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文文集                  病友


                                     

    病友

    那天我去听音乐会,很凑巧,碰到了睽违已久的宗先生。

    我伸手向他打了个招呼,他显然看见了。正好此时开幕的铃声响了,他马上转身去招呼
从贵宾室里走出来的几位首长,无心旁顾,我妻子说:“我看你还是把手放下来吧!”

    宗先生是个性情中人,他快活,就是他把自己当作所有人的朋友。他向每一个认识的,
不认识的来听音乐会的人,点头,微笑,致意。这当中,自然包括曾经同病房住过,成为他
病友的我。那神采奕奕的眼神,看着你,又不专看着你,不看着你,你又觉得他眼梢的余
光,扫描着你。这时候,于紊乱中透着镇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哪怕投鞭断水,百万大
军,他也能从容不迫,指挥若定。老实说,这是本领,这是特技,不是所有在这种场合张罗
的人,都具有这份能耐。否则,就没有“顾头不顾腚”、“手忙脚乱”、“抓瞎”、“掰不
开涅”这些否定词句了。

    我对我老伴说:“我总算亲眼目睹他的忙功了,就这开幕前五分钟,领教他真是不简
单!面面俱到,滴水不漏呀!”

    我老伴说:“看他这份精神,谁能相信他曾经在死亡边缘呆过?”

    宗先生是文艺界的一位忙人,有京城四大忙之称。这社会就是由一部分忙人和大多数闲
人组成的。没有忙人,自然也就无所谓闲人了。正因为有闲人,才显出忙人来。而宗先生,
又是忙中之忙。那四位大忙,各有忙的领域。忙吃喝忙玩乐,忙开会忙讲话,忙批判忙抄
肥,但只要忙进会场,忙进剧场,就全是宗先生一人的天下了。

    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他自己说的,这时,统统由他包圆了。

    你不可能知道在这个城市里,有多少艺术节,有多少评奖,有多少开幕式,有多少剪
彩,有多少先进劳模表彰会,又有多少大型的、小型的、中国的、外国的演出活动。宗先生
的工作日程表上,从元月一日到十二月三十一日,没有一天,是空白着的,经常一天要安排
两项以上的活动。他太太说,我们家早把他当作已经是不存在的人了。

    真可怕!他太太说这话的时候,咬牙切齿。

    由此可见他确实太忙了,忙到没有时间感觉到自己哪里不舒服,忙到去医院检查身体的
时间都没有。直到一次主持本单位的工作会议,莫名其妙地咳出好几大口血,全场震惊,是
那鲜红的血,才不得不放下话筒,抬到医院急救的。

    一口顶多20CC,充其量也就吐了四五口,也不知人们希望他病呢,还是希望他放下
工作,爱惜革命本钱,好好治病,都夸张他起码吐了一脸盆血。其实宰一头猪,也放不出这
么多血。这倒使他明白,原来他也会生病,不是铁打的,不是永不磨损,不是不会老,不是
不会死。死神对谁都不会买帐的,无特权可言,于是,“堆尿(SHUI)”了。

    送他来的同事,把他推到我病房里,抬上一张刚空出来的病床。宗先生嘴里还有血沫,
好像刚吃了五成熟的,带血丝的小牛排。其实,人的生命固然脆弱,很容易结果的,并不比
踩死一只蚂蚁难。但一个大活人,也是相当顽强的一个生物体,这盏灯要耗起来的话,不到
最后一滴油,这口气是咽不了的。
    他当时主要是吓的,也包括别人虚张声势,更加重了他的恐惧。连遗体告别,八宝山火
化,不知在脑子里转了多少回了。

    于是一副垂危的样子,两眼无光,脸色苍白,口角流血,作奄奄一息状,就差盖一张纸
的程度了。他虽然不是科班出身的演员,但他总是主持演出,好像也有些表演能力,重病号
装得还是挺像的。

