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煤 /刘庆邦 著

23、回老家过年



    这年春节,宋长玉给工人放了假,要带妻子金凤回老家过年。他出来了好几年,连着三个春节都是在外面过的,这第四个春节,他决定回老家过。他写信对父母说过,要是不混出个人样儿来,他就不回家。现在他当了矿长,又在外面娶了老婆,应该说混得还可以吧。他给金凤买了金戒指、金耳环,和带翻毛领子的裘皮大衣,把金凤打扮得像个贵妇。他自己也买了新皮鞋和呢子大衣,穿上在镜子前照了照,颇有些企业家的派头。他带了足够的钱和足够的香烟。他买的烟是国内最好的,也是最贵的。他自己虽然不吸烟,但回老家一定要买好烟。他懂得老家的规矩,凡是从外面回去的人,一定要给乡亲们让烟,见一个让一个。而乡亲们也习惯看一看香烟的牌子,如牌子响亮,乡亲们会显得很高兴,让烟的人脸上也会大增其光。换句话说,你拿出的烟是什么级别,几乎是你地位和身份的标志,乡亲们也往往会从香烟的优劣程度上衡量你在外面混得怎么样。
   
    所以不少人在外面省吃俭用,宁可苦着自己,回家也一定要买烟,而且尽量买好烟。金凤见宋长玉仅香烟就带了一提包,问他带这么多烟干什么?宋长玉说:"你不知道,我们那里的人特别能吸烟,能一颗接一颗不住嘴地吸,烟带不够可不行。"他帮金凤把金戒指、金耳环都戴上,说:"你现在才真正变成金凤凰了。"金凤把两个金耳环在穿衣镜前左右看看,问:"那我以前是什么凤凰呢?"宋长玉说:"以前嘛,是土凤凰呗!""按你的说法,是你把我变成金凤凰了?""你说呢?"金凤说:"我不说,我一说你该说我迷信了。"宋长玉听出金凤话里有话,说:"说说嘛,没关系的。""我说了,不许你说我讲迷信。""说吧,说吧,我不说你。"金凤说,她妈曾背着她找算卦的先生给她算过一卦,算卦的先生说,因为她名字里有一个金字,要是找对象,最好找一个名字里带玉字的,说是金配玉,主富贵;玉配金,一辈子荣华富贵扎下根。她妈跟她一说,她原来根本不相信这一套,埋怨妈不该给她瞎算卦。
   
    只有女孩子的名字里才容易带玉,男孩子里哪有什么名字里带玉的呢!反正她的所有男同学,还有村里的男孩子,没有一个名字带玉的。她想来想去,倒是想起了有一个人的名字带玉,那是她的姑父,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后来宋长玉一到红煤厂,她一知道宋长玉的名字叫宋长玉,第一个感觉不是高兴,而是害怕。她想,坏了,名字带玉字的男人来了。一开始,她一看见宋长玉就害怕,害怕得身上打哆嗦,收都收不住。她觉得宋长玉不是一个人,一定是老天爷派来的,不然的话,怎么就那么寸呢!她正找不到名字里带玉的,带玉的人就来了,而且和她的岁数大小差不多,她还要天天给宋长玉做饭吃。有一天,她越想越害怕,竟掉了眼泪。妈问她哭啥呢,她再次埋怨妈,不该给她瞎算卦。妈一想就明白了,可不是咋的,小宋的名字里带着一个玉字。妈似乎也有些害怕,说:"我日他娘,那个算卦的算得还怪准呢!"
   
    听金凤说了原委,宋长玉有些愣怔。说起来他也自以为是个喜欢咬文嚼字的人,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他要是想到这一层,早早跟金凤说出来,金凤就会把算卦先生的话也说出来,那样的话,他不必费那么多心思,不必做那么多铺垫工作,金凤也会乖乖跟他走。他本人从来不算卦,也从来不相信算卦先生能把人的前途、命运和婚姻预测准确。但他自己不信,并不反对别人相信。像金凤和金凤的妈妈,相信算卦先生的话就很好,金凤这一辈子就会死心塌地地跟他过。至此他也明白了,明守福为什么没有反对女儿嫁给他这么一个漂泊而来的外乡人,原来算卦先生的话起了作用。从这个意义上讲,他能和金凤结合,媒人是那个不知姓名的算卦先生。他说:"我们俩能走到一块儿,看来是老天爷的安排。老天爷安排你在红煤厂等我,又安排我到红煤厂来,我一来,咱俩就认识了。金凤,你现在看见我还害怕吗?"金凤说:"还是有点害怕。"宋长玉把金凤搂住了,问:"我有那么可怕吗?"金凤说:"可怕倒不是,反正,怎么说呢,我也说不来。"宋长玉亲了金凤一下,说:"我们两个是平等的,你今后不要怕我,你要是怕我,我心里该不安了。""那,你以后会打我吗?""我的傻小凤儿,我爱你还爱不够呢,怎么会舍得打你!"
   
    宋长玉把带金凤回老家过年的事提前写信告诉了父母,父母把院子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他们刚来到院子门口,有小孩子跑着向父母报告了消息,母亲就从院子里迎了出来。母亲一把抓住了宋长玉的胳膊,说:"我的儿,娘可你盼回来了!"娘的泪水涌满了眼窝儿。宋长玉叫了声娘,见娘的头发已白了一半,眼睛也湿了。宋长玉把身后的金凤介绍给娘,说:"这就是我在信上给您说的金凤。"金凤叫了一声妈。娘答应着,把金凤也叫成"我的儿",接过金凤手中的提包,让他们赶快回屋歇歇。娘冲院子里喊:"长玉他爹,你在屋里干啥呢,快出来接着两个孩子!"娘的眼泪流出来了,可娘只顾高兴了,像是没有察觉,没有擦去,两道湿印就在鼻窝两边挂着。娘又对金凤说:"我的儿,咱家可是穷啊,回家让你受委屈。"金凤笑了笑,说没事儿。长玉的爹从屋里出来了,两手扎煞着,问着回来了,只是笑,笑得很是羞涩,像害怕见人一样。一个大老头子,又不是大闺女,有什么可羞涩的呢?爹像是发现了什么,当爹的样子才有所恢复,他问:"长山呢?我让长山去镇上汽车站接你们,这孩子接到哪儿去了?"宋长玉说,到县城后,他们租了一辆三轮摩托,直接回来了,没有坐长途汽车。爹说:"怪不得呢,我说长山怎么这么没用呢!"

下一页  回目录  秋早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