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文文集               临街的窗   


 

    你啊!你啊!老同志!
    你最不愿意听的就是这样语重心长的一句话。
    你当然很生气,你硬是在马路上溜达,不想回家。因为回家就意味着你的脾气,
你的威胁,你的家长地位,你的说一不二的领导权……统统地破产了。
    你拄着拐杖——因为你在遥远的战争年代里负过伤,所以这支藤杖,多半辈子
追随着你。你慢腾腾地踱着,但却狠狠地用手杖敲击着人行道上的方砖。笃,笃,
笃,发出在这喧嚣的市声里,只有你能听到的反响。这支藤杖,据说在山林里至少
生长有一个世纪那样久远的历史。正好你随大军南下,追歼残寇时腿部中弹,它就
从此成为你的终身伴侣。它很轻,很坚韧,几十年摩挲的结果,油润光泽。细细看
去,竟呈现出琥珀的彩晕。整个北京城,也许就只有这么一支独特的、在一些人的
记忆里留下深刻印象的手杖。你掂着它,仿佛在敲打着谁,发泄着你完全明白是多
么没有必要,可又忍不住偏要爆发出来的火气。你从理智上完全清楚,这些方砖,
这些行人,这些旧有的和新开张的店铺,这些从各式录音机里放出来的悦耳的、刺
耳的、动听的、难听的音乐和歌曲,并没有得罪你,也没有碍你什么事,然而你一
肚子气。
    北京虽然拥挤一点,尤其这条热闹的、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大街;但你走你
的路,他们各干各的营生,照理你火不到人家头上。可这种离休以后的失重感,被
摈弃感,人走茶凉感,使你窝火,憋气。再加上今天午餐时和全家老少一吵一闹,
心绪坏到了极点。怎么能顺心舒畅?怎么能不用藤杖笃、笃、笃地敲击着方砖?恨
不能把踩着的这个地球戳个窟窿。
    早也曾估计到有众叛亲离的一天。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你在××总
局担当这多年领导工作,落到这样的结果,没想到像传染病似的,竟然连家庭成员,
老伴,女儿,女婿,儿子,还有他的未婚妻,组成联合阵线来对付你。公然地藐视、
忽略,或者不在乎、不理会你的一家之主的家长地位。居然好意思张嘴,要你把住
着的那间宽敞明亮、阳光充足的房间腾出来,让给儿子结婚,而主要也是为儿媳的
工作,创造一些方便条件。屁!——就冲她给自己起的这个外国名字,香格里拉,
就知道是什么货色!你也说不好这个是漂亮,是妖艳,是美丽,是媚人的姑娘,被
建国领回家门,是福是祸,是吉是凶。她是硬挤进你家这块阵地里来的。你根本还
未表态,甚至连考虑都来不及,她亲亲热热地管你老伴叫妈,管你叫爸。你不答应,
她也无所谓,照叫不误。刚挤进来,在桥头堡立足未稳,就像殖民主义者强迫割让
领土,要你搬出大屋,一纸不平等条约铺展在你面前。“爸爸,我不光要设计,还
要制作!”逼着你签字画押,俯首听命。
    呸!这个美人一样的妖精,或者,这个妖精一样的美人。“爸爸,等价交换,
你支持我的事业,我——”说到这里一抿嘴笑了,那神态,使你想起《聊斋志异》
来。
    也许马路上来来往往的、穿戴打扮得十分时髦的摩登女郎,使你想起你的儿媳、
以时装表演模特儿为职业的香格里拉,心里不由得骂:“还是个干部子弟呢!竟会
干这种工作,当爹当妈的太混账了!亏他们还有兴致鼓掌!”那天,你那个儿子,
画坛新秀建国,突然搞来了两张票,硬拖上你和你老伴心兰,到一家大饭店去。电
梯坐得眼直发晕,进了顶楼大厅,中国人,外国人,还有外国式的中国人,和中国
式的外国人,正在欣赏女孩子展示各式各样的新设计的时装。建国对他妈妈耳语,
他妈妈又跟你嘀咕:“看见没有?第五个,左边的,快瞧!”
    “干嘛?”
