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煤 /刘庆邦 著

4.雨中送伞(2)



    雨伞很快发到职工手里,全矿职工皆大欢喜。一把雨伞值不了多少钱,矿上的职工谁都买的得起。可因为矿上是白给,是意想不到的工资以外的福利,大家还是很高兴。东西不在多少,也不在贵贱,它说明矿上的领导在为职工着想,关心着职工的冷暖,没忘了职工的疾苦。让人有些感动的是,伞是雨天发下来的。渴了给你倒杯茶,瞌睡时有人给你塞个枕头,天正下着雨伞就发下来了,难得的是及时二字。对正在起身的麦苗而言,天上的春雨为及时雨。对职工而言,矿上发的伞是及时伞。开了心花开伞花,不少人随即把伞打了出来。负责买伞的人领会了矿长的意图,一把黑伞都没买,买的都是彩伞,花伞。有红伞,必有绿伞;有黄色的,必有蓝色的;有大花的,也有细花的;有花色鲜艳的,也有花色淡雅的,赤橙黄绿青蓝紫,称得上五颜六色。在生活区的大门口,在生产区的工业广场,那些伞花在流动,在汇合,一时间,喜人的伞花无处不在。蹬上楼顶往连接南井北山的那条柏油路上看,如烟的雨雾中,只见花伞不见人,仿佛每一把伞都是雨中盛开的花朵。"花朵"是流动的,加之两岸是墨绿的麦田,仿佛使那条路变成了一条花儿的河流,而且是桃花汛期花儿的河流。
   
    作为乔集矿的一员,宋长玉虽然不是正式工,虽然他的在册是临时性的,但他也领到了一把雨伞。雨伞外面的包装是一个透明的塑料筒,他没舍得把包装撕破,而是把伞从塑料筒里抽出来,才把伞撑开。他不像孟东辉,砰地就把伞撑圆了。他是慢慢试者撑的,撑得相当谨慎,像是一不小心就会把伞撑破似的。伞蓬是尼龙布,浅粉色,上面分布着一些细细的蓝叶黄花。他很喜欢伞的颜色和伞面上的小花。伞杆是不锈钢的,支撑伞的骨架和伞戗也是不锈钢的,闪耀着金属的光泽。伞顶那里露出一截长尖,枪刺一般。伞柄那里窝了一个弯,很像手杖的手柄。这样把伞收拢,把伞布抿卷,并用上面带的扣环把整个伞扣起来,既可以当防身用的武器,冰天时又可以当防滑的拐杖用。宋长玉没有把伞拿到雨地里去试雨。孟东辉的伞试过雨了。伞都是一样的,他看别人试过,等于自己也试过了。他把伞按原样收好,仍套进塑料筒里,靠墙放在床里边。犹觉得不够保险,他把床单拉了拉,把伞盖在下面。孟东辉笑话他了,说:"不就是一把伞嘛,又不是一个老婆,那么爱惜干什么!怎么,你准备搂着伞睡觉呀!"
   
    宋长玉说:"不提老婆,怕别人不知道你有老婆是不是?除了老婆,你脑子里还有什么!
   
    孟东辉说:"你说对了,老婆就是一切,我天天想我老婆。"
   
    "你不是说你未婚嘛,老婆是从哪儿出来的?"
   
    孟东辉笑了:"那是蒙他们的。我说我没老婆,矿上也不会给我发一个。"
   
    杨新声也问宋长玉:"小宋,你以前是不是没用过伞?"
   
    宋长玉承认:"是没用过。"
   
    长这么大,宋长玉第一次拥有了一把雨伞,一把新雨伞。天每年都下雨。天不管谁家有伞,谁家没伞,只管下它的。宋长玉出生一二十年,没用过雨伞为自己遮过雨。如果把雨伞算作全家的财产,这也是他们家的第一把雨伞。他在家上学时下雨怎么办呢?下小雨,他什么都不带,跟同学们一起在上学路上跑来跑去。下大雨,他就戴上斗笠,披上父亲为他勒制的蓑衣。父亲手里没钱买雨伞,可父亲手很巧,能把河坡里的蓑子草采来,勒成防雨的蓑衣。父亲每年秋后都勒制一两件新蓑衣。后来他嫌蓑衣太难看,同学们说他像刺猬,他就不披蓑衣了,下大雨时顶一块剪开的盛化肥的塑料袋子去上学。
   
    在他的记忆里,一个堂叔家有伞,先是一把红纸伞,后是一把黄油布伞。红纸伞是堂婶子作为嫁妆从娘家带来的,堂婶子对其珍惜得很。堂婶子去走娘家,不管是阴天,还是出着太阳,他都是先把红纸伞抱在怀里。红纸伞好像不单是遮雨用的,还象征着一种财富,一种地位,一种荣誉。下雨的同时,风稍大一点,堂婶子就舍不得打伞了,怕风把她的纸伞刮坏。她宁可把头发淋湿,把衣服淋湿,也要保护她的伞。堂叔有时晚间出门,也愿意把红纸伞带上。他带红纸伞是预备派更大的用场。据堂叔说,红纸伞是避邪的,夜里若碰见小鬼儿挡道,只须把红纸伞拿出来,冲小鬼儿那么一开一合,一合一开,小鬼儿就会吓得退避三舍。这么说来,红纸伞又成为一种神物了。既然视为神物,堂叔在雨后把伞拿出来在院子里撑开晾晒时,就不许小孩子碰。宋长玉他们刚要近距离地把红纸伞看看,堂叔就喝令他们离远点,还说"兴瞧不兴招,一招把手烧"。红纸伞用坏了,堂叔家又添置了一把黄油布伞,黄油布伞要比纸伞结实得多。
   
    每年秋后,堂叔都要在伞面上刷一遍桐油,弄得满院子都是桐油的香味。不管是纸伞还是布伞,堂叔堂婶子从不借给别人用,谁张口借也是白张。宋长玉记得很清楚,一个秋雨天,母亲听说姥娘生病了,要去看姥娘,就去找堂婶子借伞。堂婶子正支吾着,没找到理由拒绝,这时堂叔说话了,堂叔说他一会儿也要出门,也要用伞。伞不借也罢了,母亲还听见堂叔在她背后说:"想用伞自己买,没见过下雨天借伞的。"母亲因此很生气,说一辈子不打伞,看看能过不能过。由伞想到母亲,又由母亲想到伞,他想这把伞他干脆别用了,等什么时候回家探亲时把伞捎给母亲,母亲一定会很高兴。这把伞用了也没关系,他可以另外给母亲买一把新伞,要买大红伞面、红彤彤的那一种。反正他现在是每个月都能领到工资的人,买一把伞花不了多少钱,连一个月工资的十分之一都花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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