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煤 /刘庆邦 著

第三十六章(4)



    他们来到井口,见铁罐里又提上来四个人,四个人的衣服都水淋淋的。其中一个人不但丢了矿帽,连鞋也跑丢了,他一从铁罐里出来,就冲宋长玉跪下了,说:“矿长,快派人救救我儿子吧,我儿子还在井下没出来呢!”说着就哭了。
   
    宋长玉让他快起来,说:“我们一定会想办法救人。”他问井底还有人没有。
   
    一个民工说,没看见后面有人,他们爬进铁罐时,大水已经把巷道灌满了,淹没了,连井筒子里都有了水,他们踩着水,费了好大劲儿才爬进铁罐里。
   
    这时有两个包工头也到井口来了,宋长玉招呼一个包工头说:“咱们两个下去看看!”
   
    包工头答应了跟宋长玉一块儿下去,但又说:“我看还是先把空罐放下去吧,万一井底有人,还可以爬进罐里提上来,咱们占了空罐的位置反而不好。”
   
    宋长玉觉得包工头说得有道理,就让绞车司机把空罐放了下去。铁罐本身的自重相当重,绞车是利用铁罐的坠力往井底放铁罐,绞车的钢丝绳上有一段用红漆打上的记号,记号一在司机眼前出现,并到了固定位置,就表明铁罐落到底了。可今天钢丝绳上的红漆记号离固定位置还有两三米远,就不往前走了,从滑轮上垂进井筒里的钢丝绳有些松弛,还有些弯曲,这表明铁罐在水里漂起来了,井筒子里确实有了水。宋长玉让绞车司机把绞车刹死,两眼瞅着钢丝绳,看有没有动静,若钢丝绳晃动或绷紧,说明还有人利用铁罐求生,或已经爬进铁罐里去了。然而钢丝绳死蛇般向呼呼冒凉气的井筒里垂着,半天一动不动。宋长玉让绞车司机把铁罐提上来,铁罐里空空的,连根人毛都没有,只有铁罐的沿口爬着几只被水浸得湿漉漉的白毛老鼠。那些白毛老鼠大概从来没见过井上的世界,一时惊恐万状,茫然无措,铁罐明明提上来了,它们还趴在铁罐的边上不下来,簌簌地抖成一团。一个包工头看见老鼠非常气恼,骂道:“你们他妈的不好好地死,还上来干什么!”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矸石,欲把那些老鼠重新拨拉到井里去,或干脆把老鼠拍死。宋长玉制止了他。宋长玉没有再提出下井,既然大水把井下灌满了,连老鼠都没了活路,再到井下已毫无意义。看来红煤厂的水一直在悄悄地积蓄着力量,现在终于暴发了。
   
    宋长玉和包工头核对了人数,当班下井的共有二十六人,逃出来九人,还有十七个人在井下没能出来。他们心里都明白,剩下的十七个人八成是成了水鬼,生还的希望几乎没有了。还有一个包工头也过来了。宋长玉回到办公室,关起门来,和三个包工头紧急商量对策。宋长玉的意思是,这个事故不要让上面的人知道,他们自己私下里处理。具体处理办法是,没出来的人是哪个包工队的,由哪个包工队负责给家属一定的赔偿,因为他和每个包工队事先签订过合同,合同上就是这么规定的。不料几个包工头不干,都和宋长玉翻了脸,他们说这个事故太大了,他们处理不了,还是由矿上统一处理好一些。正争执不下,电话铃响了。宋长玉不接电话,也不许别人接。电话铃中断了一下,紧接着又响了起来,而且这次一响起来就不停。宋长玉只得拿起电话。电话是乔集矿调度室的人打来的,声音很大,口气很气愤,上来就问矿长在不在,要矿长接电话。宋长玉一听是乔集矿的人就来气,说:
   
    “矿长不在家,有什么话只管说吧!”
   
    “你告诉你们矿长,你们矿出了水,把我们矿的密闭墙都给冲倒了,大水正往我们的采煤工作面灌,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全部由你们矿负责!”
   