    独独是这第五个姑娘,你没有勇气抬起眼皮看。那套比基尼式海滨浴场便装,
颜色鲜艳得像热带鱼,是不必说的了。而服装设计师的指导思想是尽量节约原料,
能窄就窄,能短就短,顿时使你产生出进了女浴池的恐惧感。
    老伴又把嘴对着你的耳朵:“她就是建国的对象——”
    你虽然耳背,但这回听得十分清楚,马上拿藤杖戳着。地毯太厚了,像棉花包,
了无声息。儿子过来问:“她爸爸妈妈也来了,你们认识一下?”你顺着建国指的
方向看,那老两口正为自己的女儿拍巴掌叫!“哼——”你拄着拐杖,抬起屁股就
走了。
    第二天,这个以炫耀、展示自己服饰和美貌为职业的姑娘,就敲门进来了。你
拦也拦不住,她说:“叫我香格里拉好了。将来我的时装设计室,也叫这个名字。
多美,真悦耳动听,有种音乐感。”从这一天开始,总算勉强保持住平衡的家庭,
由于她的出现,重心一下子转移了。
    笃,笃,笃,你拿方砖出气,然而也怪,谁也不注意你这发脾气的老头子。因
为大家的眼光,最容易被香格里拉式的年轻姑娘吸引,所以年历总印她们的相片。
假如谁有兴趣,用十二个老头子的照片,编成年历,保险一本都卖不出去。可你在
XX总局任局长兼分党组书记的时候,脸色稍微阴沉一点,工间操的广播音量都得减
弱。你拄着藤杖,笃。笃、笃地走在楼梯上,过道里,像消防警车似的,人人为你
闪开让路,面露刚参加追悼会回来的严肃神情。
    现在正是下班时刻,你在拥挤的人群里,即使把藤杖戳断了,也产生不出在你
领导下的总局里,所曾出现过的惊天动地的效果了。你也明白,往昔的辉煌岁月不
复返了。
    但你分明听到那笃、笃、笃的声响,所以你不承认自己重听,尤其不愿意儿女
们说你耳背,说你聋子爱打岔,搅七缠八,听不清生闷气。你女婿总体谅地对你高
声讲话,你认为是对你的侮辱。“我还没老到那种程度,除了腿脚不大灵以外,其
他器官都正常运行。”其实,也许你听觉神经接收到的这笃、笃、笃的信号,是由
那古老的藤杖,传到了你的掌心,再由手臂递送到脑海里去的。说不定压根儿什么
信号都没有,见你的鬼,只不过是你记忆中的条件反射罢了!
    还记得你刚离休那阵,在向阳的大房间里,往那几大扇落地窗前一站,远远地
一声小汽车的笛声,能唤起你旧日的实感一样,你马上会下意识地去取手杖,穿中
山服,翻抽屉,找保密文件,似乎要去参加党组会,总是走到门口,才如梦初醒。
门外楼道里有脚步声,你恍惚以为还在总局的办公室里,不知谁来向你请示工作。
多少年在领导岗位上形成的习惯,已如密纹唱片在脑海留下刻痕,已经过去一两年
了,至今还没有磨平。
    所以今天中午在饭桌上,心兰竟然不像从前那样,以你的是非观点为最高准绳,
做出一副仲裁人的姿态:“好啦,好啦,一家人还有什么不好商量的吗?”
    “商量?”
    “爸爸——”香格里拉马上甜甜地叫了一声。
    “你不要叫我爸爸!”你已经气得直哆嗦,根本不商量,婚还没结——姑且你
闭上眼,允许他俩去登记,继而一想,你不允许又能挡住你那强按牛头不饮水的认
死理的儿子,和那个完全不在乎,大方得让人害怕的香格里拉结婚吗?——好,倒
把香格里拉时装设计工作室的营业执照,、先申请下来了。“我不许在我家开成衣
铺!”一个离休的司局级干部家里办起商店来,笑话!你掰着指头数,上三代前老
祖宗是书香门第,从你祖父起务农为本,到你这代为革命干部,而且是高干,门楣
更加增光。不管讲得多么好听,香格里拉,时装设计师,美化人类的艺术家,实质
上还不是个女裁缝?
    画坛新秀夹了一大筷子菜,堆在香格里拉已经堆得够高的饭碗里,这教你生气;
为了保持窈窕体态,对于饭食的挑剔、考究,每顿饭还要计算卡路里数量,更让你
腻烦。所以当建国说你实际上对于艺术是无知的时候,你勃然大怒:“混蛋——”
大吼一声,满座都惊怔住了。
    “爸爸!”香格里拉叫了一声,像拌了糖,像掺了蜜,甜得能把人醉倒:“你
别生气,真的,上次法国著名时装设计家玛丹到中国来,副总理都接见她呢!”
    你就这样从家里出走了。
    也许这样的出走,对家里人来讲,屡见不鲜。你女儿建华,一家医院的内科大
夫,主张改革公费医疗,赞成私人开业的异端,以诊断的口吻说:“没有办法,爸
爸正在更年期,且得折腾一阵呢!”你女婿,半导体元件厂的厂长反驳说:“也不
尽然,有的老同志照样生气勃勃。我们厂第一任厂长翁老总,后来做到副部长,八
级干部,离休以后,自己办人才交流信息公司,干得欢着呢!哪像爸爸,死气沉沉,
一副八宝山火葬场面孔,他根本不意识时代在变化!”香格里拉也说:“可不嘛!
我爸离休两年,办公室还占着呢!”
