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棠                 水边人的哀乐故事 

                            
              “……对我自己作品,我比较喜爱的还是那些描写
          我家乡水边人的哀乐故事。因此我被称为乡土作家。”
                     ——引自沈从文1986年《自我评述》
                                   一
    老一辈的豆棚村人,也就是八国联军打中国那一年前后出生的老爷子老奶奶,
不知是夜郎自大,还是眼界狭小;他们讲古叙旧忆往昔,从来不说前清顺、康、雍、
乾、嘉、道、咸、同、光、宣的某年某月某日,也不说民国的某年某月某日。大至
历史事件,小到本地故事,他们都以刘黑锅身死那一年计算时间。吴大帅头一回打
张大帅是哪一年?刘黑锅死前一年。偷鸡摸狗的张老砧子哪一年拉起杆子当了土匪?
刘黑锅死后一年。黄道吉哪一年拜牛鼻子杂毛老道为师,装神弄鬼自称半仙之体?
就在刘黑锅死的那一年。那一年春旱秋涝立夏下雹子,人冬飞沙走石连刮四十九天
大黑风,村北的沙岗搬到了村南,活埋了一户人家两圈猪。那一年大河里的花船水
妓炸了窝,掐死老鸨子,勒死插杆的,剃头刀子阉嫖客。那一年通州的男女洋学生
下乡大扫茬,遇见没有剪辫子的男人便牛不喝水强按头,咔嚓一声铰掉后脑勺的猪
尾巴。挨门串户搜索大姑娘小媳妇,扒下鞋袜剥裹脚布……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那一年情人刘黑锅一死,自幼招蜂引蝶的小红兜肚儿,一改水性杨花老脾气,
改邪归正要当个守身如玉的节妇。她拜在馒头庵老尼姑门下当记名弟子,说媒拉纤
带收生,摇身一变立地成佛。孙悟空变土地庙,旗杆竖在庙后头,杨二郎一眼就看
出了破绽,七十二变也难免露馅。小红肚兜儿却变得六根除净,不留尾巴桩子。
    这一年小红兜肚儿三十六七,不算年少也不见老,她是个不守妇道的女人,喜
欢穿红挂绿,搽胭脂抹粉儿,三十六七打扮得像十八九。刘黑锅咽气的当天晚上,
她就把圆髻改成了冠髻,红头绳换成了蓝头绳儿,一下子老气了许多。半盒胭脂,
一包官粉,扔进灶膛,只要一张清水脸儿,红袄绿裤子,三天三夜浸透了皂荚水,
灰不灰黄不黄,穿在身上好像俗家打扮的尼姑。尖尖翘翘的凤头鞋,压在了箱子底
层,又被钻进箱子的老鼠咬出几个窟窿。眼尖的人看得见,一夜之间她虽没有白了
头,鬓角上也有几茎青丝染上秋霜。
    小红兜肚儿一心不二扑在刘黑锅身上之前,有过六七八个老相好,刘黑锅出殡
下了葬,又都一窝蜂想补刘黑锅的遗缺;可是一见她那哭眉丧眼寡妇脸儿,又都一
个个倒吸一口冷气,打了退堂鼓。
    只有那个在高粱地里占过她便宜的张老砧子,竟敢亮出本相,要跟她长久搭伙,
到她家拉帮套。
    刘黑锅下葬六十天,小红兜肚儿带着十一岁的龙蛋子,给刘黑锅圆坟。北运河
乡俗,人死六十天,只不过跨进了鬼门关,魂灵儿还藕断丝连挂在望乡台上,只等
亲人最后一祭,这才瓜熟蒂落沉人阴曹地府,从此便阴间为鬼了。小红兜肚儿手上
拎着一只大包袱,大包袱里有金箔银锭黄纸钱;龙蛋子胳臂上(扌汇)着一只柳篮
子,柳篮子里有酒肉供品和三住高香。娘儿俩来到村外老桑树下的大坟前,摆放了
供品便烧香、焚纸、跪拜、祷告。刘黑锅刚死,小红兜肚儿便伪造履历,说刘黑锅
是她娘的干儿子,她也就理所当然的是刘黑锅的干姐姐,干姐弟虽不是一母所生,
却情同一奶同胞。于是,她不但收养龙蛋子名正言顺,而且在刘黑锅身上做多少文
章都有了题目。

    “爹,您老人家甭挂念儿子,放心上路吧!”龙蛋子连磕三个响头,一个响头
一个海碗大的坑,“早去早回。转世投胎,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小红兜肚儿一个巴掌捂住他的嘴,说:“你爹不愿跟我同年同月同日死,但愿
同年同月同日生,来世成双结对做夫妻;我一日不死,你爹在阴间等我一日,我一
年不死,他在阴间等我一年,竟打长算也等不了三万六千天。”
    龙蛋子十分孝顺,忙又叩了一个头,说:“爹,寒来暑往春夏秋冬,转眼之间
就是百年,您安心等着干娘把您接回来吧!”
    “我那比得过二十四孝的好儿子!”小红兜肚儿泪下如麻脸上笑开了花,“你
到河边掏螃蟹,干娘在你爹坟前多坐一会儿。”
    “您回家别忘了喊我一声。”龙蛋子爬起身像摘了笼头的驹儿,欢蹦乱跳地向
河边跑去。
    龙蛋子一走,小红兜肚儿使张开双臂扑到坟头上,紧搂着坟头连连呼唤刘黑锅
的名字;夺眶而出的泪水像一道道鞭杆子雨,穿透了黄土直人坟坑,点点滴滴打在
刘黑锅的棺盖上。
    “黑锅呀黑锅,狠心贼的黑锅呀!”小红兜肚儿一边哭一边骂,“你撒手一走
六十天,望乡台上看得见,这六十天里我哪一天吃过半碗饭,哪一夜不是天光大亮
还睁着眼?想你想得我掉下一巴掌膘,连骨头带肉拆下来喂不饱一只鹰;愁得我大
把大把掉头发,剩下几根也白了梢儿。你尝尝我的眼泪苦不苦?就知道我吃下一篓
蜜的甜瓜,到嘴里也改味儿变成黄连。”
    小红兜肚儿哭骂不解气,又双手发疯扒起了坟,满天飞溅黄土坷垃青草叶子。
    “哈哈哈哈!”老桑树下一阵怪笑,跳下个鹰鼻鹞眼水蛇腰的汉子,“小红兜
肚儿,人死如灯灭,刘黑锅一人阴间就还不了阳;你给他挂了六十天孝,也算尽到
了露水夫妻的情分,哭几声更是老尺加一,给够了斤两。还是擦干了眼泪走你的阳
关道,别死心眼子粘住这座独木桥。”
    小红兜肚儿睁开泪眼一看,认得他是过去给皇粮庄头麻大叫驴家扛过长工的张
老砧子。张老砧子也有一身武艺,也走过船,跟刘黑锅争抢船老大的腰牌,打了三
十六场死架,没有一回不败在刘黑锅手下。但是,他腿快手粘胳臂长,打架吃了败
仗撒腿就跑,快似流星一溜烟,刘黑锅就像忙牛追兔子,累得呼噜气喘望尘莫及。
刘黑锅肚子里撑得船,没有花花肠子弯弯绕,一颗心挂在胸脯上,不会害人也不知
道防人。张老砧子最会趁虚而人,打不过他就偷他;偷了刘黑锅的血汗钱,转身就
进宝局子,一子不剩送进庄家的狗牙荷包里。刘黑锅离船上岸给小红兜肚儿拉帮套,
他也懒得再吃水上饭,变成了一只黄鼠狼儿串户偷鸡,腰里暗藏一根绳子串村套狗,
卖烧鸡狗肉为生。他还有一门独家手艺,那就是谁跟他结了仇,他能连放三把火而
不留一点痕迹,方圆十几个村的财主都怕他下这个毒手。
    目光一碰,小红兜肚儿就感到张老砧子来者不善,慌忙从坟上爬起身子,向河
边喊道:“龙蛋子,回家吧!”
    张老砧子铁青了刀条子脸,喝道:“小红兜肚儿,我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也
是来给黑锅大哥圆坟送路的。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葫芦酒,洒在刘黑锅坟前的一片草丛上,直直溜溜跪倒,
端端正正叩头。
    “张老砧子,我替刘黑锅多谢你了。”小红兜肚儿见他一本正经,也只得以礼
相待,硬着头皮说软话儿。
    “黑锅大哥,死诸葛吓退了活司马,您人士六十天,我才敢到您坟前请罪。”
张老砧子抡起巴掌,左右开弓打自己的脸,“那一年半夜三更,小红兜肚儿背着龙
蛋子,到这棵老桑树下的窝棚里来找您,我正猫在豆棵下,搽着满脸的锅烟子,打
算进村愉两只肥母鸡,给您刚下患儿的弟妹熬汤喝;谁想巧遇小红兜肚儿路过高粱
地,我不该一时起了歹心,吃屎的狗抢了您嘴里的肉,罪该万死。”
    “张老砧子……你这个……该当千刀万剐的……狗贼!”小红兜肚儿又羞又怕,
哭喊着叫骂。”
    “黑锅大哥,兄弟甘愿把女儿许配给你家龙蛋子为妻,跟你高攀做个亲家。”
张老砧子把自己打得鼻青脸肿才住手,“一个水灵灵鲜嫩嫩的黄花闺女,换你撂下
筷子的残茶剩饭小红兜肚儿,我不占便宜你也没吃亏。”
    小红兜肚儿见势不妙想跑,两只小脚像拴上了千斤坠儿,天旋地转寸步难行,
尖着嗓子鬼叫:“龙蛋子,快救娘来呀!”
    张老砧子愣愣怔怔站起来,两眼直勾勾盯住小红兜肚儿,说:“我给你拉帮套,
下地是牛,蹲门是狗,天天给你偷一只鸡吃。”
    小红兜肚儿撇了撇嘴儿,鼻孔里冷笑,说:“我跟了刘黑锅半辈子,天下男人
都不入我的眼里。”
    “刘黑锅一犯脾气打你个半死,我连小指头儿都舍不得捅你一下。”
    “老娘天生一副贱骨头,一身皮肉贪爱刘黑锅的铁砂掌。”
    “刘黑锅独占你的身子十几年,没给你买过二尺花布三缕丝线,我能叫你穿红
挂绿,插金戴银。”
    “老娘是个养汉精,一腔子血都倒给刘黑锅一个人了。”
    “你这只馋嘴的叫春猫儿,怎么能一天不吃荤腥儿不叼肉?”
    “刘黑锅死的那天,我就把自个儿劁了。”
    “那你怎么不到尼姑庵出家呢?”
    “我得把龙蛋子拉扯成人。”
    “你真能横下一条心,从今以后不打一口野食儿?”
    “我敢走歪了一只脚,刘黑锅的阴魂显灵,活活把我掐死。”
    “还是我替黑锅大哥堵死了水沟眼儿,把守住两扇门吧!”张老砧子恶眉瞪眼
一副凶相,“只要我听说哪个野男人进了你的屋子上了你的炕,我不砍下他脖子上
的大脑瓜儿,也得割下他裆里的小脑袋。”
    “呸!”小红兜肚儿一口唾沫啐在张老砧子的鼻尖上,“赶快回家守住你的娘
娘庙,大红庙门不知给谁拔了闩哩!”
