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恒·白涡                  第七章


               

    单位的人见了周兆路,发觉他比过去黑了,情绪显得很活跃。上班时,他用网
袋拎了十几个嫩红的煮螃蟹,没进办公室就被一抢而光。午餐后,走廊里到处都是
海腥味儿。大家都说主任真不错。以往出差他每一次都忘不了给同事们捎回点儿纪
念品,大部分是吃的。花费不大,受者不至于当回事放在心上。但嘴皮子乐一乐,
谁也不能不念一念他的温厚。他心里的确是一团善意。
    “你们得感激华乃倩,要不是她替你们敲我的竹杠,我才不掏这个腰包哩!你
们知道螃蟹多少钱一斤?……。”
    于是下属们又向华乃倩欢呼。她知道没那回事,却笑哈哈地认可,并向他投过
神秘的一瞥。他的处世手段要永远处在她的监视之下了。
    他活得很累。身上添了许多毛病,胃疼,牙根发酸,失眠。有时候睡一个好觉
便什么不适的感觉都没有了。
    但好觉总是不多。妻子开玩笑,说疗养一场倒养出病来了。半夜睡不着,妻子
就把枕头支起来陪他聊天。他已经不大适应家庭的温柔,有时候只是因为妻了一句
漫不经心的话,便会莫名其妙地难过起来。她什么都不知道。他使她像傻瓜一样对
一个通奸者体贴入微。他无法平心静气地接受她的关怀。
    他希望一个人呆着。没有光线,没有声音,独坐在书桌前用黑暗将自己和周围
隔开,于冥冥之中咀嚼那个真实的自我。他要弄清楚自己到底干了点儿什么。
    他在不背叛妻子的前提下和另外一个女人发生了关系。人世间或许有成千上万
的淫乱者,但他不是一个没有道德的人,否则他不会这么痛苦。他厌恶这种关系,
却又被这个妻子之外的女性深深吸引,并从这种关系中得到新鲜的快感。如果不会
给正常生活造成威胁,他乐于接受已经发生的事实,但他又不能不每时每刻都提心
吊胆,以防付出太大的代价。摆脱她也许是最好的办法,可是她不是一个抽象物,
而是充满诱惑力的女人,他的直觉不允许他不抱有本能的向往。
    周兆路被淹没在重重矛盾之中。思考是徒劳,他达观不起来,超脱不起来。只
有一点是明确的,他爱自己超过爱任何人。承认这一点不费事,但需要一点儿勇气。
除了家庭、事业、荣誉、地位,他不怕丧失别的什么。这些都是他作为一个人的存
在的基础。如果平衡可以保持,短时间的道德紊乱也许没什么了不起的。他担忧的
只是个人会不会受到损害,假如私通关系进一步发展的话。
    事情绝不能败露。不是阻止,而是不能败露。这是他在苦恼中做出的选择,他
觉得华乃倩在这方面不如他警觉。他不时追念北戴河狂放的夜晚。在情欲上更不冷
静的是女人。她的策划大胆得往往让人难以接受。他不得不设法疏远她,使她恢复
平静,以便在更稳妥的状态下重新获得她。
    他拒绝了十月上旬的一次幽会。
    她的老同学在永定门外有一套房子,没有人住。她把钥匙拿给他看。一柄饱满
的银光闪闪的大钥匙。单位星期六下午放映资料影片,可以偷出好几个小时。喧嚣
的城市不比北戴河,他意识到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她垂着眼皮欣赏那把钥匙,它像个小巧的工艺品。但他克制了自己。
    “影片很重要,介绍了中医在日本和东南亚的发展情况,不看有点儿可惜……
你也留下来看一看吧?”
    “你一次机会也不给我,是厌倦了?……刚刚开始就厌倦了,我没想到。”
    “你不要误会。你的同学是什么人?”
    “她留校攻读博士,是老处女。她另外有住房,她们家有好几处房子……”
    “你借房子有什么理由?”
    “她知道我和丈夫关系不太好……”
    “她不会以为你和别人……我是说,房子只是借给你一个人的吗?”
    “借给你和我!”
    “你……对外人讲了我们的事?”