    我就用我悟到的这点道理,劝慰这位同病房的宗先生。那时我因为胆结石住院,互相谈
起来,彼此好像以前也听说过。

    他有气无力地打听医院一些情况,突然他凑过来:“请问,这张床原来是个什么样的病
人?”我还没说完是个胃癌患者,昨天晚上刚进了太平间……他立刻就休克了。

    于是,有人忙按呼叫铃求救,有人跑去找值班医护人员。

    结果,一场虚惊,纯系过度紧张所致。大夫护士最讨厌病人大惊小怪,看看,开了点镇
静剂走了。

    送他来的同事,可能还要开会,加之他太太闻讯也赶到了。于是同事们劝慰他几句,无
非什么毛主席说过的“既来之,则安之!”好好治病,机关的事甭惦着,一个个相继告辞
了。

    我后来慢慢理解他太太,对她先生爱之极而恨之切的感情,她愿意他病,因为这下可以
不必穷忙了,而且甚至幸灾乐祸,“这下,你可以看看你手下的兵马,都是什么人性了,你
还没断气,就要抛弃你啦!我早说过,累死活该,瞎折腾什么,这回,你这个不见棺材不掉
泪的主,该老实了吧?”

    京城四大忙之一,此刻真是万念俱灰,叹息着:“完了,完了,说不定从这病房,直接
就到八宝山了!”

    我妻子见他太伤感,便劝他:“哪至于——”

    对于病人,任何一个有意无意的信号,都像一颗石子投入水中,立刻便会荡漾起一圈一
圈的漪涟。而宗先生,则尤其可怕的敏感。第一,这张病床,原来是一个胃癌患者;第二,
他吐的血,是从胃里喷出来的;第三,大夫问过他,有没有家族癌症史。于是,他给自己宣
判了:“癌症!百分之百——”

    “不会的。”我对他说,“要是癌症,到了住院程度,怕不会让你这般轻松的了。”

    “你别安慰我,把我安排在这张病床上,意味着什么,我明白。”

    反正人害了比较重一点的疾病时,便总是往最坏处想,越想越怕,越怕越觉得自己害的
是绝症。于是,他说,与其那样痛苦,不如自杀,不如安乐死。宗先生确实忙惯了,闲不
住。一会儿要写遗嘱,一会儿要照遗相,一会儿呼《国际歌》,英特纳雄耐尔,一会儿歇斯
底里,要吐血,呕了半天,先还有一点粉红的唾液,吐到最后,他太太说:“你吐的东西,
比我还正常呢!”这才算罢休。

    幸好这时,来了一个探他病的人,手里捧着鲜花,亮丽无比,把他制造的死亡阴暗气氛
冲淡了。他向宗先生说了一些机关内部,长长短短的事,包括对他这次突发病的各种反映。
我也听不大懂,也不愿意听,就到别的病房聊天。等探病者离去,宗先生一叠声地叹息,一
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到了晚间,又来一位探视者,无独有偶,手里也捧着鲜花,不过要素雅淡泊些。谈话的
题目,和下午那一位差不离,鸡毛蒜皮,芝麻绿豆,无非机关内部的矛盾纠葛,人际关系。
好像这是中国人永恒的话题,也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味之素,不说东道西,不咬耳朵,不嚼
舌根,就像大便秘结一般,要憋得五计六受的。

    这是一个怪圈,越绕越糊涂,当局者迷,旁观者也迷,神仙也难搞得清楚,可圈内人却
像缠在蜘蛛网里似的,无法自拔。

    我们劝过他,宗先生,你都觉得大限临头,还操那份心干什么?

    可他摇头不迭,忧心忡忡,长吁短叹,一脸颓唐。探视者前脚走出病房,他不吸氧,就
要憋死了。

    直到宗先生出院为止,这两位倒也不断来探视。于是,病房里倒是总有常开不败的鲜
花,唯一有区别的,一位的花,要鲜艳些,另一位,则要素淡些。而且,若是宗先生的病,
查不出来原因,情绪低落,以为离死不远时,送红玫瑰的人,来的次数少了,送白色马蹄莲
的人,次数就多了;但做了核磁共振,CT扫描,似乎问题不大,有可能重返工作岗位时,
花瓶里粉红的大丽花就常见,而清素的菊花反而稀罕了。

    花卉,大概也是一种语言,一种心声,一种表示吧?