    小红兜肚儿这两句话像给了张老砧子当头一棒,怪叫一声如梦方醒,疯跑如飞
而去。
    一片阴云遮住了头上一块天,小红兜肚儿又扑在刘黑锅的坟上哭起来。
                                   二
    龙蛋子正在河边给花满枝掰脚丫子,并没有手伸进岸下的泥窝掏螃蟹。
    他离开老桑树下坟地,嘬起嘴唇吹一支小曲,眼盯着大河脚下却拐了弯儿;河
滩上的羊肠子小路三盘四绕六出五进八卦阵,龙蛋子转出一片柳棵子地,一头正撞
在花满枝家的篱笆根上。花满枝家的篱墙内,一溜三棵摇钱树,年年能摘十几筐绿
叶红嘴儿大蜜桃。家家到庙里进香,给祖宗上供,老人家整寿,小娇哥满月,都买
她家的蜜桃取个吉利。这三棵摇钱树是那年她爹牵驴赶脚,南下深州偷来的秧子。
深州大蜜桃到了豆棚村,虽说多少走了味儿,可也比豆棚村土产的五月鲜几个大口
甜。花满枝的爹花进宝,把这三棵蜜桃视如财神,管这三棵蜜桃树叫大姑奶奶、二
姑奶奶、三姑奶奶。花满枝更得挫一辈儿,管大姑奶奶叫大姑太太,管二姑奶奶叫
二姑太太,管三姑奶奶叫三姑太太。每年桃枝发芽,全家老小给姑奶奶道喜。阳春
三月桃花开,四面夹起围障给姑奶奶当闺房,怕的是狂风吹落桃花少结果。等到绿
叶成荫子满枝,蜜桃树下更是日夜不离人,好像给姑奶奶侍候月子。蜜桃长到鸡蛋
大,每一颗蜜桃挂一草兜儿,有如潞河中学女洋学生的奶罩,防的是蜜桃沉重,坠
断了枝权,半生不熟落了地。眼下正是五黄六月,个小的蜜桃也有半斤八两,只等
涨满了甜汁熟了个透,便可采摘上市卖大钱。此时此刻,恰似生死关头,花进宝两
口子黑夜看守,白天不能不下地,三棵摇钱树就交给女儿满枝和谷家的串儿护卫。
    龙蛋子不想偷桃,只想把谷串儿从花满枝身边赶跑。
    刘黑锅教子,头一条就是一辈子手脚要干净,饿死不能偷,穷死不能抢。龙蛋
子五岁那年偷了邻居一把酸枣儿,刘黑锅子心狠手辣,铁砂掌打得龙蛋子皮开肉绽,
小红兜肚儿护犊子,也被打得半死。从那以后,直到一九六二年,五十岁的龙蛋子
饿得全身浮肿,穷得一贫如洗,也没吃过一口不义之食,拿过一分不义之财。
    他跟谷串儿前世无冤,今生结下死扣子,一知半解的都说是为了争夺花满枝,
却不知道开头的起因竟是花满枝的一双脚。
    刘、花、谷三家,同一年来到豆棚村落户,祖辈便是通家之好。刘黑锅、花进
宝和谷串儿的爹谷三千,小时候拜过把子,亲如一条娘肠子爬出来的同胞兄弟。长
大了刘黑锅走船而又扛长工,花进宝扛长工而又赶脚,只有谷三千到镇上当了牙行,
靠耍嘴皮子吃饭。女大十八变,男大变化也不少。刘黑锅变得顶天立地,花进宝变
得财狠食黑,谷三千变得长毛赛过活猴儿,不长毛是一条泥鳅。刘黑锅看不起花进
宝为了一个小钱便不要脸面,更恼怒谷三千为了一个小钱插圈拴套,挖下陷井坑人。
他临死之前几年,跟这两家已经不大走动。但是,三家的孩子又像他们三人小时候
那么亲近,刘黑锅、花进宝和谷三千三人也就没有割袍断义,划地绝交。
    三个孩子,两男一女,龙蛋子肠子直,谷串儿心眼多,花满枝嘴儿甜。青梅竹
马,三小无猜,谁跟谁都半斤八两,五寸半尺,不轻不重,不近不远。在谷串儿、
花满枝、龙蛋子八岁那一年,五月初五吃粽子那一天,就像一把火烧着了两座柴垛,
谷家和花家同一个时辰窝里斗,两家的两口子打得里出外进,难解难分。吓出了屎
的谷串儿,尿湿了裤子的花满枝,一个脚前,一个脚后,都跑到小红兜肚儿家哭秦
庭,扯胳臂搬腿,死缠活绕刘黑锅出马到两家劝架。
    大病缠身的刘黑锅手拄一根青秫棒,来到花家敲了敲门,花家两口子马上鸦雀
无声。又到谷家门外跺了跺脚,谷家两口子的吵骂也冥然而止。他懒得跟两个干哥
哥照面,也不愿看见两个干嫂子,两家各罢干戈,他也就转身而回。
    两个干嫂子,一个潘金莲,一个潘巧云,他奉两个干哥哥之命,把这两个淫妇
打得正气上升邪气下降,洗心革面脱胎换骨。谁想,好心不得好报。贼咬一口,人
骨三分,二贼各咬一口,跳到大河也洗不清白,背上了一辈子也卸不下来的黑锅。
潘金莲咬定武二郎趁火打劫摸她的奶子,脏心烂肺的谷三千不但信以为真,而且觉
得头上又多了一顶绿帽子。潘巧云更会栽脏诬陷,哭哭啼啼有鼻子有眼儿说他这个
拼命三郎假戏真唱,摸了奶子还掏了裆。枕边风吹得花进宝耳软心活,对桃园三结
义的干兄弟也就另眼相看。
    小红兜肚儿是个爱管闲事的脾气,二狗撕皮她也插一腿,四个人打架她就更要
从中取乐儿。刘黑锅转身而回她原地不动,手牵着龙蛋子进了花家串谷家,一出一
人摸透了两家的脉;原来是一桩儿女结亲的纠纷,却又是四个人五个心眼儿。
    谷三千的娘儿们想占下花满枝,给儿子串儿当媳妇,谷三千却嫌贫爱富。只想
高攀不愿低就。花家那方面,能把女儿嫁到谷家,花进宝正是求之不得,他的娘儿
们却死活要把女儿嫁给龙蛋子。这个女人虽然叫刘黑锅背了一口黑锅,却一直眼馋
心爱着拼命三郎。龙蛋子是个小刘黑锅,女儿也是自己的化身;花木兰替父从军,
花满枝正是代母出嫁,跟刘黑锅不能做夫妻,结成亲家多少也算称心如意。于是,
两家的两口子各不相让,打开了一场烂仗。
    赶上这一出文武带打的好戏,小红兜肚儿怎能不插一脚?她给花进宝的娘儿们
帮腔,骂得花进宝的脑瓜子扎进裤裆里;又给各三千敲边鼓,谷三千的娘儿们被打
得卷起舌头改了口。最后,她指使谷三千当媒人,到花进宝的娘儿们面前给龙蛋子
和花满枝保媒,三言两语就办妥了这门亲事。谁想,得胜还朝回了家,却碰了刘黑
锅一鼻子灰,多亏不敢犟嘴才免了一顿拳脚。
    花满枝不是谷串儿的,也不是龙蛋子的;三小无猜一块过家家,花满枝有时跟
谷串儿拜花堂,有时跟龙蛋子人洞房。花满枝跟谷串儿拜花堂时,龙蛋子充当喜棺
儿;龙蛋子跟花满枝人洞房时,谷串儿扮演大全福人。
    直到花满枝裹脚,龙蛋子和谷串儿才二虎相争。
    北运河的女儿家,裹脚跟订亲、出阁、生育同属头等大事。说媒的人,头一眼
相脚,二一眼才看脸。一双三寸金莲,眉眼儿不算俊俏,媒人挤破门框;眉眼儿俊
俏而两只大脚,媒人不迈门槛。裹脚是女儿家一辈子吉凶祸福的头一道关口,爹娘
不敢大意,自个儿更得小心。晚裹不如早裹,早裹骨肉柔嫩,裹出来小巧玲珑,最
能讨俏。但是,女儿家年岁太小不知利害,难免吃不了苦受不了罪。爹娘心肠一软,
裹了放放了裹,便走了形不成个样子;起五更赶个晚集,欲速则不达,反倒误了大
事。所以,花进宝的娘儿们给女儿裹脚。选定的是花满枝九岁那一年,不早不晚不
慌不忙;裹不成金莲也算得上玉笋,算不上玉笋也像端午节的枣泥粽子。
    头一个来陪伴她的是谷串儿,谷家和花家只有一墙之隔。
    “串儿疼死我哩!”花满枝眼泪汪汪,像一株雨中桃李。
    谷串儿正念私塾,学打算盘,满脑瓜子的女儿经弟子规,便板起面孔一脸正色,
说:“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你咬定牙关受够了罪,鸡窝里就飞出了金翅鸟儿。”
    “串儿,你喜爱我裹小脚儿?”花满枝哭着问道。
    谷串几点点头,说:“财主奶奶官太太,一个比一个脚儿小,走起路来才风摆
杨柳好身段。”
    “串儿,你长着一双贼眼!”花满枝啐了一口,“我一不想当财主奶奶,二当
不上官太太,裹出两只粽子脚卖给谁家?”
    “疯话,罪过!”谷串儿瞪起眼珠子喝道,“我给你削两根拐杖,架着拐杖走
路脚不沾地,熬过这几天你就眉开眼笑了。”
    谷串儿离开花满枝到河边砍柳权子,满头大汗的龙蛋子又来了。
    刘黑锅病弱之躯,武艺不能失传,耍不动长枪大刀,手捏着柳条竹筷子教儿子
习武,一招一式不许偷工减料。龙蛋子刚练过三路刀六趟枪、十二套拳脚,刘黑锅
才放他出门,一溜烟儿来到花满枝身边。
    “龙蛋子,疼死我哩!”花满枝又眼泪汪汪哼哼卿卿起来。
    “那就扯开裹脚条于,松快松快,风凉风凉。”龙蛋子蹲下身来,抬起花满枝
那套着红鞋的双脚,就要动手。
    花满枝“哎哟”一声痛叫,哭着问道:“龙蛋子,你不喜爱小脚儿?”
    “小脚儿又臭又丑。”
    “你怎么知道?”
    “我干娘打开裹脚布洗脚,咸臭成臭的呛鼻子,熏得人能把一挂下水吐出来,
江米小枣的粽子我都不想吃一口。”
    “龙蛋子,你娶媳妇,要小脚儿的,还是要大脚的?”
    “我要大脚板子的,就像跑马卖艺的女戏子,站如松走如风。”
    ‘哪你就给我……解开缠在脚上的……一丈三尺布条子吧?”
