。长大成人后的驹子的记忆中没留得爹的点滴印象,他们父子血缘的惟一
体现,便是驹子每每想起这个与自己有着不可等闲瓜葛的人,就生出一股愤恨,特
别在他暗自悲怆之时这种愤恨便达到极至。

    “操你个先人的……”

    骂过第二声,心中的怨恨稍稍平息下来。这时一个粗黑汉子走到他面前,神色
古怪地打量着他。他看出不像是雇主,没吭声。那汉子先开口问他是哪村的,他说
宋庄。那汉子又问他叫什么,他说叫宋驹子。那汉子放肆地笑起来,笑过之后,正
色问他要多少工钱。

    “一升半。”驹子说。

    “不行,要两升!”汉子说。

    他抬头看看汉子。

    “要两升。今天来的人一律要两升,不管是驴驹马驹都要两升。听清楚了没
有?”汉子说。

    驹子心想,昨天要了一升半,雇主嫌他活干得不好,没再留用。眼前这汉子逼
他加码要两升,是何道理!

    那汉子见他不声不吭,面上现出蛮相,两眼凶凶地盯着他,“谁跳槽就叫他知
道好歹!”说着把一只握紧的拳头对着他的鼻尖儿,“闻闻啥味儿?”

    这是一种带有浓厚当地色彩的挑衅方式,具有明显轻蔑与污辱的性质。被挑衅
一方是应战还是告饶只能有两种约定俗成的回答:“屎味儿”或“铁味儿”。

    “铁味儿。”驹子说,低下头去。

    “知道铁味儿就中。”汉子嘿嘿笑了两声,收回拳。

    驹子无限悲怆地叹了口气。他自己又何尝不想多要工钱?三升、五升,多多益
善,哪怕一座金山也不愁搬不走。可他又不能不正视自己,凭这副螳螂身架,与刚
才那粗黑汉子样的人摆在一起,如同小鱼串在大串上,没人会雇他,反倒给人家当
了垫背。这也正是那汉子迫他就范的用心。只有在别人都被雇走之后,才会有雇主
将就他。

    日头渐渐升高,空场上的“乌龟”渐渐减少。那让他闻拳头的汉子亦早不知去
向。剩下的三三两两都是些与他差不多斤两的货色,他恨恨地想:今日怕找不到吃
饭的地场了。

    他正要张嘴再操祖宗时,一个年轻女人笑盈盈站在他面前。

    “大兄弟,要多少工钱呢?”女人问。

    “两升。”他鼓足勇气说。

    “跟俺走吧。”

    驹子一怔:这女雇主咋不讨价还价便雇定了他?怔过之后便是一阵窃喜,心想
还是女人好糊弄些。

    他站起来方看清楚,女东家是一个年轻俊俏的小媳妇,眉眼和善水灵,面皮粉
中透红,身量细细高挑,穿一身紫绸裤褂,露在衣领上的脖梗葱白似的嫩。一看便
知是大户人家的女眷。

    他忽然感到两升麦要得惬意。

    “哪村?”轮到他问她。

    “大苇子。”她说。

    离开人市,小媳妇没立即带领驹子往自己村子去,却逛起集来。日头斜照着街
道,有些耀眼。她先去了肉市,割了猪肉和牛肉,让驹子提着;又去鱼市买了鱼,
也让驹子提着。驹子提着这些东西口水就有流出来的意思。他不由想起昨天的雇
主,那人家种着几十亩好麦,黄灿灿的一大片,却吝啬得很,萝卜丸子炸焦了当
肉,几条小鱼躺在盘子里,可怜巴巴,张着眼,告饶似的。自然他也没有饶恕,只
是边吃边在心里骂个不止。今天,无论是小媳妇应下的工钱还是买来的这些东西,
他都十分满意。

    小媳妇买东买西在集上逛个没完,后来停在一个卖王八的摊子前。那卖王八的
老头似与她很熟。驹子心里称奇,莫非女东家要买王八伺候伙计不成?这种事他听
也没听说过。这奇丑无比的家伙比山珍海味还珍贵,大补,能补得男人金枪不倒叫
女人告饶,这一点他倒是听说过,可他既没吃过王八又没沾过女人。

    小媳妇在摊前蹲下身子,看着地上的五六只大小不一的王八,久久地看着。

    驹子站在后面看小媳妇,觉得她像一簇鲜艳的鸡冠花。

    卖王八的老头精瘦,看这副模样会使人想到这是个弄到王八光卖不吃的主儿。
老头身旁放一盆清水一把砍刀和一块砧板,驹子知道这是杀王八的家什。驹子不止
一次见过杀王八的情景,他觉得比看杀猪杀羊更诱人。这不仅是一种杀戮,更是一
种游戏:将一根筷子伸进王八口中,令其咬住,然后缓缓将它的脖子从肩胛里牵引
出来,贴于砧板,这时一刀下去,王八身首分离。随之将其丢进盆中,这王八便没
头没脑地在水中游泳,鲜血从脖口喷涌而出,瞬间便将一盆水染红……这情景使驹
子激动不已。乡间缺少娱乐,除了红白喜事,可看的便是宰杀牲畜,看杀王八更为
难得。

    小媳妇选中一只王八,指给老头儿,老头开了价,竟要十二块钱。驹子大吃一
惊。而小媳妇一如在人市雇他那样,不讨还价钱便把钱付给了老头儿。驹子忿然想
道:谁家有这样一个女人,即使有万贯家财,早晚也扑腾光了。要是把这笔王八钱
给了自己,买粮食足够吃上两三个月,那样又何必累死累活给别人拔麦?

    出了镇子,日头被一块黑云遮住,田野上阴沉沉的,远处天边堆积着草垛般的
云团,不明动向。小媳妇放慢脚,问身后的驹子天能不能下雨。事实上驹子对于气
象的经验也很有限,他没有自己的地,用不着操心天旱地涝阴晴雨雪之类的事,这
时他便抬头望望天,说没有雨。

    小媳妇脸上露出欣慰。

    大路两旁的麦地布满拔麦的男人和女人,拔麦扬起的尘土弥漫在半空,又被风
吹到远处,色彩在原野上不断地变幻着,似人幻境一般。

    驹子和小媳妇同时听到从麦田深处传来悠悠扬扬的歌调,这是一支古老的歌
调,在当地男人女人都会唱。女人唱得情意绵绵,男人唱得古里古怪,却别有一番
风味儿:

    送哥送到大路东,
    老天爷刮起了西北风;
    刮风不如下雨好,
    下雨能留郎到五更。
    送哥送到大路南,
    从怀里摸出偷爹的一吊钱,
    这五百给哥买烟抽,
    这五百给哥带上当盘缠……

    驹子开始在东家地里拔麦日头已升到半头顶。还真叫他蒙对了:雨没下得来,
云消天晴。可这又委实不是他所情愿的。当地人讥讽扛活的有三盼:工钱高、吃好
饭、下雨天。对驹子来说,今日前两盼已不成问题,惟这最后一盼没了指望。

    这时他已经知道,东家是这村一户姓芦的财主,叫芦云亭,是村中首富。这芦
云亭远近有些名望,虽为乡绅,却颇通文墨,写一手好字。为人和气,乐善好施,
故得芦善人美称。在这之前驹子已知他的大名,只是没见过面,芦善人年近花甲,
膝下二子,老大在城里为商,经营一爿布店;老二在家帮他看守田亩。去集上雇来
驹子的便是二儿媳,名唤玉珠,是南面三十里宫家埠宫财主的千金。

    大苇子村四周是河,沿其中的一条上溯,便是驹子所在的宋庄,两村只隔四、
五里路。每到雨季,大雨滂沱,河水暴涨,站在宋庄村头向大苇子村liao望,会看
见白花花的大水将大苇子村围住,时时有被淹没的危险。两村素有仇隙,天旱时
节,为争掠河床中那一脉细细水流不惜大打出手。于是每当河水暴涨时,宋庄人便
一齐奔上大堤,幸灾乐祸地期望能一览仇家村子被淹没的景象。人们在河堤上一边
观望奔腾的大水一边自语:淹了淹了。事实上却总难以如愿。大苇子人说他们有龙
王暗地保佑,水上升村子也随之上升。渐渐宋庄人也相信了这一点,尔后又抱怨着
龙王的多管闲事。不过驹子对大苇子村却没有多少成见,他没有地,用不着河水,
一切与他无关,当小媳妇在集上报出村名时他竟暗自庆幸:这村河套地居多,沙
质,拔麦省力,对他来说这一点至关重要。

    在地里拔麦的还有东家的两个长年扛活,一个姓邹,五十多岁,是伙计头儿。
另一个姓常,年岁与驹子相仿。都不是本地人。

    驹子被小媳妇玉珠领到地里时两伙计已拔倒好大一片麦子。邹伙计头仰脸看看
日头,脸上现出嘲讽的神气,随后吩咐驹子跟在他身后拔麦。

    驹子无言地服从。

    收麦是一年四季里最苦最累的活计,再壮实的男人经过一个麦季也要脱掉一张
皮。这一带的人似乎不知道麦子可以用镰刀割,也许知道但舍不得把麦根留在地里
头。在柴草奇缺的平原地,麦根是不可多得的燃料,火力旺,易燃,烧起来噼噼啪
啪,如同年节的鞭炮,充满了喜庆与温馨。然而拔麦给麦收增添了无限的艰辛。特
别在干旱年景,土地坚若石板,麦在石上生根,再硬的手掌也要给磨出血来,疼痛
钻心。驹子小小年纪中没拔过几次麦,身子又单,这活儿令他望而生畏,站在大片
黄灿灿的麦地里就有一种晕乎乎的感觉,同时刻骨铭心的恨意又油然而生。

    “操你个先人……”

    邹伙计头在前面一马当先,拔麦的架势干练老道,一看便知是几十年熬炼出来
的庄稼把式,天生一个伙计头儿。驹子跟在他身后,姓常的小伙计又跟在驹子身
后,驹子就被夹在了中间。这是一个倒霉位置,前面有人牵着,后面有人赶着,牲
口似的,这是伙计头儿对付新伙计的惯用伎俩,来个下马威。干了没多久,驹子便
感到吃不消,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还是跟不上趟儿,被邹伙计拉下好远。头上的烈日
像要在他的脊背上烤出油来,从麦垅里钻出来的风热烘烘的,一股焦糊味儿。驹子
喘不过气来,可他丝毫不敢怠慢,弓着腰,一把一把将麦子拔起,然后用脚和小腿
扑打干净。好不容易拔到地头,刚想直腰歇息一会儿,只见邹伙计早返身向地那头
拔过去,一会儿工夫又拔出老远。与此同时姓常的小伙计也拔到地头,也没有歇息
的意思,站在那儿不怀友善地盯着他,催他下手,他无可奈何,只得再度弯腰拔那
该死的麦。

    “操你个先人啦……”他再度在心里开骂,可这遭骂的不是自己的先人,而是
邹常二伙计,骂他们是溜东家沟子的马屁精……

    驹子心中的怒火一直鼓涨到吃晌饭时才渐渐得以平息。饭食鱼肉齐全,白面
馍,景芝老白干,却没有王八,他想是留到晚上啦。东家芦善人和二少爷陪伙计们
吃饭,上午这父子俩在场上晒麦,头上身上还沾着麦芒。老东家慈眉善目像一个笑
嘻嘻的土地爷;二少爷温文尔雅像个书生。老少东家一齐向伙计劝酒,说这是解乏
酒,喝了好歇个晌。驹子初来乍到,老东家对他更加关照,添酒夹菜,问长问短,
不知怎的,东家的善待竟又勾起他心中的哀戚:要不是自己的老子爹和伯父把那份
当该属于自己的家业糟践光,自己咋会落到给别人扛活端人家碗的下场?当然驹子
也不会放过眼前这大饱口福的机会,菜很可口,酒是上等的,他放开肚肠,尽量往
里装填。

    饭后,邹常二伙计回伙计屋睡觉去了,驹子一人出了村子。他中午从不歇晌,
觉得黑下都长得睡不完,何必白天再睡?村外有座水塘,他想洗个澡,同时打探一
下有否可抓的鱼。驹子从小嗜水,水性极好,在伯父死后最窘迫的日子里他靠这本
领才没有饿死。

    这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塘,水很清澈,在正午的日光下泛着蔚蓝的波纹。塘边生
长着茂密的水草,还有柳树和槐树以及杂七杂八的灌木。在一株老柳下,一条木板
栈桥从岸上伸到水里。驹子没有从这里下水,他转到一丛灌木后,三下五除二脱光
身子,把衣裳掩在树丛里,然后一头钻进水中。顿时,暑热如惊鸟四散,全身无一
处不被清凉的水浸泡着,抚摸着,舒服至极,他一面游泳一面试探着水的深浅,塘
底是沙质,由四周向中间倾斜,最深处没过头顶。这时驹子便踏水,踏水是他的能
事,可以把肚脐眼升到水面之上,如同水下有东西把他高高托起一般。他渐渐接近
塘中心,水愈见清爽,这是一座活塘,由一条小河贯通,塘水终年不腐。

    驹子觉出不断有鱼蹭着他的身子,凉凉的,滑滑的,他能从瞬间的接触中辨别
出鱼的份量和种类,同时判断出是否有捕捞价值。他觉得这是一座很好的塘,鱼的
储量很高,可留着来日慢慢收拾。他很兴奋,停止了手与足在水中的动作,让身子
下沉,当他的整个身子完全没入水中时,他感到由衷的惬意。他睁开眼,向四下寻
觅,他没看到那些注定要倒霉的鱼。

    他浮上水面时看见从村子方向走来一个女人,女人挎一只篮子,紫红衣裤,他
认出是东家二儿媳玉珠,立时心慌。自己赤身裸体,即使没在水中,也感到羞耻。
他想向远处游去,又怕弄出声响让女人看见,只好在原处不动,尽量让身子沉下,
只把两眼露出水面。

