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煤 /刘庆邦 著

5.投稿儿(2)



    康队长常年剃光头,兴奋时喜欢用手抹拉自己的光头皮,他把光头皮抹拉两个来回,说:"没错儿,就是她,她就是咱矿唐矿长的千金。"康队长故意歪了头,对宋长玉做出刮目相看的样子,"小宋你小子行呀,不吭不哈的,什么时候跟矿长的千金搭搁上了。唐丽华可是咱们乔集矿的公主,你宋长玉是不是要当驸马呀!"
   
    宋长玉连连摆手,说:"康队长,您可不能开这样的玩笑,这玩笑太大了。人家是谁,我是谁,两下里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康队长仍笑得挤着眼睛说:"十万八千里怕什么,不过一个跟头的价钱,你学学孙大圣,一个跟头翻过去就解决了。"
   
    "咱可没有孙大圣那本事。康队长我求求您,开玩笑到您这里为止。您知道,我们当个轮换工不容易。"
   
    康队长这才不笑了,说:"没关系,你的意思我明白,这个事情谨慎点也好。要想当驸马,先得当状元,只有当了状元,才能娶公主当老婆。状元都是写文章写出来的,你好好写吧,等当了状元再说。这样吧,矿工报你不用来找了,等来了新的,我让小马给你拿过去。"
   
    "不用,还是我自己来看吧。"
   
    "别客气,今后有什么事你只管来找我。要不,我跟矿上后勤科的人说说,让他们给你配张桌子吧,写稿子方便些。"
   
    "用不着,真的用不着。我们屋里也没有放桌子的地方。"
   
    "地方好说,把孔神经调到别的屋不就结了。孔神经占着茅坑不拉屎,早该挪挪窝了。"
   
    宋长玉还是说用不着,不能因为写稿子影响他和工友之间的团结。再说,他写的稿子能不能登报还不一定呢。
   
    稿子是宋长玉自己寄走的,直接寄给唐胜利编辑收。那天,他把稿子送给杜科长看,杜科长了不得,一下子就叫出了他的名字。杜科长这次从座位上站起来了,说:"来来来,我一直等着看你的稿子呢!"宋长玉说他刚把稿子写完,遂把稿子递给杜科长。杜科长说他现在就看,指了一个凳子,让宋长玉坐下等一会儿。杜科长戴上眼镜,看稿子看得比较仔细,看完一遍,又看一遍。在杜科长看稿子时,宋长玉也在看,他看的是杜科长的表情和杜科长的嘴。杜科长的表情,是没有表情的表情,他看不出什么。倒是杜科长的嘴唇微微有些动,像是念念有词。宋长玉觉得不太自在,他像是一个病人,杜科长像是一个医生,杜科长正通过他的稿子给他号脉。他不知道他的"脉搏"在杜科长手下是怎么样的,是浮还是沉?是迟还是数?有没有什么毛病?这样联想的结果,脉搏他感觉不到,心跳却明显加快。杜科长把眼镜摘下来了,眼皮眨巴着,笑了一下,说:"小宋可以呀,挺有文采的嘛!""医生"得出这样的"诊断",宋长玉的心跳才平缓些,他说:"我是第一次写稿子,请杜科长多提宝贵意见。"
   
    杜科长说:"你第一次写稿子就写成这样,已经相当不错了。不过呢,这个送伞的内容宣传科的新闻干事已经写过了,稿子已经送到报社去了,我估计很快就会登出来。你选择了同样的内容,说明你有一定的新闻敏感性。可是小宋我跟你说实话,如果用新闻报道的几个要素来衡量,你写的这篇稿子还不能算是新闻,更像是一篇文学作品。你看这样行不行,稿子留下,我们替你寄去,看报社能不能按文学作品登。按说不同的体裁可以写一个内容,因为角度不同。来,你把你的名字署上,联系地址也要写清楚。记住,你今后写稿子一定不要忘了写上姓名和联系地址,这样报社的编辑才能和你取得联系,稿子发表后才便于给你寄样报。"宋长玉在往稿子后面写名字和地址时,还没忘了向杜科长要稿纸和信封的事,他想,要是让杜科长他们替他寄稿子,杜科长也许不给他稿纸和信封了,他说:"还是我自己寄吧,我想把稿子再抄一遍。"杜科长说:"你自己寄也可以。抄完后别忘了到宣传科来盖个章。"杜科长把一本稿纸分开,给了他一半,还给了他三个信封。杜科长要他用完再来拿。
   
    杜科长给他的稿纸是方格纸,上面没有印大红的乔集煤矿的名字。在稿纸最下方的两个角,宋长玉才找到了几个和方格的浅绿颜色一样的小字,左下角标的是多少行乘多少格等于一篇稿纸的总格数,右下角才是夏观矿务局乔集矿的名字。名字印得很浅淡,不仔细看,几乎找不见。杜科长给他的牛皮纸制成的信封总算不错,上面印刷体的乔集矿的名字很红,很打眼。宋长玉把稿纸和信封拿回宿舍后,就开始趴在床边抄稿子,信封也放在床上,暂时没有收起来。他想把信封压在枕头底下,压了一下,又拿了出来。他知道,眼睛很好使的孟东辉会看见他的信封。他想让孟东辉看见,又不想让孟东辉看见。既想让孟东辉知道,他用上公家的信封了,已经和孟东辉拉开距离了,又怕孟东辉看见便宜走不动,张口跟他借信封。
   
    果真,孟东辉把信封看见了,问着哪儿来的信封,伸手把信封捏起一个。宋长玉说:"别动,这是矿上宣传科的杜科长发给我的,是让我寄稿子用的,不许寄别的东西!"他站起来,伸手跟孟东辉要信封。孟东辉不还给他,说:"我看看还不行吗?""信封上又没有美人头儿,有什么好看的,你没见过信封怎么着,拿来!"宋长玉的做法很像一个小孩子,愿意把自己独有的玩具在小伙伴们面前炫耀,赢人家的眼。人家一旦把他的玩具摸到手里,他立马翻脸不干,要把玩具从小伙伴手里夺回来。孟东辉没有把信封还到他手里,一甩,甩到床上。宋长玉对孟东辉这样甩达他很不满,瞪了他一眼,说:"干什么!"孟东辉不服地哼了一声,说:"你牛皮,行了吧!"
   
    宋长玉把三个宝贝般的信封用了两个,一个寄稿子,一个给家里寄了一封信,还剩一个和稿纸一起放进提包里。他完全想象得到,当带红字的信封走到家里,母亲会拿给这个看,拿给那个看。母亲不识字,会让识字的人把红字念给他听。念完了,母亲也不会把信封随手乱丢。但母亲也不会把信封像放钱一样藏起来,母亲会把信封放在堂屋当门条几的明面上,让前去走亲戚串门的人一抬眼就看得见。总之,母亲一定会很好地利用信封,充分发挥信封的宣传作用。实在说来,母亲自打嫁给父亲二十多年来,在村里活得太憋气了,被支部书记的老婆欺负得太厉害了。剩下的那个信封,宋长玉一时舍不得用。他有好多同学,有男同学,也有女同学。高中毕业后,虽然同学们各奔东西,但私下里在互相打听着,也在互相攀比着,谁都想知道别的同学现在走到哪一步了,是得意还是落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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