    龙蛋子捂住鼻子,扒下花满枝的红鞋,剥下一层又一层的裹脚布;打开一看,
不像金莲,不像玉笋,也不像粽子,活像两只猪蹄儿。
    从九岁到十一,花满枝年年裹脚年年偷放,最后这一回是通州潞河中学的女洋
学生撕碎裹脚布,剁烂了风头鞋。花进宝两口子不敢得罪有洋人撑腰的二毛子,只
得忍辱屈从认了头,谷串儿在他们耳边哺哺咕咕也不听了。
    花满枝那裹了放放了裹的一双脚,大不大小不小,长不长短不短,尖不尖扁不
扁,鸡爪鸭掌四不像。她常到河边泡脚丫子,龙蛋子也想把她那十根弯折扭曲的脚
指掰开捋直,都枉费心机,白费气力。
    他们在河边看见,大脚板子的张老砧子的娘儿们,跟一个野男人在柳棵子地里
滚来滚去,噗通一声滚下了大河也不分离。
                                   三
    张老砧子的那个大脚娘儿们,真正是个走江湖跑马戏的女戏子;南运河沧州吴
桥镇人,门里出身。她骑光背儿马,能倒竖蜻蜒叶底藏花,拉弓射箭百步穿杨。来
到北运河七十二码头卖艺,大码头三日,小码头一天,转过了河西走河东,走遍了
河东又转河西。马戏班子还是一个贼伙,白天卖艺黑夜作贼,河西卖艺偷河东,河
东卖艺偷河西。
    这个贼伙马戏班子,离开北运河的前一天晚上,偷了河东偷河西,偷了河西又
偷河东;临走一去不回头,稀米汤里要捞出一笊篱调货。县衙门的捕快,早就瞄上
了他们的影子。四面张网,十面埋伏,六路八方下夹子,整个马戏班子像盲人骑瞎
马,夜半落深池,被捕快班堵死退路,一网打尽。只有这个大脚板女子钻进一座破
瓦寒窑,那正是张老砧子的住处,身不由己就成了张老砧子的屋里人。
    那时她已有两个月的身孕,过了七个月,一个五斤四两的小丫头儿呱呱坠地,
三月初三三更天落生,起名就叫三儿。酒不醉人人自醉,虽不过是弄瓦之喜,光棍
好苦的张老砧子已经喜出望外,那个女人最会弄虚作假,三儿又生得弱小,张老砧
子只当是早产,也就稀里糊涂地以假当真。
    女马戏子是个耍货儿,又有几分姿色,串门子的出入张家有如逛庙。张老砧子
的肚囊儿活是一口酸菜缸,凡是到他家走动的男人,不管年岁大小,辈分高低,人
品好坏,亲疏远近,他都视为采花盗草的活冤家死对头。他坐在倒扣门口的荆条大
筐上,两眼凶光如临大敌,满脸杀气闲人免进。门前冷落车马稀,女戏子像一只笼
中鸟无人陪伴,坐在炕头拍着炕席骂他,骂够了又咒他。咒他吃饭砂粒子硌牙,喝
水噎在嗓子眼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不出家门浑身长蛆,出了家门疯狗咬脚脖子;撑
船水鬼拉替身,赶车翻车垫车轱辘;耕地天上下雹子砸碎了脑壳。女马戏子骂翻了
天咒陷了地,张老砧子不急不恼只当耳旁风,蹲门的狗脸朝外。他最害怕的是刘黑
锅,一进一出转个圈,就能勾走女马戏子的魂儿。女马戏子虽然招蜂引蝶,却只许
他们动口,不许他们动手,没有被谁沾过身子;最喜欢挑三窝四,煽风点火,看他
们争风吃醋狗咬狗。
    张老砧子小心戒备,严防刘黑锅明修栈道;却正是粗心大意,被一个没有想到
的人暗渡了陈仓。
    此人一脑瓜子反骨,毁僧谤道,欺师灭祖,忤逆不孝,是本地的一大怪。
    张老砧子扛长工的财主家,有个小老婆养的大少爷,刚出满月生身之母就被大
老婆毒死,不到三岁这个大老婆又暴病而亡。老财主给大老婆出了殡,坟头上还没
有长出草芽儿就娶了个花朵似的年青女子做填房,头一胎便生下一对宝贝儿子。于
是,这位大少爷不但受后娘虐待,而且也被亲爹嫌恶,自幼在冷脸白眼中长大,只
是念书聪明过人,考上了通州美国教会开办的潞河中学。谁想他在潞河中学念书却
不喜欢美国教会,竟入了俄国大鼻子的邪门歪道。俄国大鼻子给了他几个萝卜(卢
布),他就管耶稣叫野猪,管孔圣人叫老二,骂他们是丫头养的(私生子),还骂
他爹是吸血鬼,县太爷是狗官,和尚是秃驴,道士是杂毛。不但在校园里骂不住口,
而且大声疾呼到县城闹市骂大街。他惹恼了美国校长,一张布告把他开除。他扛着
行李走出校门,两名捕快早已恭候多时,扯胳膊伸腿给他砸上了斤半的铐子三斤的
镣,押到官府毒刑拷打,他是煮熟的鸭子皮烂嘴不软。高墙铁窗蹲了两年大牢,蓬
头垢面回到家,亲爹不认他这个儿子,他的媳妇是后娘的亲侄女,跟后娘一个鼻孔
出气,不许他进屋子。他一不气怒,二不烦恼,就住在长工棚里,跟长工们睡一条
炕,吃一锅饭。长工们扛锄下地,他牵一头牛到河边吃草,牛角挂书牛背短笛,头
戴斗笠身披蓑衣,古怪而又半疯儿。在张老砧子眼里,他是个败家子,也是他家为
富不仁的现世报,收工回家常跟女马戏子念叨这个败家子的种种奇形怪状,为的是
给女马戏子开心取乐儿。谁知,女马戏子句句听进耳朵,却大动“世人皆欲杀,吾
意独怜才”的恻隐之心,听见屋后黄泥道上回响一阵笛声飘来,扔下手里的针线就
跑出去,扒着篱墙偷看。一人一副眼光,各个口味不同,女马戏子眼里的败家子恰
似闯王帐下的军师李举人,她也就不知不觉自比红娘子。于是,她背起柳筐拿起镰
刀,假装到河滩上割草打柴,尾随败家子到桑间陌上柳棵子地。
    女马戏子是个卖艺也卖身的风尘女子,败家子拜过黄毛绿眼的洋人为师,满腹
洋书一肚子洋墨水,皮里向外都是假洋鬼子作风二毛子习气,两人打了个照面便一
拍即合相见恨晚。
    他们头一回野合,就被龙蛋子和花满枝捉进眼睛。
    那一天,龙蛋子正在河边给花满枝掰脚,突然看见几十丈外的柳棵子地刮起旋
风,虽没有飞沙走石,却也是尘烟弥漫,惊鸟飞叫四散,一片天昏地暗。
    “看!”龙蛋子扔下花满枝的脚丫子,蹿跳蹦高喊叫,“不是狗追野獾,也是
鹰抓兔子!”
    花满枝踢他一脚,吆喝道:“獾油能治烫伤,炖兔子肉过个小年,你快从狗嘴
里把野獾夺过来,鹰爪下把兔子抢过来!”
    龙蛋子就像花满枝拉弓射出的一支箭,几十丈眨眼就到柳棵子地,花满枝瞪圆
了眼珠儿盯住他的后影,只见他一头钻进柳棵子却又像一颗离弦的弹子,从天昏地
暗的尘烟中逃回来。
    “不是……狗追……野獾……,也不是……鹰抓……兔子……    ”龙蛋于昏
头晕脑,脸色惊惶,“是那个……半疯儿的……败家子少东家,把那个……女马戏
子……骑在身下……”
    “拔刀相助真君子,见死不救是小人!”花满枝念出两句野台子戏的白口,
“你跟你爹学过拳脚,就该替天行道除暴安良,大喝一声行侠仗义。”
    “那个女戏子,啐他,骂他,啃他,咬他,可又咯咯儿笑成一串,我猜不透他
们唱的是哪一出戏?”
    “背我亲眼看一看,一看就知子午卯丑。”
    龙蛋子蹲下身子,花满枝趴在他的背上飞跑到柳棵子地。
    败家子和女马戏子已经两败俱伤,各自躺倒在一片柳阴下,浑身热汗粘满亮晶
晶的白沙子,像两只从水中跳到旱岸的鲫鱼,大张着嘴喘气。
    “你真想要我这个千人骑过万人压过的破烂货?”女马戏子眼里噙着泪花问道。
    “汉丞相陈平的张夫人嫁过五个主儿,魏武帝曹操的两位正室都是妓女出身,
我跟他们有相同的爱好。”败家子不同凡响,开口就是学问。
    “你拿出二亩旱涝保收田,张老砧子心甘情愿把我换给你。”
    “人非鸡犬,岂能买卖?”
    “你一毛不拔,张老砧子可不肯把我这一百多斤白送给你呀!”
    “我带你不辞而别,远走高飞!”
    “你把我拐到哪儿去?”
    “下关东,奔正北,到跟俄国搭边的地界。”
    “挨饿去呀!”
    “俄国那边杀富济贫,有饭大家吃,有衣大家穿,有钱大家花,人人平等,个
个自由。”
    “那不是水泊梁山吗?”
    “愿意不愿意?”
    “天下哪块黄土不埋人?我跟你手拉手跳火坑,眨一眨眼就是尿种软胎子。”
    “呵!有你跟我志同道合,我就不愁前路无知己了。”
    女马戏子连打了两个滚儿,滚到败家子身边,枕在他的胳膊上,酸溜溜问道:
“你撇得下家里那如花似玉的小娘子?”
    “什么如花似玉?死不开窍的树墩子!”败家子恶心得像要呕吐,“她是她姑
的一条走狗,我的心腹之患。”
    “你跟她睡过觉吗?”
    “成亲三年,有数的几回。”
    “难道你是不吃尿的狗,不偷嘴的猫,劁了的猪,阉了的驴?”
    “通州东海子的妓院,有一家算一家,没有一家我没逛过;窑姐儿里的九美十
仙三十六妖精,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一个我没嫖过。”
    躲藏在柳棵子里的龙蛋子和花满枝一会儿心惊肉跳,一会儿脸皮发烧,不是被
龙蛋子捂住了嘴,花满枝吓得早就尖叫起来。
    “我不看了。”花满枝闭上了眼睛,“我娘说过,女孩儿家偷看蜻蜒交尾,蚂
蚱配对儿,棕胭脂掉色,抹粉不挂脸儿。”
    “我也看够了。”龙蛋子打了个哈欠,“我砍了几堆青柴,晾在河边,别狼叼
来喂了狗,被吃树熟的捡了便宜。”
    俩人又从柳棵子里退出来,龙蛋子背着花满枝弯腰低头,只看得见脚面,花满
枝高出半截身子,却能眼观六路,扫看八方。
    河边,一个剃光葫芦头的小小子儿,偷背了龙蛋子的一捆青柴,还顺手扯走了
花满枝的裹脚布,一举两得。
    “抓贼!”花满枝大叫。
    龙蛋子把花满枝扔下来,手搭凉棚一望,一眼就识破那个偷青柴的小贼,正是
张老砧子的爱女三儿。
    女扮男装的三儿已经八岁。
                                   四
    三儿人小腿快,两只脚板子上都长着三颗子,每颗痦子上都有一根黄毛,像插
着三根金针。铰多少回长多少回,不长不短只长到一寸。她走不了几步就一溜小跑,
跑起来更是一溜烟儿,龙蛋子胀破了肚皮气炸了肺,也还是望尘莫及追不上她。
    这个丫头不是张老砧子的骨血,张老砧子却疼得像身上的肉;她是女马戏子身
上掉下来的肉,女马戏子却一点也不疼她。
    谁是三儿的亲爹?女马戏子自己也不知道。“
    “那天晚上,就是……我成了你屋里人的……那天晚上……”女马戏子花言巧
语糊弄张老砧子,“你解了馋睡得像一条死狗,我刚一合眼就做了个梦,梦见天上
一颗贼星飞进窗来,我只当要砸碎脑壳,吓得张嘴大叫,谁想贼星落进嘴里,我就
受了孕,坐了胎。”
    “原来我女儿是天上的玉女下界!”张老砧子乐昏了头,顾不得掰着指头算一
算这笔糊涂账。
    那天夜晚,女马戏子是做了个梦,梦见的却不是贼星入口。她梦见的是荒郊野
外疯狗夺食,阴曹地府饿鬼分尸。她的身子血肉模糊,疯狗一爪撕下一大片,饿鬼
一口咬下一大块。
    三岁那年正月十五逛庙,拍花子的给她买了一串冰糖葫芦,就把她哄骗到河边。
冰筏子直下天津卫,倒了几回手最后被卖到马戏班,给老板娘当了六年使唤丫头,
九岁就走江湖上场卖艺。东南西北跑码头,班主都要拿她当见面礼,给地头蛇陪酒
过夜。自从十三岁被班主坏了身子,糟蹋过她的男人不知有多少。那一年三伏连阴
天,一连七天下大雨,马戏班住在破庙里饿肚子,班主和老板娘便拿她的身子换酒
喝,换肉吃。七天二十一个男人,她不知一个人的名姓,没有记住一个人的面孔。
过了一个月不见月信,她怀上了三儿。
    女马戏子恨死了那二十一个男人,也就厌恶这个杂种女儿。她在女儿身上越是
冷得像一块冰,张老砧子越是热得像炭火盆。有了三儿,死后下葬就有人抓把土,
逢年过节烧纸钱,算不得孤魂野鬼无人问;把个倒插问女婿,生下一男半女,张家
就不算绝户断了根。小小的孩儿黄嘴的雀儿,谁给她喂食就给谁啼叫;三儿一见张
老砧子的面,口口声声,脆脆生生,爹呀爹呀叫得张老砧子像灌下二斤高粱酒,又
喝下一碗迷魂汤。女马戏子懒得给她梳头洗脸,张老砧子就给她剃了个光葫芦头;
一双天足的女马戏子也不想给她裹脚,张老砧子就更把她当成了假小子。上树掏鸟,
下水摸鱼,打拳踢脚玩弹引她无所不能。锅中米,灶下柴,张老砧子给一家三口挣
饭吃,她给一天三顿砍柴烧。她前晌砍一大捆,后响砍一大捆,晌午偷一大捆,一
天背回家的柴禾足够烧五天。开头她不光是偷龙蛋子一个人的青柴,后来看见龙蛋
子在河边给花满枝掰脚丫子,一股邪火串遍了五脏六腑,冒烟的七窍像七座砖窑的
烟囱。花脚蚊子死盯一块肉,她咬住了龙蛋子不撒嘴,别人的青柴秋毫无犯,龙蛋
子的青柴一扫而光。
    龙蛋子力气比三儿大,腿脚却比三儿慢得多,汗珠摔八瓣儿砍下的青柴,眼看
着被三儿偷走了一捆又一捆,千斤的牤牛斗不过二钱的狗蝇。多亏花满枝挖空了心
思,想出了一条安排香饵钓金鰲的妙计,出奇制胜,智取惯偷。
    这一天,龙蛋子砍倒了青柴打成了捆,方方正正,齐齐整整,不大不小,不多
不少,扛在肩上不费多少力气,背在身上更是轻松自如,好比给馋痨饿鬼切得入口
方便的坛子肉。然后,他隐藏在一片野草蓬蒿中,只等三儿自投罗网,羊人虎口。
    三儿剃光葫芦头,却穿花兜肚,扎耳朵眼儿,男不男女不女。她满脸乌黑,眼
珠儿反倒分外明亮,牙齿更显得雪白。她走路一蹿一跳,像一只在河滩上觅食的麻
雀。突然,她看见了龙蛋子摆放的柴捆像一桌酒席,欢叫一声奔过去,一手拎起一
捆扔在肩上。正在这时,埋伏在野草蓬蒿中的龙蛋子,一跃而出扑上来。三儿吓得
惊慌,把两捆青柴抛向龙蛋子的头上脚下,转身扭头夺路而逃。龙蛋子头上躲过了
这个柴捆,脚下却没有闪过那个柴捆,绊了个马失前蹄嘴啃地。三儿拍着巴掌笑得
前仰后合。花满枝一见自己的妙计反叫龙蛋子吃了亏,忘了自己的金莲虽然变成了
红薯,仍旧是头重脚轻根底浅,抄三儿的后路搂住了三儿的腰,叫嚷着:“龙蛋子,
快生擒活捉这个小养汉精!”龙蛋子还没有爬起身,三儿却像黄鼠狼拉鸡,裹挟着
花满枝滚成一团儿,噗通下了河。
    河里,花满枝灌坛子,三儿却是如鱼得水。龙蛋子下河救人,三儿扯下了花满
枝的兜肚,扒下了花满枝的裤子,水上漂恰似草上飞,逃出一箭之地上了岸。
    “龙蛋子,三捆青柴换个兜肚,六捆青柴还你裤子!”三儿双手叉腰,一脸的
骄横傲慢,‘你把九捆青柴送到我家门口,你那个小妖精儿也就不是一丝不挂光屁
股了。”
    龙蛋子虽没有割地赔款,却也是忍辱屈从,丢尽了脸面。
    花满枝哭成了泪人儿,穿上流汤的兜肚和淌水的裤子,泪眼朦胧中忽然又看见
那片柳棵子地笼罩在尘烟中,她的眼睛迸出了火花,破啼为笑大叫起来:“小养汉
精,快到柳棵子地找你妈,你妈在柳棵子地养汉哩!”