    他脸色变了,耳朵根子突突直跳。她微笑不语,把钥匙抛了一下。
    “怎么能这样!”他语气有些急躁,“你太冒失了。”
    “你忘了,我说过我会保护你!房子是借给我用功的,懂吗?”
    他松了口气,有点儿不好意思。跟她在一起,他总是被动。从一开始他就驾驭
不了她。她脖子上有几条非常淡的血管,几乎看不清,它们消失在领口里。乳峰在
衣服后面起伏延伸,充满细微的变化。有一种熟悉的气息在诱惑他。他有点儿犹疑
不定,想像着那个房间的隐秘轮廓。
    它,安全吗?
    “乃倩,我实在不能脱身,各室领导看过资料片要座谈的,不看怎么行呢?”
    “好吧。”
    “以后……会有机会。”
    她收好钥匙,目光只略微有点儿遗憾,也许是他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他觉得
对不起她,但只能这样。目前他和她都需要冷静,需要小心从事。
    他在研究院里仍旧是精神抖擞的人物。走路腰板挺直,上楼一步跨两级台阶,
言谈举止充满自信。他在业务会议上的发言条理清晰、见解精辟,记录员只须稍加
整理就成为院刊上引人注目的漂亮文章。外单位邀他作学术报告的小轿车不时开来,
他急匆匆钻进车厢的忙碌身影给所有人都留下深刻印象。这是一个才华横溢正在有
力上升的人物,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碍他飞黄腾达的前程。
    他试图在家庭里保持同样坦荡的情绪,但是很难。他为自己做作的表演而羞愧。
家人的目光让他难堪。他们毫无戒备地信任他,而他已经悄悄地亵渎了他们的感情。
    他不是一个好丈夫。
    他也不是一个好爸爸。
    他是一个被女人引诱了的软弱的男人。他不想伤害任何人,但是他把所有热爱
他的人都伤害了,也许只有华乃倩例外。他爱她,这种爱让他晕眩,但他闹不清自
己是不是只爱那具肉体,那具仿佛是无所属的孤立的女性之躯。他想起她的时候,
实际上他是在想它,它借华乃倩的伪装而存在,它没有人格。或许,他并不尊重它。
    甚至算不上是可以信赖的情人。
    儿女们发觉,周兆路近来经常回避他们,饭桌上话很少,也不陪他们看电视。
过去他每星期总要抽一个晚上陪他们在电视机前度过。他变得太严肃了。
    一天晚饭后女儿小心翼翼地走近书桌,站在他椅子旁边。他冲女儿笑笑。
    “什么事,小玲?”
    “能有什么事,想看看爸爸吃了多少学问,又没有老师逼着,干吗那么用功?”
    “跟弟弟玩儿去,爸爸忙。”
    “你什么都不管,小磊学坏了你知道吗?”
    “打架了?”
    “昨天放学,我看见他在楼后边的花池子里抽烟,像小偷一样……”
    “怎么不早告诉我?”
    “妈不让告诉你,说你工作太累情绪不好,怕让你分心。”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眼神儿粗暴恍惚。他想干点儿什么,想在这个平稳的家庭
里干点儿什么。他渴望发泄。
    他把儿子从电视机前揪起来,细细的小胳膊在他手里挣扎。他没有打过孩子。
妻子惊讶地看着他,但没有阻拦。
    他不知如何下手。恼急之中拳头触了儿子的背,瘦弱的身腔里发出可怕的咚咚
的声音。儿子跌进过厅,没有哭,好半天才爬起来,眼泪白花花闪光就是不往下掉。
    “叛徒!”小磊仇恨地望着姐姐,“你答应不告诉爸爸,你答应了!”
    小玲脸涨得通红,吓得不知所措。妻子把小磊揽到怀里,不满而又胆怯地看了
看周兆路。
    “妈,你们答应了不告诉他……”
    儿子终于放声大哭,毛茸茸的小脑袋在妈妈怀里摇来摇去。他一定非常伤心。
全家都被这伤心的气氛笼罩了。周兆路有点儿后悔,他不敢看他们。
    夜里他感到了妻子的焦虑。她的体贴很小心,怕惹他生气似的。
    “你今天怎么啦?你心里一定有什么不痛快的事……”
    “小小年纪就不学好,不严厉些怎么行,要让他记住这次教训。”
    “你过去不这样,太突然了,别说孩子……我也受不了……”
    “原谅我,我太激动了。”
    “是不是单位出了什么事?”