    小媳妇玉珠却没有发现塘里有人,脚步轻盈地向水塘走来。驹子已能看清她那
紧箍腰身的紫红裤褂以及两簇火焰般跳跃的绣鞋。驹子这么看着忘记了呼吸。小媳
妇走到塘边,没停,径直上了栈桥。这时已与驹子相距很近,驹子能看清她笑盈盈
的眉眼,高高耸起的胸。她却仍未看见水中的驹子。她从从容容走上桥头,蹲下
身,把篮子放在身后桥上,接着探身从塘里撩水洗脸,水波一圈一圈向驹子奔去。
洗过脸,她索性坐下,脱了鞋袜,露出一双白生生的小脚,他看呆了,长这么大他
从未看见过女人的赤脚。女人把脚投进水中,来来回回地划动,脸上露出十分惬意
的神色。驹子只觉得这脚在他的光身子上来回地抚摸,一会儿从胸上滑过,一会儿
又从腚上滑到大腿之间,凉凉的,痒痒的,细腻无比,如同成群结队的鱼在他的身
上蹭来摸去。这种舒心一直持续到女人把脚收回桥上,擦净穿上鞋袜,他才深深吐
出口气来。这时他又看见女人从身后取过篮子。他猜想她要洗衣,没想到她从篮子
里拿出的不是衣裳,而是一只王八。他吃惊地瞪大两眼。只见女人两手抱着王八,
久久地端详,后来慢慢把王八靠近水面,像小孩子放纸船似地把王八放进塘中。王
八在水面上飘浮了片刻,然后渐渐沉下,女人一动不动,久久凝望着王八消失的地
方,像为它送行。驹子眼睁睁看着一只王八被放跑,迷迷茫茫如在梦中。

    当驹子渐渐回过神来,小媳妇玉珠已不见了,栈桥空空,岸上的树木和草丛在
风中摇曳,再远处是伫立在烈日下困顿的村庄。

    他一下子怒了,像遭人捉弄了那般恼怒了。那女人花大价钱买了王八不杀不吃
倒把它放了,真是罪过!无异于将酒肉馍馍当着一个饿汉的面往水里倾倒,真真岂
有此理……

    他悻悻地向桥下水面看去,忽然心窍一动,有了主意:把刚刚放跑的王八捉
住!不能便宜了那四瓜畜生!捉到就等于收回那笔买王八的钱,归自己。这想法使
他兴奋。

    他立即开始行动,充满信心,凭非一日熬炼的水性,那笨拙东西谅也逃不出他
的手心。

    游到栈桥,他用手扶一下桥墩,吸足一口气,潜入水中。桥下是农人常年汲水
之处,天旱时被开掘得很深,驹子下去便觉出地势像一只碗。他让身子缓缓沉落,
脚轻轻着地,以免把水搅浑。这一切驹子都做得十分道地。水很清澈,只是光线有
些暗,看到的塘壁如一道黑墙,显出几分阴森,驹子寻觅着塘底,没看见王八,只
看见一些陶器的残片和几只破鞋半掩于泥沙中。几条半尺多长的鲢鱼向他游来,游
得匆匆忙忙,像赶来看热闹一般,见了人也不惊慌,驹子在心里骂道:老子今番且
饶了你们这些贱货,趁早滚开!这时他感到有些窒息,便浮上水面吸了口气,又潜
下去。他更贴近些塘底,瞪大眼,仍未见王八的踪影。他有些疑惑:眼见那蠢物是
从这里下去,不过片刻工夫,撒欢儿又能跑出多远?虽这么思想,他却清楚必须扩
大搜寻范围。他上浮一些,向四周游动,由近而远,一处一处寻觅……

    他最终也未找到。

    驹子只在芦家干了一天活,当晚便离开了,不是东家辞退他,是他自己要走。

    走在回村的路上,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一桩新事业如同西天美丽的晚霞,
在他的面前照耀……

    驹子再次来到水塘已是一个月之后,与上次相同:也是龙泉汤集日。

    这是小媳妇玉珠每月一次的放生日。

    时间尚早,日头只有两竿子高。

    驹子却不敢怠慢。他展开一张网,这是一张奇特的网,他费了很多脑筋才织
成,没人织过网王八的网,他独出心裁地织出来了,很成样子。

    他对网作了最后检查,觉得万无一失。

    为避人眼目,他从栈桥对面的塘边下水,提着网,向桥头游去,游得无声无
息,像一条功德圆满的老鱼。

    到桥下他开始布网。

    这张专门设计出来的网口大肚小、宛如牛角。网口有铁丝撑开,将其固定在桥
墩上,位置须得当,既不能露出水面让人发现,又不能没入水中太深网不住王八。
这些驹子事先都作了计算。

    他做得十分圆满。

    布好网,他原路返回塘边,穿上衣裳,然后退到稍远处的一棵树下,倚树而
坐,静候小媳妇玉珠的到来。

    此刻他心情无比舒畅,世上万事万物,各有其妙各有其用,只在人为,他想。
他这么想时竟不由忆起自己的伯父和那头与自己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驴。他充满自
信地认为,自己今日的事业远胜于当年伯父对那头公驴天才的开发……

    伯父是清宫里的太监,那一年溥仪皇帝被赶出紫禁城,宫中大小太监一并被驱
逐出宫。伯父回到村里。这一年驹子八岁,母亲刚刚去世,她同样死于莫名其妙的
头痛。伯父接替了抚养他的责任。

    伯父幼年净身入宫,不曾学会地里的各种农活,而入宫后学会的那一套在田地
里又全无用处。回乡之初,仗着从宫里偷带出来的一点珠宝古玩变卖度日。他不务
正业,终日带领驹子漫山遍野地转悠,捉鱼网鸟,走狗斗鸡,兴味不败。日落带着
收获物回家,烹炸煎炒,香气飘满全村。黑下躺在炕上,伯父便给驹子大讲宫廷里
的事,讲他见过的稀世珍宝吃过的山珍海味,伯父能一口气喊出满汉全席八八六十
四道菜肴的名字,驹子听得入迷,让伯父讲了再讲,伯父使他这个从未离开村庄的
乡下孩子见到一个金银成堆珠宝遍地的新世界。

    然而坐吃山空,伯父回乡不到两年,日子便无法再维持下去了。伯父不得不卖
了仅有的几亩地。吃完喝光,伯父又决定卖驴。

    那是三月间一个集日,伯父牵驴去集上卖,驹子跟在后头。走着走着,那驴忽
然生出异端,扬起四蹄,咆哮不止,胯下之阳物转瞬间变得坚挺且狰狞。伯父一时
看呆,松了缰绳,这驴便朝前直奔而去,很快追上前面一头母驴,急切切无师自通
地做开了风流事情。那母驴竟乐于配合,乖乖地无声,连那母驴主人亦无动于衷,
在一旁袖手旁观。伯父赶到,母驴主人方拱手陪笑,道:“多谢多谢,我这驴正要
去集上配种,这般倒省下我脚力,你的驴是好种,价钱上不会亏你。”说罢从钱褡
里摸出两块光洋。伯父开始不摸头脑,见了银元便接。直到两驴完事大吉,那人牵
着自己的驴兴冲冲地走了,伯父方如梦初醒。他惊喜万分。原想卖掉这头无用的公
驴,却不料竟能派上这般用场,前后不到一袋烟工夫,两块光洋就到了手。伯父眉
开眼笑,用手轻抚驴背道:“好个驴你,不卖不卖,家去家去。”打这以后,伯父
便开了新业,生意十分兴旺,有集便赶集,无集便牵驴走村串庄。这驴正值青壮,
又情窦初开,只要伯父揽得生意,它总是欢欢地从命。伯父虽生性懒惰,但仍尽最
大努力满足驴的草料,使其精血充足。稍有空闲,便为驴刷身,刷得毛皮光亮如
水。又在驴颈上缀了铃铛和红绸带,这驴走在路上,一步一晃一步一响,那神气俨
然一个新郎官。伯父带着这新郎官招摇过市,生意从容而消停。伯父的心情极为愉
悦,走在路上,嘴里不停地哼着京戏。驹子跟在后面,边听边吃着伯父给买的烧肉
和瓜果,无忧无虑。这是驹子记忆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驹子不由哑然失笑了,这是惬意之笑。往事如烟,已不足道。他相信自今日起
自己将迈入一个全新的时光。

    他静静地等待。时间仍然还早。他知道小媳妇玉珠一定会来。也许她正走在去
集市的路上也许已经买好了王八往回赶。早一点晚一点都无所谓,反正他可以从从
容容地等。如同农人在耕种,泥瓦匠在砌墙,猎人在守候……

    一切都理所当然。

    只要有收获。

    驹子正心驰神往地畅想着,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嘈杂声,他转头望去,只见通往
镇子的官道上一拉溜停着好几乘轿子,一些看不清面目的人在轿边大声喧哗,听口
音不像是本地人。驹子心里称奇,起身朝那边张望,不料被那边的人发现,很快有
两个人向这边走来。他有些发毛,想躲已来不及了。

    来人大步奔到树下,打量着驹子,驹子见这两人装束和面目俱有些不凡,却猜
不出是哪路人等,怕招惹是非,忙招呼道:“二位掌柜……”

    “我家二爷叫你去”,两人中的一个说。

    “你家二爷是……”

    “不必多问,随俺们走。”

    “这……”

    “少罗嗦!”

    驹子见他们态度蛮横,猜想定有些根底,知惹弄不起,便闭了口,尾随着走向
官道。

    他被带到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面前,这男人身材高大,面皮白净,英俊如书
生,手里把玩一把折扇。驹子从这人的长相装束也看不出是哪行当人,只是从那高
傲自得的气派上推测他是这一伙人中主事儿的,大概便是“二爷”了。

    “你是种田的么?”那人问,口气还算温和。

    “是,二爷。”

    “实在对不住了,请你帮帮忙……”

    “帮忙?”

    二爷微微一笑,说:“累倒了个抬轿的,你替上去,可好?”

    驹子立刻推辞,“二爷,实在不行,我有事儿,真的有事儿……”

    “给你脚钱。”二爷说。

    “二爷,我……”

    二爷脸上没了笑意。

    这时从二爷身后走过一个人来,站在驹子面前,这人长得不起眼,瘦得三根筋
挑着一个头,面目却不善,两眼凶凶的。他看了驹子一眼,接着从腰上拔出刀来,
一晃,吓得驹子脸色煞白,浑身发抖。那瘦猴说道:“别怕,不杀你,咱兄弟俩玩
玩耍子,你拿着这刀。”说罢将刀硬塞在驹子手里。又说:“你砍下我这只手,砍
下来这轿就不要你抬了。”

    驹子目瞪口呆。

    “砍呐。”瘦猴把一只手垫在一乘轿子的轿杆上,催促驹子砍。

    驹子拿刀的手索索发抖。

    “砍下来就走你的道,不关你的事儿。”

    “我……”

    “你不砍我,就轮到我砍你了,公平合理。”

    驹子明白今番遇上了歹路人,这些人心黑手毒,什么都干得出来,杀人像掐个
谷穗,何况一只手,罢罢罢。

    他壮起胆子,举刀朝瘦猴的手腕砍了一下。他没敢用力,这一刀连皮也没擦
破。

    “你在给老子挠痒痒吗?”瘦猴道。

    他静静神,又砍一刀,这一刀用了些力气,却只砍出一道白印儿。

    瘦猴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未抬手,等他再砍。

    再一刀驹子就使足了力气,他把刀举过头顶,硬着心,像砍木头般猛砍下去,
只听“当”的一声,如同砍在了石头上,驹子眼前迸出一道火星。定睛一看,那只
搭在轿杆上的手像先前那样好好的。

    刀从驹子手里掉在官道上,把泥土路面砍了一个坑,汗从驹子额头淌下来,淌
个不止……

    “我抬……我抬轿……”驹子央求道。

    上路了。

    一溜轿子浩浩荡荡向龙泉汤镇进发。

    日头渐渐升高,烤得轿夫们头上冒油。二爷和押轿的手下人跟在轿子后头,不
住地催促快行。驹子抬的是最后一顶轿子,轿帘低垂,看不见里面坐的是什么人,
只觉得轿杠压在肩上份量很重,这是驹子有生来头一次抬轿,行走间轿子忽闪忽闪
地起落使他的整个身子摇摆不定,像醉汉逛街。这模样惹得轿后那伙歹人哈哈大
笑。他已猜到他们是从山上下来的土匪,万不可招惹他们。

    这一溜轿子急匆匆直赴龙泉汤镇,进了镇子,二爷命队伍绕过集市,沿一条僻
静小街行走,七拐八拐,轿子便停在一家妓院门口。这妓院名日:“满园春”,是
镇上几家妓院中最受嫖客青睐的。放下轿杠,驹子已浑身湿成落汤鸡。他看见从轿
里下来的全是十七、八岁的妞儿,一个轿里装两个。他一下子明白土匪们在做人口
生意,只是不知这些妞儿从何而来,买的还是抢的。下了轿这些妞便被吆喝着往大
门里去,一个个都很瘦,神色惊慌,可眉宇间却都现出几分俊秀与妩媚来,驹子忽
然发现一高个妞儿酷似小媳妇玉珠,他惊呆了,等回过神来,那妞已走进门去。他
知道那不是玉珠,也便心安。

    最后,二爷和他手下的土匪亦进了满园春。轿夫们在门外等候。

    驹子趁这空当溜之大吉……

    驹子没在镇上逗留,急速回返,赶到大苇子村头的水塘时天已正午,四下空旷
无人,田野静悄悄。

    站在塘边,他心里揣摩着小媳妇玉珠是否已把王八放入塘中。是立即下水捕捞
还是再等一等?

