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煤 /刘庆邦 著

第三十四章(2)



    中国的劳动力多得是,招招手就过来一大堆,不用给他们多少钱,他们就干得很欢。他先期也不用投入多少钱,借一个窝就可以下蛋,下了蛋就是自己的。要说对煤矿的管理,科班出身的他更是轻车熟路,那些半路出家的小窑主跟他根本不可同日而语。怪只怪自己以前的观念太正统,太保守。他以前不大看得起小煤窑,认为小煤窑乱挖乱采,破坏了国家的煤炭资源,并对国有大矿构成严重威胁。他甚至认为,小煤窑主所走的简直就是资本主义道路,而小煤窑主正是以前全社会所批判的资产阶级暴发户。他现在终于想明白了,什么无产阶级、资产阶级,只要有钱,就是好样的,就是爷。过去在乔集矿,仅仅因为他在经济问题上不够谨慎,人家就把他整了个一败涂地。现在好了,他完全自由了,天是他的,地是他的,窑是他的,煤是他的,挣多挣少都可以存在自己的户头上,谁都放不出一个屁字。他难免想到宋长玉,那小子原来不过是个农民轮换工,他都办起了煤矿,当上了老板,发了大财,甚至敢打电话跟他叫板,他干吗不能发一把呢?在上次的电话里,宋长玉向他提起了唐丽华,让他非常气愤。听宋长玉的口气,狗东西跟唐丽华又联系上了。凭宋长玉的财力和狭隘心理,事情也许是真的。他明白宋长玉是在报复他,他绝不会去证实那件事。
   
    当上振兴煤矿矿长的第三个月,唐洪涛就买了一辆红旗牌小轿车。轿车不是新的,是二手车,他只花了十来万就把车买了下来。也是一个开煤矿的老板,因为新买了宝马,就把红旗淘汰下来了。唐洪涛知道,早年间只有省级以上干部才有资格天他刚把面条吃了半碗,瓦斯就爆炸了。瓦斯爆炸的瞬间,他听见了一声闷响,感到了脚下地面的震颤,扭脸看见了从井口冒出的一股黑烟。随黑烟升起的还有一样东西,那是提煤和提人用的铁皮罐,在瓦斯爆炸所产生的强大冲击波的作用下,铁皮罐像一只气球一样,噌地从井口飞出来,有些直追宇宙飞船的意思。亏得铁皮罐有钢丝绳牵着,它飞了一下,很快被拉回地面,摔扁了。
   
    有经验的唐洪涛马上作出判断,瓦斯爆炸!他的头一蒙,忽地出了一身汗。他出的汗不是热汗,是冷汗。他的汗不是面条催出来的,是瓦斯爆炸吓出来的。完了,完了,我怎么这么倒霉呢!谁都知道,开煤矿的最怕瓦斯爆炸,井下有冒顶、着火、透水等多种灾害,瓦斯爆炸是威力最大最具有毁灭性的一种灾害。冒顶一般来说砸死人不会多。着火从小到大有一个过程,留给人的有逃生的时间。透水时人从低处跑到高处,往往也能保住性命。常见报纸上有报道,说有多少人被困井下若干天终于生还,那大都是透水事故。遇到瓦斯爆炸人就没有那么幸运,据科学实验报告,在瓦斯爆炸的一刹那,大爆炸中心的温度高达上千摄氏度,在那里工作的人多是被烧死的,有的是烧透了皮肤,有的是烧熟了内脏。反正一遇到瓦斯爆炸,井下的人就在劫难逃,死的人也不会少。
   
