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煤 /刘庆邦 著

1.洗澡(2)



    宋长玉不抽烟,也从不往洗澡池里撒尿。他是有一定文化水准的人,也是胸中怀有大目标的人,自觉应当与普通矿工有所区别,并与普通矿工的行为适当拉开一点距离。他打听过了,和他一批被招进矿的二百多个农民轮换工当中,绝大多数是初中毕业生,也混进个别小学毕业生和个别文盲。而持有高中毕业证书的只有两三个,他就是其中一个。高中毕业意味着离跨进大学门槛只有一步之遥,或许再有那么几分十几分,他们就是一名大学生了,毕业之后就可以进机关,当干部,吃皇粮。然而他们毕竟被无情地挡在了大学门外。他们是一个特殊群体,有着特殊的心态。
   
    他们既有落榜后的失落、幽怨,和沧桑之感,因有文化底子垫着,又有准大学生的自信、清高,和矜持。如同实行科举制度时的读书人,他们虽然没有中举,但差不多具备了秀才的资格。一个"秀才",远离故土来到井下挖煤,本来就是低就,甚至有些自暴自弃,如果日常生活中的表现再不斯文一些,所作所为再不检点一些,立在矿工堆里不显得高出一点,十多年的寒窗之苦岂不是白受了!如果再动不动就与那些把尿水撒在洗澡池子里的人同流合污呢,那不仅是糟蹋自己,简直还糟蹋了圣人。宋长玉目前瞄准的目标是一个姑娘,一个在矿医院上班整天穿一身漂白衣服的护士。护士的身量不高,也不胖,属于那种小巧型的姑娘。从单位体积来看,这个目标不算大。但从宋长玉现在所处的地位和他的角度来看,并联系到姑娘的家庭背景,以及宋长玉的前程,这个目标就显得大了,很大很大。从某种意义上说,目标之所以显得大,是因为他离目标距离远,他与目标的差距大。这么说吧,在宋长玉看来,姑娘好比是天上飞过的天鹅,又好比是天上的星星和月亮,而他,连待在地面都不算,只是一个在地层深处的掏煤人。他对姑娘只能是仰望,起码在目前情况下,是可望而不可及。
    仰望也是望,不可及没关系,作为一种愿望和希望总可以吧。人为希望活着,如果连希望都不敢有,人一生还有什么意思呢!宋长玉一旦把护士作为追求目标,一旦把希望寄托在大目标身上,仿佛他的精神境界得到扩展,人生意义得到提升,果然有些不一样。跟别人不一样,跟半年前刚来煤矿时的他也不一样。那时他洗澡也很了草,跳进水池里,头发上打一遍肥皂,身上自上而下打一遍肥皂,把头埋进水里,站起来;再埋进水里,再站起来,利用猛起猛站的摩擦力,冲上两遍就完了。每每回到宿舍拿起镜子一照,眼圈儿是黑的,耳郭后面是黑的,手指往鼻孔里一挖,手指上也沾了黑的。
   
    黑就黑吧,他觉得无所谓。在矿上与在农村老家不同,在老家他有时会到镇上赶集,偶尔会碰到熟人和女同学,干净的脸面总要保持一下。在矿上人生地不熟,天下的窑哥儿一般黑,谁会笑话谁呢!再者,从井下出来,除了吃饭,就是睡觉,一觉睡到天黑,脸洗得再白给谁看呢!特别是轮到上白天班,有时两头不见太阳,在井上睡觉时是黑夜,到井下挖煤时,是比黑夜还黑的黑夜。从黑夜到黑夜,如果不怕睡觉时弄脏了被子,连洗澡都可以省略,至于洗得潦草还是仔细,似乎更可以忽略不计。现在宋长玉变了,洗澡洗得相当仔细。既然他心中装了一个姑娘,那个姑娘又是从事卫生工作的,他就得按姑娘的眼光要求自己,首先在洗澡方面要达到卫生的标准。
   