    你简直听不下去,但还故意磨蹭着,以便你老伴冲出门来拽你回家去。固然赌
气出走是常有的事,但这回可是香格里拉迈进家门多少日子以来的首次出走。走是
容易的,怎么再回来呢?可你老伴非但没有镇压这帮件送,居然用唱过歌的大嗓门:
“佳佳。”对已经被香格里拉打扮成小妖精的,才五岁的外孙女说:“快吃!你姥
爷又犯神经病了,别理他。香香!”这就是香格里拉的昵称了。“这鸡汤卡路里不
高,趁热喝!
    于是,你就像西洋歌剧里被抛弃的男主人公一样,现出那样一副悒郁的脸色,
立刻拿出好马不吃回头草的决心,一走了之。可四个小时过去了,慢撒气的皮球似
的,本来横下的心,又犹豫起来。要是往常的话,两脚溜达到酸痛的地步,气也不
泄自消,便准备打道回府了。可一想到香格里拉,这次出走,很有点背水一战的意
味。不能回去,你咬咬牙,继续往前走去,继续琢磨着该怎么办?路是没有尽头的,
你也不知道该无止境地走到哪,才算告一段落。你犯愁了。
    你啊!你啊!
    你现在希望碰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一张认识你,或者你认识的面孔,等而下之,
哪怕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也好。你终于悟到这根藤杖,和你的两只酸溜溜的脚,为
什么把你引到这条热闹大街的道理了。原来你领导的XX总局,在没有迁到新楼办公
去以前,曾经在大街背面的僻静胡同里一蹲若干年。一些领导干部的住宅,和职工
宿舍,至今也未搬走。所以,你总是期待着突然有人热烘烘地跑过来,叫你“方老”,
然后握住你手:“哦!老局长,他们可太过分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儿子结婚挤老
子的屋!”当然,你更盼望着小汽车冷不生地停在路边,探出个熟悉的脑袋:“啊
哈,老方,我看着就是你。快上车,我送你回家。”
    “不”
    “如今这些个年轻人,你跟他们生什么闲气?算啦,儿女就是冤家。实在住房
困难,局里再给你想想办法。”
    你当然还是说不,要不就不成其为你了。你可不是香格里拉的爸爸,至今办公
室不退回的主儿。据说还三天两头要小车,车来晚了还发脾气,还没完没了地往这
往那打电话。实在没有打的对象,问天气预报,问电视台节目。什么活动都挤着参
加,什么场合都抢着讲话。他女儿形容得好,戏演完了到后台还不肯卸妆,多么可
笑!你当然明智,你才不会伸手去要什么,给后来人添麻烦。此刻有求他们的,也
许顶多是给你往家打个电话:“心兰同志吗?你们怎么搞的嘛?老方散步到老局机
关这儿,够远的啦,怎么没个人陪着?这一片,车多人乱,万一有个闪失呢?……”
    于是你仿佛想象到你屋里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而且你也能想象,保证谁也
不去接的。
    从前,只要铃声一响,电话准是找你,全家形成条件反射。如今,还总是你先
急急忙忙扑向电话,结果,使你失望,离休的局长不大有人找了。不是元件厂来找
你那厂长女婿,便是医院急诊室找你内科主任女儿。这两位也算是一级领导的负责
人,所谈的内容,也不能使你这位做了三十多年领导工作的老同志有多少欣慰。什
么硅片啊,软件啊,什么CT啦,断层啦,全是业务,一点点政治空气也嗅不出。你
担心,你摇头,而你那位专门画雾不是雾,烟不是烟,在朦朦胧胧里却有两个光屁
股女人的儿子建国,一拿起电话,“哈罗”一声以后,你就听他从美术界骂到文学
界,然后再把影视界扫荡一番。口气之大,好像这个地球上,不,应该说整个宇宙
空间,只有他的画才是画,别人都是鬼画符。而也只有电话那端的大背头(你见过
的),写的小说才是小说,别人都是胡扯蛋。这时,你不仅摇头,还在叹息,对你
老伴说:“心兰,你竖起耳朵听听,这该怎么得了?”
    心兰是那种只要孩子不犯法,便满足得谢天谢地的母亲:“你年轻时不比建国
疯?翻山越岭……”
    你虽然面孔板着,心里笑了:“可不吗!”其实,你冒险越过封锁线,往边区
去投奔革命的时候,也有儿子这种外向的、多血质型的躁狂特性。这个建国,红卫
兵破四旧,串连造反,有他;四五运动,天安门挨打,有他;西单“民主墙”,起
哄捣乱,有他;拿墩布蘸油当火把,庆贺女排胜利,又有他。他像只鸟,只要有风,
准展开翅膀,也不管朝哪个方向飞。对象找了几个,走马灯似地换,谁知这一次的
香格里拉能不能久长?