    他终于按捺不住,脱了衣裳,如上次那样把衣裳掩于草丛中,下了水,向桥那
边游去。他的心情激动无比,游得却很缓慢,无声无息,如同怕惊扰了什么。快到
桥头时,他吸足一口气潜下水去。

    他看见在网里挣扎的王八,黑糊糊的一团,像一只飘摇的黑灯笼。

    驹子一天中跑两趟龙泉汤,上午抬女人下午卖王八,俱不平凡。第二趟赶到镇
上,集市已差不多散尽,街上只有零零落落的摊位,多是售瓜果梨枣的,逛集的人
更少。驹子知出售无望,就提着王八去了聚仙楼饭庄。这家饭庄是老字号,当年伯
父在事业最红火时经常带驹子光顾,伯父说这里的菜烧得颇有点宫菜味道。那时驹
子还小,久违数年,他还认得六指冯掌柜,冯掌柜却认不得他了。好在他认得驹子
提来的王八是上乘货色,这就够了。冯掌柜从驹子手中接过王八交给身后的小伙
计,说晚上瑞蚨祥请客就用这个罢。随后又问驹子要不要吃点什么。驹子直到这时
方觉出饿来,一天来的风起云涌大悲大喜使他忘记了一切。他从冯掌柜刚给的王八
钱中拿出两张再给了冯掌柜,不久酒菜就摆上桌了,这个简单的过程使驹子悟到一
个深奥的事理。

    驹子自饮自斟。

    初次得手,对驹子今后的生活具有一种划时代意义。从此他将有一笔固定收
入,就像干公事的人每月领薪水那般。这钱不是不义之财,也非受人施舍,花得心
安理得。细细想来,世上确实有叫人说好说妙的事情。

    他惟一的担心是小媳妇在哪一天停止放生行善。

    这担心又使他想起伯父、想起伯父无限悲哀的死。

    那是在伯父牵着公驴在村村镇镇间行走了七、八年之后,驹子长成一个少年,
那头公驴却日渐衰老了。骨骼突出,毛皮难看,眼睛里也失去旧日光辉,走起路来
慢慢吞吞,怕摔倒似的。以往见到异性同类迫不及待,如今却冷淡得很,迟迟不肯
近前。往日那坚如棒槌的阳物也变得软蔫蔫的,像一个霉烂了的萝卜。伯父满脸苦
笑,只好助其一臂之力,一面好生抚弄,一面忍不住骂道:驴日的就像你也叫人阉
了似的,草包东西。帮是帮了、骂也骂了,却大半无济于事,常常大半天做不成一
桩生意。然而更大的忧虑来自同村另一户养公驴的人家。那人家本也像大多数庄稼
人把驴用于耕地拉磨驮庄稼,可后来眼见伯父的用驴之道实惠而逍遥,遂效法之。
他那头公驴正年富力强,喂养得也好,所到之处势如破竹游刃有余。相比之下,伯
父的驴就无地自容了。对前景的担心使伯父心力交瘁,一下子老了许多。

    伯父已很久不给驹子讲宫里的故事了,不知是讲完了还是失去了兴致。可那一
晚躺下后伯父又讲起来,他讲的是宫里养狗的故事。宫里本不许随便养狗,可后来
朝廷倒了霉自身难保,也就顾不上多管闲事,那班公孙王爷们便肆无忌惮地蓄起狗
来。日子久了,狗就成群结队在宫里流窜,如同一道狗的洪流。狗们在光天化日之
下交配,伯父和众公公开始还津津乐道地观看细节,可后来就无法容忍畜生们恣意
干着的勾当。他们便开始与狗作对,拳脚交加,见了便打。用棍子将两条交配在一
起的狗从中间抬起,在院里转圈奔跑。狗一声声惨叫,鲜血淋漓,如此也难以将狗
分开。这更增添了公公们对狗的憎恨。一个年长公公献出一个奇妙方法:用一根细
长钢针从公狗胯下某处穴位扎进,只这一扎,狗立刻蔫软下去,且今后再无坚挺之
日。那年长公公说这是他家祖传的绝活儿,祖上世代做劁业,不用刀剪,只靠一根
钢针。于是公公们先在一只公狗身上下手,果然十分灵验。从此,只要见到有狗在
交配,便捉住如法炮制,决不饶恕。弄到后来,狗们只要见了公公模样的人便惊恐
万状,即刻逃之夭夭。

    那晚驹子却没有想到,伯父讲新术劁狗的故事是另有所谋。他于夜半更深时悄
悄潜入那户养驴人家,进得驴棚,把钢针狠狠扎进那头公驴的胯间。可是他忽略了
一点:驴不是狗。那驴于剧疼中扬起铁蹄,击中他的额。这一蹄便要了伯父的命。
驹子以孝子之道为伯父办理了后事。盖棺前,他遵照习俗,将一直为伯父珍藏、裹
着伯父阳物的布包端放于伯父的裆处,原物复位。这一年驹子十六岁。

    伯父受益于驴最终又为驴所害,这带有宿命意味的结局使驹子每每想起便黯然
神伤。他一盅接一盅往肚里灌酒,很快便有了醉意,但神志十分清醒。卖掉那头老
驴之后,他一直幻想再买一只青壮公驴,以将伯父的事业继承下去。但是他凑不起
买驴的资本。在以后的若干年中,他什么都干过:伐木,捕鱼、养蜂,打猎……但
无论干什么都一事无成,他始终挣扎在穷困潦倒之中,村里人早把他划入二流子的
行列。他也赌过钱,像他死去的爹那样每赌必输,似乎他爹把晦气一点不剩地遗传
给了他。不同的是他爹输得起,有田亩家产可变卖,而他却只能到人市卖自己。

    所幸的是如今他已用王八替换下自己。

    驹子喝得十分畅爽,不觉已到天黑。走出鸿宾楼,两腿摇摆摆不听使唤。晚霞
在镇子西面的天空燃烧,灿烂辉煌,从街道两旁各家商号里溢出的灯火与霞光糅合
在一起,镇子便如同浸泡在血泊中……

    一阵凉爽的晚风拂面,驹子忽然感到酒气上涌,不由脱口唱道:

    送哥送到大路北,

    一抬头看见了王八驮石碑,

    问一声老王八你犯了什么罪,

    想当年卖烧酒兑上了白开水……

    转眼到来年春天,官道两旁又耸起两道绿堤,一阵风过哗哗响似流水。

    驹子赴一年一度的龙泉汤庙会。

    官道上的人比平时多好几倍,黑鸦鸦前后望不到头。驹子随这浩浩荡荡的队伍
来到镇西的老君庙。这是一座不大的庙宇,孤零零立在半山坡上,四下都是荒野
地,长着树木和杂草。每年三月的这个日子,这最荒凉的地方骤然变成最热闹之
处。老君庙供奉的是太上老君。人们来拜庙的目的自是求药治病。驹子对儿时的记
忆十分模糊,可他记得妈曾带他来庙前求过药。像许许多多求药人那样,用石头或
瓦片在庙前荒地上搭一座小房子,里面放一张接药的纸,然后用包袱将小房子盖
住。这时妈便跪在地上,叫他也跪在身旁,不住对着老君庙叩头,口中念念有词。
后来他才知道妈是在求治他“吐舌”的药。他小时候吐字不清,把“看看”说成
“扛扛”,把“吃饭”说成“赤发”,甚至把自己的名字说成“猪仔”。当包袱揭
开之后,纸上什么也没有,只有风刮进去的一点沙土。妈却把这当成神仙赐给的仙
药,仔细包起来揣进怀里,又跪下来一遍又一遍叩头。四周那些求药小房子里有的
出现一只小虫,有的是几只蚂蚁,更多的还是沙土。无论出现了什么都被当作仙
药,包起来带来。这一幕他记得非常清晰。但这些年庙会在形式上有了很大变化,
主要是农产品交易和各种民间传统游艺活动,庙会的景象一年比一年热闹壮观。

    驹子本想进得庙里向道长求上一签,可还没进得庙门,先看见一处“黄雀抽
贴”的卦摊。四周围着许多人,有的抽帖,有的观看,他心想不妨叫黄雀给抽一
贴,也许有些灵验,便走过去。算卦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黑帽黑衣黑鞋。这
通体的黑便衬出他的脸十分白净,颇有仙风道骨。笼子里关着一只黄雀,笼门前铺
好纸牌码子。驹子走到近前时正有一个人求贴,只见那算卦先生打开笼门,冲着黄
雀念念有词:

    小小灵禽实可夸,
    西方灵山是汝家。
    半夜饮了天河水,
    你把此卦察一察。
    察得清,
    察得明,
    小米清水送上门。
    察不清,
    察不明,
    放开大门将你扔。

    唱了一阵,只见那只黄雀左察右看,接着伸嘴叨出一张码子,算命先生先将黄
雀赶进笼中,关上门,再将黄雀叨出的那张码子拿起看看。码子上画有苏武牧羊的
故事。他先将这张码子给众人看,随后对问卦人说道:“你是属羊的,对吧?”问
卦人惊奇地点头称是,立刻博得围观的人喝彩。算卦先生得意洋洋,又对问卦人
说:“这回你自己抽一张吧。”问卦人抽出一张。算卦先生打开一看,上面画着姜
太公卖面的故事。遂问问卦人问什么事,问卦人说问前程。算卦先生拍拍码子说
道:“你得了好卦,姜太公昔日贫穷,日后发迹。应在你身上,还怕没好前程
么?”说得问卦人喜色满面,连连点头,付了卦钱。

    驹子服了算卦先生,想抽一贴,却又兀自心虚起来。想道,这小小黄雀能看穿
人心,我将人家放生的王八捉起来卖给饭铺做成菜肴,总有些理不通顺,若让它当
众揭露出来何处藏脸?可转念一想,放了王八,我得饿死,人生天地间,得有口饭
吃不是?人活着总比王八活着好,这自是正理了。想是这么想,驹子终是放弃了抽
贴的初衷,离开卦摊。

    他转身回到庙前空地,这里已是人山人海,锣鼓喧天。从四外村子来的秧歌队
合着锣鼓的节拍起劲地扭动,彩绸飘舞,粉面如花,围着老君庙缓缓移动。过了秧
歌队,后面又接上了跑旱船舞狮子的,倾心尽力,精彩迭出。驹子夹在人堆里观
看,时叫时笑,十分尽兴。

    说来也是奇事,他竟在这人山人海之中发现了小媳妇玉珠,且正在他身边不
远。他看见她时她也同时看见了他。驹子被这遭遇弄得惊慌失措,玉珠却对他笑
了,叫了他一声“大兄弟”,他回了声“二少奶奶”。玉珠朝他这边挤过来。这大
半年来,驹子在去水塘取王八时见过几回玉珠,因隔得远,只看见个轮廓。现在他
和玉珠近得膀挨着膀,能清清楚楚看见她俊俏的脸,闻见她身上的香气。

    说话间又过来耍轿子的,两个“轿夫”抬着一个“新媳妇”,轿子呼扇呼扇往
前走,“新媳妇”在轿里头端坐。后来两个轿夫耍起浑来,弃轿而去,而轿子仍然
悬着,呼扇呼扇继续往前走,“新媳妇”还保持坐轿的悠闲姿态。人们看着笑声不
止。小媳妇玉珠抿嘴笑道:“瞧呀,累死了坐轿的。”

    耍轿子的走过去,又跟上来踩高跷的,这没有多少好瞧的,小媳妇玉珠转向驹
子问:“大兄弟,你还给人扛活么?”驹子说不再扛活。小媳妇玉珠又问不扛活做
什么,驹子说做生意,小媳妇玉珠问做什么生意,驹子一时语塞,搜肠刮肚,最后
说他在做水产生意。玉珠“噢”了声,便不再问。

    驹子十分满意自己的回答。他做的不折不扣是水产品生意,且不需本钱。美中
不足的是生意过于清淡,每月才有一笔。

    这时庙会的气氛忽然高涨起来,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原来高跷过后来了两个媒
婆,均由男人装扮,高高的身条,穿青色老太婆衣裳,脸上搽着厚厚的脂粉,点着
红腮黑痣,手里提着一杆长长的烟袋,烟袋上吊着绣花烟荷包,边走边扭,样子滑
稽可笑。人们一齐拥上前观看,争先恐后,混乱中驹子和小媳妇玉珠被冲散了。

    驹子被挤到人群后,怔怔地。

    他忽然回想到刚才和小媳妇玉珠挤在一起的情景、胸对着胸、紧紧贴靠着,他
的鼻尖一度擦着女人的脸;他的手搭在女人的臀上,三转两转,就分开了……

    奇怪的是那时驹子浑然不觉,只是一味的慌张、窘迫,而在此时,他却一下子
体味出那女人身子难以言状的柔软与芳香。他痴迷了,身上如着了火。

    “我……”

    他的眼光掠过前面黑鸦鸦的人头,寻找着小媳妇玉珠那张俊脸。这确如大海捞
针。

    他不甘心,又挤进人群中去,横冲直撞,置众人的呵斥于不顾,像一头发疯的
牛。

    可是他注定不会在这茫茫人海中再找到那女人了。

    他愤怒至极。愤怒中眼前忽然现出另一个女人的身姿:上回他抬到“满园春”
门口酷似小媳妇玉珠的新妓……

    离开庙会热闹地,驹子一溜小跑奔到龙泉汤镇街,钻进一家赌局。

    他的赌本是口袋里仅有的八块钱。他决计孤注一掷。

    民国初年,京津一带曾一度禁赌,赌局只能转入地下。前面设一公开店堂,或
茶馆或饭庄或杂货铺,掩入耳目,后面便是赌场。驹子进入的这家前面挂的是“福
字满”当铺的招牌。驹子对这里并不陌生,来当过物品,更多的是赌。卖了一只山
鸡来赌,卖了一只狐狸也来赌,不过这几年他很少再来,因为他确信自己没有赌
运。

    赌局老板姓何,五十几岁,很瘦,一只耳朵少了半截,据说是叫一个赌输了的
泼皮扯掉的,驹子几年不来,何老板还记得他。

    这是镇上资历最深的一家赌局。何老板的祖父在黑河放木头发了财,回到镇上
开了这家赌局,那时赌不违禁。门外车水马龙,局内彻夜灯光,好一番红火景象。
何家在那年月发了大财,翻修了房屋。

    “老驹,听说发了财啦,恭喜恭喜。”何老板赶紧把驹子往后面的赌局里头
让,生怕放走了送钱的。这一带的赌局有句行话:“送钱的,拿钱的。”送钱的是
指那些逢赌必输的晦气鬼,拿钱的则相反,驹子一向属于前者,所以何老板欢迎他
光临。

    这是镇上最大的一家赌局,设有各种各样赌法,随赌客挑选,单驹子知道的便
有麻将、花会、山票、天九、赶绵羊、十二位、三军、候王等等不下十几种。有身
份的人大都黑下来,在单间里搓,茶水点心伺候。白天是那帮闲汉懒人的天地。这
帮人银钱拮据却以赌为业,全身心投入,赌便赌得死去活来。老板赚这些人的钱就
有些提心吊胆,雇了打手“护局”,不如此谁也没多长出十个八个耳朵让人揪。