    唐洪涛还算镇定,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命人把矿上的铁门关上,锁起来,不许矿内的任何人出去,也不许矿外的任何人进来。他把电话线也掐断了,防止有人往外界打电话。他必须把矿上发生的瓦斯爆炸的消息封锁住,把事故隐瞒起来。上边的安全生产部门把事故查得很紧,消息一旦走漏出去,他的煤矿轻则停产整顿,重则吊销执照,就办不成了。他还没怎么赚钱,就被人关了井,岂不是太亏了。他打算悄悄把事故处理掉,煤矿接着开,并尽快把事故造成的损失夺回来。把六具死难民工的尸体从井下弄上来后,唐洪涛带人连夜用卡车把尸体拉到一个县的人民医院去了。善后当然不能在矿上处理,矿上地方太小,死难民工的家属来了,没有住的地方。就算矿上有住的地方,也不能让他们到矿上来。死一个人,家属往往要来好几个,家属们聚在一起,就容易闹事。他们一旦闹起来,局面就难以控制,保密就说不上了。
   
    也不能把尸体拉到阳正市的医院里去,市里眼多嘴杂,一些媒体的记者到处乱蹿,正愁找不到新闻,消息若是让他们得去,他们不大炒特炒才怪。这个县离市里比较远,也比较偏僻,就说这几个人是在医院里病死的,多给医院一些停尸费就行了。唐洪涛接手煤矿后,用了不少自己的亲戚和朋友,他把亲戚和朋友都动员起来,采取几个人包一个家属的办法,一方面把家属看管起来,不让家属到外面走动;另一方面分别和家属讲条件,把家属各个击破。唐洪涛不惜买来几套警察服,让他的亲戚朋友穿上,向家属施加压力。唐洪涛与矿上的每个民工订的都有用工合同,合同规定,民工一旦在井下因工死亡,矿上一次性付给每个死亡民工家属抚恤金一万五千元,其中还包括丧葬费。唐洪涛他们拿出合同书给那些家属看,念给那些家属听,说铁板钉钉,只能赔偿一万五千块。不管家属怎样哭,怎样诉,他们就是不松口。不但不松口,他们还说,家属拖得时间越长,得到的赔偿就越少,因为家属在旅馆的住宿费和饭费还要从抚恤金里扣除。
   
    眼看把那些家属抻得快顶不住了,已经出现了绝望情绪,他们才让家属说说看,希望加多少抚恤金。那些家属都不敢提过高的要求,有的要求增加买一口棺材的钱,有的要求增加五千,最多的要求增加一万。这些要求,都没有超出唐洪涛他们的预想范围,或者说正中了他们的计谋,但他们还是装作很为难的样子,不好好答应,还要研究研究。在唐洪涛的设计和安排下,事故的善后处理进行得比较顺利,一共才花了不到十八万元,也没有出现泄密的情况。那些民工家属像是没有料到矿上会给他们加钱,他们像是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对矿方还很感激。有位死亡民工的母亲还跪地给唐洪涛磕了头。家属们一拿到钱,就在协议书上签了字,同意将亲人的尸体火化,抱了骨灰盒回家去了。协议书是唐洪涛事先拟定的,在协议书上,家属们为乙方,唐洪涛替乙方拟定的其中一项条款是,乙方保证永不反悔,永不上告,并承认此协议具有法律效力。
   
    家属们都是外省的农村人,离此地都比较远,他们这一走,恐怕再也不会来了。只是最后与医院结账时,矿方与院方出现了一点儿不愉快。矿方想少交一些停尸费,他们讲价说,比如到市场上买货,若一次买得比较多,供货方就得适当降降价,对顾客优惠一些。他们一次买了六个停尸位,院方就不应按原来的价格收费。院方坚决不同意降价,因为那些死难民工不光在医院太平间停尸,医院的医工还要对尸体进行清洗,化妆,他们说,那些尸体都烧得脱了骨,一洗乱掉渣儿,清洗起来太难了,不提价就算不错,降价实在说不过去。争执之际,院方提出让上级有关领导来裁决。他们知道,矿方最怕把死人的事张扬出去,就拿告官的话捅矿方的软肋。果然,院方一捅矿方的软肋,矿方就软了,乖乖地按原价付清了六个民工的停尸费。此后不几天,红煤厂矿也死了一个人,也拉到这个医院停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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