    自从她来到你家,电话整天了零零地不断,你成了总机接线员。话筒上也染上
了由口红、脂粉、发乳、香水混在一起,直让你打喷嚏的芬芳。电话成了她专用的,
有男有女是不用说的了,居然,你还听到电话那端传来,中国话讲得不那么流利的
外国人,找香格里拉,陈女士。天哪,你对涉外的事情,从来是谨慎小心,又加小
心谨慎的。可她像没事人似的,轻描淡写地说:“勒内小姐从巴黎回北京来了,给
我带来几本最新的大陆时装杂志……”
    现在你赌气不在家,这个电话不会马上有人接,正如洗脸池上的牙膏、香皂使
完了,无论厂长、大夫、画家,都不会主动自己去买的。让它响着去吧!丁零零,
丁零零,一直把心兰从厨房里响出来为止。还是老伴心疼你,央求三位中的任何一
位去接你回家,同时必然要数落你几句的。“也真是的,老小孩,老小孩,人老了
倒成了小孩!快去吧,建国,你少听会儿不行吗?”
    你完全设想得出,戴着立体声耳机听音乐的建国,任你老伴说破嘴,他听见装
听不见,逼急了还会恶狠狠地把碳条在画布上乱抹一气。“活该,他愿意——”
    “是你说的话吗?你把爸爸惹恼了,你还不去?”
    青年画家认为你大发雷霆毫无意义,只不过领导别人惯了,总要凌驾于大家头
上,总要施展权威。其实这是不正常的心理状态。好比口重的人,一旦缺盐少酱,
嘴里便谈出水,没着没落地难受了。他说:“父母和儿女之间,不是领导与被领导
的关系,机关模式在家庭里是行不通的。你讨厌香格里拉这个名字,你叫她户口本
上的名字陈卫红好了,这还可以使你回忆起触及灵魂的年代呢!你为什么不愿意腾
出房间,也是南面为王的帝王思想作怪。你应该搬出来,光是色彩的生命线,时装
设计,油画创作,都需要空间和阳光。从价值规律看也该搬,你那二百来元工资,
只不过相等于画面为4×6的习作一半价钱,而一台晚会的服装设计,那酬劳的数
额,足以使你吓一跳。”
    马克西姆的法式大菜,你光顾过吗?建国饭店酒吧里的纯马了尼酒,你品尝过
吗?可你知道,建国,香格里拉,那位大背头新秀,却敢去冒险,而且决不吝啬。
你连一些普通饭店,也缺乏迈进门槛的勇气。其实走得这样累,完全可以到一家上
乘的、与你往昔身分相称的饭庄,坐上一会,歇歇脚,点几个菜,要两杯酒,自斟
自酌,岂不也好?可你根本不朝这方面想,也不敢朝这方面想,只是在人群里搜寻
熟悉的面孔。
    你啊!你啊!……
    建国不会来的,假如你答应房子,答应精神上支持,答应将来成立香格里拉时
装设计中心时,你当董事长,也许要辆出租车,专门接你一趟。他好意和你谈远景,
你藤杖一戳地吼着:“够啦,给我收摊吧!”厂长在你家算外姓人,对家庭纠纷采
取不介入的严格中立态度,也觉得你有点过分,用手杖代替语言,对待你全凭自学
成才的儿子,也太粗暴了!你由于洁身自好,帮过他什么忙?女婿也是不敢得罪你
的,笑了笑说:“美国的麦克纳马拉国防部长下台以后,去当世界银行行长。基辛
格不当国务卿,好像也做了什么公司的董事长!”
    “异想天开!”
    你把儿子画出来的香格里拉精心设计的远景图,用手杖拨拉到一边去。“什么
中心?这家里只有我一个中心!”
    你看不惯,不知为什么越来越看不惯你的儿子!
    其实,你年轻时,活跃程度也不亚于目前的建国,也曾经狂热地追求你现在的
老伴。如今,任何一位到你家的客人,都难以相信油米柴盐的老太婆,会是当年演
过《王秀鸾》,《赤叶河》的女演员,而且更无法想象你这样一本正经、不苟言笑
的领导干部,动不动用拐杖戳着,指责谁的不是,有权教训众人的长老,会赶几十
里路,翻山越岭,追赶心兰的剧团,去聆听一曲她唱的《燕燕下河洗衣裳》。但现
在,连你儿子的房间,也视作禁区了。
    你讨厌他屋里那些裸体画。建国一门心思就研究这个,虽然并无任何猥亵的低
级趣味,总觉得很不像话。你尤其不喜欢他那些莫名其妙的雕刻。不知从哪儿挖来
的,盘根错节、缨络累赘的老槐树根座,刻出来似乎有无数变形的,赤身露体的少
女在磨盘下挣扎,简直使你无可容忍。有一回,香格里拉竟然坐在那里当模特儿,
一丝不挂。佳佳,那小外孙女向你当新鲜事讲了以后,你差点没背过气去。你让心
兰去干预他们,可香格里拉一点也不害臊——她爸妈怎么教育的啊!——回答着你
老伴:“妈妈,建国没上过美术学院,我愿意为他的事业,为他的成就——”你忍
无可忍,估计她已穿好衣服,满脸道德文章冲出来。谁知她只披块薄纱,纤毫毕露,
你只好双目紧闭地责备:“你俩还没结婚!”
