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煤 /刘庆邦 著

3.接触



   
    第三封信寄走第五天,宋长玉给唐丽华写了第四封信。不多也不少,每封信之间相隔的时间都是五天。这个时间是宋长玉计算过的,除去信在路上走的时间和矿上通信员收发信件用的时间,他留给唐丽华看信的时间大约是三天。三天之后,下一封信又到了唐丽华手里。如信件太密,唐丽华看信不会太仔细。信件太稀呢,让唐丽华等得时间太长也不好。这样不稀不稠,像机器齿轮上的等距离的齿子,齿齿相扣,两个齿轮才会一同转起来。
   
    在第四封信里,宋长玉郑重写上了自己的名字,还注明了他所在的采煤三队。等唐丽华看罢这封信,他觉得自己可以浮出水面,可以与唐丽华正面接触一下了。
   
    也是宋长玉设计好的,每封信的内容各有侧重。这封信他着重写的是对煤炭工业重要性的认识,表的是当一名新时代合格矿工的决心。信的调子也得激烈高昂起来。仿佛唐丽华是他面前的一面旗帜,他在举着手对着"旗帜"庄严宣誓。
   
    宋长玉这样以书信作武器,一次又一次向唐丽华发起进攻,是他看重信的功能,也相信信的力量。古往今来,人们之间的交往靠什么,一是说话;二是文字。两者相比,他以为使用文字显得更高雅,更含蓄,更美好,也更富有魅力。每一个字都经过几千年的风雨,几千年的修炼。一笔一画里,都浸透着前人丰富的情感,和高超的智慧。按宋长玉的想象,前人定是为了传递爱意,才创造了文字。不把文字接过来在书信中好好使用,岂不是辜负了前人,也辜负了文字!由于语言和文字的长期使用,人类不仅生活在语言和文字里,在人类的遗传基因里,似乎也继承了语言文字接受和传递信息的本能。试想想,谁不为接到异性的书信而欣喜,谁不为阅读求爱的书信而欢愉呢!恐怕唐丽华也不会例外吧。宋长玉听说过,有的小伙子在马路上就可以拦住一个姑娘,要求跟姑娘谈一谈,或者邀请姑娘一块儿看电影。对于这样的求爱方式,宋长玉觉得也不是不可以。
   
    但他只愿意承认小伙子够勇敢的,要是换了他,他决不会那么干。那样是不是太鲁莽了,方式也显得过于原始。宋长玉对自己的写信能力和水平比较自信。在初中和高中,他的功课一直偏科,文科好,理科差。他参加高考,并不像他在给唐丽华的信里说的那样,只差几分没跨进大学的门槛,实际上,他差了三十多分没达到大学录取的分数线。他输分就输在数理化上。现在无所谓了,高中一毕业,数理化基本上用不上了,而文科却可以大大地派上用场。在给唐丽华写信过程中,他把所学的语文知识差不多都调动起来了。他把书本理论联系实际,联系情感,等于单独向唐丽华作了一系列集中演示。至于演示的效果如何,就等着听唐丽华的评判了。
   
    决定在信上署名时,宋长玉想换一种信纸。写前几封信,他用的都是从文具商店买来的信纸。这一次,他想使用矿上的专用稿纸,也叫信签。他见过那种稿纸,每张稿纸的天头都印有红色的夏观矿务局乔集煤矿字样。他还见过矿上的专用信封,信封是用很结实的牛皮纸定制的,信封下方的单位名称也是大红的仿宋印刷体。他对那样的稿纸和信封羡慕已久。他们村有一个在外省某个矿务局宣传部耍笔杆子的人,那人每次往家里写信,都是用那样的以显赫字样标明单位名称的稿纸和信封。宋长玉那时就想,他什么时候能用专用稿纸和专用信封给家里写信就好了,也能给父母争点光,不枉父母生他养他一场。他自己也算没有在人世上白走一遭。在宋长玉心目中,用那样的稿纸信封写信发信,代表着一个人的身份和地位,有着先声夺人的效果。
   
    他选择到矿上的宣传科要那种稿纸信封。宣传科科长在矿上的广播里说过,欢迎大家给矿广播站写稿,给局里的矿工报写稿。倘是要到稿纸信封,除了给唐丽华写信寄信时用,他还要马上给家里写一封信,通过信封信纸让村里人知道,他宋长玉现在也是国家的人了。不过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不知能否要到他想要的东西。宣传科的办公室在四楼,楼道宽敞明亮,与井下的狭窄黑暗巷道判若两个世界。走在这样的楼道里,他似乎受到一种莫名的威压,心虚得很,也紧张得很。他两腿发硬,脚上沉重得像是穿了两只下井用的深筒胶靴。他身上发热,后背似乎要浸出汗来。来到科长办公室,科长问他找谁。他说找宣传科。科长问他有什么事儿。他说:"我想写稿子,没有稿纸。"
   
    "你是哪个队的?叫什么名字?"
   
    "我是采煤三队的,叫宋长玉。"
   
    科长把宋长玉的名字念了一下,又问:"你是新来的农轮工吧?"
   
    农轮工是农民轮换工的简称,不管是简称还是全称,宋长玉都不喜欢。但不喜欢归不喜欢,他还得承认:"是。"
   
    "你以前写过稿子吗?"
   
    "写过。"宋长玉额头上冒出了汗。
   
    "给哪儿写的?"
   
    "局里的矿工报。"
   
    "矿工报采用了吗?"
   
    "我刚把稿子写完,想抄写一遍,才想起来没有稿纸,也没有信封。"宋长玉头上的汗流下来了,他装作挠头发,顺便用手掌把汗擦了一下,擦得满手都是湿的。他没想到科长会审问般地问他这么多话,他有些顶不住了。科长若继续问下去,他恐怕就编不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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