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煤 /刘庆邦 著

22、当上了矿长


    宋长玉着人在井口周围拉上了围墙,还盖了两间办公室,一天到晚守在那里。他模仿乔集矿的样子,让人做了一块挺大的木牌,漆了白底,上写红煤厂煤矿五个大字。牌子很醒目,在阳光的照耀下,老远就看得见。他在办公室里安装了电话,并印制了名片。名片上出现的他的职务当然是红煤厂煤矿矿长。他不许工人把煤矿说成煤窑,说那个窑字不好听,显得不够大气。如果把煤矿说成煤窑,他岂不成了窑长,那成什么话!还有,他听说在旧社会人们把妓院说成窑子,一说到窑,人们就容易往那方面联想,容易把意思弄混淆。而矿字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一说到矿,哐当一下子,显得十分响亮。
   
    矿上的工人都是他到市里火车站的站前广场招来的,招工很容易,他随便招招手,呼啦就围上来一大堆。他招工招得很挑剔,年岁太大的不要,文化水平太高的也不要。因为他知道自己,由己推人,知道人上学上多了,心思就多,就不好领导。反正他又没打算在矿上搞机械化采煤,文化水平高了也用不上,只要看着身体好,能干活,人又比较老实,就可以了。有一个年轻人,说自己高中毕业。宋长玉说:"你到我的煤矿只能大材小用,可惜了。"年轻人改了口,说自己刚才说错了,他只是初中毕业。宋长玉说:"做人要诚实,你这样就不行,一会儿高中毕业,一会儿初中毕业,叫人没法相信你。"他本来想回老家招些人来,老家的剩余劳力很多,不少年轻人都在老家闲着。他要是一回老家招工,老家的人就会知道他现在当了矿长,他就会显得很风光。考虑再三,他最终还是把这个想法放弃了。越是沾亲带故,调皮捣蛋的人就越多,老家的人万万招惹不得。等矿上的一切走入正轨,他倒是可以写封信,悄悄让他的弟弟长山到矿上来。
   
    他也不许矿上的工人喊他老板。怎么说呢,他一听见老板这个叫法,就难免想到压迫、剥削、旧社会和资产阶级等等词汇,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仿佛他一下子变成了剥削阶级似的。他对工人说:"我的老家也在农村,咱们都是兄弟。什么老板不老板,你们直接叫我宋长玉就行了。"工人们当然不敢叫他的名字,都喊他宋矿长。这正是宋长玉所希望听到的叫法儿。
   
    外出采购东西,或是有人到矿上联系业务,宋长玉都是先给人家掏名片,说:"给,这是我的名片。"在乔集矿工作时,他曾想过用乔集矿的信签和信封证明自己的身份,而现在使用名片作自我介绍,真是再好不过。他不知道名片这种形式是谁发明的,反正使用名片很合他的心思。跟一些人初次见面,他哪里好意思上来就说他是矿长,可他又特别需要让人知道他是矿长,那么好嘛,这时名片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他把名片往对方手里一递,什么话都不用说,人家就知道了他的头衔是矿长。其实这也是文字的力量,文字无声胜有声,在有些情况下,文字的力量是口头说话的力量所不能代替的。他一次就印了三百张名片。在名片上,他的名字用的是楷体字,字印得很大,占了整个名片的三分之一。以前给夏观矿工报写稿时,他特别渴望自己的名字变成印刷体出现在矿工报上,但愿望没能实现。现在,他的愿望换了一种方式,出现在名片上了,而且一出现就是三百次。
   
    这是他的名字第一次以印刷体的形式出现,他越看越好看。看着看着,他的名片上似乎站起一个人来,这个人代表他,好像比他本人还要好看。名片上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那是印制名片时使用了香水。这种香味也让他觉得很好闻。有人接到名片时,还把矿长二字读了出来,这使宋长玉觉得非常受用。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也当上了矿长。怎么着,唐洪涛是矿长,他现在也是矿长。煤矿虽然有大小之分,所有制性质虽然也有国家、集体和个体之分,但谁能否认他的煤矿也是煤矿,谁能否认他也是一家煤矿的矿长呢!
   
    宋长玉还把名片给了金凤一张,让金凤闻闻香不香。金凤放在鼻子上闻了闻,说挺香的。宋长玉说:"这就是我,你闻到名片上的香味,就等于闻到我的香味了。"
   
    金凤说:"这不是你,你能搂着我睡觉,它能吗!"
   
    他们买了大床,已搬到新房子里去住。他们没有举行什么婚礼,说是旅行结婚,两个人到省城转了一圈,并在城里住了两天,就算把结婚的仪式举行过了。金凤问过宋长玉,要不要回宋长玉的老家看看。宋长玉说现在太忙,等过年的时候再说吧。每晚每晚,宋长玉都把金凤紧紧地搂在怀里,问:"金凤,金凤,是你吗?"金凤说:"是我。""夜里我看不见你怎么办,你身上有什么记号吗?""你要什么记号?""你身上长的有瘊子吗?"金凤想了想,没想起自己身上有什么瘊子,说:"我身上你都看了,也都摸了,有没有瘊子你还不知道吗?"宋长玉说:"那我得再检查一遍。"金凤把身子平展着,说:"你检查吧,随你的便。"宋长玉闭着眼,检查了上边,又检查下边,对金凤说:"这回我检查出来了,你身上一共有三个瘊子呢。"金凤说:"你骗人,我身上有瘊子,我自己怎么不知道!"宋长玉故意卖关子,说:"对了,人往往不了解自己。""你得告诉我。"宋长玉捉了金凤的手,把三个"瘊子"自上而下逐一数给金凤:"一个,两个,这是第三个。"数到第三个"瘊子"时,"瘊子"迅速发胀,金凤有些受不了,说:"这不是瘊子,你坏,你坏……"
   
    亲热过后,金凤问宋长玉:"你现在还想唐丽华吗?"宋长玉说:"你老提唐丽华干什么?"金凤在宋长玉怀里撒娇:"你说嘛,我就让你说。""你让我说什么?我说不想她,你不会相信;我要是说想她,你该吃醋了。""你说实话嘛!""你真让我说?""说吧,没事儿。"宋长玉说:"在没认识你之前,我是有点想她,一跟你好,我就不想她了。你这么好,我还想她干什么!""真的,你没骗我吧?""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干什么!以后不许说骗不骗的,这个字眼儿太难听了。"金凤说:"你听着,这一辈子你只许跟我好,不许跟别人好。"宋长玉没说话。金凤晃着他问:"我的话你听见没有?说话!"宋长玉说:"我觉得你的想法挺可笑的,除了你,谁会跟我好呢!""那可不一定。"宋长玉把金凤搂得更紧些,叹了一口气说:"金凤你记着我的话,你不但是我的爱人,还是我的恩人呢!"
   
    宋长玉不让金凤在桥头卖票了,取得岳父的同意后,他让金凤到矿上当会计。金凤有些畏难,说她可不会算帐。宋长玉说,当会计没什么难的,一学就会了。现在算帐又不用打算盘,是用电子计算器。把计算器上的数码一摁,加减乘除都可以,而且准确得很。宋长玉又说:"什么工作都需要学习,都是从不会到会。就说我吧,我以前没当过矿长,现在也是在学中干,在干中学。有一句话我特别相信,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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