    “爸爸!”她甜甜地喊了一声。“你应该相信我们!”
    相信?想到这里,摇摇头。继续笃、笃、笃地走去。该死啊,熟人都到哪里去
了呢?现在,你明白了,别说不会去电话,即使真有人打,也不肯来接的。因为他
们实际上已经掌握你的致命伤,偌大北京城,你找不到另一家藏身之处。你老伴不
是在对香香喝卡路里不高的鸡汤以后,根本无所谓地说:“由他去吧!走不多远的。
他这辈子还真是没交下几个能掏心窝子的朋友,全是公事公办的泛泛之交。没地方
可去,转一圈,气消了,也就拉倒了!”
    你在门外还听到建国的嘲笑:“正因为他寂寞,没事干,又不甘当平民百姓,
就拿我们撒气。香格里拉,还真不如你爸爸自得其乐呢!每天报纸一来,边看边用
毛笔蘸红墨水划圈,作批示。什么‘此文甚好’,什么‘可再闯’,什么‘切中要
害,建议全家诸同志一读’——”紧接着是香格里拉轻盈的笑声,她补充说:“结
果这些旧报纸,人家废品站都不收购……”
    “哈哈哈哈……”全家人的笑声,从门缝里溢出来,你只有出走是唯一的办法
了。
    冲这笑声,你也不能轻易收兵,可是在谁家找个落脚之处,非把他们急得像热
锅上的蚂蚁才称心呢!这一片胡同里,肯定有总局职工在居住着,可哪条胡同?多
少门牌号码?你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你坐车来视察过的,因为房破屋漏,怨声载道,
你才深入群众表示关心,但你作了指示后结果如何,是否还得用盆盆罐罐去接滴滴
嗒嗒的漏水,你好像不曾再过问的。可这一带房子基本是老样子,因此,即使人们
能原谅你,愧对旧日部下的内疚滋味,也不好受。干部的居住条件,自然要强点,
但如你老伴所说,你也顿然醒悟,三十五年过去,一个称得上知己亲密,可以推心
置腹,能够毫无挂碍地住上几天的人家,还竟是难寻难觅。
    谁让你这多年,把普通人的正常情感,收敛在你的冷峻、威严、不动声色的外
表里,压缩在你那枯燥的谈吐、淡漠的眼光和居高临下的气势里呢?自然,那些需
要你的权威作助力,以达到目的而仰仗你的人,那些你需要人家权威,以达到目的
而你仰仗的人,一旦离职退隐,这种由于权威而建立的联系,虽然也曾如烈火烹油
地那样炽热过的友谊、情分、交际、往来,此时,像过期支票一样,人走茶凉失效
了。
    现在,你真后悔啊!一种莫名莫妙的孤独感袭上心头。也许有总局职工从你身
边擦肩而过的,你原来对人家就冷冰冰的,有什么义务必须热烘烘地扑向你呢?说
不定故意闪过脸去回避你了……你使劲地用藤杖戳了一下方砖,这回并不是朝别人
发火,倒确确实实在生自己的气了。没想到,快五个钟头,藤杖敲遍了无数块方砖,
了无反响,这一下痛到自己心上的打击,倒戳出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老头子,站在
你的面前。如果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中,你准以为看到镜中你的影像了。也不知是你
挡住他的路,还是他拦住你的道,脸碰脸僵持着。惟一的区别,他和颜悦色,你怒
气冲冲;他乐观豁达,你满脸官司;他心情舒畅,你憋气窝火;他向你伸出友情的
手,你却用手杖隔开,示意他识相让路。
    “咦?你该不是小方,方鹤吧?”
    你怔住了,敢叫你小方的人,这世上还有么?直呼你姓名的人,又能有几位?
部下敬呼方老,同事称你老方,即使老上级见面,方鹤后面,还亲切缀以同志二字。
    “谁?”
    “还记得我陪你翻山越岭去听《燕燕下河洗衣裳》?”
    “啊哈!你?……你!”你终于想出来了:“老套筒!”还是在边区抗大分校
的同学,不错,是他,你也激奋起来,扔掉藤杖,捉住他伸过来的手。但他给你拾
起,塞给了你。你想谢谢他,但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尊姓大名,绰号倒记得清清楚楚。
    “心兰呢?还在唱歌演戏吗?”
