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煤 /刘庆邦 著

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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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年中秋节,来自夏观矿务局下属煤矿的上千个矿工和家属把矿务局的大门口给堵上了,镀铬的大铁栅栏门紧锁着,外面来的小车进不去,院子里的小车也出不来。在围堵大门口的矿工和家属中还有一百多个因在井下受重伤而截瘫的矿工,他们是摇着轮椅来的。截瘫矿工没有分散穿插在别的矿工和家属当中,他们集中排成一片,一个挨一个,排得似乎还很整齐。仿佛他们是半机械化的部队,别的人只是一些步兵。所有的人都没有打红旗,没有喊口号,没有喧哗,也没有躁动。他们在大门外的水泥地上坐着或站着,有的往大门里边望,有的往天上望,有的垂着头,表情肃穆,像是静坐的性质。只有在靠近铁栅栏门的最前方,六个人分成三组,每两个人扯一张皱皱巴巴的牛皮纸,上面用黑墨写着不同的内容。第一张写的是:我们要吃饭!第二张写的是:我们要生存!!第三张写的是:强烈要求给我们发工资!!!字体粗犷,丑陋,笔画里透着无声的愤怒。中秋节是排在春节之后的第二大节日,他们对中秋节是很重视的。往年这个时候,正是他们和家人团聚,一块吃月饼赏月亮的时候。今年矿上几个月发不出工资,他们大约买不起月饼了,也无心赏月亮了。天气有些阴,气象台预报说后半夜有小雨,今年的中秋月亮出不来了。秋风阵阵袭来,使人们身上和心上都有了寒意。高空中有一只孤鸟,匆匆地飞过去了。被秋风吹落的杨树叶落在人群中,有一个矿工捡起一片树叶,捏着叶梗,对树叶久久看着。
   
    郑四给宋长玉打电话,说夏观矿务局的煤黑子跟矿务局的领导闹起来了,建议宋长玉快去看看。郑四的口气欣喜得很,说:“煤黑子终于撑不住了,真他妈精彩!”
   
    宋长玉问郑四:“怎么个精彩法儿?双方打起来没有?”
   
    郑四说:“黑压压的煤黑子把矿务局的大门口堵上了,我看快打起来了,宋老板不去欣赏一下吗?”
   
    宋长玉说:“又不是唱大戏,那有什么好欣赏的,我怕溅我身上血。”
   
    放下郑四打来的电话,宋长玉给王利民打电话,把郑四说的情况跟王利民说了一遍。王利民问宋长玉:
   
    “你去现场看了吗?”
   
    宋长玉说:“没有。”
   
    “你可以去看看嘛!你有什么看法?”
   
    “我没什么看法。我看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而且比任何时候都好。”
   
    “你的意思我们是不是庆贺一下?”
   
    “今天是中秋节,我看还是各自跟老婆一块儿过吧。”
   
    “你老婆还是明守福的闺女吗?我听说你终于把唐洪涛的闺女搞到手了,此言不虚吧?”
   
    “胡说八道,你听谁说的?”
   
    “我听齐国良说的,他说你那时追唐丽华追得很紧,急得恨不能舔人家的脚丫子,结果人家抬腿一蹄子,把你给踢开了。”
   
    “齐国良这小子,他嘴里哪有什么好话!我跟唐丽华早就没来往了,自从离开乔集矿,我就再没有见过她。”
   
    “那怎么能甘心!要是我,我就不甘心。唐丽华又没有远走高飞,可以找机会搞搞她嘛,重续旧缘嘛。”
   
    宋长玉听出来,他和唐丽华的事王利民并不摸底,王利民是在诈他。亏得他没有承认把唐丽华搞到了手,要是说漏了嘴,不知王利民怎么编派他呢。他说:“我没那个兴趣。”
   
    傍晚时分,宋长玉还是自己开车到矿务局大门口看了看。那些静坐的矿工和家属虽然仍没有散去,但也没有什么过激的行动。他觉得这些人还是太老实,还不如红煤厂的村民有战斗力。又不是打坐练功,老坐着有什么用?现在谁还吃你们这一套?宋长玉本来想停下车多看一会儿,见不少人朝他的车望着,怕是把他的车当成矿务局领导的车了,他没敢停车,只转了一圈就走了。
   
    夏观矿务局所属各煤矿之所以发不出工资,因为总体上煤炭生产过剩,挖出的煤堆得大堆小堆,卖不出去。黑家伙卖不出去,就换不回银子,没有银子,拿什么发工资呢?煤在地底下睡了万年亿年,睡得很香很沉,不愿被一种两条腿的动物吵醒,一旦被吵醒它们就很烦。煤在地底下是一个整体,有着自己的生命和呼吸,它们不愿意被人们弄到井上去,无意与太阳争辉。既然把它们的梦吵醒了,既然把它们弄到井上去了,就该赶快给它们一把火,成全了它们的使命算了。可是,它们被挖出来后,就在露天地里堆放着,以致越堆越高。原来这个世界不需要它们了,它们羞愧难当,想到了自杀。它们的自杀方式就是自燃。借了太阳之刀,风力之剑,它们集体抹了脖子。它们没有流红血,却在冒白烟。白烟呼呼地冲上蓝天,几乎和白云接壤。矿工不允许它们自杀,他们抱着水管,转着圈地往它们身上滋水。煤堆高处水的压力够不到,他们冒着被烧伤的危险,爬到煤堆上面去滋。负责灭火的矿工也领不到工资,他们的生活也很困难,灭了一段火,劲头就下来了。乔集矿有一个工人,灭火的积极性一直很高,他有些疯狂似的,抱着水管子,一天到晚往煤堆的冒烟处滋水。一失脚从煤堆上滚下来了,滚成了一个煤人。他咬咬牙,像是要堵敌人的枪眼似的,又冲了上去。《矿工报》的记者采访他,问他为什么这样能干。原来前一段乔集矿井下冒了顶,砸死了三个人,其中有他的亲哥哥。他说煤里有他哥流的血,他不能眼看着哥哥拿血拿命换来的煤白白烧掉。记者认为他的事迹很好,思想境界很高,对他进行了突出报道。局里也认为他的事迹真正体现了工人阶级的主人翁精神,把他树为典型,要求全局职工都要向他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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