    三儿眼露凶光,正要跟花满枝一死相拼,给她家送青柴的龙蛋子回来了,她只
得把一口唾沫啐在花满枝的脸上,飞跑直奔柳棵子地。
    她看见,柳荫下躺着赤身露体的一男一女,男的像一条黑泥鳅,女的像一条白
鲢鱼。
    “亲人儿,咱俩今晚梆打三更就逃吧!”女人搂着那男人的脖子,两条身子扭
成了一股绳,“我怀上了你的驹儿,像倒扣的海碗,过一个月兜肚就遮不住了。”
    “怎见得不是张老砧子的贼种?”男人(鼻邕)着鼻子问道。
    “这些日子我夜夜搂着三儿睡,没叫老砧子沾过我的身。”
    “我眼下不能走。”
    “你三心二意啦?”
    “我家那老昏君得了气臌,灵丹妙药也不能起死回生;我身为长子,要承办这
桩丧事,不能叫我那个后娘一口独吞这块肥肉。”
    “哥仨分家,你是老大,该拿头份儿。”
    “有这份田产,我比不了孟尝君养士三千,也能小打小闹招贤二百。”
    “我算什么玩艺?”
    “食客。”
    “你养活的狗呀!”
    “鸡鸣狗窦之徒也不可缺少。”
    “那么我肚子里的是个狗崽儿?”
    “你咬定了是我蓝田种玉,那就只当是鄙人的犬子。”
    “我怀着你的孩子,就要大摇大摆进你家的门!”
    “张老砧子有你这个媳妇来之不易,我娶妻买妾不费吹灰之力,饱汉子不能不
顾饿汉子帆。”
    “我能劝说张老砧子,把我白送给你。”
    “君子不掠他人之美。”
    “你要不要我?”
    “非不为也,是不能也。”
    “滚起来厂女马戏子断喝一声。
    败家子伸个懒腰坐起来,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咱们还是善始善终吧!”
    他想穿裤子,被女马戏子劈手夺过来,扔到半空中,又喝道:“拉一泡屎!”
    “你是何居心?”
    “拉出来吃下去!”
    败家子的裤子从半空中飘下来,三儿跳起脚抢在手里,钻出柳棵子地,穿过了
青纱帐,找她爹张老砧子。张老砧子正在河湾子给东家补一条漏船,三儿伶牙俐齿
禀告了在柳棵子地的耳闻目堵;张老砧子大吼一声,一手大斧一手锛凿,两脚生风
向柳棵子地跑来。
    冲进柳棵子地一看,只见女马戏子守在赤条条的败家子身边,两眼哭出的是滴
滴血泪;败家子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伸腿瞪眼挺尸。
    “你这个有眼不识金镶玉的癞蛤螟!”张老砧子狠踢败家子一脚,“三儿娘是
千金难买的天鹅肉,掉到你嘴里是多大的口福,你他妈的反倒饱了吃蜜都不甜,胆
敢倒了胃口不肯把她收房户越说越眼里喷火鼻子冒烟,又左一脚右一脚踢在败家子
的臭皮囊上。
    “他……死了。”女马戏子放声大哭,“我……把他……掐死了。”
    “三儿娘,你这才配是张老砧子的正宫娘娘!”张老砧子双挑大姆指,“天塌
了高个子扛着,杀人偿命我替你打这场官司。”
    “老砧子……我对不起你!”女马戏子擂着倒扣海碗的肚皮,“这里头装满了
他的泔水尿汤子,还栽下了他的孽种烂芽儿。”
    “你窑里烧出的砖,都是张家的!”宰相肚子里能撑船,张老砧子的肚里跑得
了火轮。”
    女马戏子一声惨笑,说:“他死了你也没了命,我活着还有多少滋味儿?”
    张老砧子越发温柔多情起来,放下手里的斧子、锛子、凿子,给女戏子擦泪,
说:“过几个月你生下个胖小子,一儿一女一枝花,老来难保不是一品浩命夫人。”
    “孤儿寡母三张嘴,不是饿死也冻死。”女戏子像是无意之中拿起了锛子,在
手里摆弄来摆弄去,“没了他我吃蜜糖也像吞苦胆,缺了你我就像倒了靠山墙,挪
窝儿改嫁我没这个心思也抬不起腿。”她的目光忽明忽暗,手中的锛子突然楔进肚
脐儿,全身扑倒在败家子的死尸上。
    血溅绿柳白沙青草,母子双亡。
                                   五
    葬埋了女马戏子,杀光了败家子一家八口,张老砧子带着三儿当了土匪。前几
年他将三儿窝藏在一个尼姑庵里,老少两个尼姑都是他的耳目,也是他的姘头。等
到三儿长得半大不小,奶包子像两颗香白杏,他就叫三儿看管肉票房子。三儿腰上
挂着一串钥匙,名正言顺是个少当家的。
    三儿能骑光背儿马,流星赶月镫里藏花,双手两只王八盒子,上打飞禽下打走
兽,可就是不愿跟她爹出外绑票作案。佛堂里长大,菩萨心肠儿,到日子不赎的肉
票削鼻子剜眼割耳朵,她下不了手,撕了票大解八块,她更不敢动刀子。后来那老
少两个尼姑被县里的捕快看出草灰蛇迹,抛下青灯黄卷,还了俗入了伙,她就把肉
票房子的钥匙交给了这两个心狠手辣的正宗的佛门弟子,落得个眼不见心净。土匪
的女儿腰缠万贯,也端不得千金小姐的架子,她乔妆改扮七十二变,骑一头大青骡
子挂一串响铃,假充贪看草台班子野台子戏的公子哥儿,替她爹打家劫舍四面八方
踩道。
    入伏以后,挂锄时节的一天,她半夜三更踩道回来,大青骡子不紧不慢沿着河
边走;天上的月亮头顶上的灯,花香水气凉丝丝的风,她骑着大青骡子吃甜瓜,耳
边回响着野台子戏的锣鼓声。河北梆子《铁弓缘》,一波三折戏中有戏,一唱三叹
情中有情。陈秀英女扮男装千里寻夫,冒名顶替行路招亲,悲欢离合大团圆,有情
人终成眷属。这出戏的故事余味无穷,三儿浑身燥热心神不宁,摘下头上的麦秆草
帽,抹了一把和尚头上的汗珠子;脱下上身的肥大茧绸衫儿,两只奶子绷开了紧箍
胸脯的兜肚,奶窝里一汪汗水一堆痱子。戏台上的陈秀英活像戏台下的三儿,戏台
下的三儿天天踩道早走过了千里路,却到何处把夫寻?想着想着一阵阵心酸,只怨
那个当爹的是个狠心贼,黑道生意红了眼,看不见十八岁的女儿已是熟透的果子离
秧的瓜,早该安排媒人百里挑一,给女儿选中一个文武全才的如意郎君好汉子,八
抬大轿吹吹打打嫁到婆家。戏台上的陈秀英已经遂心如愿,戏台下的三儿还要走到
哪天才是一站?两串泪珠儿滚出了双眼,挂在了脸边淌下了嘴角,三儿只觉得心灰
意冷身子软。
    忽然一阵阴风扑面,大青骡子连打几个响鼻儿,三儿肉皮子发紧,擦干了眼泪
四下张望,原来走到豆棚村外,沙滩上的柳棵子地。
    她看见,月影星光夜色朦胧中,一男一女像两只寒鸭儿,从半空飘落到柳棵子
地外,男的背着女的又像青燕子叼了个红点颏儿,低头哈腰钻进柳棵子地里。
    难道那男的是败家子的鬼影,女的是亲娘的魂灵儿?三儿从大青骡子背上跳下
来,把缰绳搭在大青骡子脖子上,大青骡子立正不动,只是摇摆尾巴赶蚊子。大青
骡子忠心保主,令行禁止,三儿十分放心,便壮起胆子踮起脚尖,向柳棵子丛中走
去。
    柳棵子的浓黑阴影中,看不见那个女子的脸儿,只听见她吸溜着鼻子低声啜泣。
    “哭,哭!”男人粗声火气,好像败家子变了嗓儿,“我只想听你嘎崩响脆一
句话,不想喝你的洗脚水。”
    “我是……老鼠钻风箱……受你们两头的气呀!”女人哭得悲凉哀伤,像怨鬼
在青草黄土中幽咽。
    男的却铁石心肠,一点也不知道怜香惜玉,哼道:“都怪你一心二用,脚踩两
只船,棉花搓的脊梁没有主心骨儿。”
    “我爹凶神恶煞,我娘也变了卦,我不点头也不敢摇头呀!”
    “还不是看我房无一间地无一垅,谷家却有二十亩地五间房,你就扑噜翅膀想
飞到高枝上。”
    “龙蛋子,你……这是逼我当屈死鬼呀!”
    一听龙蛋子三个字,三儿的心怦怦乱跳,头嗡耳鸣起来。
    “那就死给我看!”
    “你把我……掐死吧!”
    “我勒死你,把你装进棺材,埋到老刘家坟地里。”
    女的一声尖叫:“不许你解我的裤腰带!”
    “进刘家坟地不能枉担了虚名儿!”龙蛋子一个张飞骗马,骑在那个女人身上。
    女人踢腿蹬脚,像一条落入网中的鱼,哭骂道:“我花满枝……要死得一身干
净。”
    兰儿已经猜疑那个女的十有八九是花满枝,听是花满枝自报家门全身凉了大半
截了。
    “你的身子早就姓刘了!”龙蛋于恶狠狠地吼道。
    “是你哄我闭上眼睛张开嘴,你没有喂我桑葚儿,伸进了你的狗舌头。”
    “我伸手摸你的奶子,是你自个儿解下的兜肚。”
    “那是你一手拿着五月鲜的蜜桃,一手拿着十里香的甜瓜,骗我解下兜肚……
比一比大小。”
    “谷串儿亲过你一口吗?”
    “我齐根子咬下他的舌头!”
    “谷串儿摸过你一把吗?”
    “我掰断他的十指。”
    “那你还要嫁给他?”
    “父母作主,三媒六证,我比不了王三姐(宝钏)祝九妹(英台),不敢不守
千年万辈老规矩。”
    “今晚上花草给咱俩做媒,星星月亮给咱俩见证,天当被子地当炕,咱俩就在
这柳棵子地里入洞房。”
    “龙蛋子,你饶过我这条身子吧,留给我个脸面吧!”花满枝像鲤鱼翻筲,挣
脱了龙蛋子的强迫,从柳棵子的阴影中逃出来。
    扒光了衣裤的花满枝一见月光,慌忙蹲在白沙地上,浑身哆嗦一团儿。
    龙蛋子把她的衣裤扔过来,说:“穿上吧!我送你回家。”
    花满枝却仰面朝天躺倒,四脚八叉放平了身子,说:“龙蛋子,只许你对不起
我,不许我对不起你,快上来拿走吧!”
    三儿虽是绿林中的假小子,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亲眼看见痴男怨女的云雨风月;
脸羞而又眼馋,只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仿佛看了一出自乐班的野台子戏。
    “满枝……是我干娘……叫我把生米做成熟饭,断了你的后路。”龙蛋子良心
发现,不打自招,鼻子一酸落下了泪。
    花满枝一手搂他的腰,一手摸他的脸,说:“你不开口……不动手,我也得把
全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给了你,才进谷家的门。”
    “你从今晚就是刘门花氏,我的屋里人了。”
    “我还不知道刘家的门朝哪边开,你的屋子又在哪儿?”