    驹子今天选的是“番摊”。

    这是一种比较简单的赌法,人数不限,十人八人也行,一人也行。对手是赌场
老板,可押银钱,也可押房地契之类不动产,甚至可以押借据,往往一夜间能使人
倾家荡产或者腰缠万贯。

    今日何老板忽然来了兴致,要亲自陪“稀客”玩几局。

    何老板和驹子面对面坐在赌桌前,立刻就有一帮赌徒围过来观阵。

    赌桌上堆了一大摊眉豆粒,晶莹可爱,这是所谓的“摊皮”,摊皮也可用铜
钱,瓷片等物充当,各赌场都有自家的选择。无定规。

    何老板自始至终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赌局开始后笑容便收敛了下去,瘦脸上
每块骨头都似乎在颤动,他从桌上拿起一块正方形锡片,将眉豆粒从大摊上拨出一
堆,然后用一只有短柄的铜制“摊盅”盖住。

    下面就该由驹子押局。押单或者押双,押单便将所下赌注放在摊盅左边,押双
放在右边,所以这种赌法又名为“单双保”。只在两种状态中选择,看来省事,实
际却十分凶狠,一字定乾坤。这种赌法似乎公平合理,庄家无法做手脚,全凭运
气。可事实上总是庄家赢多输少。大凡来赌“番摊”的多为破落之辈,求财心切,
欲望无止境,赢了一局,必再押第二局,再赢再押,倾囊为注。如此反覆,即使运
气再好,总有运落之时,最终就输个精光。

    驹子此时紧张异常,眼盯着金色摊盅,脑袋里嗡嗡地响。在这紧要关头,他冷
丁想到:我这钱来自王八,何不押上王八的笔划?看看天意。王字四划为双。

    驹子一咬牙,将八块钱的注放在摊盅右边。

    何老板掀开摊盅,弃之一边,又拿起锡片,从所盖“摊皮”中四颗一组地往一
边拨出,所剩渐渐减少。

    驹子的心似要跳出喉咙来,围观的赌徒们亦拭目以待,鸦雀无声。空气凝固一
般。

    除却赢输,这种气氛便是赌博的魅力所在。

    拨到最后,剩下两颗眉豆粒,双。

    驹子赢了,他咧开了嘴,众赌徒也为之鼓噪起来。

    何老板笑着把与赌注相等的钱数给驹子,说道:“几年不见,老驹时来运转
呢。有道是好运来到不相让,接着来咋样?”

    驹子自然不让,他把本利合在一起,握在手中,告诉何老板再来。

    何老板又如法炮制出新局,等驹子押上。

    驹子决计再押八字的笔划,仍为双。

    何老板拨动“摊皮”,众目睽睽之下,所剩为四,双。

    驹子再赢一局,兴奋得满脸血红,眼珠发亮。

    “服你了,老驹,”何老板说,又一次把钱数给了驹子。

    驹子接过钱,用不着数他知道总共是三十二块钱了。逛一次妓院,如果不是给
从未接过客的新妓“破瓜”,就足够了,他意欲罢手,可转念又一想,操他个祖
宗,生来不交好运,与晦气为伴,眼下运气来到,哪能轻易撒手?一不做二不休!

    押上。

    驹子第三回望着那只神秘摊盅时思想斗争更激烈了。他绞尽脑汁地思谋着:前
两回都赢在双上,王八待他真是不薄,世上的事也确实古怪,你愈对不住它,它倒
愈对得住你,既如此,只有抓住王八不放,王八二字相加是六划,仍为双。

    再押双。

    竟然神了,又押中。驹子连赢三局。围观的赌徒们连连喝彩起哄。这帮人平日
里输得七窍生烟,对赌场恨得要死,巴不得有人替他们报仇雪恨。何老板脸上虽还
挂着笑,可那笑看上去已有几分惨了。

    “老驹,再押”。何老板说。

    驹子却决计罢手,事不过三,好事亦然。他把钱数好揣进怀里,说声:“我今
日还有事,改日再来。”便大步开溜。他分明听到何老板低声骂了句“王八蛋”,
也佯装不闻,匆匆走出“福字满”大门。

    驹子来到“满园春”天已落黑,他喝了酒,眼光迷离,脚步不稳,大门两边已
燃亮了大红灯笼,照耀得门里门外红彤彤的。右边的那只上写“满园春色”,左边
那只写着“春色满园”粗黑的大字,十分醒目。灯笼下站着两个光头男人,面目不
善,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驹子知道这是拉客的“龟爪”。驹子头一遭嫖妓,没有
见识,心里发虚,走到门前两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地打着绊子。两个站门的“龟
爪”自是干这行的老手,各类嫖客一看即穿,知来了个雏儿。两人一齐向前,随一
声“有客到”的长腔儿。驹子已不知不觉进入门中。

    院子很大,中间是一座二层楼房,两边俱是平房。楼房和平房的窗子都透出灯
光,洒在院中。楼前有两棵垂柳,树权上也挂着灯笼,只是略小些。一只上写“风
吹杨柳”,另一只写着“雨打桃花”,驹子不解其意。正看着光景,从楼的正门出
来一个丫环模样的女孩儿,对他行个礼,说声有请便引带驹子进到门中。当门是一
间十分宽敞的厅室,四周摆一圈藤椅、茶几。一个年长婆子坐在一起椅子上抽烟,
见有人进来,便起身满脸带笑地让坐。驹子不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老鸨子飞娥。
这飞娥年轻时在北京为妓,红极一时,曾接待过无数达官贵人,见过大世面。

    驹子局促不安地坐下,老鸨子飞娥亲亲热热地说:“小哥哥眼生得很,想必是
头一遭来,多有怠慢,老婆子谢罪了。”随即吩付丫环看茶。

    驹子无语,只用眼光四处乱瞅。

    老鸨子笑笑,又说道:“小哥哥有话尽管吩咐是了,今晚是‘吃茶’还是‘喝
稀饭’?”

    驹子不知道这是春业中的行话,“吃茶”意指找个妓女玩玩,搂搂抱抱,亲亲
摸摸俱可,但不上床,不过夜,“吃茶”收费较低。“喝稀饭”便是正儿八经地嫖
妓。驹子听不懂这些话,迷迷瞪瞪地望着老鸨子。

    老鸨子再次笑笑,便开门见山了,说:“小哥子今晚留下来,要哪个姐儿伺
候,随我到楼上挑选,咱这儿的姐儿个个都娇嫩,也懂得规矩,包叫小哥哥称心
……”

    驹子张口说道:“我要玉珠……”

    “玉珠?”老鸨子怔了一下,随又堆笑道:“小哥哥真的要稀罕了,咱这园中
没有叫玉珠的姐儿,没准是小哥哥去的地场多了,记混了吧?”

    驹子知道自己失言,改口道:“我说的那玉珠不在这里头,可这里面有个长得
像她的姐儿,我就要这个姐儿……”

    老鸨子哪会有不明白的事儿,笑笑,又问:“不知小哥哥说的那个玉珠长得啥
模样,说给我,再对对咱这儿的姐儿……”

    驹子描述一番。

    老鸨子想了片刻,又问道:“小哥哥啥时啥地场见过园里的这个姐儿?”

    驹子告诉她是去年夏天在这大门口见那姐儿下轿。他没说那轿是他抬来的。

    老鸨子点点头,转向倒茶的丫环说:“是去年六月进来的淮河边上的那一拨
了,高个儿,长脖梗,黑眼珠……该是仙鹤吧”?

    丫环说:“看就是仙鹤姐姐啦。”

    老鸨子拍手笑道:“啊呀呀我的好小哥哥,你可真是眼力不凡。不瞒你说,仙
鹤是园中数一数二的姐儿,客人急抢不到手,可不是让你挑着啦。”

    听老鸨子这一番话,心里自然欢快,可又添一番心事。园里数一数二的姐儿价
钱一定不小。

    “那……那得多少钱……”他期期艾艾地问。

    老鸨子笑笑说:“小哥哥心细了。有道是闯江湖讲的是个义字,做俺们这生意
的还得再添上个情字,情义为重,生意兴隆,今个小哥哥头次来,就是不带一文
钱,老婆子也不能慢待了。话再说回来,只要姐儿把小哥哥服侍熨贴了,心里一高
兴从手缝里多撒出点儿来,俺们就替小哥哥保管着,好让小哥哥多会儿有空抬脚就
来,减去许多麻烦,多了许多情分。小哥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尽管老鸨子把话说得叮当悦耳,可驹子的心还悬着。

    老鸨子吩咐丫环去请仙鹤出来见客。

    仙鹤确实是仙鹤,不知这名儿是咋起的,待丫环领着仙鹤从楼上下来,驹子的
心一阵狂跳,那丫环站在仙鹤身旁,如同一只小鸡。仙鹤光彩照人,身穿曳地绿罗
褶裙,头上插金戴银,面目娇艳,手里拿一把小巧竹扇,看似一丝不差的画中人。
驹子被这光彩晃得眼皮乱眨,茶都泼在了身上。但这姐儿好看却是好看,只是不像
玉珠。那次在大门口看到的那女子很像玉珠,今番出来的这个看不出有像的地方。

    仙鹤对驹子施过礼,也坐下了。

    驹子依然在心里想着像与不像的问题,是不是老鸨子对错了号呢?

    他问仙鹤:“大姐可是去年夏天进这园子里来的?”

    仙鹤回:“是”

    他又问:“坐轿?”

    仙鹤回:“坐轿。”

    他又问:“从南面来?”

    仙鹤说:“在轿里头辨不出东南西北来,一走十天半月,晕乎乎啥也不知道
了。”

    驹子再问:“大姐穿的是啥颜色的衣裳呢?”

    仙鹤说:“记不起了。”

    “再想想。”

    仙鹤沉吟了一会儿,说想起来了,穿的是紫色衣裤。

    驹子点点头。仙鹤确是他抬来的那个妞儿,不到一年时光,竟变走了模样。也
算有些缘分,我抬你一回,再嫖你一遭。只是模样的变化使他觉得有些不尽心意。

    老鸨子对仙鹤说:“这位小哥哥是慕姑娘名而来,须伺侯得中意才是。”

    “听妈妈的。”仙鹤笑笑说,随即起身,瞟了驹子一眼,便往楼上走。老鸨子
说:“小哥哥须跟上哩。”驹子便站起跟在仙鹤身后上楼。

    楼上是一条长廊,两边是一间一间的房子,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在空气中飘散
着,这气味使驹子油然记起一桩往事,那是一桩不可向任何人启齿的秘事:在伯父
去世的前一年,伯父带他到镇上赶集,之后又带他去一家澡堂洗澡。下塘后他嫌水
太烫,草草洗了洗便出来了,躺在房间的竹床上,这时送热毛巾的老头在他的床边
坐下,一边问这问那,一边把手朝毛巾被里伸进去,抚弄着他,渐渐地,一种奇异
无比的感觉使他的身体一阵阵颤栗,直到湿了床铺,他才瞪着惊吓的眼睛望着老头
儿,老头儿劫满脸带笑,一边擦拭一边说:“没事儿,没事儿……”从此,每逢到
集上来,他都拉伯父去那家澡堂洗澡,每回去,老头儿都尽心尽意给他做那桩叫他
舒服的事儿。后来伯父死了,没过多久那老头儿也死去,他再没踏进那家澡堂……
跟在仙鹤高高的优美身姿后,他心想今天要干真格儿的了,便不由热血沸腾起来,
也有些心怯。

    仙鹤把他引进一间屋子,让座后仙鹤问道:“不知该怎样称呼大哥……”

    “驹子。”驹子说。

    仙鹤吃吃地笑起来。

    仙鹤这一笑,使驹子减少了许多紧张情绪。他打量着这间“香巢”,到处都花
花绿绿,到处都一尘不染,那些家具他见也未曾见过,在灯下闪闪发亮。床上的一
摞缎面被子鲜艳夺目,香气四溢。驹子不由在心里想:来得真是好,不然哪会知道
世上还有这等受用地场?

    钱真是好东西。

    丫环送来香烟糖果瓜子,仙鹤笑盈盈地抓给他一把,他笨拙地嗑着。

    丫环又端来酒菜,驹子有些心惊,有道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到头来般般样样都
得他花钱,可他又不敢说什么。

    仙鹤端起盅说:“老驹哥,酒菜不好,凑合着用些吧。”

    驹子扬脖喝了一盅。

    丫环再斟一次酒,就出去了,关上了门。

    仙鹤站起,走到驹子面前,望着他笑,问:“老驹哥,是头一遭逛园子吗?”

    驹子羞涩地点点头。

    仙鹤依然笑眯眯地问:“头一遭怎么还挑挑捡捡呢?饱汉子才挑食,你不是饱
汉子,也挑,嘻嘻……”

    驹子不知说什么好,擎着酒盅喝也不是放也不是。其实他也不甚明白饱汉子不
饱汉子这番话。

    “喝呀。”仙鹤说。

    驹子喝了。

    仙鹤也一饮而尽,她斟上酒,之后,从从容容站起,走到驹子面前,坐在驹子
的腿上。

    驹子先是一惊,只觉得有一件柔软无比的东西压在自己的腿上,颤颤的。

    他的身体也随之颤栗起来。

    这时仙鹤却站起身,坐回自己的椅子上。

    驹子无所适从,两眼痴迷地盯着仙鹤,嘴半张着。

    仙鹤仍笑盈盈的,用两个指尖从盘里拿起一颗瓜子,放在口中嗑开,弃了皮
壳,籽粒便点在舌尖上。她吹了一口,这颗籽粒便从她口中飞出,不偏不倚正落进
驹子张开的嘴里。

    这粒瓜籽敲开了驹子的心窍,整个身心松弛下来,他端盅喝了第三杯酒。

    “你也喝。”他说。

    “老驹哥,我酒量不行。”山鹤说。

    “人家说园子里的姐儿个顶个海量,你咋就不行?”

    “喝醉了,咋伺候老驹哥?”山鹤说,“要不我给唱个曲儿,以唱抵酒,中
不?”

