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煤 /刘庆邦 著

2.写信



    一间宿舍放四张床,住四个人,每人把一个角。宿舍里除了杨师傅和宋长玉,还住着孔令安和孟东辉。在外人看来,这四人同属一个阶级,即工人阶级。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大阶级里还套着小阶级,同宿舍的四个人还分为两个阶级。杨新声和孔令安为国家正式工;宋长玉和孟东辉为农民轮换工。虽然后面都带一个工字,可工字前面的规定词和限制词却有着天壤之别。一个是国家,正式;另一个是农民,轮换,也就是非国家,非正式。国家正式工优越之处的一个显著标志,是可以一直干到六十岁退休,退休之后仍可以拿退休工资。而农民轮换工呢,他们的主要名义还是农民,而不是工人。他们到煤矿挖煤是临时性的。煤矿招他们来,先与他们签一纸合同,第一个合同期为五年。如果他们干得好,合同期可以续签五年,加起来一共是十年。
   
    十年是合同用工的最长期限,一般来说,干够十年,合同就解除了,农民轮换工就可以走人。由于采煤劳动繁重,和井下自然条件恶劣,危险,国家正式工干过一段时间就不好好干了。有的受了伤,有的得了矽肺病,确实有情可原。但一些身体好好的人,也说头疼脚疼,筋疼蛋疼,千方百计开病假,泡病号。煤矿有一些夫妻都是在矿上工作的双职工,他们生的子女被称为矿工子女。那些子女当中,女孩子还愿意在矿上谋一份工作干,因为她们不必下井。男孩子就不行了,他们要么跳出煤矿,到别的行业去干。跳不出去的,他们宁可在家闲着给狗挠蛋,也不愿下井。如果再像过去一样,到农村招进大批国家正式工,势必造成恶性循环,使煤矿的工资包袱越背越重。在改革用工制度的呼声中,上面不知是谁想出了这么一个主意,只招收农民轮换工,让青年农民轮流到矿上挖煤,五年轮换一批。反正农村的剩余劳动力多的是,他们正愁没地方去挣钱,给他们提供一个挣钱的舞台,他们不挤破脑袋争着上台才怪。
   
    农民轮换工和国家正式工的一个本质性的区别在于,农民轮换工不往矿上迁户口,不改变原来的户籍关系,干满五年或十年,从哪里来还要回到哪里去。也就是说,矿方利用的是农民工的青春和力量。一根甘蔗能有几节甜呢,不过是中间的三五节。一个人的最好年华也是一样,一般来说在二十岁与三十岁之间。矿上好比只把甘蔗中段最甜的那几节吃掉,就变成渣子吐出来。当然,当农民轮换工也不是没有一点希望,在干满十年的所有农民轮换工中,矿上有权把其中百分之五的优秀人才转为国家正式工。宋长玉牢牢记住了这个百分之五,如光芒般照耀他的也是这个百分比。一百个只能转五个,被挑中的概率是很低,如果没有权利机构的背景和过硬的关系,恐怕再优秀的人才干得再好也没用。如果干得不好,就更没希望。宋长玉打定的主意是双管齐下,既要好好干,给人们留下一个好印象,又要赶紧拉关系。
   
    正式工和轮换工的区别,在床铺的摆放位置上也看得出来。杨新声和孔令安的床铺靠里靠窗,床上能照到阳光。宋长玉和孟东辉的床铺靠外靠门,冬夏都是阴面。另外,正式工床上的铺盖是牡丹花被子,太平洋单子,轮换工的床上铺的是粗布单子,盖的是粗布印花被子。两个正式工的床头都有一只木板箱,而两个轮换工还没置下箱子,每人只有一只帆布提包,在床下放着。四个床位通常只有三个人在宿舍里住。孔令安的精神出了点问题,他手里提着提兜,兜里装着笔记本,每天人五人六,做出的是干部的样子,开会的样子,视察的样子,不一定游荡到哪里去。他偶尔回来睡一觉,睡上一天两天,起来胡噜胡噜头发,端起干部的架子又出发了。杨新声把孔令安发生精神分裂的原因对宋长玉讲了,宋长玉嘴上说可笑,心里却吃惊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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