    我老伴正给花瓶换水,他太太是个心直口快的女人,对我妻子说:“你看出什么没
有?”

    “这红玫瑰真漂亮!”

    “我说的不是花!”

    其实,我们都明白,她不满意这走马灯似的,来看宗先生的两位。据她介绍一个是希望
老宗在下岗之前,向组织上推荐他接班;一个是愿意老宗从此不再主持工作,排排坐,食果
果,也该他取而代之了。

    “就这样的左膀右臂,可以吧!”

    她说这番话时,宗先生没反驳,没表情,他太太也没恼火,当然更没有什么值得高兴
的。

    我好说什么呢?世界本来就是要新陈代谢的嘛!何必不开心呢?

    他苦笑地说:“他们要是能独挡一面,我早交给他们了,就我病了这些天,全乱套了。
可是有什么办法,我现在有口气,若是两眼一闭呢,还不得由他们去?人生,想到头,也就
这么回事吧!”这一病,京城四大忙之一,有点大彻大悟了。“就得想开点,对不对?离了
谁,地球不转?”能如此透彻,我觉得他没白吐那几口血。

    使我们旁观者诧异的,这两位,一个是第二把手,一个是第三把手,从来不曾同时出现
在病房过,好像彼此有情报,或许天生有排斥反应似的:焦赞来,孟良准不来;而孟良到,
焦赞早离开了,就像火车时刻表那样精心安排似的。”

    其实彗星和木星还千年不遇相撞一次,太阳和月亮每月要打一个照面呢,宗先生住院期
间,这两位姓什么叫什么,我怎么也记不住的送花人,真有点“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的意思呢!

    病人住院,最怕不能确诊,那就像等待法官宣判似的,那一天天是相当难熬的。而宗先
生,除了开肠剖肚,该查的全查了,所有目前能用的医学手段都用遍了,请了院内院外的名
医会诊,仍旧找不出病因,大夫只好存疑了。可又不敢放他出院,要再观察一个时期。

    于是,那位第三把手,红玫瑰花送得更勤快了。

    我忽然想到:“宗先生,也许你当时,是不是像《红楼梦》里贾宝玉,听到秦可卿噩耗
时,吐出鲜血一样,急火攻心吧?”

    这话倒启发了他,他思索了一番,从病床上跳将起来,认为不无道理。“那天开会吐血
前,正讨论班子问题,因为有一种认为我年龄到点了,应该下岗的说法,一下子郁结在了心
里。

    突然,觉得嗓子痒,血哗地喷出来了!”他笑自己:“你看,多想不开呀!”

    我同意他的观点。“犯不着啊!宗先生,咱们还是多保重为要啊!香港尚未回归祖国,
2000年不久就要来了,还不宜马上去见马克思的。”

    “是,是,这回我可要好好吸取教训!”他下了决心,从此要做一个闲人。

    住院期间,他没有再吐过血,也无任何不适之感,和医生商量,定期检查,就出院回家
了。此后,再没有见过他,也没有打过电话。我以为他们老两口,一定云游山水,四海为
家,说不定削发为僧了呢!宗先生这样许过愿的。

    没想到,此时此刻在剧场里遇上了。

    此公气色极佳,精神状态绝好,而且,忙东忙西,左顾右盼,台上台下,幕前幕后,完
全不减当年神采。原来,我是不大相信精神变物质的,看来,他不但毫无病态,毫无老意,
毫无倦容,甚至像注射吗啡似的兴奋不已。他当然看见我了,还挥舞了一下拳头,表示给我
看,他每个细胞都充满活力。表示他不是病人,甚至他不曾是个病人,他仍旧是当之无愧的
京城四大忙之一。

    那晚音乐会,我很注意寻找我认识的那两位送花人,这场合他们该在的。但硬是没见到
这对孟良、焦赞的影子。也许由于杨令公不肯放下刀枪,忍不住还要上阵,于是,这两位只
好在观众席里,看老先生耍把式了。

    这个世界上,要是没有宗先生这样的“闹”,该是多么寂寞啊!

    细琢磨,人生其实是挺有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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