    “你唱。”

    仙鹤便唱道:

    正月十五庙门开,
    牛头马面两边排,
    阎王老爷上面坐,
    细听奴家诉苦来。
    七岁八岁襄金莲。
    九岁十岁把奴卖,
    十一、十二学拉唱,
    十三、十四给奴开了怀……
    一曲毕,驹子叫仙鹤再唱,仙鹤又唱道:
    你不该去到荒郊外,
    菜篮子夹住俺脑袋,
    俺为你就把相思病来害。
    咱二人,
    拜了天地,
    入了洞房,
    一个枕头,
    两个脑袋,
    一床被子两人盖。
    你不该抱着俺的脖子,
    咬个乖乖……

    驹子听得高兴,说:“大姐儿你不知道咱俩有缘分哩,你从南面过来那天,我
还抬了你一程,在这园子门口落的轿。”

    仙鹤问:“老驹哥是山上的人么?”

    驹子说:“不是。土匪抓我就抬了大姐,你们那一拨姐儿是土匪抢出来的
么?”

    仙鹤说:“是买的。”

    驹子说:“爹妈好狠心。”

    仙鹤说:“不是爹妈狠心。淮河决了堤,出来找条生路。”

    驹子说:“那帮土匪好凶恶。”

    仙鹤说:“不凶恶做不了土匪。”

    驹子问:“里面可有个叫二爷的?”仙鹤说:“咋没有?在路上俺七、八个姐
妹一个接一个叫他破了瓜……”

    “操他个妈!”驹子破口大骂。

    “老驹哥,莫生闲气了,喝酒呵!”仙鹤说。

    “不喝。”驹子说,“睡!”

    驹子站起身,开始脱衣。仙鹤迟疑一下,也一件地脱起了衣裳……

    这一夜,驹子踏过了门槛,一切都很像样子,清早了“满园春”大门,兴致不
衰,嘴里哼哼唧唧地唱起了曲歌调:

    送情郎送到大路西,
    从前面来了个卖梨的。
    有心买梨给哥解解渴,
    想到了昨夜晚他怎能吃凉的……

    驹子嫖了仙鹤一回,又急切切巴望着下一回。可他很清楚,要再次踏进“满园
春”的门必须等下一个王八到手,而且还得在何老板的赌局里再次碰上好运气。

    然而未等到这一天,他的命运便发生急剧的变化,一切成了另一番模样。

    端午节那天,他去集上买粮,回来的路上与土匪遭遇了。那时天还没黑尽,他
认出其中一个便是上回让他砍手的凶狠汉子。土匪称他为七爷。

    他被带到附近的一座林子里。

    七爷坐在一段树桩上,映着西天暗褐色的晚霞,面色古怪而阴沉。

    “你还认得我么?”他问驹子。

    驹子赶紧否认。

    七爷嘿嘿一笑,说道:“你好眼高呵,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上回抬那么
远路的轿咋不领赏钱就走啦?嗯?!”

    “不敢,七爷。”驹子小心翼翼地回答。

    七爷看看他。

    “你可知私自逃跑要砍去双脚的么?(口安)?!”七爷眉毛一挑,露出凶相。

    驹子吓得面如土色,他知道土匪说一不二,何况上回对七爷已经领教,便扑通
跪下,“七爷饶命,小的家中有八十岁老母等着供养……”

    “掌嘴!”七爷说。

    立刻有土匪上前,噼噼啪啪抽了驹子一阵耳光。

    七爷冷笑笑,“看你面相,便是个命毒之人。上克父母,下克兄弟姊妹,你哪
会有八十岁老母在堂?骗得了别人,骗不了七爷我!”

    驹子更加恐惧,不住朝坐在树桩上的七爷叩头,“小的胡言,罪该万死,求七
爷饶一条狗命吧……”

    “要活命也不难。”七爷点上一袋烟,慢悠悠地吸着,“要活命就得老老实实
给七爷做事。”

    “七爷只管吩咐。”

    七爷抬起头向四下望望,视线掠过一座座渐渐被昏暗笼罩起来的村庄,问:
“这些村子里都有财主么?”

    “有,有,七爷。”

    “哪个村的财主最有钱?”

    “大苇子村的芦云亭。”

    “哪个是大苇子村?”

    驹子朝正西方的一座村子指指,“就是那儿,七爷。”

    七爷久久地望着那座村,似乎在下决心。后来向众土匪发话:“行啦,先歇
着,黑了天到芦财主家吃横把。”

    驹子头轰的一声响。吃横把是黑道上的暗语,意为抢劫。刚才吓昏了头,问什
么答什么,万不该把芦家指引出来。这帮土匪奸淫烧杀,无恶不作。今晚芦家定然
在劫难逃了。芦云亭和他儿子倒在其次,他特别不忍心的是小媳妇玉珠,她待他不
薄,他也从心里头恋她。更要紧的是她一旦遭殃,自己的进财之路便断了。想到这
一层,驹子不由捶胸顿足悔之莫及了。

    天渐渐黑下去了。

    驹子懊悔不已,对土匪和自己都无比憎恨。得想法解救芦家,解救芦家便是解
救自己。他心里清楚:惟一的办法是趁土匪尚未动手之前,去给芦家报信,让他们
赶紧躲藏起来,土匪再逞凶也挪不走房子搬不走地。

    七爷仍坐在树桩上抽烟,烟火在黑暗中一闪一亮,照着他的脸,显得神秘而古
怪。

    “七爷,没我的事儿啦,放我走吧……”驹子小声哀求。

    烟火不再闪亮。

    “放了你?好去给狗财主报信领赏是不是?”七爷的声音很轻。

    驹子倒抽一口冷气,“不敢,不敢。”

    “等着给我们带路。”七爷说。

    “完了,这遭完了。”驹子像掉进了无底深渊。

    天黑透了,原野万额俱寂,只听到风经过树林轻轻的呼哨声,还有从黑暗深处
传来几声悠长的驴叫和短促的狗叫。听起来很遥远,很凄怆。

    七爷从树桩上站起,从腰间拔出枪提在手中,众土匪也学着七爷的样儿拔出枪
来。

    七爷说:“走。”

    这一伙人悄无声息地在黑XU XU的田野上前进。

    到了大苇子村东头,七爷先布上岗哨,又侧耳向村中听听。认为无事,便命驹
子带路去芦家。

    这是一座二百多户人家的村子,有三条贯通东西的街,驹子带土匪由中街进
村。街上杳无人迹,只从窗户透出些光线。驹子心中进行着激烈的斗争:是把土匪
引到芦家?还是引到后街上一家林姓财主那里?无论怎么说他都愿意林姓财主遭
殃,而不是芦家。可想到土匪一旦发现上当决不会善罢甘休,他就丧失了勇气。

    到了街中十字路口,他身不由已地向前街拐去。

    在芦家大门外停下后,七爷吩咐手下人将驹子捆绑起来,拴在墙下一根拴牲口
的木桩上,又往嘴里塞了东西,防止出声。

    土匪不从门里进去,一个个悄无声息地飞上墙头,又悄无声息地落进院中。驹
子看得心惊肉跳。

    看身旁无人看守,驹子试图逃走。他活动一下被捆住的手脚,明白逃跑毫无可
能。

    院内仍无一丝声息,十分安静,驹子心中称奇,猜不出此时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情。

    大约只有一袋烟工夫,黑漆大门开了,声音很轻。七爷和他手下人蹑手蹑脚出
来,还有一个被捆绑着的人。是小媳妇玉珠。如果不是被堵了嘴,驹子当时肯定会
叫出声来,土匪们十分熟练地把女人放在一头刚从院内牵出来的骡子上。

    又从院里牵出几头牲口,驮着许多物品,俱是芦家几辈人积蓄的细软财物。

    他又看见了七爷。七爷看了他一眼,神气极为平淡,吩咐将他从桩子上解开。

    这伙人马就静静地出了村子,神不知鬼不觉。

    黑暗中,骑在骡子背上的小媳妇玉珠始终一声不吭,虽看不清她的面目,可驹
子知道她同样被堵了嘴。

    他们在暗夜匆匆向大山方向进发。

    驹子被关了一天一夜,米水未沾,倒不是他绝食向土匪抗议,他没那份胆识。
山寨规矩:凡新上山的男人一律先饿两天,灭其锐气,然后开始审问。根据审问情
况决定让其挂注(即入伙)还是充当苦力,对不可挂注又不肯做苦力者也另有处置
--杀头。

    审问他的是二爷。

    二爷是山上的瓢把子(即匪首)。

    在二爷之前,瓢把子是一个姓杜的老头儿,人称大爷。这座山寨是杜大爷创下
的基业。几年前有一次下山治病,被人认出,告了官府,被捉拿处了斩刑。

    二爷便接替了大爷的地位,掌管了山寨,但仍让人称他二爷。大爷被杀,他忌
讳大爷这两个字。

    二爷的武功不甚高明,却心计过人。他扬长避短运筹帷幄,将山寨治理得井然
有序,大小头目、偻luo无不俯首帖耳言听计从。另外二爷还通晓罂粟种植技术,对
烟土羼假的方法也很有研究。生产烟土是山寨除抢劫外赖以生存的主要手段,二爷
的地位便由此而巩固。

    只是二爷极好色,这一点山上山下众所周知。大凡从山下劫来的女子,必先经
他过目,相得中便留下,相不中便赏给手下人。只是经他沾过身的女人别人不许再
碰,自己失去了兴趣便派人送下山去。他手下人都乐于干送女人的差事,离了山寨
便不再顾忌二爷的清规戒律,如狼似虎,将女人按在草地上强奸,然后一路下山一
路故伎重演。遇上凶恶贪财之辈还会将她们卖到镇上妓院里。这些二爷并不知道。

    审问驹子的地点在山寨议事厅--二爷点兵遣将发号施令的帅帐,位于山顶的
山神庙中最大的一间殿堂。这座山神庙建于明末清初,颇具规模,几经破败,几经
翻修,直到几年前姓杜的大爷带人上山占为营盘。大爷在时,庙里仍供着神爷的金
身,早晚收些香火,人神同居,杜大爷无比虔诚。大爷死后,二爷思来想去觉得神
爷对大爷不住,便将庙中神像俱丢进山涧,空出来的位子放进刀枪和罂粟供奉。他
相信惟这两样东西才能使他在山寨安身立命。

    驹子被两个偻luo带到殿堂,按在地上跪下。他瞥见二爷端坐在正中的一把虎皮
椅上,坐在二爷两旁的他认出其中的一个是七爷。这伙山寨首领们个个坐得纹丝不
动,神像一般,只是两眼于暗中透出威严的光亮。

    驹子赶紧低下头去。

    二爷开始发问,劈头便是一声:“你可知罪么?”

    驹子心想,这土匪头子一定是从七爷那里得到报告,知他就是那个抬轿逃跑的
人,便赶紧诺诺认罪。

    二爷说:“我不是指那桩事。人抬到了,留你何用?我是问你可知自己做了哪
样罪恶?”

    “不知。”驹子答。

    “想一想。”

    “想不起来,小的一向安分守己。”

    “掌嘴。”

    他身后的两喽(口罗)闻声而动,俯下身噼噼啪啪抽了他一阵耳光,直打得他眼
冒金花两耳轰鸣。

    “说,究竟干了哪些罪恶勾当?”

    驹子不敢随便张嘴,怕再挨耳光,可又不敢不回二爷的话。他想了想,说:
“小的偷过庄稼,还偷过邻居的鸡……”

    “那算个屁!”二爷哑然一笑,众匪首亦附和轰笑。

    “小的赌过钱……还逛过园子……还从黑影扔石头打人……还……”

    “还杀过人!”二爷厉声说。

    驹子吓了一跳,连忙否认:“没有,二爷,小的没杀过人……”

    “一派胡言!”

    “真的,二爷,小的确实没杀过人……”

    “那我问你,芦财主爷俩是咋死的?”

    “那……那是……七爷……”驹子两眼怯怯地向七爷望。七爷坐在那里不动声
色。

    “是谁把七爷带到芦财主家大门口?”

    “这……”

    “说!”

    “是小的,可……”

    “你带人去杀了芦家父子,这不是罪恶么?”

    “可这是七爷逼我干的呀,二爷,不信你问问七爷……”驹子浑身哆嗦。

    二爷哼了一声,说:“要是有人逼你砍我的头,你也砍啦?”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驹子磕头如捣蒜。

    “参与了命案,将一贯为仁行善的财主弄得家破人亡,倒说没有罪恶。这样的
人怎能挂注,拉出去!”二爷义正词严,结束了这次审问。

    驹子就做了山寨的苦力,拨去挠罂粟田。

    罂粟田在阳面山坡,营寨的下方。五月,是罂粟生长茂盛的时节。久旱无雨,
山上格外干燥,所有苦力都在土匪的监督下挑水浇地。

    这是一座神秘的山,水源不在山下不在山腰却在山的顶峰,那里有一座深得发
黑的潭。据老辈人传下的话,说潭里潜居着一条青龙,这条青龙统管着这一方水
土。于是每年三月龙抬头的日子,山下的庄稼人便成群结队地上山祭祀,把馍馍、
鸡蛋、鱼、肉一古脑倾进潭里,让青龙吃个饱。吃饱了心情舒畅才肯发善心,给百
姓赐个风调雨顺年景。自土匪占山后这种祭祀不得不中止,于是每遇灾荒年景便把
土匪骂个狗血喷头。

    小时候驹子曾随伯父上山打过几回猎,伯父死后他自己也来过数次,可他从未
到过这座水塘边。更未对青龙奉献过什么,因他和伯父对龙王都无所求。现在他站
在陡峭的潭壁之上,突然觉得冷气扑面的潭中确有一条凶龙存在,这凶龙在水中潜
藏千百年只为今日将他吞噬。这意念使他心惊肉跳脊背发凉,他不由连连倒退……

    这时传来监工土匪的高声咒骂。

    他不敢怠慢,赶紧从潭里提上水,挑着走下山崖。土匪都不是人揍的玩意儿,
惹翻了真能把自己丢进潭中淹死,他想。

    五月的阳光暖洋洋地照耀着山坡,盛开的罂粟花向很远的地方散发着芳香,招
来了山下的蜂蝶,在花丛中嗡嗡飞舞,土匪盘踞之地竟成为繁锦世界。触景生情,
驹子无限愤慨。他不由想起早上的审问,二爷不许他挂注,理由竟是他参与了对芦
家的抢劫。帮他做了事情,他不领情,反倒骂你是个靠不住的坏蛋,真是岂有此
理。