    洗澡也是有学问的。根据自己的观察,实践,和向老师傅请教,宋长玉已初步掌握了煤矿工人洗澡的程序和技术要领。他不是先洗头,而是先洗手和脚。手上和脚上纹路最多,最深,缝隙也最多。劳动靠的是手和脚,手和脚上沾的煤尘也最厚。他把手脚蘸了水,把毛巾也湿了水;把手脚打上肥皂,毛巾上也打上一片肥皂,然后用毛巾在手上脚上使劲搓,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缝缝隙隙都搓到,搓去黑沫儿,再搓出白沫儿,手脚就算洗干净了。手脚在搓洗之前,不能放进热水里泡。据老矿工讲,这里也有个火候问题,火候掌握得好,就能洗出一双白手和两只嫩脚。手脚在热水里泡久了呢,油性很大的煤尘有可能会浸到肉皮里去,再想洗干净就难了。宋长玉的皮肤比较白,他用分段洗澡法把手脚洗干净后,就显得黑白分明,手上像戴了一双白手套,脚上像穿了一双白袜子。
   
    下一步,宋长玉开始洗鼻孔、鼻窝、耳郭、耳后、眼睑等容易藏污纳垢的重点部位。别的部位还好洗一些,最难洗的是眼睑。拿鼻孔来说,虽说有两个黑洞,虽说不能把鼻孔翻过来清洗,但他用小拇指探内进鼻孔里挖一挖,把吸附在鼻孔内壁的黏煤挖出来,再用小拇指顶着带有肥皂水的毛巾,沿鼻孔里侧周围像擦酒盅似地擦一擦,鼻孔里一般来说就不再存煤了。眼睑的难洗之处,在于它本身就很娇气,又离宝贵的眼珠子太近,轻了不是,重了不是。若洗轻了,藏于睫毛根部的黑煤油儿就洗不去。洗重了呢,有可能伤及眼睛。若闭着眼睛洗,等于把睫毛根部也封闭起来了,根本洗不到。睁着眼睛洗呢,肥皂水刺激得人的眼泪啦啦流,谁受得了!常见一些年轻矿工从澡塘里出来,眼睛红肿着,眼睑处几乎出了血,但眼圈还是黑的。一些下井多年的老矿工,眼圈也常常是黑的,不好洗,就不洗,他们干脆把洗眼睑放弃了。宋长玉的体会,洗眼睑既要有技术,又要有耐心。他的做法是,左手把眼睑扒着,扒得半睁半闭,右手用湿毛巾轻轻擦,一只眼睛来回擦上两遍,眼圈上的黑煤油儿转移到毛巾上,眼圈就不黑了。
   
    轮到洗头发的程序时,宋长玉不用肥皂了,改用洗头膏。当时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矿上发给矿工的劳保用品是每人每月一条毛巾,两块肥皂,矿工洗衣洗头都是用肥皂,很少有人用洗头膏。洗头膏在透明的小塑料袋里装着,是粉红色。宋长玉把塑料袋剪开一角,挤牙膏似地挤出一点,在手心化开,双手往头上搓。洗头膏在头上搓出的泡沫比较多,宋长玉头上像是开了一朵白花。"白花"在澡塘里散发出阵阵香气。宋长玉第一次用洗头膏洗头发时,池子里的矿工都朝宋长玉头上看着,不知宋长玉往头上涂了什么东西。宋长玉的师傅杨新声代表大家,问宋长玉洗头用的是什么。宋长玉说是洗头膏。杨新声问他为什么不用肥皂。他说肥皂碱性大,太烧头发。宋长玉的回答让光着身子的矿工们乱撇嘴,有人小声说:"鸡巴毛,又不是娘们儿,要那么好的头发干什么!"宋长玉不这么看,头发又不是女人的专利,难道男人就不需要爱护头发吗!宋长玉洗头发时之所以起的泡沫多,不只是因为用了洗头膏,还有一个原因,他的胶壳帽不是直接扣在头发上,而是在安全帽下面还戴了一层布帽。布帽是一顶从老家带来的军帽,他把军帽的帽檐扯去了,只用帽兜儿罩住头发,这样,煤尘就不会钻到头发棵子里去了,洗起来就省事得多,只洗一遍就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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