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斤澜文集                   绝句


 

 作者:林斤澜


  天下会忍受痛苦的人各有各的忍法:喝酒、下棋、钓鱼……老陈新一样也不会。他只会沉思默想,也可以说是想入非非。不过他久经痛苦,磨练出一手绝招,叫做钻到二十个字里去。他不把二十个字叫做五言绝句,因为自己不是诗人。想得那么“非非”,字数那么“少少”,这在陈新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必须调动全部心力,忘却一切苦恼。

  老陈新在还可以叫做小陈新的时候,戴上了右派帽子。两年后摘掉了,是个摘帽右派。十年后又揪出来戴上帽子,住进了“牛棚”。这中间妻离子散这些生活上的事,不用去说了。只是小陈新秃了顶,豁了牙,成了老陈新。

  现在,他住在“牛棚”里,那是地下室,阴暗,潮湿。没有床,泥地上铺草。去上厕所也要低头、垂眉、耷眼。他却时不时地梦想阳光、花朵、青春、爱情……心旷神怡。叫他出去劳动,用手推车推小千斤煤块上坡,非得咬牙使劲的时候,他心里会唱起差不多半个世纪以前流行的歌曲:“五月的鲜花。”自己也仿佛血气方刚……

  一天傍晚,筋疲力尽往地铺上一歪,忽然小腹右边好像一股气顶了起来,滚动起来,刀绞般疼了起来。一会儿过去了,一会儿更加疼起来。他想呕吐,又动弹不得。他把右腿蜷起,压着小腹。这条腿象抽了筋那样伸不直了,汗珠从身上无数的毛孔里争先恐后地挤着出来……

  “牛棚”里的人报告了看守,把他抬上推煤的手推车,推到小医院里。

  小医院灯火通明,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在夜风里唿啦唿啦翻飞。廊道里人来人往,到处是嘁嘁喳喳,夹杂着吆喝呼叫,墙上的“肃静”牌子也糊上了“勒令”的海报。

  总算找到了值班大夫。他按了按陈新的右腹,扳了扳蜷曲的右腿,诊断是急性阑尾炎,也就是老百姓说的绞肠痧。大夫问道这是个什么人,回答是右派。陈新紧紧闭住眼睛。

  张大夫揪出来了,李大夫在辩论。说是小手术,随便谁都行。老陈新给推进了手术室,上了手术台,做了局部麻醉……

  老陈新闻着眼睛,他必须想入非非了……眼前小医院变成了一所中学。四十多年前,南方的阳光明晃晃,操场上铺天盖地的纸糊小旗,写着抗日救亡,写着收复失地,写着打倒……打倒……少男少女走进走出,随时随地撒下成串的成阵的笑声。在这罢课游行的日子里,就和节日一样欢乐。听那盖过笑声的歌声吧,听那“五月的鲜花”吧,那声音透明般纯洁……为什么欢乐?为什么纯洁?为什么记忆里的革命景象,和眼前的革命景象,那么的不一样?

  走廊里响起急促的脚步,不知几只手敲打手术室的门和窗,毛焦火辣的嗓子叫着:“夺权!夺权!夺权!快走快走!都去都去!”

  护士咔嚓撂下剪子走了,大夫边走边摘手套。

  老陈新挺在手术台上,用想入非非顶住右小腹里的铁拳……

  枪口对外
  齐步向前
  不打老百姓
  不打自己人

  少男少女唱着歌,走向拦截游行队伍的铁丝网,走向网前的士兵。忽然队伍混乱,小陈新随着人的浪潮,拥过来挤过去。一下子跌倒在铁丝网上,立刻双手鲜血淋淋。小陈新掏出急救绷带,这时看见身边跌着一个士兵,他的手腕子上冒着血柱,怕是划破了动脉?小陈新抖开绷带,不消分说扎在士兵的手腕子上,对着那张黑黝黝厚墩墩来自农村的脸型,唱道:

  不打老百姓
  不打自己人

  慌忙、踉跄的脚步声,嘶哑、争吵的说话声,太激烈了,听不清。只有几个字突出:

  “印!印!”

  “藏好。藏好。”

  听见这边开铁柜,那里拉抽屉。老陈新觉着肠子都要拱出肚皮了,微微睁开点眼睛,看见几件白褂子来到手术台边……

  老陈新觉得刀尖碰着了他的小腹,刀尖划拉着,不痛。好比是铅笔在皮肤上划一道线。可是右边怎么还有拳头顶着拱着?啊,刀子划的是左边。老陈新没有说过一句话,这时挣开粘住了的嘴唇,说了一个字:

  “右,右。”

  “知道你有!”