    “唱什么?早围着锅台转啦!”你顿时间把五个钟头压在心头的负担,涣然冰
释了,用不着发愁怎样结束这场和老婆孩子的坚持战了。现在有坚持到底,抗战必
胜的把握了。乌拉,你在心里暗自得意。
    让心兰率领着儿女去商量对策,是找是等,举棋不定去吧!不过想到自己倘非
老战友搭救,落到孤家寡人地步,也着实为走过来的路而抱愧。所以,你拉住他不
放,生怕一松手他飞了,又得回家去忍受无言的奚落,和从此一落千丈的局面。现
在,他们还不会那么当回事。香格里拉又在炫示她的新装。全家围着她啧啧称羡,
还由于你不在场,某种程度的无形压力也不存在了。不但香格里拉敢尽兴地表演,
你还可以想象那位厂长,怎样赞赏这种突破的勇气。建国也在演说,爱美是女人的
天赋神权,谁也无权剥夺。你老伴甚至揭发你刚进城,洗白衬衫,为了使它白,还
滴两滴蓝墨水在洗衣盆里,说明你也有常人的天性,只是后来才变成谁都该你二百
吊钱似的没个好脸。你儿子建国肯定又是那句话:“蚕用许多丝把自己缠绕起来以
后,就变成了蛹!”说吧笑吧,你反正已经决定,要狠狠地报复他们。只要整夜不
回家,明天他们就会在晚报上登寻人启事,到玉渊潭公园看你会不会投水自尽。总
局的头头脑脑,一定面露哀思赶到,并着手筹备追悼会事宜。全市派出所也会出动
寻找一个丢失的离休干部。你的不肖儿女开始受到社会公正舆论的谴责,一个个良
心不安,灵魂仟悔,并且回忆和缅怀你的好处……还可以往下设想许多许多,老伴
整天流泪或者饮泣,她是演员,她唱过歌,哭起来估计不会难听。香格里拉必定要
设计出一套哀思眼,全黑的,洒上金色星点的曳地长裙,料子当然要用金丝绒,这
才能表现办丧事的沉重感。满屋里充塞着慰问的人,吊唁的人,和守灵的哀悼气氛。
“真可惜啊,一个多么好的同志,连遗体也不让我们告别就走了,以后再听不到他
手杖笃笃的声音,在敲打督促我们了……”
    你笑了,你觉得你实际上还像早年一样,很富于幻想力和人情味的。虽然这么
多年来,似乎浪漫色彩淡化了,自由飞翔的翅膀折断了。可是现在,被老套筒紧握
的手,重新唤起二十郎当岁的激情,竟敢半辈子都未有过地大笑起来。他叫什么鬼
名字来着?他为什么叫做老套筒?他怎么到抗大分校的?后来分手他的去向?在学
习期间他还有什么值得记忆的?全忘了个精光。只记得他陪你翻过两座相毗邻的双
峰山——俗称也叫奶子山,追着流动演出的剧团,去听心兰的演唱。按现在的说法,
她当时也算是新星,如今胖得也许只能演地主婆了。就是他,还有你,竟敢违反群
众纪律。他担当隙望,你爬上树去摘熟透了的柿子。然后到演戏的地方,找到你热
烈追求的女主角,悄悄地塞给她这点礼物。其价值,其意义,和你儿子在马克西姆
餐厅,为香格里拉点的一盘蜗牛菜,基本相同。
    接着便到露天场院里找这位老套筒,他已从老乡家借来张条凳,于是并肩坐下,
仰着脖子欣赏在汽灯光亮下演戏的王心兰。你眼睛只盯住她,演的什么,唱的什么,
台上的其他演员,你全不在意。有时,她下场去了,你瞪着溜圆的眼睛,便滑到舞
台后面,那果然像女人乳房似的山峰上去。在朦胧的夜色里,似乎柔软、丰满、富
有弹性的质感,都被你火辣辣的眼光触摸到了。那样浪漫,那样想入非非,那样绮
丽的情思,竟然在这华灯初上的北京街头,随着老战友的重逢,像春潮似的,从古
老的年代里涌了过来。
    幸亏黑了天,否则,你那一向严肃古板的面孔上,竟然出现初醉微醺的潮红,
让战友看了,还怪难为情的呢。
    “我可没有想到你在北京,而且更想不到,会在这儿把你认出来!”老套筒热
热乎乎地说。
    “这就是离休的优越性啦!”你也不知道为什么偏要表露这些显然多余的话,
“当差不自在,自在莫当差,担负一点工作,忙得你变成了机器。再说,那时候,
车来车往,也许你我天天碰头,但是不能见面——”你估计像他这样一个抗战干部,
恐怕也和自己一样的级别了。不过,你觉得他这股活跃劲,某种程度上也说明他修
炼得似乎不到家,没准还会低一个层次吧?不管怎样,今天晚上非住到他家去不可,
最好(假如他是个处级干部,房子怕不会富裕)能住到给你开追悼会的时候——别
看现在一个熟人面孔也瞧不见,溜达了五个小时,才好不容易捞到根救命稻草,还
是位好几十年不见面的老战友。亏他好记性,把自己认了出来。否则,人海苍茫,
举目无亲,不知该投靠谁去?但是,你会想象,只有在追悼会上,所有熟人一下子
全都露面了。好,就在大家默哀三分钟那个时刻,你出现了。像美国一部什么电影,
人们都以为我个人已经升天了,没想到他还活着。三分钟过后,大家抬头一看,你
拄着藤杖站在你的遗像面前,那该是一个如何精彩的镜头?!