    “没有。”
    “和上级闹矛盾了吧?”
    “怎么会。”
    “和同事们处得怎么样?你一向是很随和的,大家不是挺喜欢你吗,你说过…
…”
    “没有任何问题,你放心吧,用不着为我担心,真的!我干得很好……”
    “那我心里就踏实了。”
    “睡吧,明天我找个机会向孩子们道歉,小磊会恨我吗?”
    “不会的,他可能要怕你了……”
    周兆路心里一直酸溜溜的。妻子的抚爱让人难受。他不仅让孩子害怕,一定也
让她害怕了。他身上真的流露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吗?她的体贴像是奉承。近来他在
夫妻生活上过于冷淡,这对她不能没有影响。
    他想补偿一下,但没有情绪。生理受心理支配,这在医学上也是形成某种见解
的基础。感觉容易麻痹,熟悉了也就疲乏了。换一种情形,只要出现新鲜的信号,
生理就会重新夺得至高无上的地位,摆脱心理束缚而采取大胆的行动。
    这是一个人们平时不大注意的事实。
    周兆路膝盖上一直保留着那种粗糙的感觉。当时床太响,他们又不想中止。他
们几乎同时想到了那块不太干净的地毯。
    “像野兽一样!”
    他脑子里又出现了这样的念头。
    他正是一头野兽。在适宜的时间,在适宜的地点,人人都会成为野兽。野兽有
野兽的下场。人不会有好下场。吃着、喝着、活着、希望着,到头来还是一无所有。
一个冷冰冰的尸首能有什么意义?
    这是人应得的嘲弄。
    大学二年级时上解剖课,台子上摆着一个干瘪的老妇人。他第一次意识到人死
后会是这样一副丑陋的模样,整个世界仿佛一下子黯淡了。尸体的阴阜上有一团肮
脏的绒毛,腿间是令人作呕的皱褶。他的好奇心染上了浓重的悲哀。人不该是这样
的!解剖刀划开了皮肤,像划开了一层厚厚的牛皮纸似的,残酷而麻木不仁。他这
门功课的成绩是优,但他最讨厌的就是手握解剖刀面对一个孤立无援的死人。那不
是人,是一堆腐肉!
    后来得知老妇人是医学院的教授,一辈子独身,生前就把自己预捐给同行了。
她大概不知道她的高尚有多么可怕。周兆路过了许久才从沮丧的心情中解脱出来。
他看出自己很幼稚,学习加倍刻苦。人既然那么可悲,就不能不爱自己。这个观点
倒一点儿也不让他感到幼稚。他一直这么想。他的确爱着自己。
    “像野兽一样!”
    这阴暗的念头把深藏在心底的情绪搅起来,有一种宿命的悲观的色彩。
    他无可奈何。
    他向儿子承认了错误,说不管因为什么也不该打人。他很慈爱。
    “你抽烟是不对的,知道它的害处吗?”
    儿子不理他。一家人都默默不语。他好像不论干什么都已经不能被他们所理解。
他的家庭如此脆弱,一点儿小小的变故都经受不起。他过去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背地里做的事一旦让他们知道,他可以想像家庭会混乱到什么地步。
    “星期天去香山看红叶吧?”他提议,情绪高得让人感到不自然。
    他很少有这样的闲情逸致,现在也没有。他对红叶不感兴趣。他只是不知道该
为自己的家庭做点儿什么。
    黄栌叶初红,但山坡上多的仍是绿色。他们乘索道车到了山顶。从鬼见愁举目
东望,城市隐没在灰沉沉的大气里,显得无边无际的庞大。研究院在城市北部,根
本看不着,小得没有一丝痕迹。他就一直生活在这个轮廓模糊的世界里。他怎么活
着,干了点儿什么,不会给这个轮廓带来任何变化。人是沙子,是气体,城市和原
野使他们成了无足轻重的点缀。他的隐私和痛苦,对无数个别人来说算得了什么呢?