    他在疲惫与怨恨中捱到日落。

    黑下更不消停。丢下饭碗,众苦力又被土匪赶到一大间庙堂里刮烟膏。这是烟
土羼假的勾当:将真烟土和羼料用蒸汽化开后放在一块块光滑的碑石上,每块碑石
用四个苦力,各执一柄五、六寸宽的长形大刀,轮流在碑石上刮来刮去,使真假烟
土糅合。土匪为防止烟土被盗,苦力在干活时一律脱光衣裳,在昏暗的灯光下,庙
堂里蒸汽腾腾,一个个赤身裸体的汉子手持大刀挥来挥去,使人一下子联想到阴曹
地府一群魍魉鬼怪在舞蹈。

    几十斤重的大刀擎在手,刮过来刮过去,要刮到六千次以上才能把真假烟土调
匀。累得驹子腰酸腿疼口吐白沫,直干到半夜才让去睡觉。

    挑水、刮碑,都不是人干的活,他想逃。

    苦力们的住处是一幢座落于山神庙前面不远处一个僻静山坳里的破败草房。起
先,他们也住在庙里,后来土匪和苦力的队伍不断壮大,庙里住不开,他们便被迁
移出来。这座无异于牢狱的草房是土匪上山后惟一的建造。

    屋里没有间隔,四堵石墙围出牲畜棚似以的空洞洞一大间,一盏如豆的油灯挂
在墙上,昏暗的光线照着地上的麦草和乱七八糟的铺盖,黑咕隆咚,使人感到阴森
可怖。

    进屋后,满身疲备的苦力个个焕发精神,动作敏捷地占据了各自的铺位。又一
齐脱光了下身,随后以跪姿把屁股高高拱起,用手指往屁眼里小心抠索,伴着怪声
怪气的呻吟,直到从里面抠出一团黑糊糊干屎样的东西为止。那是烟土。剥光了衣
裳在作坊里干活,这是偷窃的惟一可行之计。各自取出的烟土都被精心珍藏,脸上
透出得意之色。有的即刻用自制的烟抢享用起来,烟雾在屋里弥漫开来,沁出怪异
的香气。没有烟枪的人不失时机地贪婪地吸着飘在空中的缕缕青烟,如醉如痴。

    解除单独关押的驹子头一次住进这座苦力房,他被眼前的情景弄呆了。开始见
苦力用手指往屁眼里抠摸,以为全都得了便秘的病疾。尔后当他清楚他们抠出的是
值钱的烟土,便追悔莫及了。他想自己本也可用此法得到一块烟土,这样也算为自
己一天的辛苦劳作挣得一份工钱。但他白白流了一天汗水,这使他烦闷。

    他找到一处闲置的铺位,倒头要睡。这时一个汉子走来,告诉他还有一件重要
事情没有进行,在这之前谁也不能睡觉。驹子只好坐起,心中愈发烦躁。

    那汉子说的重要事情即是策划逃跑。驹子初来,他不知道这种策划夜夜都在进
行。程序是首先用抓阄的办法找出一个踩盘子(即摸地形)的人,让他按指定的方
位往山下逃。一旦成功,这个方位便可供众人逃跑时采用,如失败,下回便另找方
位探索,直到成功为止。踩盘子的无非有两种结局,一是率先逃走,二是被土匪抓
住砍头,而砍头的可能性更大。这样踩盘子的人便很有些先驱者悲壮的意味,受众
人一拜,一旦遭杀身之祸,日后众人将负责供养他的身家妻小,以解后顾之忧。当
然,如果抓到阄的人胆小畏死不愿承担使命,也可以请求弃免。这样的后果须吃每
人一屁,以泄众人蔑视之气。上述处置适用于所有苦力,没有例外,应该说公平合
理。身居匪窝,这些原汤原水的乡巴佬竟也不由自主沾染了不少匪气。

    驹子被喊过去抓阄,甚不情愿,他不想参与这伙人的策划。小时候伯父带他来
这座山上狩猎,有时一住月余,山前山后地转悠,他对山上的地形已烂熟于心,他
不需别人的探路便可逃下山。但此时此刻,他知道不可违拗众志,只能随应附和。

    抓阄的办法十分简便,在一把黄豆里混进一粒相同大小的青豆,总数目与人数
相等。装进一只布口袋里,每人从里面摸出一颗,摸到青豆的人便理所当然是踩盘
子的人。

    以不同方式吸食了烟土的人再次兴奋起来,个个眼睛闪亮,吵吵嚷嚷地聚拢成
一圈,等着抓阄。

    从头一个抓阄人把手抖抖索索伸进布袋里时,屋里便立时变得无限寂静,寂静
中可以听到屋外呼啸的山风以及从山下村落传来微弱的狗吠畜鸣。

    抓了半圈,青豆被抓出来了,是一个人高马大的中年汉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惊
慌无比,抓豆子的手抖得如一只将死的蟹。有人迫不及待地追问他究竟踩盘子不
踩,他摇了摇头。

    于是众苦力蜂拥而上,将其按在地上,面朝屋顶,然后逐个对着放屁,一时间
屁声笑声混成一片。驹子头一次见到这种场面,惊骇无比。

    最终他也放了一个,只是没有放响,招得众人一片嘘声。

    再一天往罂粟田里挑水,驹子被身后的人喊住。他转身见那张脸很熟,却记不
起在那里见过,一时两眼迷蒙。那苦力说:“别停,往前走。”他便往前走。又听
身后说:“小老乡,干这活儿要几升工钱呢?”接着便是嘿嘿一笑。他恍然醒悟:
这人是去年麦收在龙泉汤人市上遇见的那强蛮汉子。说来也奇,此时此刻意外地相
逢,他不仅怨恨全无,反倒觉得有一种亲近可依的乡情。他正欲同他搭话,那汉子
却抢先说:“别吭声,跟着我。”接着便越他而过,快步奔向山顶水潭。驹子尽管
心里纳闷,还是紧随其后。

    到了潭边,那汉子放下水桶,做解裤状向侧方一片小松林走去。驹子立时领会
汉子的用意。那松林是苦力“传统”的方便处,不知何时被土匪认可。松林稀疏,
挡不住放哨土匪的视线。驹子效法汉子,向松林过去,在距汉子几步远的地方扒下
裤子蹲下。他们背对着背,这也是土匪对苦力诸多管束之一。那汉子立刻言简意赅
地告诉驹子,他是山下马庄人,姓马,称他马哥便可。他于三个月前被土匪掳上
山,因审讯时与匪首顶嘴,被棒打三十,不予挂注。说过这些马汉子开门见山问他
可有胆量与他一起逃跑。驹子一怔,心噗噗乱跳,问:“这会儿就跑么?”马汉子
说:“黑下”。驹子无语,只觉得有一股冷风通过敞露在外的屁眼向肚中深入。马
汉子急躁地再问:“倒底跑是不跑?”驹子说:“跑,我认得下山的路。”马汉子
说:“早年那些路全被土匪掐断,处处都有陷阱,瞎跑只有死。”驹子一惊,问:
“那怎能跑得成?”马汉子说:“我看了三个月,想了三个月,终是想出了办法。
你看见从山顶垂到潭边的那条绳子么?黑下砍断绳子,从后山的崖子上攀下去,这
才会有生路。”驹子想了想,说,“黑下门外有岗,出不去。”马汉子说:“还有
窗。”驹子问:“就咱两个跑么?”马汉子说:“嗯。人多了会出事。”驹子问:
“你为啥只要我?”马汉子嘿嘿一笑,说:“我欠你的哩。”驹子沉默不语。马汉
子又说:“人做了好事莫要记,做了缺德事莫要忘ou……”

    这时传来站在高坎上的土匪的高声叫骂:“操个奶奶的,一泡屎要拉到天晌
么?!”

    驹子和马汉子赶紧提上裤子跑向潭边去。

    整整一天驹子的心都被恐惧所占据。他一想再想,尽管马汉子的逃跑计划是可
行的,但也十分冒险,稍有差错便性命不保,想到这种结局不由得浑身发冷。

    然而这天的阳光是明媚的,蓝色的天空不见一丝云迹,山坡上罂粟花在温暖的
微风中摇曳。几乎所有的挑水苦力都光着膀子,汗流浃背地来往于田地与水潭间。
马汉子早已消失在人流中。驹子知道,他只能在黑下的行动中再见到他了。

    晚饭后苦力们没有像往常那样被驱赶到作坊里刮烟膏,而是到山寨存放柴草处
每人取一根松材。然后被带到土匪的营寨--山神庙前。这时日头已经落下,山西
面的天空布满鲜艳的晚霞。

    驹子更觉出异样,他看见庙门两侧挂了一排大红灯笼,尚未点燃,每只灯笼下
都站立着一名持火把的喽(口娄)。因天尚未黑下,火把显得并不明亮。

    按照土匪的指挥,苦力们将带来的松材在庙前空地上搭成三堆,然后围绕而
坐,不许出声,不许乱动。驹子心中疑惑不解,便向身旁的一个苦力询问。那苦力
悄悄告诉他:今晚二爷要与新来的女人合房。驹子心里震惊:新女人?莫非是小媳
妇玉珠不成?答案很快在心中明确:是玉珠,肯定是玉珠!狗日的土匪头子不会放
过她去。驹子心里乱糟糟的,他知道自己无力搭救玉珠。他恶恶地诅咒二爷。

    这是驹子自上山以来最烦乱的时刻。

    山上总是静悄悄的,此刻也同样,惟听得山风从头顶经过的呼啸声,再就是一
两声归巢的鸟鸣。

    驹子向庙内侧耳细听,庙内同样无声无息。

    晚霞的颜色在一点一点变暗,山寨渐渐沉于黑幔中。

    驹子冷得浑身打颤。

    这一刻,他忽然记起十几年前的一段往事,就发生在这座山里,在这座山神庙
外。那是初春的一个清朗日子,他与伯父连续三天的狩猎一无所获。这天下午,他
们在山坳干枯的树丛中发现一只狐狸,伯父的头一枪没有击中,狐狸便从树丛里一
跃而起,向山上逃窜。持枪的伯父兴奋无比,紧追不舍。严冬刚过的大山一片苍
凉,无遮无拦,狐狸先是由山坳转向后山,依然没有藏身之处。又绕山向上奔逃,
一直逃到山神庙外,黄绒绒的身子一闪,消失了。他和伯父都清楚狐狸是进到庙里
了,只要把门关住,狐狸再无处可逃。可这时伯父却没行动,满脸沮丧无奈的神
情。他催促伯父进庙,伯父摇摇头,说狐狸已寻求到神爷的佑护,再追杀便是罪过
了。对伯父的话他似懂非懂,却不由在心中对神爷生出一种敬畏之情,他和伯父下
山时,西面将落的日头变得又红又大……

    天再黑些时持火把的喽(口罗)点燃了灯笼,随后又把火把投到柴草堆上,很快
三堆火便熊熊燃烧起来。火舌舔向暗色天空,照耀得庙前一片明亮。驹子感到脸被
火焰灼得很疼,向后退退,遭到土匪偻luo的斥骂,只得再往前靠靠。为避开火焰的
灼烤,他低下头去,合上了眼。

    “眶当”一声庙门大敞,驹子治头见一队十几名喽(口罗)拥一匪首出来。那匪
首满身披挂,大步走到火堆前面。他认出是七爷,心中立刻升起一股恨意。在火光
的映照下,七爷的脸显得很大很怪异。在人们眼里七爷确是个怪异之辈,他不好
色,而每次下山都不忘掳一两个女人,然后无条件献给二爷受用。他也不爱金钱,
每次抢来金银珠宝都如数交付山寨银库,他惟一的嗜好便是习武以及替二爷张罗房
事。

    七爷在火堆前站了片刻,大声说:“二爷今晚辛苦,大伙一齐加油卖力呵!”

    驹子不懂七爷说的是什么。

    七爷又说:“完事后赏银照旧。”

    苦力们吆喝:“多谢七爷恩典。”

    七爷嘿嘿一笑,随之把脸转向西天。驹子也向西天看看,一片黑暗,晚霞也逃
逸得无影无踪,已是夜晚。

    “是时候了。”七爷说。

    七爷的话音落下,歌声便升起来了。偻luo们与苦力们组成了一个庞大的合唱
队,一齐引吭高唱。寂静的大山顿时喧闹起来。

    驹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惊骇了,他侧耳倾听着出自众口的古怪歌声:

    山上有个王王,山下来了个娘娘。
    王王离不了娘娘呵娘娘离不了王王

    ……

    翻来覆去只有这两句词。

    七爷带着他的人回到庙里了,庙门关闭。外面只剩下歌唱的苦力以及看守他们
的匪兵。

    再就是三堆火,一字排开的大红灯笼。

    望着大红灯笼,驹子不由想起与自己有染的“满园春”里的仙鹤,由仙鹤又想
起小媳妇玉珠。玉珠今晚是在劫难逃了。七爷说二爷今晚辛苦,这活如今像一把长
刀穿透他的胸背。狗日的二爷,千刀万剐的狗强盗!