  一声断喝如同一桶冰水,当头泼下。

  接着听见轻轻的一声“啊”,几声急促的小声交谈。大夫缝上了左边的刀口。陈新又挣扎出来两个字:

  “右边,右边。”

  “好了好了,老右老右!”

  这回是火辣辣的仇恨。

  啪啦一声,什么铁器带着仇恨摔在铁盘子里了。走廊里好几条仇恨得沙哑的嗓子叫道:

  “印!印!”

  “交出来!交出来!”

  手术室里也仇恨得沙哑地叫道:

  “不交!不交!”

  老陈新闭着眼睛,再也不说一个字,不想说,也说不出来,也用不着说了。

  还是推煤的手推车,给推回“牛棚”,蜷缩在地铺上。麻药慢慢过去了,右边顶着滚着疼,带动左边的刀口扯着撕着地疼。这疼那疼窜到腿上背上,背躬下来,腿蜷起来,都象抽了筋似地伸不开了……老陈新想到:到了弄二十个字的时候了,只有钻到二十个字里去了,这种时候,他也不说是写诗,更不说五言绝句……

  地下室里的潮湿,莫非南方的黄梅天?

  化了装,从沦陷了的小城市跑了出来,怀里揣着小鹿般跑了出来。从顽固的家庭里跑了出来,黎明的小鸟扑楞楞飞出巢般跑了出来。

  在小河边,在四方渡船那里碰头的时候,初春黄澄澄的阳光,照得绿茵茵的河水,闪着淡淡的金光。摘掉老头帽,摘掉头巾,都是十七八的少男少女。

  少男少女走上四方平底渡船,拉着横在河面的缆绳,慢慢渡过河去。四方渡船没有船头船尾,只见这一边飘起毛毛细雨,那一边晒着黄黄的朝阳。整个世界金光闪闪。

  少男少女无忧无虑地唱道:

  五月的鲜花
  开遍了原野
  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

  少男少女个个眼睛明亮,唱到高昂时,比阳光光彩,比河水水灵。为什么一样是青年,一样是投身革命,现在的眼睛里老挂着血丝?声音里老带着噪音?

  明亮之中,有一个少女的明亮如同启明星。她说妈妈认为过河、上山、找游击队,不是女孩子的事,她说她和妈妈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也没有用。妈妈说匹夫都是男的,女的叫做匹妇。少女说得很快,跟小鸡啄米似的,说罢大笑,笑罢又说妈妈是顽固派!

  顽固派妈妈把她锁在小楼上,的的确确上了把铁锁的呢!她飞檐走壁一样从小窗户里爬了出来。她说特地留下一本日记本,在窗边小桌子上。那个本子上记录着少女的日思夜想,少女真心希望,那个本子能够安慰顽固派妈妈的思念,以致最后起到神奇的作用,改变妈妈的顽固思想……说到这里,少女“啊呀”一声,说妈妈会不会把本子撕了,烧了,丢了。应当告诉妈妈好好保存,等她回来她还要呢。仿佛她是出去春游几天。说着立刻要写信。就在渡船上把张纸按在膝盖头上,要写要写……

  “写吧,写吧,写几个字给家里吧?”

  老陈新睁开眼睛,只见住“牛棚”的人拍他的肩膀,递过来一支笔一个本子。

  “家里?”

  老陈新弄明白了他们的好意,摇摇头:

  “都划清了界限了。别说是留下个日记本,连个地点也没有了。”

  递本子的不明白日记本是怎么回事,以为是说胡话,着了慌,那手哆嗦了一下。可是老陈新的脸色是愉快的,有阳光的光彩,有细雨的滋润。更有那方渡船上的歌声的飘扬……

  这脸色好看得稀罕,不应“牛棚”里有。人们不禁想起人和这个世界告别的时候,往往会出现“回光返照”。更加不愿意把本子拿开,反倒央告似的说:

  “写吧,写几个字吧。”

  “老了时闭上眼睛,能看见阳光、鲜花、青春……告诉青年们吧,这是幸福……”

  “告诉吧,赶快告诉吧。”

  老陈新自己没有觉察什么不妥,愉快地安静地写下二十个字:

  一夜绞肠痧
  做梦回老家
  摘帽却年少
  重唱五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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