大家都有自己操心的事情。归根到底人的兴趣不在别人。他用不着怕他们。
    在香山顶上那段时间他的心情很好。孩子们也活跃了,拉着他的手在下山的小
道上嬉笑奔跑。妻子顿着身子,生怕滑倒,走一步歇一步,她的确像个老太婆了。
周兆路心里生出了一点儿怜悯。他走回去搀扶她,她的笑容说明她很满足。她的笑
容也老了,动作僵硬而笨拙。女人是有差别的,惹是生非的就是这个差别。他想起
了另一个女人。
    露水重重的草地里,他们紧靠着一棵小树。她认真地往腿上涂抹防蚊油。光滑
的皮肤上是化学品浓烈的香味儿。
    对不起妻子。没有别的。对不起就是对不起。因为他从来没有打算弃她而去。
她给了他一双儿女,事业上的成功有她的心血,他的奋斗是献给她和孩子的。抛弃
这一切是难以想像的事情。
    离开香山的是一个幸福的家庭。周兆路想在他们意识不到的时候把蒙在幸福上
的那片阴影抹去。他和那个女人的关系也许应该结束了。
    几天之后,当又一次看到那把钥匙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的决心十分脆弱。陷
阱不是那么容易爬出来的。借口很多,但在说出来之前他自己就先把它们抹煞了。
    他软弱地看着那个美丽而淫荡的躯壳。
    “这是最后一次!”
    他郑重地告诉自己。他希望用行动暗示她这无论如何也是最后一次。但他的行
动却意外地温柔,像所有身不由己的情夫一样。类似自杀一样的情绪使他短暂地陶
醉在这种幽会里。他不知道别的误入歧途的男人会不会在享乐中产生那种彻底的绝
望,那种自暴自弃的荒唐感觉。诱惑在这里成了难以战胜的东西。
    “这是最后一次!”
    带着同样的决心,在十一月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他去了第三次。楼房已经生了
暖气,卧室里家具齐全。华乃倩的老同学从一个小巧的镜框里看着他们。她的确像
个老姑娘,照片照得愁眉苦脸。她每个星期天来这里照看一下,这是华乃倩说的。
但周兆路总担心她会在不适当的时候敲起门来。
    可以躲进壁橱里,然后趁人不注意悄悄溜掉。他的确很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
    他事后喝了一杯红茶,茶叶是自己带来的。喝完把茶叶倒进厕所冲掉,将别人
的杯子仔细地洗干净。
    他要赶回家去吃晚饭。
    “下一次什么时候?”
    她横在床上,迟迟不起来,也不穿衣服。走以前还要温存一下。他已经熟悉了
她的身体,事情做得从容不迫。她的要求很怪,但他不让自己吃惊。他不多说什么,
最激动的时候也不说:“我爱你!”他只是一一响应,仿佛在设法让她安静下来。
    应该结束了。他发觉自己并不爱她,只是有一种玩弄她的感觉。上一次临走前,
她光着身子从厕所里出来,突如其来地对他说:“兆路,有件事想告诉你。”
    他正怀着罪恶感默默地穿衣服。
    “他……阳萎。”
    说这个干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感到有什么东西不对头,他惊呆了。他看出整
个事情都滑稽起来。她在玩弄他,她爱他是因为他是合适的性的对象。一切都有了
不同的意义,他的荒唐感达到了顶点。肉体的诱惑力也在那一刻达到了更强烈的程
度。他的自责反而减轻了。她洁净的身子变得单纯,仿佛成了两个人共同的工具。
他再也不用为它战栗了。
    “问你呢,下一次什么时候?”
    “到时候再说吧。”
    “兆路,我们别分开,我爱你……”
    他觉得很可笑。他亲她的眼睛、嘴巴,觉出了心情上的微妙变化。她的美丽仍
旧使人动心,但已经失去了旺盛的魅力。她是他的一个玩物。她根本不会真正爱他,
他也是。有了这前前后后的情景,爱已经不可能存在,爱淹没在简单的欲望里了。
    离开了那座楼房,他想:“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也许不是,都没有什么了
不起!”
    结束只是时间问题。在这之前要绝对保守秘密,之后更要销声匿迹,把这段私
情彻底埋葬。相信她也不是认真看待这件事情的人。她对自己的身体并不爱惜。
    他不爱她。
    周兆路觉得轻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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