    在这瞬间,他心中生出将玉珠救下山去的念头。这念头使他的心里像着了火。

    合唱在继续进行,歌的首尾相接,无始无终,如同做道场的僧人在诵唱经文:
山上有个王王山下来个娘娘王王离不了娘娘娘娘离不了王王……

    夜愈来愈深,一切声息都淹没于合唱声中。

    马汉子的逃跑计划以失败告终。

    他选错了伙伴,关键时刻驹子熄灭他眼前的一线光明,使他落入土匪的魔掌。

    开始尚十分顺利,他们由窗子跳出鼾声如雷的苦力屋,没被任何人察觉。山野
万籁俱寂,他们沿一道事先选定的矮沟向水潭那边迂回,没碰上夜里巡山的哨匪。
到达靠近潭边的松林里,马汉子停下,在一棵树下挖掘,很快挖出一把刀。他把刀
交给驹子,让他到山顶把绳子砍断,他自己下到潭边接住,以防掉进潭中。驹子便
开始向山顶爬去。这时他心里十分慌张,夜里虽然看不见山的坡度,但白天他是见
过的,绳子系在山顶的一块巨石上,巨石下面便是垂直的石壁,砍绳时稍不留意,
便会掉进下面的深潭。驹子心里愈是害怕,手脚的动作便愈是迟缓,马汉子在潭边
急得抓耳挠腮,却无能为力,他不敢喊叫。

    不知过了多久,驹子总算爬到那块巨石下面,他刚伸手摸到了绳子,这时从山
寨方向传来脚步声,他心里一惊。其实这也是意料中事。马汉子曾叮嘱他遇上哨匪
巡山,千万镇定,立刻隐蔽,万不能乱跑乱动,待哨匪过去一切照常进行。可驹子
从未经历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他只知道惶恐,只知道被土匪抓住要砍头。脚步声
愈来愈近,他便再也把持不住,拔腿便跑,由于山坡太陡,刚一抬脚便摔倒在地,
然后顺坡滚下。这声响使不远处的哨匪警觉,立刻向这边奔来。在这千钧一发之
际,驹子的神志竟突然变得十分机敏,他努力使身子停止滚动,然后扬手将刀扔下
崖头。刀于黑暗中落入潭中,发出清晰可怕的声响。

    这声响将哨匪引到了潭边。

    借着夜色的庇护,驹子逃回苦力屋。

    马汉子在潭边就擒。

    一切如此明了简单,马汉子旷日持久的谋划化为泡影。

    行刑地点设在庙前空地。昨晚还在这里为二爷的初合歌唱的马汉子如今已被捆
在高耸入云的古柏树下,等候大限的到来。

    太阳已从东面升起,大山的雾气一丝一丝向天空升腾,变得愈来愈清晰、碧
绿。山下的村落在阳光下闪耀,时而传来一两声驴鸣狗吠。

    一大早,苦力们便被带到庙前。杀一儆百,他们将在这里看自己的伙伴怎样死
去。此刻驹子己被吓得面如死灰,他混在人群中,不敢正视树下的马汉子。只要马
汉子把他供出来,他必死无疑,他十分后悔,当初便不该答应与马汉子一起逃跑。
他也痛恨自己昨晚的可耻行为,如若那时刻依了马汉子的话做。此时早与马汉子逃
之夭夭了……

    驹子欲哭无声。他心里清楚:是他害了马汉子,马汉子肯定放不过他。这是天
理。

    二爷、七爷等一干匪首都无例外参加歹今日的行刑,他们站在庙前的台阶上,
个个面呈杀气。偻luo们将整个庙前空地团团围住,水泄不通。

    二爷的记性好,他认出逃跑的苦力即是那个敢与他顶嘴的壮汉,顿生不悦,他
决定亲自审问处置。二爷行事一向开门见山。他看了绑在树上的马汉子一眼,问
道:“你知道山上的规矩么?”

    马汉子说:“知道。”

    二爷说:“知道为啥还要跑?”

    马汉子说:“山上的日子我过不惯。”

    二爷哼了一声:“山上有吃有喝,享不尽的福,倒说过不惯,真不知好歹。”

    马汉子嘿嘿一笑。

    二爷又问:“你的同谋是谁,如实招来!”驹子魂飞魄散。

    马汉子答:“没同谋。”

    二爷说:“招出同谋免你一死。”

    马汉子答:“没同谋。”

    二爷冷笑一声,“不招同谋,就得叫你死!”

    马汉子说:“给个痛快。”

    二爷再一声冷笑,“要痛快就没痛快。”

    说起来,这山上的土匪处死人犯的刑法是远近闻名的,极独特,依五行之法,
金木水火土,即砍头、吊死、沉潭、火烧、活埋。受刑人可从中任选其一。土匪的
逻辑是:死罪不可免,死法可任选。这是一种怪异的自由。马汉子说给个痛快,谁
都清楚他选择的是砍头,刀起头落,痛痛快快。看来二爷决计剥夺马汉子本可享用
的那点有限的自由。

    马汉子说:“那就随便了。”

    二爷选了“木”。

    所谓的木死,并非指通常意义的吊死,而是将人犯高悬于古柏的梢头,令其饥
渴而死,最终让鹰鸟啄食殆尽。这是五行死中最漫长又最残酷的死法。

    不大工夫,马汉子便被行刑的偻luo用滑轮升到树上。由于离地面很高,他那本
来十分魁梧的身子一下子缩得很小,如同一个孩子。

    直到这时,驹子才从死神的怀抱中挣脱出来,他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马汉子
没把他供出来,他免了一死。他会永远感激马汉子对他的大仁大义。是他害了马汉
子,理应遭到惩罚,可马汉子没有以怨报怨。想到这些他真想大哭一场,但他不
敢。空中的马汉子在山风的吹动下如钟摆样荡来荡去,却无声无息,死去一般。

    苦力们又被驱赶到罂粟田里干活。

    傍晚,当西天上的晚霞重新燃起时,苦力们发现古柏上空有成百上千只鹰鸟在
盘旋,“哇哇”的鸣叫组成一曲雄壮的合唱,并试图向那个荡来荡去的躯体进攻,
所有人的心都提紧了。

    几只凶悍的鹰已开始向马汉子的躯体俯冲,一次比一次更加靠近。

    “好凉爽呵--”空中飘来雷样的一吼。

    鹰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所威慑。它们疾速地飞回群体之中,然后充满余悸地
向发出奇声的怪物观望。

    一切复归平静。

    鹰鸟们渐渐从最初的惊慌中恢复过来,这种恢复似乎更增添了对它们所觊觎猎
物的仇恨,它们再次发起攻击。

    “好凉爽呵--”

    鹰们再一次退却。

    天渐渐黑下去。

    这个夜晚是驹子上山来最惊心动魄的一夜,庙前上空鹰鸟进攻的嘶叫及马汉子
抗击的呼嚎彻夜不息。

    搏斗持续了三天三夜。到第三天的傍晚,马汉子的呼声渐渐变弱,月亮升起来
时,他的声音完全停止了。惟听得鹰鸟们兴奋无比的嘶鸣响彻夜空。

    第二天一早,人们发现马汉子的身躯已从空中消失,无影无踪,惟见得地上一
簇簇如同鸡冠花开放的血迹,以及在风中飘来刮去的碎布片……

    驹子在山上见到小媳妇玉珠是在马汉子被鹰鸟吃尽的半个月之后。干旱仍然没
有解除,天气渐渐炎热,穿梭于山道上挑水的苦力们苦不堪言,明晃晃的阳光投进
心里的却是一片浓厚的阴影。

    驹子头一眼看见玉珠的身影心不由冷丁一颤。

    玉珠站在罂粟田上方的一条路径上,两眼望着田地里开放正盛的花朵。

    罂粟花异常美丽,玉珠头一次见惊异得几乎忘记心中的悲痛。她张大眼望着漫
山遍野随风起伏的红、紫、白小花。

    她不知道这就是罂粟花。

    她不会知道。更不知道自己的爷爷正是让这美得炫目的花夺去了性命。爷爷死
那年她十岁,只记得一些细节,爷爷入殓后,爹把爷爷用了半辈子的烟枪放在爷爷
身旁,以往爷爷留给她的全部印象就是抱着这杆烟枪蜷缩在炕榻上。躺进棺材里的
爷爷那弯曲的身子虽叫人理直了,可看上去似仍不及那杆烟枪长。那时她还不晓得
爷爷抽的烟与别人抽的烟有什么不同,但在她长大之后,她才知道正由于爷爷带走
了这杆烟枪,他们宫家才得以复苏。爹一辈子都对大烟深恶痛绝,他甚至连黄烟也
不吸。爹的惟一嗜好是听京剧,百听不厌,每每在晴朗日子,爹便备上骡子,骑上
去镇上看外埠来的戏班的演出。爹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拉京胡,心情好时,便搬一
把椅子在院里,自拉自唱,观众便是妈和她,还有家里的伙计。记得在她出嫁的前
一天,爹为她唱了《龙凤呈祥》里的段子,以此为她祝福……

    此刻,她站在这座山上,目光从大片罂粟花上抬起,越过在阳光下绿得苍翠的
原野。她看见天地融汇处那迷蒙的一抹,那就是她的家--宫家埠。她年迈的爹妈
一定听到了他们芦家的噩耗……

    她哭了。

    她想逃走。

    自那夜被土匪头子二爷霸占,她已万念俱灰,只求早死,整个精神都处于一种
恍惚状态。二爷白天忙山寨公务,黑下回到后帐与她交合。每次二爷把她抱到床上
她都有一种即将死去的感觉,这是她惟一无二的愿望,死去。但此刻,她产生了逃
走的念头。

    玉珠擦去泪,目光四觅,搜寻着可逃之路。这是一座大山,峰岭重叠,沟涧交
错,土匪把守着每条通向山下的路径。

    在不远处的一条小路上,一群蓬头垢面的苦力来来回回往罂粟田里挑水,四下
有背枪的土匪监视。她自己也有人监视,这她知道。二爷应允她离开后帐到山上转
转,同时也告诉她将派人跟随,以防意外。她明白他说的意外是怕她寻死或逃跑。
她出了寨门便看见一个小崽尾随,那是二爷的心腹。此时小崽就站在侧面一块大石
头上向她这边张望。她转身朝一道山垭口走去,她看见了那座潭。

    “二少奶奶”。驹子轻声唤。

    玉珠吓了一跳,浑身颤抖不止,很久才回过神来。她看见一个挑水的苦力站在
前面的路上望着她。

    “二少奶奶,是我。你认不出我啦?”驹子说。

    玉珠不言语,仍怔怔地看着那人。

    “忘了你在龙泉汤集上雇我拔麦?”

    玉珠这才认出驹子,差点喊出声来。

    驹子警惕地回头朝站在山梁上的土匪望望,然后快步奔到路旁一道石崖下同时
招手让女人过去。

    玉珠跟过去。

    “大兄弟,你咋到的山上?”她问。

    “土匪抓我上山当苦力。”他答。从女人的问话他知道那夜上山她没有发现
他,便暗自庆幸,于是又作出对一切全然不知的样子问:“二少奶奶,你是怎么上
山的呢?”

    玉珠掩面哭泣起来,哭得凄惨。泪水顺着指缝向下滴落。

    驹子的心被揪了一下。一种的所未有的负疚感油然生出,他知道不论自己怎样
谋求开脱,这女人的厄运都与自己有着干系。这想法使他感到沉重。

    “二少奶奶,你以后打算咋办呢?”他问。

    “我要逃走。”女人哭泣着说。

    驹子的心颤栗了,他想到自己与马汉子逃跑的结局,马汉子惨烈的死至今仍使
他心有余悸。苦力们已停止了那种毫无意义的游戏,他们没勇气再步马汉子的后
尘。他自己亦同样。

    他说:“二少奶奶,逃跑只有死。”

    “我宁可死,也要逃!”玉珠说,她停止了哭泣,问,“大兄弟,你不逃
么?”

    驹子不知怎样回答,两眼茫然地望着前面的山野。

    “我可是要逃的,死我也要逃的。”女人说,说完又掩面哭泣起来。

    驹子觉得自己的心正在破碎,呼吸被阻塞着。他看着女人哭泣时不断抽搐的瘦
削的双肩,觉得自己的身子也同节拍在抽搐。他品出了心中的苦涩。这是他将近三
十年充满荒凉生涯中头一次体验出来的陌生情感,连他自己都感到十分吃惊。在这
瞬间他产生出一种责任,或者说是一种模糊不定的冲动。

    “二少奶奶,今天黑下跟我下山,可好?”他说。

    女人泪眼模糊地望着驹子。

    “黑下么?”

    “只能在黑下。”他说。他知道,马汉子虽死,但土匪并不清楚他们欲以逃脱
的伎俩,逃跑,也只能是故伎重演。惟此才有一线生机。

    “黑下出得来么?”驹子问。

    女人点点头。

    这时,从山口跟过来的小崽发现两人在崖下私语,怒不可遏,连吼带骂地挥枪
过来。

    驹子不敢怠慢,连忙向女人叮嘱黑下奔逃的有关事项。

    “千万莫误!千万莫误!”他挑起水桶踉跄向潭边奔去,再慢枪杆子就要叫皮
肉吃苦了。

    “狗日的,大白天里抢二爷的食,看不剥了你的皮!”崽子跳高大骂。           

    傍晚,驹子和小媳妇玉珠来到临县的一座镇子外,急匆匆赶了一天的路程,这
时方松了口气。

    为躲避土匪的追赶,他们逃下山便直奔西方。本应向东,再绕山往南,有半日
便到各自的村子。可想到二爷和他的人也会这么盘算,于是便舍近求远望西而逃
了。现在,他们离开土匪的巢穴已四、五十里之遥,回首望,那座威武大山已缩成
一座小丘,很不起眼了。

    他们看见的这座镇子叫安平埠,普普通通,只像一座大些的村落伫立在夕阳
下,当年伯父曾牵着心、爱的公驴来这一带招揽过生意,在镇里的客栈落过宿。驹
子那时还小,没留下多少记忆。

    这时他们已十分疲惫,累饿交加,眼看天就要黑了,镇上有饭馆和客栈,可他
们身无分文。玉珠一步也迈不动了,眼前一阵阵发黑。驹子指指路旁不远处的一座
农舍。说不妨先去那人家讨口吃的,再作计议。玉珠本是富足人家的女子,从未行
过乞,听驹子说要去农家讨食,先露出满面悲戚,踟躇不前。经驹子再三催促,才
勉强迈步。

    这是一座四合小院,大门掩着。驹子抬手敲敲门环,里面无声。驹子再敲,仍
然如故。驹子便扭转门环,推开了门。

    院里空空荡荡,只有几只母鸡在院角刨食,屋门敞着,驹子就在院当中向屋里
喊道:“大娘婶子行行好,大娘婶子行行好。”喊了几声,不见回音,更没人出
来。驹子便大胆走进屋里,探头探脑向两边的屋里望望,随之转身对仍站在门外的
玉珠说找不到人,大概下地还没回来。玉珠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说咱们走
吧。驹子却不肯罢休,两眼向四处搜寻,想找到一点能吃的东西。他没有找到,又
伸手揭开锅盖,锅里也同样空空。驹子面有愠色,使劲摔下了锅盖,声音吓了玉珠
一跳。退至院中,驹子的目光久久盯着刨食的鸡,但终于还是放弃了打鸡的主意,
走出大门。

    再往前走,又看到一座颇具气势的大屋,屹立在半山坡下,同样孤零零的。驹
子说这一准是个财主人家,去了就能要到吃的。玉珠叹了口气,落到这般田地,不
依从驹子又能怎样呢?她跟在驹子后面一步一步向那座大屋挪过去。

    走到近前方看出这不是财主人家的房舍,而是一座空庙。驹子十分沮丧,转身
要走。玉珠将他喊住,说她委实走不动了,先在这儿歇会儿吧。

    看不出是一座什么庙,离村镇这么近,或许只是一座祠堂,年久失修,满目苍
夷,院中的两株白果树倒十分茂盛,郁郁葱葱,更衬出庙的颓败凋零。殿堂的门敞
着,里面堆着满地麦草,看来常有路人在此落宿。

    玉珠艰难地走进殿堂,一下子倒在麦草堆上,全身像散了骨架,眼前不住冒着
金星。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在半空中飘荡,无根无底。而肚里却着火一般,如一只小
兽在咬噬,在抓撕。山上十数日,她几乎没有进食,甚至连水也喝得很少,而奔逃
的这一日又是米水未进,此刻她已耗尽了最后一分气力,假若二爷带人追到庙里,
她也逃不了半步了。

    驹子也受着饥饿与疲劳的折磨,但比玉珠的情况好得多,他十分清醒:不能在
这里久留,必须尽早赶到镇上,弄到口吃的,使体力恢复。否则将无法继续今后两
三天的路程,为了安全他们绕了一个大弯,也将为此付出艰苦的代价。

    “二少奶奶歇息一会儿,咱们就去镇上,天快要黑了。”他说。

    “我……我走不动了,大兄弟……”她呻吟地说。脸上没一丝血色,白纸一
般。

    “二少奶奶,无论如何得赶到镇上去,要不我先去找点吃的,恢复了体力再
走。”

    “哪儿能找到吃的东西呢?”