    “放屁,我们矿根本没有出水,是乔集矿透水淹了我们的矿,由此造成的一切损失你们矿必须全部赔偿!”
   
    “你们不要抵赖,这个账你们赖不掉。分界线那儿的密闭墙是向我们这边倒,不是向你们那边倒,国家安全生产局管理的人来了一看就明白了。让你们的矿长在矿上等着,我们乔集矿的矿长马上就去找你们交涉!喂,喂,你是不是矿长?我猜你就是那个姓宋的矿长,怎么,你怎么不说话了?你是不是吓尿了?……”
   
    宋长玉骂了一句,把电话挂断了。大水淹到了乔集矿,乔集矿的矿长一来,想把事情瞒住是不可能了。人命关天,而且不是一两条人命,一下子十七条人命,这可如何了得!宋长玉对几个包工头说:“你们几个都不要离开,我马上把事情向村里的支书汇报一下,听听支书的意见,看怎么解决。”
   
    一个包工头问:“宋矿长,你不会丢下我们跑走吧?”
   
    “开玩笑!”宋长玉说,“我的老婆孩子都在这里,我往哪儿跑!”来到岳父明守福家说了情况,宋长玉显得有些慌张,问岳父怎么办。岳父倒很镇定,反而问宋长玉:“你打算怎么办?”
   
    宋长玉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行呢,你不是很聪明嘛,很有办法嘛!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一条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你赶快走!”
   
    “我往哪里走?”
   
    “这要问你自己,反正你不能到市里的房子里去,也不能回你们老家,你认为哪个地方隐蔽,能藏身,你就到哪里去。”
   
    宋长玉在红煤厂成了家,立了业,还有了一儿一女两个可爱的孩子,他不想离开这里,说:“我不能走,我走了,金凤和宋扬、宋歌怎么办?”
   
    岳父说:“你怎么婆婆妈妈的,你走了,有我和你妈,金凤和两个孩子怕什么!”
   
    岳母很惊恐,站在门边,看看明守福,又看看宋长玉,不敢说话。
   
    井下透水的消息已在村子里传开,不少人打着手电筒向矿上走去,想看看到底死了多少人,还想看看大水从井口漫出来没有,要是水从井口漫溢出来,说明红煤厂的水又回来了。
   
    听到消息的明金凤,怀里抱着女儿宋歌,找到矿上没找到宋长玉,又找到父母家里来了。听到爸爸让宋长玉连夜逃跑,她的眼泪就下来了,一把拉住宋长玉的胳膊说:“长玉,我不让你走,要死咱们一块儿死。”
   
    女儿宋歌也从妈妈怀里斜过身子抱住了爸爸的脖子,说: “爸爸,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嘛!”
   
    宋长玉的眼泪也涌出来了,他摸着女儿的头说:“爸爸不走。”
   
    明守福说:“傻话,出去躲躲风头,又不是不回来了,躲过这一阵儿,还可以回来。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小煤矿出了事,哪有矿主不躲起来的?只要矿主一躲起来,再大的事故都由市里处理,省里处理,国家处理。反正国家有的是钱,花点儿钱不算什么。你要是不躲起来,赔偿的事都得由你承担,你就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赔钱只是一方面,要是死人的家属恼起来就会打你,不打死你也得扒你一层皮。我把话给你说到了,走不走你自己决定。你要是不走,等矿上的工人围过来,你想走都走不了。恐怕乔集矿和公安局的人也会来,到时候谁都救不了你。”
   
    别无选择,看来宋长玉只能逃走。
   
    宋长玉没敢开自己的轿车,他让弟弟长山开出一辆货车,连夜把他送到省会的火车站,又连夜搭上一列开往南方的火车,向沿海某大城市逃去。他没买到卧铺票,坐的是硬座车。车厢里满满的,大都像是外出打工的人。车窗外是茫茫的黑夜,车厢里睡得东倒西歪的人反映到窗玻璃上,随着飞驰的列车不停地晃动,仿佛那些人影都跑到窗外面去了,悬在车外一齐晃动。宋长玉如在梦中。
   
    2005年2月1日至7月20日于北京
   
    (初伏第六天,北京持续闷热,被称为桑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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