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煤 /刘庆邦 著

第三十五章(2)



    到红煤厂游览的人越来越少。偶尔有一两个游客慕名而来,走一处,失望一处,只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去。他们对红煤厂的评价是,红煤厂已经死了。有的游客大概气愤不过,不仅劝阻别的游客再也别到红煤厂,还给报纸写了文章,标题就是《红煤厂死了》,把红煤厂说得一无是处。然而桥头那个卖票用的岗楼还在。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虽然没人在岗楼里卖游览票了,岗楼却有了新的用场,过路的人纷纷到里面拉屎撒尿。同时,红煤厂的蒜再也卖不出去了,人们上当上多了,终于明白红煤厂卖的蒜多是从外地收购来的冒牌产品。因为卖冒牌蒜,对红煤厂人的形象影响很不好,一提起红煤厂的人,人们会说,千万不要相信他们。
   
    更为严重的是,红煤厂的村民连日常用水都成了问题。在水源充沛的时候,他们随便在地上捣一个窟窿,就呼呼地往上冒水。红煤厂流传着这样的故事,一个人在离村较远的地里干活儿,口渴了,他并不回家喝水,只用铁锨在低洼处挖了一个坑,不一会儿,清亮的泉水就涌出半坑。红煤厂家家户户用的都是压水井。打压水井省事得很,他们在院子的一角选一个地方,用铁管制成的套桶子用力往地下一套一套,把泥土套出来,打个两三米深,续进一根水管,压井就打成了。压水井上方有一个手把,前端用铁丝系着铁管里的胶皮碗子,利用杠杆的原理,连续把手把抬压几下,胶皮碗子往上抽动,水就抽了出来。手把不停地一抬一压,清水就不断地涌流,取之不尽似的。现在不行了,压井里抽不出水了。他们往胶皮碗子上方的铁管里倒了引水,再压还是不行,只压了几下,引水就漏了下去,胶皮碗子噗叽噗叽像放屁一样,抽上来的都是空气。起初他们以为是胶皮碗子老化了,封闭不严了,换了新的胶皮碗子还是抽不上水。后来村民们互相一打听才知道了,由于地下水的水位下降,他们续进井里的水管子够不到水了,只能够到空气。于是他们只好把压井往深里打,由两三米深打到五六米深,再打到七八米深,甚至十几米深。在人追水这场战斗中,红煤厂实行的是水退人进的战略。地下水好像服软了,仿佛在说:“好好,你厉害,我们退走还不行吗?我们不惹你们还不行吗?”红煤厂的人回答是,不行!他们决不放过对水的追击。有的人家动用了机器,把压井打至三十多米深。这么深的井,再使用手动压把显然不适应了,就是把胶皮碗子抽烂也难以抽出水来。明守福家在井口安装了一台抽水用的电动小马达,需要用水时,将小马达的开关一摁,胶皮水管子由软到硬,由瘪到圆,水就蹿了出来。
   
    不是每个家庭都能动用机器打深水井,也不是每个家庭都能使用电力抽水,没水吃怎么办呢,一些村民只好到明守福家借水。他们不说借水,说打水。明守福和明大婶儿不反对人家去他们家打水,不管谁去他们家打水,他们都是笑脸相迎,说打吧。水是龙王爷赐给的,家家都离不开水,人人都离不开水,能不让谁打呢!有时到了中午用水高峰,到明守福家打水的人竞排起了队。他们或提着水桶,或挑着水桶,从井口排到院子门口,又从院子门口排到村街上。这就有些不正常,过去一个满天满地都是好水的红煤厂,现在竟到了连吃水都要排队的地步,是不是有些悲哀?前来排队的人表情都有些严肃,因为他们是在支书家门前排队,不知不觉间,这队伍就有了一些请愿的性质,也有了一些抗议的性质。这一切都是为了水,仿佛人人都在质问,红煤厂的水到哪里去了?人人都在要求,还我以水!
   
    前面把红煤厂比成一盏灯,说水就是灯里的油,看来这个比方还不够到位。换个比方,红煤厂好比是一个人,水就是人的血管里流动的血。谁都知道,人靠血活着,有了血,人的脉搏就会跳动,身体就是热的,脑子就可以思维。没了血,人的心脏就会停止跳动,身体就会变僵变凉,思维也随之停止。人别说没有血,贫血就不得了,人就会脸色发黄,四肢乏力,头脑晕眩,什么事都干不成。那么没水也是一样,人就会渴死,干死。在到处都是水的时候,人们还体会不到水的宝贵,一旦缺了水,人们恍然大悟似的,才知道水是生命之源,原来那么重要,一天都不能离开。把红煤厂比成一个人是一个代指,其实红煤厂就是由两千多村民组成的,就是一个每天都离不开水的生命群体。除了人的生命,还有猪牛羊、鸡鸭鹅、狗猫兔等不同种类的众多生命,他们统统离不开水。据说陆地上的一切动物最初都是从水里生出来的,由单细胞变成了多细胞,由只会在水中游变成可以到陆地上爬,并进化到可以直立行走,看来有一定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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