    “天无绝人路,总会找到的。”

    “不,不能胡来。”她想了想,说:“有件东西,你拿到镇上当了罢。”说着
从颈上取下一小金龟,托在手掌心里。

    “金龟!?”驹子瞪大了眼。

    “把它当了吧。”

    “这东西金贵哩,咋当得?”

    玉珠苦笑笑,没说什么,她自然知道这东西金贵,又岂止金贵!她出生时不足
斤两,瘦小如娃,爹怕她活不长,便请匠人制作了这只小金龟,给她戴上,以此添
足份量保以活命。后来她果真活下来,又出落得如花似玉,爹认定是小金龟保佑了
她。自她十六岁成人起,爹每月都买回一个王八让她放生,积善免灾。爹说王八与
龟本为同类,然天下万物皆有清浊之分,清浮浊沉,天道使然。经久远之年代,清
者修身而为龟,被视为富寿之祥,不杀不食颐养天年;而浊者则自甘堕落,沦为王
八,抱残守缺,卑劣恶浊,被人杀食且唾弃之。王八惟在被人捉住又重新投入天地
之间,它才会感念不杀之情而洗心革面,立志修行,最终加入龟的行列……爹说这
番话时她尚年少,不解其中意味,但她十分高兴把爹买回的王八放进塘中,见王八
在水中飘飘摇摇往下沉没,便心花怒放,似乎眼见王八在水里渐渐变成一只圣洁的
龟……

    “当了吧。”她说,把小龟递给驹子。

    驹子没接,伸手在身上摸索着,摸出一块用纸包着的烟土。这是他效法苦力们
盗烟伎俩的收获。看到这块烟土,他立刻感到屁眼里生出一种特殊的痛楚。

    “当这个吧。”他说。

    “这是啥呢?”她问。

    “烟土。”“不,大兄弟,万万使不得,这是害人之物,当不得,当不得
的。”说时玉珠把小金龟搁在驹子手上。

    “当了它,在镇上找一家客栈。”她说。

    看着驹子把金龟收在身上,她深深叹了口气。自那个悲惨的夜晚之后,她已不
再把这与她整个生命为伴的金龟视为有灵之物了,它面对那惨绝人寰的一切,却熟
视无睹无动于衷……

    驹子走后,她独自在空荡荡的破庙里,心境荒凉,泪水一阵阵盈满眼眶。后来
困倦犹如潮水般向她涌来,将她淹没,便沉沉睡去。直到驹子从镇上回来她才被惊
醒,这时天已昏黑了。

    驹子去镇上到底没把小金龟当掉,他委实舍不得那金光灿灿的尤物。他当了烟
土。当铺掌柜把烟土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又嗅,那时他实在担心会让他出嗅一股屎臭
味儿来,谢天谢地,终是没有。

    他告诉玉珠在镇上没找到客栈,只能在庙里过夜。买到了食物和烛火。说话时
他已燃亮一支蜡烛,搁在窗台上。

    玉珠望着烛火发怔,想到要在这荒野里落宿,心里惶惶。

    “镇上咋没客栈呢?”

    “原先有的一家倒闭了。”驹子把买来的食物一包一包摆在麦草堆上,让玉珠
就近吃。有酱牛肉、猪耳朵、鸡杂和饽饽,还有一瓶酒。没有盅子,只能对着瓶嘴
喝。驹子把打开的酒瓶递给玉珠,玉珠说不喝,拿起一个饽饽,她虚弱得几乎连吃
东西的气力都没有。

    驹子喝一口酒,吃一块肉,不乱节奏。

    殿堂没门,多半是让附近的农人摘走了。烛光照到院里,显得四外更黑,更狰
狞,风刮着白果树哗啦哗啦响得sheng人。

    玉珠心里更添惶恐,总觉得树上树下鬼影憧憧。她转头看看驹子,驹子仍在一
心一意往肚里装填,她期望他能和她说说话,以驱赶心中的惊惧。她想起在山上的
那些夜晚,那杂种二爷倒是个能说的鬼怪,能说得河水倒流,说得死人活转……想
到二爷眼前便现出那白亮亮的一条……

    她努力使自己不想这些,默默吞咽。吃进了一些食物,她觉得身体有了点支
撑,头脑也渐渐变得清爽,她开始思想今后,一下子便意识到自己已成无家可归的
孤身女子了。遭劫已半月,大苇子家的田产不用说已被城里的大伯子闻讯吞占,也
许早已变卖干净席卷而去了。她--一个被土旺霸占过的女人,无颜再回村去,即
使回去又能怎样?除遭到村人的唾弃之外她什么也不会得到。同样,宫家埠娘家也
难以踏进门槛……这便是她所面临的前景。

    泪顺着面颊一滴一滴溅到身前的麦草上。

    许久驹子才发现女人在哭,这时他已喝空了半瓶酒,也已半醉,见肉处都涨得
赤红,眼看人时显得斜睨。

    “二少奶奶,再有两天就到家啦,盘缠也有……”

    女人依旧哭。

    “我把你送到家我再回家。”

    “好心的大兄弟……”

    “天一亮咱就赶路。”

    “不,我哪儿也不去了,你自个儿走吧,大兄弟……”女人抽泣说。

    驹子吃惊地把酒瓶搁在地上,瞪着面前的女人。

    “你,不回家啦?!”

    女人点点头。“你是怕二爷找上门么?”驹子问。

    这话让女人一怔,止住了哭,她没想到这一层关节。二爷津津乐道谈他的强盗
经时曾对她说过一家不劫二遭的话,她相信是当真的。二爷或者是七爷,大抵不会
再踏进芦家门了,为财是这样,若是为逃跑的她呢?她不知道。

    “二爷狗东西不是人日的,须提防才是哩。”

    “……”

    “要不,我把你送到官家埠,只再添一日路程。”

    “……”

    “二少奶奶,总得有个去处啊……”

    女人依日无语,泪水又盈眶。

    “二少奶奶,你要不嫌弃,就到我家躲一阵子,好么?”驹子说。“你家?”
女人一怔。

    “土匪找不到我家。”

    女人摇摇头。

    “你嫌弃吗,二少奶奶?”

    “哦,不,大兄弟,我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了,哪谈得上嫌弃不嫌弃呢?我
……”

    “你不嫌弃,就到我家吧。”

    “……”

    “等平安了,你到哪去我把你送去……”

    “……”

    她心里是清醒的,只要不想留在这破庙里,只要还想活下去,就只有照他说的
做了。可以后又会怎样呢?她很茫然。

    见女人点头应下,驹子心里十分满意。他同样没想到以后该怎么办,可女人不
嫌他破旧的草房,愿去落脚避难,这他就很知足了。一阵兴奋袭来,驹子又拿起酒
瓶喝了起来。

    夜渐渐深了,风照例停息下来,万籁俱寂,整个世界都进入睡眠。女人抬头看
看窗台上的烛火,烛火已不再摇曳,宛如镶嵌在后面黑色天幕上的一朵红蓓蕾。女
人的目光神往地凝视着,后来她感到这朵红蓓蕾不再静止了,开始跳动,愈跳愈
快,再后来便消失在黑暗中。

    她倚在麦草堆上睡去。

    驹子于兴奋中喝光了全部的酒,酩酊大醉,两腿一伸也呼呼而睡。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因了什么,女人和驹子同时睁眼醒来,又同时发觉他们
搂抱在一起睡在麦草堆上,女人先惊叫一声,驹子几乎是应声弹起,又跌坐在麦草
堆上,两眼惊惧地望着正从麦草堆爬坐起来的女人。

    “二少奶奶,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驹子紧张辩白道。

    女人没说什么,也没看这个睡中与自己搂在一起的男人。她把头转向窗子,窗
台上的蜡烛已矮了半截,却仍在静静地燃亮。她出神地望着烛火,极力回想着刚才
睡中的一切……

    “二少奶奶,我可不是成心的,真的,不是成心的……”

    她似乎想起点什么了,或者说只是忆起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迷蒙状态中男人
近身的感觉。她还似乎记得自己并没有响应,也没有躲避。这大致因为意识中的男
人不是用不着躲避的自家男人便是想躲也躲不过去的强盗二爷,于是便由之了。何
况她又是那样的疲倦……

    “我发誓,二少奶奶,我……”

    “别说了……大兄弟。”女人说。

    “你,你信我了,二少奶奶?”

    “我信。”女人叹了口气。

    驹子呜呜地哭起来,从草堆上爬起,复跪在女人面前。女人惊惶地看着他,不
知所措。“二少奶奶,你是好女人……呜呜,当初一见就知是好女人……呜呜
……”

    “大兄弟,你,你起来,起来……”

    “你是好女人……”驹子不起,“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呵,二少奶奶……”

    她看出他今番醉酒很深,神志仍未完全清醒,她惶惶不知如何才好。

    “大兄弟,你起来,有话慢慢说……”

    驹子长跪不起,一口接一口喷着熏人的酒气。他说起来,一发而不可收,倾诉
他对不起女人处。从捞王八卖给鸿宾楼下锅,说到把仙鹤当成她日,最终又说到将
七爷带到她家大门口……他说得原原本本,说得无遮无掩,只是舌根发硬,吐字不
清。表情也变化多端,时而羞怯自责痛心疾首,时而神情恍惚如同痴人说梦。说到
最后话音愈来愈小,头垂得愈来愈低,话音全消时便静止不动,石雕一般。随之如
同断了根基般轰然歪倒在麦草堆上,呼呼睡去。

    这时女人也像睡着了。

    也许更像死去。睡去的人合着眼,而她却大瞪着。

    过了很久很久,她的身子才动了动,随之眼睛也转了转,她哭了一声,哭声古
怪,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便立刻敛住了。此刻她已无他想,只想早早离开这庙,
一刻也不想多留。庙外已晌起风声,这是五更将至的征兆。风鼓动着万物响应,天
地间变得喧嚣,鸟虫不甘寂寞。原野的声响使人感到亲切,又使人感到惊骇叵测。
她从麦草堆上慢慢爬起,一步一步朝门走去,在门口停下脚,回首一瞥。她永远都
不清楚这一瞥的目的所在,但在这一瞥之中她却看见了她的小金龟。小金龟从那熟
睡汉子怀中脱落在麦草堆上,几乎被麦草盖住,烛光使它在昏暗中耀亮,如一只完
好的眼睛在向外liao望。她的心动了一下,但她的意识立刻告示这金物已不属于
她。她收缩了眼光,抬脚出门。

    在庙门口,她再次停下脚,像遗忘了什么那般默想着,久久望着漆黑骚动的原
野。她返身回到殿堂,那汉子正鼾声大作,酒气熏天。她从麦草上捡起那只小金
龟,看了眼,又走到窗下,用手指捏着细若丝弦的链条,将金龟置于烛火中烧灼
……

    尔后,她走到沉睡不醒的汉子身前,俯下身,将金龟端端正正放在汉子的额头
上。

    惟听得汉子鬼哭狼嚎般一声吼。

    这时女人已走出这座荒原古庙,投身于漫无边际的黑夜中……

    几年之后,驹子开始发迹,购置了田亩,盖了新屋,雇了伙计,且又娶了妻
室。妻子不是别人,正是满园春里那高个儿仙鹤。他本可娶良家女子进门,可他执
意为仙鹤赎身从良。至于驹子的发迹是否缘于那只烫伤他额的金龟,这不得而知,
也无从考证。只他一人心中清楚。反正宋家在经历了一番厄难之后又恢复了生机,
虽不及驹子爷爷时那般鼎盛,却也是红红火火。驹子潦倒半生,终于得志,也算不
幸中之大幸。他悉心经营又乐善好施,村人有事相求,多有求必应。渐渐在远近有
些口碑。他一切如意,惟独额上那块异常清晰的王八疤痕令他沮丧,只要出门,他
便戴上帽子,五冬六夏都将帽沿压得低低。如此虽可掩盖住那块记录着往事的印
记,但那副怪里怪气不合乡俗的模样总使人觉得他的行为有些诡秘。

    小媳妇玉珠,自那个古庙之夜便消失了踪迹。她真的没回到大苇子的家,也没
回娘家宫家埠。有人说她死了,也有人说她跟人下了关东。直至几年后一个从山上
逃下来的人说在山上曾见过那女人,她已经做了二爷的压寨夫人。人们自是不信,
可那人赌咒发誓,说亲眼于光天化日之下见那女人带一个小小孩童在罂粟花丛中嬉
戏。他且依据充足:当年她逃下山时已怀上了二爷的孩子,她必须送子归根。那女
人在芦家七、八年与男人朝夕相处没开过怀,而只在山上几夜便金榜得中,这未免
让人难以置信。好在人们对这些并无意深究,只作酒后茶余的闲谈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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