    “跟我干娘借个一间屋子半铺炕,砌上锅灶就安了家。”
    “我不愿低头站在人家屋檐下。”
    “那我就搭一座窝棚,挖一眼寒窑。”
    “我没险在豆棚村抬头见人,咱俩还是搭伴下关东吧!”
    “穷家难舍,热土难离;我怎么能扔下爹娘的坟?”
    “有你干娘看坟守墓,四时八节断不了香火。”
    “我爹临死千叮咛万嘱咐,叫我守在干娘身边,孝顺一辈子。”
    “咱俩在关外发了家,四轮马车来接驾。”
    “我还给干娘保镖护院,寸步不能离。”
    “她家又没有金山银垛,几只偷油盗米的耗子,养活一只猫也就平安无事。”
    “我防的是采花淫贼。”
    “你那干娘早成了干柴,割头瞎眼的叫驴把她当朵花呀?”
    “张老砧子就贼心不死!”
    “那老贼可真是王八看绿豆了。”
    “张老砧子想把他的女儿给我当媳妇,换我干娘跟他搭伙。”
    花满枝翻了个身子,后腰板子像一堵墙,说:“你娶三儿,我嫁谷串儿,鸟入
林鸡上窝,是神归庙,是鬼进坟。”
    龙蛋子扳着花满枝的肩膀,低声下气嘻笑道:“还是叫贪财的谷串儿娶三儿,
泔水缸里抱钱匣子吧!你千金难买,我就要你。”
    “我哪一疙瘩哪一块,比三儿入你的眼?”
    “你甜,她辣。”
    ‘还有呢?”
    “你白,她黑。”
    “还有吗?”
    “你的头发又黑又多又长,能搓一副马笼头;她的脑瓜子是个葫芦瓢儿,还有
满天星的麻点子疤痢。”
    “那是她小时候,这几年你见过她吗?”
    “我常碰见她打扮得像个公子哥儿,赶集逛庙偷看野台子戏,孙猴子变成土地
庙也瞒不过我的眼睛。”
    “你抓住她送到官府,拿她当鱼饵儿钓张老砧子上钩,能换一大笔钱,盖房子
买地,追得上谷串儿家了。”
    “姓刘的祖祖辈辈不会卖人请赏!”
    躲在柳棵子里的三儿,早已目不忍睹,耳不忍闻,气得满头迸溅火星子;听到
龙蛋子这一声吼叫,她才恍然大悟,龙蛋子不是自己的冤家,花满枝却是不共戴天
的对头。
    她爬出柳棵地到河边,跨上大青骡子一声唿哨大青骡子像一只下山猛虎冲进柳
棵子地。啪,啪!她在花满枝那细皮嫩肉的前胸后背上,狠抽两鞭子。
    “等着瞧三姑奶奶五尺长的大辫子吧!”大青骡子疾驰而去,留下三儿咬牙切
齿的喊声。
                                   六
    三儿梳起五尺长的大辫子,大红辫根儿斜插一朵绿珠子花,紧身元宝小袄灯笼
裤,抓地虎靴子粉绒球儿;活灵活现又是个女马戏子,谁敢不改口管她叫三姑?
    剃光头的假小子不沾荤腥儿,只管踩道不绑票;梳起辫子的大姑娘却开了斋破
了戒,出马头一票就绑了龙蛋子和谷串儿两个人。
    五尺辫子一个月三寸,一年半时光张三姑并没有闭门家中坐。龙蛋子走船、赶
脚、打短工,庙会上踩高跷,自乐班唱杂烩戏,柳荫下听大鼓书,张三姑那一双热
辣辣的眼睛,都紧盯着龙蛋子出出进进,抬手动脚。
    龙蛋子跟花满枝没有私奔,也没有成亲,还是上不了天下不了地,吊在了半空
打秋千,只是野外相会一回一换窝儿。春天的荞麦地,夏季的瓜窝棚,入了秋的青
纱帐,数九隆冬钻柴禾垛;有时十天见一面,有时半月会一回,换窝变日子也躲不
过张三姑的能掐会算,闻风而至。
    麦收之前麦垅里,风吹麦香月黑天。
    “龙蛋子,咱俩熬到出头之日哩!”花满枝躺倒一串笑,笑声脆又甜。
    相隔三条麦陇,张三姑蹲着身子,扯起耳朵偷听。
    半个月前张三姑在荞麦地里听见,谷串儿家已经选定娶亲的喜日,花满枝一字
一泪哭得像连阴天的毛毛雨,怎么今晚雨过天晴转悲为喜了呢?
    原来,谷三千最近贩卖牲口发了一笔小财,几天前又买了八亩地,更觉得跟花
家结亲有失身份,找了个借口把喜日改了期,也不说定是今年之内,还是明年某月
某天。恰巧,邻村有个不大不小的财主,祖上曾当过河防局的帮办,位在七品之下
的小官儿。这个不大不小的财主膝下只有一女,自幼许配给县城里的一个官宦人家,
不想今年春天出水痘,如花似玉的脸蛋儿一下子嘴歪眼斜满面麻坑。县城里官宦人
家也马上翻了脸,撕毁庚帖退了婚。不大不小的财主只得自乔木迁于幽谷,不能高
攀便下嫁,虽没有张贴告示却放出了口气,哪个寒门小户的俊小伙儿愿娶他的丑八
怪女儿,不但能得四十八抬嫁妆,还有一千块大洋压箱子。四十八抬嫁妆顶得上五
间大瓦房,一千块大洋能买二十来亩地。谷三千爱财如命不算奇怪,难得的是谷串
儿也见钱昏花了眼,扔下花满枝这个美人胎子,捡起了那个嘴歪眼斜满面麻点的丑
八怪。双方这桩婚姻交易,正在秘密进行。
    听到这里,张三姑心中暗暗叫苦,谷串儿娶了丑八怪,花满枝嫁给龙蛋子,一
个萝卜一个坑,可就没有她的立锥之地了。先下手的为强,后下手的遭殃,她要一
箭双雕,绑了龙蛋子也绑谷串儿;刀搁在谷串儿脖子上,花满枝仍旧人归原主,龙
蛋子落得个孤雁一只,自己跟他成双配对。
    张三姑虽是一条直肠子,粗中有细更能出奇制胜。
    见人下菜碟儿,谷串儿可以劫掠;一把钥匙开一把锁,龙蛋子智取为上。
    谷串儿识文断字又会写地契对联儿,是豆棚村的半个秀才,性情比龙蛋子柔和,
心眼儿比龙蛋子精细,从小就不馋不懒不枉花一文钱。他见人面带三分笑,说话也
不野调无腔,行动坐卧比女孩家还守规矩。只有龙蛋子知道他是咬人的狗不龇牙儿,
龙蛋子没少遭他暗算吃他的亏;也只有花满枝知道他嘴上干净心里腌(月赞),一
双贼眼最爱偷看花满枝上茅房,递双筷子抠一下花满枝的手心,擦身而过蹭花满枝
的奶子。
    张三姑下手那一天,谷串儿家正拔完了麦子。她把五尺长的大辫子盘起来,像
头戴一顶柳圈儿,脱下了红裤绿祆换上了破衣烂衫,满脸抹的是锅烟子,身背一只
柳条大筐,整是个拾麦穗儿的穷婆子。
    谷家的麦捆,码起一溜溜的小垛,过晌天气凉爽起来,套一辆花轱辘车拉回家
去。谷串儿不敢歇晌,拎一只绿釉水罐子,背靠地头的伞柳看堆。田野上的热风吹
得他犯困,伞柳上的蝉叫更给他催眠。他刚一打盹儿,便拧一把大腿根儿,疼醒强
睁开眼睛,便从头到尾数一遍麦捆。十捆一垛,十垛一行,他都心中有数。
    麦收时节的晌午,赤日炎炎似火烧,虽然鸡犬热得都不愿动窝儿,偷麦子的人
却正好趋虚而人。谷串儿拧肿了大腿,掐紫了脑门,眼瞪得铜铃大,看见一个穷婆
子身背破筐怄接着腰,旁若无人一直向他家的麦田走来。走进麦田也不东瞧瞧西看
看,搬起一个麦捆就扔进筐里,好像这块麦田是她家的。
    “放下!”谷串儿大喊一声奔过去。
    穷婆子不但没有被吓得住手,反倒又一手拎起一捆,不慌不忙退出麦田,也没
有抬一抬眼皮,看谷串儿一眼。等到谷串儿一步就能抵住她,穷婆子才像一只黄雀
惊飞而起,两条飞毛腿一溜烟奔跑。
    三个麦捆一斗麦子,好比从谷串儿胸南上剜下一块肉,追到天边地角,他也要
夺回麦捆不丢一个粒儿。
    这个穷婆子比他更舍命不舍财,奔跑着一个麦捆也不丢下;这就不得不跑跑走
走,停停站站,谷串儿虽然已经气喘吁吁,热汗淋漓,口干舌燥,嗓子眼儿冒烟;
但是穷婆子趔趔趄趄,两腿拌蒜,也已经是强管之末。谷串儿一身无挂,穷婆子却
不但有三个麦捆压身,而且还有两只奶子是个累赘,最后一定人赃两得。谷串儿紧
追不放,不知不觉追到野苇丛生的河湾子,穷婆子陷入进退两难的绝境;谷串儿喜
不自胜一步腾空,却只见穷婆子收住脚步,转身扭脸嬉嬉一笑,扔下麦捆抛出一条
绳索;谷串儿眼前一黑,两腿一软,便人事不知了。
    醒来仍像梦中,只是感到脖子上一阵阵杀疼,想抬起手摸一摸,才发觉两条胳
膊被捆了个苏秦背剑。双手反扣在背后,两腿也套着绳索;他知道自己被绑了票,
慌忙大喊救人。嘴里堵着一团破布,直捅到嗓子眼儿,吐不出字,喊不出声。他想
睁眼看一看上下前后左右,两眼贴住两块狗皮膏药,他这才恍然大悟,自己中了那
个穷婆子的调虎离山诱敌深人之计,落到了土匪手里,装进了肉票柜子,进来容易
出去难;不大破钱财就消不了灾,活不了命,他一连打了七八九个寒噤。
    吱扭一声门开,有人走进这间牢房;一阵凉风一股粉香,是个女人。
    “谷串儿,你知罪吗?”这个女人嗓音粗哑得有如狼豺之声,从谷串儿嘴里抠
出破布团子问道。
    谷串儿马上猜到她是那个偷麦捆的穷婆子,慌忙双膝跪倒磕响头,哀告道:
“您老人家想尝一尝我家的新麦,串儿不该狗眼看人低;只求您老人家大人不记小
人过,慈悲为怀留下我这条狗命,年年麦收时节都有孝敬。”
    “哈哈哈哈!”女人的哑嗓忽然笑出银铃声,“我偷你的麦子是假,想跟你结
为夫妻是真;你是我的心肝肺叶小宝贝儿,我怎舍得手起刀落杀了你?”
    “呵!”谷串儿失声大叫,“您老人家……今年……高寿?”
    “还小哩!”女人又瘪起了两片嘴唇,“一条大腿才十八。”
    “妈呀!”谷串儿委屈害怕哭起来。
    “谷串儿,你答应不答应?”女人把一口凉嗖嗖冷森森的鬼头刀,在谷串儿的
脑瓜皮上刮来刮去,一片片头发茬子刮了下来。
    “答应,乐意!”谷串儿随机应变不吃眼前亏,满肚子苦水嘴皮子甜,“您老
人家这么瞧得起我谷串儿,是我的祖上阴德三生有幸,我怎敢……怎能狗坐花轿不
识人抬举?”
    “二马不同槽,你把那个丑八怪小姐拴在哪根桩子上?”
    “我跟她刚暗中交易,编个瞎话儿就打退堂鼓。”
    “还有个花满枝,你跟她换过庚帖立过婚书哩!”
    “那个丫头身在曹营心在汉,许配了我却爱的是龙蛋子,我退还庚帖撕了婚书,
正是成全了她。”
    “呸!”女人的一口唾沫啐在谷串儿的鼻尖上,“你这个见利忘义的小人,贪
生怕死的孬种,喜新厌旧的贼子!”
    这个女人的嗓子忽粗忽细,口气也忽冷忽热;谷串儿捉摸不定,如坠五里云雾,
只觉得凶多吉少,哎哎哟哟哭起来。
    却在这时,一个男人气呼呼闯进牢房外的院子,一声比一声高喊道:“三儿,
三儿!”