    你啊!你啊……
    老套筒的眼力,也着实让你钦佩。漫说一个人,数十年过来,尤其经历了这样
一条曲折艰难的道路,会有怎样明显的变化,即使一块顽石,长时间的磕碰跌宕,
冲击洗刷,也不再是原来形状。可他一下子叫出你的名字:“方鹤!”说明他过人
的敏锐和尚未衰老的脑功能。老套筒是一种老式的步枪,虽老,经得起摔打折腾,
虽旧,却还有战斗力。现在,对到这年岁的人来说,倒有褒美之意了。他打量着你:
“我看你还挺好!方鹤!”
    “也还可以吧!”因为突然间,你想起香格里拉那张格外漂亮的脸,和料不到
的美的冲击力,使你家庭这长期还算平衡的局面,一下子震荡得不那么安宁了。
    啊,他反应真快:“听你口气,有点情绪!”
    “也许吧?”你模棱两可地回答。到这年岁,到这地步,又碰到这样毫无关联
的朋友,也无须遮掩了。
    他目光亲切地瞅着你,但整个神态似乎不以为然地审视着你。“现在有种流行
性寂寞炎——”
    你没听准确:“什么?”
    “寂寞,不甘寂寞的寂寞!”
    你笑了,无可奈何地承认。但你觉得香格里拉的爸爸并不一样。他搜集他过去
威风凛凛的照片,放大,上色;你连你自己前后判若两人的影集,翻都不翻。他复
制他以前大会小会的讲话录音,没事放着听,尤其鼓掌的地方,要反复几遍;你连
有关你的报道、访问,甚至整版八股文章,统统处理卖破烂了。所以,你对老套筒
补充一句:“是这样,也不完全这样。”
    “那好,我可以把你记在我的备忘录里——”说着,他掏出一本厚厚的手册,
那手册像台历一样活页装着,拆卸自如,使用方便。看起来,他还很顺手,很熟练
地写着什么。
    你惊奇地俯身看去:“干嘛?”
    “我可以想法使你重新像陀螺一样转起来!”他已经把你的尊姓大名写在卡片
上。并且问:“不过你得告诉我,方鹤,你的特长,你的爱好!”
    这真是让你哭笑不得的问题,从参加革命起,当组长当班长,当事务长。以后
进城,当校长,当科长,当处长,直到当局长。如果要回答的话,那么也只好是:
特长——当领导;爱好——还是当领导。“去你的吧!老套筒,我可没有兴致跟你
开玩笑!”
    他很正经,也很严肃地对你讲:“你怎么这样说话?哦,我忘了跟你介绍我的
身分,我的工作——”
    “你还没有离休?”
    “我还比你大呢,你忘了?大好几岁。要不,我会被班里同学起那么个绰号!”
他笑了,笑得爽朗而自信,毫不顾忌周围来来往往的行人。然后,他把手册合起,
告诉你:“我们会把你的数据输进电脑的。我现在担任这家公司的经理——”
    “啊喝?搞洋务?”你心里马上有一种鄙夷的感觉,看起来,他大概也就是个
处级干部。百货公司,饭馆,副食品商店的负责人,都叫经理。他能羊群里出骆驼,
是个大家伙?恭喜你,这是现在很吃香的一个方面——”
    “别酸溜溜的,方鹤!”他虽然年岁比你大,可并不迟钝,马上机敏地回敬过
来。“不过,我们倒确实搞了几台先进的设备,来处理人才交流的信息。中国是十
亿人口的大国,手工业方式的办事效率,和要达到人尽其材的宏大目标,完全不相
适应,所以——”
    你拦住了老套筒的演说:“什么公司?”
    “他掏出来一张名片,递给你。就着路灯的光亮,你看名片上印着“A·E·M·
C”四个英文字母。老套筒示意你翻过来,黑体字是“人才交流信息公司”,你马上
想起你女婿讲过的那个八级干部,离休副部长,热火朝天搞着的公司,不好像也是
这名称么?你忍不住问,而且预感到会出现什么意外:“是不是有个翁老总——”
    老套筒把手一摊,坦然自陈地说:“方鹤,方鹤,我就是啊!”他看你满面惶
惑,还夹杂着许多说不出来的奇妙神情,便有点抱歉地解释:“咱俩从抗大分手以
后,我就做城市工作,改了个姓,一直延续着用到今天。”他又紧紧握住你的手,
看了看表,十分遗憾,可又是十分高兴:“名片上有电话,有地址。今天碰上你太
激动了,咱们有过一个多么美好的青年时代,可以想象,我们还会有一个更加美好
的晚年。不过,实在不能陪你多聊了——”
    “呼啦”一下,你的心彻底凉了,说什么也不松开手。
    “你知道吗,我得赶紧到一家针织厂去,告诉他们一个绝妙的信息。原来这家
厂子欠债累累,马上就要倒闭关门的,全亏了一个叫香格里拉——”
    你立刻像吞下一枚煮熟的整个鸡蛋,噎得直翻白眼。
    “是一个很漂亮的中国青年时装设计家。这名字你也许不喜欢,我倒觉得蛮好
听的。她给他们厂子设计现在市面上最流行的那种女衫,起死回生,工厂被她救活
了。”
    你有点头晕,连忙拄着你那根有一百年古老历史的藤杖。手杖的作用,好像此
时此刻,才是正常和正经的。
    不行,我得赶紧走了!你不了解内情,针织厂用重金聘请她当总设计师,香格
里拉拒绝了。她要当自由法人,哦,也许你不懂,这是法律名词。她要自己开业,
这样可以不受行业束缚,在艺术创作上获得自由。刚才,我接到一个电话——”老
套筒也许意识到作为一个经理,这样泄露公司业务秘密不甚妥当,慌不迭地告辞了。
    你拉住他:“什么电话?”