    女人跳出肉票柜子,迎头对面骂道:“你长着这张嘴,是吃五谷杂粮的,还是
拉屎放屁的?”
    “三姑娘,三姑娘。”气呼呼的男人高腔换了低调,“你就是我张老砧子的三
姑奶奶,也不能吃宫饭放私骆驼,背着公众做自个儿的买卖呀?”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出马上阵是为了招亲。”
    “那小子在哪儿?”
    “我的炕头被窝儿里。”
                                   七
    八卦河网四面沙丘,荒村寒舍土匪窝子。
    张老砧子的贼伙,是一帮乌合之众,却又不是一盘散沙捏不成国儿。这个贼伙
很像野台子戏班子,大当家的张老砧子就是那拴班的班主,挂头牌的角儿。老少尼
姑同床共枕,一个狗头军师,一个掌管钱粮,左膀右臂两个内掌柜的;女儿张三姑
虽是这个贼伙的散兵游勇,却也不算客串搭班。张老砧子每回打家劫舍,用人多少
全看生意大小。他的几十名喽罗,平日都不显山露水;有的走船,有的赶脚,有的
扛长工,有的打短工,有的挑货郎担子,贩卖针头线脑,糖豆瓜枣。张老砧子一有
行动,便散下点将腰牌,有时八大金刚,有时十三太保,有时三十六天罡,有时七
十二地煞。都是夜出抢劫,天亮四散,又各自于本行营生,不留痕迹不露声色,官
兵捕快望风捕影十有九空。
    张三姑独自一人绑不了龙蛋子,只因有人暗中相助才把龙蛋子诓到手。
    一到麦收时节,龙蛋子便大显身手,四乡八镇出风头。他拔麦子眼疾手快,两
脚生风,怀中抱月,猫个腰一条垅到头,拨马回头游龙戏水;就像赵云大战长扳坡,
甘宁百骑劫魏营。每天起五更饿着肚子到人市,两相情愿被雇主领走,到东家的桌
子上吃早饭。这天头顶星星脚踩月光来到人市上,上市的稀稀落落没有几个人。昨
夜晚在河边的野麻地里跟花满枝相会,一言不合打了一场嘴架,回家只睡了个狗眨
眼小觉,浑身酸软心里憋闷,便肩靠背倚着人市上的一棵歪脖子树,犯困打盹儿响
起了呼噜声。
    “龙蛋子,我给你找了个肥主儿!”有人一巴掌把他拍醒,“东家是个杭大辫
子的二八俏佳人,水灵灵鲜嫩嫩看着就解渴,两肋插刀给她卖命都愿意。”
    把龙蛋子拍醒的这个小子,一个麦季常跟龙蛋子在人市上搭伴;奸懒油滑,贫
嘴长舌,最喜欢跟龙蛋子耍骨头,却又顶怕龙蛋子的拳脚。
    龙蛋子揉着眼睛问道:“工钱多少?”
    “她,八亩麦子。”这个小子叉开姆指和食指,又捏了个圈儿,“你,两个蛋
(石)。”
    “傻丫头缺心眼儿。”
    “拔完了麦子你还得给她精耕细作,堤梁下种。”
    “什么饭食?”
    “早晨菜盘子里漂着香油,晌午饭桌上见得着荤腥儿,晚上喷鼻香的原封美酒
管你够。”
    “这块肥肉你怎么不一口独吞?”
    “我没长着你那三十二颗能咬开铁核桃的好牙。”
    “善财难舍,活儿够累的。”
    “想吃别怕烫嘴。”
    “我得见一见东家。”
    “大姑娘家怎能到人市上抛头露面?我是说一不二的大总管。”
    麦收已近尾声,雇工的人少卖工的人多,店大欺客压行市,人市上争吵叫骂一
片乱哄哄。龙蛋子不愿白跑一趟,死硬的骨头都敢啃,到了嘴的肥肉怎能不吃?
    他跟着这个小子走进一家小酒馆,三盅猫儿溺入了肚,便天族地转口吐白沫儿,
一头栽倒昏迷不醒。不知过了多少时光睁开眼睛,才发觉自己赤条条光着身子,头
上脚下都捆着拴贼扣儿,肚子上苫着一块捂锅布。
    龙蛋子躺的正是张三姑的炕头,只是没有钻被窝儿。
    “好个有眼力的丫头、三姑娘、三姑奶奶!”张老钻子走进屋来一见龙蛋子,
满腔怒气化作一片笑声,“你可了心也全了孝,咱们爷俩双喜临门同一个吉日良辰,
送往迎来伙用一顶花轿。”
    张三姑白瞪了她爹一眼,说:“我是独守空房的坐家女,顶花黄瓜带花的藕,
青春年少正该嫁个如意郎君。你土埋半截干柴棒子,炕上横躺竖卧着两个母和尚,
别在我的大喜日子你闹丧!”
    “三姑奶奶,两个母和尚躺在我的炕上,可算不得我屋里的人。”张老钻子一
脸苦相儿,一副哭腔,“我要给你娶个准斤足两够尺寸的后娘,能叫你眉开眼笑脸
上放光。”
    “谁?”
    “此人当了你的后妈还是你的干婆婆。”
    “小红兜肚儿!”
    “亲上加亲炭火盆儿,不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
    躺在炕头的龙蛋子,虽没有捂眼却被堵着嘴,挣扎着身子太阳穴青筋暴起,呜
呜呀呀脸憋得黑紫。
    张三姑只当他喝多了酒口渴,忙到外屋大缸里舀来一瓢凉水,从他嘴里掏出棉
花团子,葫芦瓢递到他嘴边。
    龙蛋子一口气吸进嘴里半瓢水,胀鼓了两腮像打肿了脸。
    “噗!”龙蛋子嘴里的半部水破口而出,“张老砧子,你打个九丈九的佛龛把
我干娘供起来,我干娘也不想当你家的活祖宗。”
    半瓢凉水满喷在张老砧子脸上,张老砧子连打了三个喷嚏叫骂道:“龙蛋子,
小黑锅儿,你羊人虎口落在我的掌心,我一声令下就要你的小命儿!”
    “你敢杀他,我就宰你!”张三姑一掌把张老砧子搡出门外。
    张老砧子气得乱蹦,喊道:“三儿,三丫头!亲不过父女。”
    “张老砧子,我偏近不如夫妻!”张三姑针尖对麦芒儿,唇枪碰舌剑,“铺多
高,盖多厚,比不上肉挨肉,我跟龙蛋子同生共死。”
    “先嫁由爹娘,后嫁才能由自己!”张老砧子搬出北运河的陈年古例,念起了
头疼咒,“你是大姑娘出门子头一回,我不点头你坐不了花轿。”
    “只要嫁给龙蛋子,不坐花轿我骑驴!”张三姑一厢情意,给龙蛋子递个眼色,
“我跟龙蛋子从小就相好,好得伙穿一条裤子都嫌肥;忘不了他天天白送我几捆青
柴,更忘不了有一回他把九捆青柴扛到咱家门口。女大十八变,变得了身子变不了
心,我心上只有龙蛋子,不嫁他又嫁谁?”
    龙蛋子虽然身外险境,却不想顺水推船,喝道:“张三儿,你搅浑了大运河水,
也别想浑水捉着我这条鱼。”
    “蛋子哥,你五尺多高男子汉,怎么比我这个黄花闺女的脸皮儿还嫩呀?”张
三姑铁嘴钢牙,面不更色,“一年多前在河边柳棵子地,你的那些甜言蜜语,难道
还得我提醒儿?”,
    “这么多年我就没跟你说过一句话!”
    “嘻!你说过没说过我跟花满枝是一甜一辣?”
    龙蛋子耳根下一阵发烧,满脸通红像关公喝了酒。
    “你说过没说过我跟花满枝是一黑一白?”
    龙蛋子低着头,从鼻孔里“嗯”了一声。
    “你还说花满枝的头发又黑又多又长,能搓一副马笼头,等着瞧我梳起五尺长
的大辫子。”
    “头两句是我的话,后一句是你的词儿!”
    “羞死了,羞死了!”张老砧子手捂着耳朵蹲了腿,“原来你们早已勾搭成奸,
叫我在江湖上挫下半截儿直不起腰。”
    张三姑呜呜咽咽哭起来,说:“龙蛋子不肯娶我只有一死,活在世上也没脸见
人。”
    “龙蛋子,我女儿一朵鲜花叫你咬了蕊子,你不娶她我刨你爹的坟!”张老砧
子又拔地而起,一脚蹬着炕沿,凶眼恶眼对龙蛋子说。
    “蛋子哥,你还是吃我的敬酒,别喝我爹的罚酒吧!”张三姑敲着边鼓,柔中
有刚,“光棍不吃眼前亏,死心眼子才桑木扁担宁折不弯;你成全了这门亲事,我
爹也不走马换将要你的干娘。”
    “小红兜肚儿我早就尝过了一口。”张老砧子咂着滋味儿淌口水,“能哨的鸟
儿不长肉,吃到嘴里不解馋。”
    “张老砧子,不杀你这个恶贼我就是亲爹干娘的不孝之子!”龙蛋子咆哮一声,
向张老砧子一头撞去。
    拴贼扣儿牵扯了龙蛋子,虽没有撞着张老砧子,却也吓了他一跳。
    “撕票,撕票!”张老砧子气急败坏,从腰间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手叉子,
“儿呀,你亲手剜出他的心给爹下酒,爹脱袍让位扶保你坐头把金交椅。”
    “你是条疯狗给我滚出去!”张三姑夺过她爹手叉子,叉尖逼住张老砧子的胸
口。
    老少两个尼姑只当他们父女窝里斗,双双赶来哄走张老砧子。
    屋里只剩下龙蛋子和张三姑两个人。
    “张三儿,你本该是一条好汉子,可惜投错了胎!”龙蛋子长叹一声。
    张三姑却侧着身子坐在炕沿上,一对一对掉眼泪儿,说:“龙蛋子,我偷你的
青柴,是恨你眼里只有花满枝没有我。”
    龙蛋子怕软不怕硬,连忙哄劝道:“咱俩今生不能做夫妻。下辈子也许有缘份
儿。”
    张三姑哼了一声,说:“你骗我镜里看花,自个儿也免不了水中捞月。”
    她把龙蛋子装进闷葫芦里,又到关押谷串儿的肉票柜子;一个利诱一个威逼,
双管齐下一举两得。
                                   八
    谷串儿是谷三千的命根子,张三姑打发人给谷家捎去口信,谷三千当天就把刚
买的八亩地出了手。月黑风高三更天,双方在约定的地点碰了头,一手交钱一手放
人。
    离开肉票柜子之前,好像又是那个偷麦捆的穷婆子把鬼头刀架在谷串儿的脖子
上,沙哑着嗓子叮咛道:“车轱辘话我再跟你说一遍,花满枝是我七姑八姨的外甥
女儿,十天之内你得把她娶进门;过了十天我不见你办喜事,这口鬼头刀把你家杀
个鸡犬不留。”早已吓破了胆的谷串儿,裤裆里装屎满载而归。
    回到家谷串儿一连三天做恶梦,他爹找来跳大神的黄道吉给他拘魂儿。游魂落
魄归了位,谷串儿醒转过来就喊嚷赶快娶媳妇,黄道吉掐指一算挑选了两个日子,
写在红帖上给女家送去。
    两个日子一个在前半月,一个在后半月,为的是避开姑娘月来红的那几天。花
满枝一见这个喜桔子便放声大哭,又要投河又要跳井,多亏小红兜肚儿前来串门,
花满枝才没有抹脖子上吊。
    自从龙蛋子下落不明,花满枝一天喝不下两碗粥,眼看着脸瘦腰窄;小红兜肚
儿更是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脸上又多了几道皱纹儿。
    小红兜肚儿的针线活儿,在豆棚村女人中无与伦比拔了尖儿;家家女孩儿裹脚
以后,都欢迎小红兜肚儿大驾光临串门子,顺便指点他们的女孩儿飞针走线,礼花
绣朵儿。但是,家家女孩儿一见月红,少女思春最怕勾引,常跟小红兜肚儿亲近,
难免近墨者黑,水性杨花出丑。于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念完经打和尚;小红
兜肚儿的串门子便只有慢待,不受欢迎了。
    但是,小红兜肚儿出入花家,花进宝两口子却不敢挡驾。
    花满枝出生的时候,谷三千、花进宝和刘黑锅的哥儿们义气,敢比刘、关、张
三兄弟。汉子相好娘儿们也就亲密,谷三千媳妇、花进宝媳妇和小红兜肚儿拜了干
姐妹,小红兜肚儿还收花满枝当干女儿。
    小红兜肚儿看望干姐妹名正言顺,看望干女儿理直气壮。这几年龙蛋子和花满
枝私通,都是小红兜肚儿通风报信定日子,干娘变成了红娘。
    谷家送来喜帖,女儿眼看就出门子,花进宝如愿以偿,满枝娘颠三倒四的一颗
心也放进肚子里。女儿的哭哭啼啼,他们只当是女孩儿出嫁之前的通病;收完了麦
子正忙着晾晒打轧,两口子从早到晚都在麦场,小红兜肚儿串门子更是畅通无阻。
    花满枝几天没有洗脸梳头,黄皮寡瘦两眼哭得像红桃,坐在炕上直勾勾瞪着窗
外,神不守舍魂儿出了窍。小红兜肚儿推门走进院来,她视而不见没有下炕相迎,
木呆呆像一座泥胎树墩子。
    直到小红兜肚儿走进屋,叫声“我的儿!”她才回了回头,眨了眨眼,脸上看
不见喜怒哀乐,眼里干巴巴没有一滴泪水。
    小红兜肚儿上了炕,把她揽在怀里,她才哇地一声哭出来。
    “龙蛋子……回来了吗?”花满枝干哭了几声,被一阵咳嗽噎住,“他一赌气……
扔下我不管,我这条身子……可怎么能嫁到谷家去?”