    “一位大背头青年作家给我透了个信,她动摇了——”老套筒再也不肯说下去,
再也不想在这儿逗留,急急忙忙挤在夜市的嚣乱中,很快就消失在灯火闪烁的长街
人流里去了。
    “好你一个老套筒!”
    你摸了摸口袋里的钞票,毫不犹豫地跨上停在路边的出租汽车,一个劲地催司
机快开。把着方向盘的小伙子很幽默,玩笑地打趣着你:“您老活够啦,我们还年
轻着咧!”
    你在心里骂着:“放屁,老套筒比我大好几岁,还活得欢着咧!”
    一直看到你亮着灯的家,一直到你掏出钥匙,打开自己家门,你才放下这颗忐
忑不安的心。屋里没有一点声响,静得让你汗毛都根根竖立起来。也许,你不像往
常,总是笃、笃、笃地用藤杖替自己开路,直到你推开了你住的那间宽大敞亮房间
的门,坐在写字台前的香格里拉,才惊动地站立回过身来。你早知道是她,那香水,
据说是真正的法国巴黎香水,已经通过嗅觉神经告诉了你。
    “爸爸!”
    你还是第一次从这甜蜜的叫声里,听出来亲切的、一家人的、毫无隔阂的感情。
    “人呢?他们呢?”
    “都上街分头找你去了,我留在家里听电话——”接着,她说:“爸爸,你别
生气,你老了,你这一辈子多不容易。我决定了,再不为房子惹你不高兴,我先到
一家针织厂去干几年,打下点物质基础,然后再搞我自己心爱的事业,我愿意为这
付出一生的时装艺术……”
    你终于发现,香格里拉为什么偏要这个房间。不错,它宽敞明亮,有充足的阳
光,它适宜艺术创作,可以得到最佳的色彩效果。当你走到那一排落地长窗前,你
拉开窗慢,薄纱掩映的窗外街色,闪烁的霓虹灯,一连串的华灯,驰行着的车灯,
高层建筑物无数闪亮的窗,夜空里无数明灭的星,投进眼帘的时候,你明白这临街
的窗,对一个时装设计师来说,是一个多么重要的信息窗口。假如你那厂长女婿,
再给这临街的窗,装上激光发生器的话,那么,在北京这条美丽的大街上,香格里
拉时装设计工作室,又该是多么诱人呢?
    “爸爸,你原谅我吧!”
    你终究是做过多年领导工作的老同志了,应急的本领还是有的。你说:“好像
我从来也没有坚决反对过你们搬进这间房子吧?我只不过需要全面地权衡,采取一
种稳妥的两全其美的办法,绝不会挫伤你们的积极性……”你还接着说了许多话,
可你自己也有点不知所云,便关闭这种全自动流出套话的水龙头,动手推开一扇扇
长窗。确实,一股新鲜气息,随着清凉的晚风,阵阵袭来。你好像还很少体验到这
扇临街的窗,给你带来如此赏心悦目的愉快和惬意呢!
    香格里拉好一会才从你那繁琐哲学里悟出真谛,欣喜地问:“爸爸!(比糖精
还甜五百倍!)这么说,你同意了?”
    你还是那句话:“我从来也没有不同意过啊!”
    “这么说,将来发展成香格里拉时装中心,你担任董事长?”
    你再也讲不出别的:“我从来也没有坚决拒绝啊!”
    “啊!”大喜过望的香格里拉扑过来,张开双臂:“爸爸,我的好爸爸!”朝
你扬着那张漂亮得出奇的脸。
    你那根道德神经,立刻警惕起来。你知道,这也是许多电影里,常常见到的场
面。扑过来以后,第一个动作,是拥抱,第二个动作,便是想都不敢想的接吻了。
天哪!你知道香格里拉,决不会约束她那像火山爆发似的感情的。
    你害怕得不得了,慌不迭地后退。你忘记这临街的窗是打开着的;一脚踩空,
身子便朝窗外倒去。
    “香格里拉,快——”自从她被建国领到你家,你这是头一回叫她这个名字。
    要不是年轻人眼急手快,你就该跌到窗外去了。
    你啊!你啊!你这个老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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