    那天夜晚在河边野麻地里跟龙蛋子相会,白天在水蜜桃树下也跟谷串儿见过一
面。谷串儿吃了几个桃,嘴里更像拌了蜜,哄得花满枝心乱如麻,六神无主。
    “满枝,我爸拿刀动杖,逼我娶那个丑八怪,我胳膊拗不过大腿,肚子里的苦
水比你多几瓢。”谷串儿一边吃一边哭,半斤大小的蜜桃堵不住嘴,“我不亲手给
你挑个配得上你的人,进了棺材入了土,到死我也不心安。”
    花满枝忍住心跳,问道:“你给我挑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谷串儿抬手又从树上摘了个桃,“龙蛋子。”
    花满枝假装不乐意,撅起嘴儿,说:“他穷。”
    “咱们三人好比一母所生,我跟你俩有福同享。”谷串儿装满了一肚子水蜜桃,
打出的饱嗝儿香喷喷甜丝丝儿,“等那个丑八怪进了门,房产地契到了我手,我保
你俩白头到老吃穿不愁。”
    花满枝感动得又摘下八颗大蜜桃,送给谷串儿带回家。
    在河边野麻地里,她把谷串儿的这些花言巧语,整个儿端给了龙蛋子;龙蛋子
听一句骂一句,骂够了谷串儿又骂她,眼皮子薄眼眶子浅,一身都是贱骨头。不欢
而散,龙蛋子奔人市,一去不回头。
    “老槐树下刘家的男人都脚野,只怕龙蛋子不是走南就闯北。”小红兜肚儿的
眼圈红了红,“你跟龙蛋子,就像我跟他爹……你跟谷串儿,就像我跟我那活王八。”
    花满枝从小红兜肚儿怀抱中挣脱出来,满脸正色摇了摇头,说:“我嫁到谷家,
就死心塌地跟着谷串儿过日子;有朝一日龙蛋子回来,我不看他一眼,不说一句话。”
    “男人是家花不如野花香,女人是亲夫不如奸夫牵肠挂肚心连心呀!”
    “谷串儿不像您家大伯,眼里揉不得半粒沙子。”
    “那你可就难过洞房这一关了。”
    “干娘,救救我!”
    “王宝驯敢跟她爹三击掌,出了相府住寒窑;你等龙蛋子十八年,我家的破庙
也能给你避雨。”
    “谷串儿十天之内不把我娶进门,张老砧子的土匪要杀光他一家老小,五禽六
畜。”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这个狗娘养的怎么乱咬街坊四邻?”
    “不是我不等龙蛋子,只是不忍害得谷家满门抄斩,家破人亡。”
    “谷家保命又不破财,就不该在你身上挑毛病。”
    “我还想要个娘儿们家的名声呀!”
    小红兜肚儿出溜下炕,到院子里转了几转,房上、墙头、柴垛、水沟眼儿,角
角落落都过了目,插上门闩顶上门杠,这才返回屋里。
    “我教给你个以假乱真,当场出彩的秘方吧!”小红兜肚儿指了指花满枝脐下
三寸,“谷家的两个日子,哪一天你身上干净?”
    花满枝满面通红,双手捂脸答道:“前一个日子压梢,后一个日子正好。”
    “那就挑这个压梢的日子!”小红兜肚儿一锤定音,“他要一点红,给他几滴
桃花水。”又咬着花满枝的耳朵,一阵嘁嘁喳喳。
    花满枝连连点头,指缝里淌下了串串泪水。
    三天以后,一顶花轿把花满枝搭走,两家虽是一墙之隔,却要吹吹打打满村行
街,抬进谷家已经傍晌。
    忙乱了一整天,半夜才宁静。
    雪白的洞房朦胧的灯光,炕沿上低头坐着穿红袄的新娘子,一声不响偷眼儿看
新郎。谷串儿早解下十字披红,脱下长袍马褂,只穿一件夏布汗褐儿。他眉清目秀
像个文墨书生,却又铁青着脸没有喜色,坐在花满枝对面的春凳上翻眼皮。
    花满枝困得身子打晃,却又不敢不挣扎着坐得端端正正;平日各串儿一见她便
春风满面,怎么今晚上冷冰冰个白眼狼?
    突然,谷串儿一个抢步跨上前来,托起她的下巴颜儿死盯着她的眼,喝道:
“说!龙蛋子啃破你几层脸皮?”
    “你……你……”花满枝搽着胭脂的脸一下子惨白。
    谷串儿又掰开她的嘴抻舌头,逼问道:“你亲过龙蛋子多少回,是谁亲的头一
口?”
    “串儿,串儿……”花满枝嘴角舌尖流了血。
    “扒衣裳!”谷串儿把她搡到炕上,龇牙瞪眼喘粗气。
    “串儿,你吹了灯。”
    “我要灯下看!”
    花满枝哆嗦着双手脱下红袄儿,背转灯光啼哭道:“串儿,给我留脸吧!”
    谷串儿劈手扯断了她的兜肚社儿,灯光下花满枝的胸脯上有几条紫痕,奶子上
有几块青印。谷串儿失声怪叫起来:“是不是龙蛋子抓的,龙蛋子咬的?”
    “胸脯上出痒子,我自个儿抓破了。”花满枝拾起扯断的兜肚捂住胸口,“咂
咂儿上……是前两天找了个小小子儿暖窝,叼出来的牙印儿,为的是……过了门……
给你早生贵子。”
    谷串儿哐啷打开箱子,掏出一块一尺见方的白绫子,平平展展铺在炕席上,扭
曲着脸狞笑道:“见了红你人前显贵,在我眼里就是天女下凡的金身玉体。”
    “串儿呀串儿,今晚上我算看透了你;你脸上喜眉笑眼,肚子里虚情假意。”
    “天下谁不是阴阳两张脸?”
    “人心换人心,四两换半斤;谁拿朱砂换红土,驴粪蛋子怎能换真金?”
    “你还是闲言少叙,我要的是书归正传。”
    “挑起灯芯子,我要灯如白昼。”
    剪烛花添灯油,洞房灯火通明,映出了后窗上穷婆子的怪影。
                                   九
    听窗的张三姑一笑而去,骑上大青骡子回到肉票房子。
    龙蛋子白天被戴上眼罩箍住嘴,关在肉票柜子里。黑夜被摘下眼罩嘴箍子,到
张三姑屋里过堂。
    问案的张三姑,每天换一身花衣裳,打扮得都像拜花堂的新娘子;只是坐没坐
相,站没站相,满身的猴气。
    从豆棚村回来,她亲手炒了四大盘菜,擀了两大海碗面条子,一葫芦酒蹲在炕
桌上。
    龙蛋子进屋一看,横眉立目问道:“张三儿,这是送我上路吗?”
    “死活就在今晚上,只等你的一句话。”张三姑把他扶上炕,倒了一盅酒,挟
了一块肉,一前一后捅进他嘴里,只许他动口不许他动手,“龙蛋子,你一天三顿
饭,都是三姑奶奶下灶,变着花样儿像是服侍月子人,一饭之恩千金相报才是大丈
夫。”
    “张三儿,你甭老虎挂念珠儿,假充善人。”龙蛋子不但不千金相报,反倒吃
谁骂谁,“就说这做饭炒菜,你不过是拿我练手,不是咸就是淡,不是辣就是酸,
我天天就像吃猪食。”
    “罪孽,罪孽!”张三姑一边撕他的嘴,一边又灌了他一盅酒,“你们老槐树
下刘家是挂千顷牌的大财主呀?天天吃的是龙肝凤胆,燕窝鱼翅?一把宰猪刀子开
了你的膛,半肚子菜半肚子糠。”
    龙蛋子三盅酒三块肉入肚,舌头舐着油汪汪的嘴,说:“反正你包的饺子不如
我干娘的菜团子好吃。”
    张三姑火了,左右开弓给了龙蛋子两个嘴巴,啐道:“我那些一个肉丸的饺子
都倒进狗肚子啦!”
    “我不吃你就动刑呀!”
    “软胎子!”
    “张三儿,这几天你打了我多少回我都记着账,有一天我活着出去,不老尺加
一找本算利,刘字儿倒着写。”
    “我嫁了你就是你的胯下马,随你骑来由你打。”
    “张三儿,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跟花满枝暗中早已是夫妻,怎么能撇了她娶你?”
    “你就不想一想,她会不会撇了你嫁别人?”
    “花满枝从小跟我情投意合,不会这山望着那山高。”
    “龙蛋子,龙蛋子!你雾里看花,难免马失前蹄走了眼。”
    “花满枝她……”
    “今晚上咱俩脸对脸儿喝闷酒,她跟谷串儿颠驾倒凤入洞房。”
    “瞎话!”
    “我站在后窗根下亲眼得见,花满枝解下兜肚,谷串儿一双锥子眼,看一处问
一处。”
    “住口,哎呀!”龙蛋子一声大叫,两眼翻白昏倒。
    张三姑并不慌张,舀来一瓢凉水,兜头把龙蛋子浇了个透,笑骂道:“龙蛋子,
鸡飞蛋打倒了歪脖儿树,拴在我的石榴红裤带上吊吧!”
    龙蛋子呻吟一声起来,满脸不知是水珠子还是眼泪,说:“满枝是被她爹娘逼
得才走这一步。”
    “我爹逼过你干娘多少回,你干娘怎么就守得住身子心不乱?”张三姑连啐三
口唾沫,“花满枝是一只心眼儿活动的叫春猫。”
    “天下的女人谁比得了我干娘?”
    “我就跟她卖一个价儿,都是死心窟窿的浪母狗。”
    “你吃屎长大,茅坑臭嘴。”
    “你看,你闻!”张三姑龇着牙咧开嘴,“满口白瓜籽,舌尖莲子香。”
    “闭上你的狼牙虎口!”龙蛋子嘴上虽硬,心中却一动。
    张三姑得寸进尺,又挨上他蹭脸儿,问道:“刚出锅的豆皮子,细嫩不细嫩?”
    龙蛋子躲躲闪闪,说:“一锥子扎不出血,三寸厚。”
    张三姑解开红杉子扣儿,一手撩起兜肚,一手拧着龙蛋子的耳朵,说:“你捆
着双手不能摸,瞪大眼睛仔细看,你丢了口破锅拣了个金盆!”
    “干娘是我头上一层天,她老人家说了算。”
    “有你这句话,我就打发红媒讨回婆母老大人的御旨。”
    “你甭想转个影壁就叫我上当,拿不来我爹给我买的长命锁,说死我也不当真。”
    “龙蛋子,赌定你是我的杯中酒盘中菜啦!”
    老尼姑主唱小尼姑帮腔,两只巧嘴八哥儿上门提亲,张三姑自以为十拿九稳。
谁知,两个尼姑死说活劝天花乱坠,舌板子上起泡口角生疮,碰壁而归带回小红兜
肚儿一句话:“张老砧子的丫头想当刘黑锅的儿媳妇,嘻嘻!虎子焉能娶犬女?”
她把关云长的戏词儿掉换两个字,一句话把张家父女都骂下来。
    张三姑脑瓜顶上的火星子冒起三尺多高,气得脸像白菜叶子,说:“你俩喘一
喘气,一会儿原路而回,替我给小红兜肚儿送个礼。”
    她三步两步冲进肉票柜子,肉票柜子里一声惨叫;她手托着一张荷叶走出来,
荷叶上是一只血淋淋的耳朵。
    “龙蛋子的!”老少两个尼姑吓得面如死灰。
    张三姑却已经消散了怒气,满脸喜色,说:“这个荷叶包递到小红兜肚儿手里,
叫她交出龙蛋子的长命锁。”
    可想而知,小红兜肚儿气焰一落千丈,乖乖的把长命锁交给了两个尼姑。
    龙蛋子的耳朵一个不缺,吃了一肚子酒肉,正在张三姑的炕上高枕无忧睡晌觉。
    “喂,瞧这个!”张三姑拧醒了龙蛋子,手捏着长命锁的红绒绳儿,在龙蛋子
眼前晃来晃去,“三姑奶奶能攀着云梯上天摘星星,你小小的龙蛋子还跑得出我手
心?”
    “干娘点了头,我打掉了牙也得咽进肚子里。”龙蛋子头一回真情实意笑出了
声,“屋里的,赶快给你家掌柜的松绑呀!”
    张三姑爬到龙蛋子身上解绳子,解一个绳扣儿啃龙蛋子两口,说:“今晚上咱
俩就拜堂成亲,我一时片刻都等不得了。”
    “你还是重新把我捆上撕票吧!”龙蛋子端起架子沉下脸,“老槐树下刘家的
男子汉,自古以来没一个更名改姓当倒插门女婿的,姓张的丫头得梳妆打扮送上刘
家门去。”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不跟你走跟谁走?”张三姑在龙蛋子怀里打滚儿,
“三姑奶奶是位千金小姐,只怕一顶八抬大轿抬不动。”
    龙蛋子捏了捏她的前胸后背,又掐了掐她的胳臂大腿,说:“算上头蹄下水,
也不过一百斤出头儿。”
    “我还有九百块大洋压腰哩!”
    “一个子儿不要!”
    “你跟财神爷有仇?”
    “老槐树下刘家不取不义之财。”
    “我这上身的衫子,下身的裤子呢?”
    “凡是你家的,一条布丝儿也不许进刘家。”
    “我光着屁股出门子呀?”
    “等我挣了钱,给你买干净衣裳穿。”
    “赤条精光我怎么走呀?”
    “天黑下来我背你回去。”
    “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我进了你们刘家门儿,两口子免不了马勺碰锅沿,
你可不许揭我这个短。”
    “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出嫁衣,过了门我有半句反悔,你就骂我是小人。”
    “骂你不解气。”
    “那就打。”
    “打你也不解恨。”
    “杀!”
    “杀人偿命。”
    “随你的便吧。”
    “偷汉子。”
    “打开窗户敞开门,爱招多少招多少。”
    “龙蛋子,我骂你、打你、杀了你,就是宁死也不当淫妇。”
    “张三儿,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我亏你一尺,你罚我一丈。”
    龙蛋子分文不取,张老砧子也就一毛不拔;不敢厚起脸皮送一送女儿,躲到他
的狐朋狗友家喝闷酒。老少两个尼姑早已心怀二心志,见他如此冷酷无情,便将他
的元宝现洋席卷一空,勾搭两个肉票私奔天津卫。老尼姑人老珠黄,嫁给了那个被
张三姑削下一只耳朵的肉票。
                                   十
    脱下褂子给光身子的张三姑穿上,龙蛋子背着这个野花娘子回家去。
    鸡叫回到豆棚村,龙蛋子连喊三声干娘,小红兜肚儿开了门,又惊又喜,哭了
声“儿!”抱住龙蛋子的脑瓜转了圈儿摸了个够,这才双手拧住龙蛋子的两只耳朵,
口中呢呢喃喃:“不多不少,不多不少……”
    张三姑在龙蛋子后背上捂着嘴偷笑。
    “干娘,我把您的儿媳妇背回来了。”龙蛋子松开兜住张三姑屁股的双手,张
三姑从他身上出溜下来落了地,“您赶快找一身衣裳,给张三姑装裹起来。”
    “狗娘养的张老砧子,怎么连一张皮也舍不得给他女儿披上呀!”小红兜肚儿
弦外有音,话中带刺。
    龙蛋子忙嘻笑道:“是我叫她干干净净出张家,清清白白进刘家,免得您看着
扎眼,心里呕吐。”
    “像个男子汉大丈夫!”小红兜肚儿尖嗓子叫好,“没给你爹丢人,也没给干
娘现眼。”
    小红兜肚儿虽然跟他丈夫仍旧住在一个院里,却早不在一桌吃,不睡一条炕。
正房五间她的丈夫开宝局,她和干儿子住西厢房三间。
    龙蛋子把张三姑放到他睡觉的南屋炕上,到小红兜肚儿屋里给张三姑拿衣裳。
    “原来他们没有割下你的耳朵,设下个骗局诓走长命锁?”小红兜肚儿嘟囔着
脸蛋不开箱子,“这桩亲事,我不认账;老槐树下刘家的媳妇,没有一个是二婚改
嫁,也没有一个是窑姐儿从良。”
    “张三儿一不是二婚,二不是窑姐几。”
    “染缸里扯不出白布,土匪窝子还能有黄花闺女。”
    南屋炕上的张三姑,进门就看小红兜肚儿的脸子,已经窝着一肚子火;忍无可
忍像一支双响二踢脚蹦起来,跳塌了炕喊道:“小红兜肚儿,你挑三窝四狗血喷人,
三姑奶奶是不是原封真货,你等着起早见喜吧!”
    “那一套戏法儿人人会变,只不过各有巧妙不同!”小红兜肚儿吆喝龙蛋子道:
“到院子里找一只水筲,卸下梁子。”
    龙蛋子把卸下梁子的水筲拎来,小红兜肚儿把一捧细锣面洒在桶底,薄如一层
霜。
    “干娘,您这是哪一路的戏法?”龙蛋子不知有何巧妙,憨笑着问道。
    “这是一面照妖镜,真假虚实见分明。”小红兜肚儿提着这只水筲走进南屋,
“张家三姑娘,你给我坐在筲口上!”
    张三姑更摸不着头脑,问道:“你这是哪家的刑罚?”
    “这是皇上娶亲天下选美女,官媒验身老规矩。”
    “谷家也叫花满枝坐水筲吗?”
    “谷家怎能跟刘家比,谷串儿怎能比龙蛋子?他们只过筛子不过箩。”
    “当年您连筛子也没过。”
    “我倒要问你敢坐不敢坐?”
    “三姑奶奶不敬神不怕鬼,还怕你这个老狐狸精兴妖作怪?”张三姑一屁股坐
在筲口上,齐腰陷了进去。
    小红兜肚儿抽出一根笤帚毛子,捅了一下张三姑的鼻子眼儿。
    “呵--嘁!”张三姑打了个响亮喷嚏。
    “龙蛋子,挑灯观看呀!”小红兜肚儿像是揭开宝盒,喊叫干儿子。
    张三姑把半截身子从水筲里拔出来,龙蛋子高挑一盏灯笼看了又看,耸起鼻子
皱眉头,说:“晦气,晦气!”
    “桶底的细箩面纹丝不动,这个丫头下身不漏气,铜帮铁底千斤闸的黄花闺女!”
小红兜肚儿回到自己屋里,翻箱倒柜找出一套葱心绿的裤子粉莲花的祆,双手捧到
张三姑面前,“儿媳妇,这是你公爹当年给我买的,我没舍得上一回身,命中注定
该穿在你身上。”
    张三姑穿上葱心绿的裤子粉莲花的袄,冲着龙蛋子嘻笑道:“我那公爹咱家老
爷子,真是心有天地宽,眼看千里远,早就替你相中了我这个一鸟入林百鸟压音的
好媳妇。”
    龙蛋子也笑道:“谁知道你是不是一块碱地,下了种能不能出苗?”
    张三姑一拍肚皮,说:“今夜晚你就开犁,过了十个月我不给你结出金瓜术果,
你扔给我一纸休书,我转身就走。”
    龙蛋子搭胳臂挽袖子,摩拳又擦掌,说:“那就一拜天地二拜干娘,夫妻相拜
同入洞房;明年清明节给咱爹上坟,抱个孙子给老人家磕头。”
    “慢着!”小红兜肚儿拦道,“等我找黄道吉挑选两个黄道吉日,头一天聘二
一天娶;娶亲那天是正日子,你们结成了正宗夫妻才能同房。”
    “什么正日子邪日子,你跟我公爹怎么天天都是好日子?”张三姑心急如火,
出口不逊,“龙蛋子,你听谁的?”
    “我不能娶了媳妇……忘了娘。”
    “好儿子,顺者为孝。”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又怕老祖宗骂我忘了大孝。”
    “龙蛋子,咱俩可不能大篓洒油满地捡芝麻,哄笑了干娘,惹恼了祖宗。”
    龙蛋子满脸堆笑,说:“还是干娘作主。”
    “你们搬出了刘家老祖宗泰山压顶,我这个外姓旁人可不敢狗拿耗子!”小红
兜肚儿的怨气带出一脸怒气,噗地吹灭了灯。
    天上挂着又回又大的月亮,小红兜肚儿深一脚浅一脚走到村外,一把鼻涕一把
眼泪来到刘黑锅坟上;哭了一场便迷迷怔怔,恍恍惚惚,在老桑树下大兴土木,石、
木、瓦、扎、土、油、漆、彩、画、糊,都是她一个人。
    太阳晒得烫屁股,头一个睁眼的是龙蛋子,他一脚踹醒了张三姑。小两口儿早
有打算,天一亮就到爹娘坟上,烧香叩拜二老双亲。两人匆匆洗脸梳头穿戴齐整,
空着肚子更见孝心;龙蛋子大步流星,张三姑一溜小跑。
    他们看见,在这老桑树下,小红兜肚儿披头散发满脸泥土草叶,满手是刺指甲
出血拍窑窑。
    “干娘!”龙蛋子心惊肉跳。
    “不长眼的逆子!”小红兜肚儿的声腔口气都跟刘黑锅一模一样,“我出外不
到十年,你就不认爹啦!”
    小红兜肚儿一年要闹几回迷怔,龙蛋子连忙下跪,问道:“您老人家是哪天回
来的?”
    “五月初五下界。”刘黑锅的生日,小红兜肚儿记得一刻不差。
    “这一回您就别走了。”
    “九月初九我得准时归天。”
    这一天是刘黑锅的忌日,小红兜肚儿更是难忘。
    “回来这么多日子,您怎么不见儿子一面呢?”龙蛋子诚惶诚恐,假戏真作。
    “我忙着给你盖新房娶媳妇呀!”小红兜肚儿指指点点,比比划划,“这四道
高墙三丈三,张老砧子的土匪踩着云梯也爬不上来;高门楼,上马石,十棵龙爪槐,
敢比皇粮庄头的宅院,方圆百里独一无二。”
    张三姑蹲在龙蛋子身后一看,三丈三的四道高墙,不过是手拍的四框沙土,高
不过三寸三,上马石是一块土坷垃,十棵龙爪槐插的是十根猫尾巴草。她轻声咯咯
一笑,说:“老婆子返老还童,一个人过家家。”
    “不许多嘴!”龙蛋子回过头喝道。
    “儿呀!走进门来更风光。”小红兜肚儿指着树枝围起的一道道栅栏,手挖的
一个个小坑,“左有骡马成群,右有肥猪满圈。”
    “看见了,看见了。”龙蛋子连连点头,锦上添花,“赤兔马日行千里,乌骓
马夜行八百,一口口肥猪赛得过(牛亡)牛。”
    “坐北朝南五间青砖大瓦房,你亲娘住东大屋,我跟你干娘住西大屋。”小红
兜肚儿二目闪光神气活现,“东西厢房矮一头,也比豆棚村各家的正房高大宽敞;
你跟你的媳妇住东厢房,西厢房都是五谷丰登的粮囤。”
    张三姑忿忿不平,又在龙蛋子身后叨咕道:“老婆子装神弄鬼,把你的亲娘我
的正宗婆母打入了冷宫。”
    “龙蛋子,谁家的黄毛丫头藏在你背后?”
    “您那刚过门的儿媳妇,给您老人家磕头来了。”
    “我看她像口外赶来的马,活是一头野牲口。”
    “您老人家息怒;儿子能给她戴上笼头咬上嚼子。”
    “还是叫你干娘劳神费心,一招一式调理她有个人模狗样儿。”
    龙蛋子朝张三姑挤眉努嘴儿,说:“赶快回爹的话。”
    “我说什么呀?”
    “遵命。”
    “得令!”
    小红兜肚儿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两眼一翻咕咚倒地,沉睡了三天三夜。
    睡醒爬起炕,还是找黄道吉挑日子,又雇了花轿和乐班,给已经同房数日的龙
蛋子和张三姑办喜事。喜事的节目一应俱全,当然免不了有一个滚喜床的男孩儿助
兴,才算圆满完善。
    五十年前的这个滚床童子,便是五十年后写这篇小说的人。
                                        1988年5月——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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