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棠                   狼烟


                                  一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上午的颐和园门外,有两位大学生跳下了脚驴,跟两名赶
驴的脚夫挥了挥手,说了声:“下午见!”就直奔票房,去打门票。
    两名脚夫将两头脚驴拴到不远处的绿柳浓荫下,从腰带上抽出七寸韭镰,到远
处的青纱帐中,割了两大抱鲜嫩的青草,抱来喂驴。然后,二人又到小饭摊上打尖;
匆匆吃了几卷煎饼卷大葱,喝了两大碗小米水饭,便又回到拴驴的柳荫下。他们吸
了两锅辛辣的旱烟,脱下脚上的洒鞋,垫在脑后,当做枕头,在柳荫下横躺竖卧,
一会儿便扯起鼾声。
    两位大学生从颐和园正门,也就是从东宫门进入园内,又从仁寿殿绕到高耸着
戏楼的德和园,路过临湖的宜芙馆、玉润堂、乐寿堂等处,从邀月门踏上长廊。
    盛夏,颐和园的湖光山色,正是全年最秀丽宜人的时节。但是,由于局势紧张,
游人稀少,冷冷清清,只有有钱的达官贵人,寓居这里避暑消夏,有闲的红男绿女,
逍遥此处谈情说爱。
    这两位大学生,不像是有钱的人,也不像是有闲的人。他们虽然在长廊上漫步,
却并不观赏枋梁上的油饰彩画,甚至不向昆明湖上的旖旎风光投去一瞥。他们走得
虽然不急,但是步子很大,虽然装出悠闲神气,但是却看得出心不在焉,只想一步
跨到长廊的尽头。
    长廊东起邀月门,西至石丈亭,全长一里半,共分二百七十三间,中间有留佳、
寄澜、秋水、清遥四座八角重檐的亭子。东段有一道短廊伸向湖岸,衔接着对鸥舫,
西段有一道短廊伸向湖岸,衔接着鱼藻轩。鱼藻轩北面又有一段短廊,连接着八面
三层的山色湖光共一楼。长廊两侧古柏夹道,花木繁荫,北依万寿山,南临昆明湖,
蜿蜒曲折,穿花透树;在长廊的每根枋梁上,画工们用他们那支生花妙笔,绘制了
一幅幅令人赏心悦目的彩画,有西湖风景,有山水人物,有花卉翎毛,共计一万四
千多幅,将长廊装饰成五彩缤纷的画廊,真像一道九天落地的彩虹。
    两位大学生终于走到长廊西端的石丈亭,他们没有在石舫停步,从清遥亭向北,
穿过听鹂馆外茂密的翠竹,踱过劳桥,沿迎旭楼下的幽静石路,来到湖滨船坞。
    在售票亭买了船票,他们走出栅栏门,沿石阶下到水边,跳上一叶扁舟,起了
错,轻打双桨,小船便向绿波荡漾的昆明湖划去。
    这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深深嘘了口气。两位大学生,一位已经二十五六岁,
穿一件雪青色杭纺长衫,戴一顶巴拿马凉帽,清秀的脸儿,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
近视眼镜,目光柔和而天真,显得非常文静,书生气十足。另一位二十三四岁,上
身穿一件漂白布汗杉,挽着袖子,下身穿一条米黄色酉装裤,脚下一双白网球鞋;
他有一张黑红的圆脸,剑眉下两只锐利的眼睛,一笑龇出两只小虎牙,全身上下洋
溢着火热的青春活力。
    “林壑,你要把我引向何方?”身穿雪青色杭纺长衫的大学生,迷惑地笑问道。
“我今晚就要登车归里,心情拳拳眷眷,可没有游山玩水的兴致。”
    “菖蒲,我要带你去见一位向导,”林壑神秘地笑眯着眼睛,“请他给你指明
回乡的正路。”
    菖蒲四下张望,湖上碧波如镜,并无船踪人影。
    他们这只小船,桨声咿呀,像一片飘萍,驶出港汊,进入了三千亩昆明湖的南
湖。抬头仰望,只见从北岸一座瑰丽的牌坊起,经排云门、排云殿、德晖殿层层上
升,好像平步青云,直达万寿山最高的突出点佛香阁。七月的阳光下,佛香阁金碧
辉煌,雄壮而富丽,四外古本参天,天上朵朵白云。
    但是,小船并没有划向南湖湖心,林壑并不想陪伴菖蒲到南湖岛上游龙王庙,
登月波楼,漫步湖上长虹十七孔桥,到全国最大的廊如亭上观光;而是用双桨拨转
船头,转弯向西堤的玉带桥划去。
    掩映在绿柳垂杨中的西堤,自南向北六座桥:柳桥、练亭、镜桥、玉带桥、幽
风桥、界湖桥。玉带桥是六桥之冠,桥身用汉白玉和青石砌成,洁白的桥栏望柱上,
雕刻着千姿百态向云中飞翔的仙鹤;弧形高拱,形若玉带,半圆的桥洞与水中的倒
影,构成一轮透明的圆月,四周桥栏望柱的倒影参差水中,在轻泛涟漪的碧波中浮
动荡漾,风景奇丽动人。小船穿过玉带桥北上,是一片湖中之湖的水泊,一只只红
蜻蜒,落脚在枝枝绿荷上。小船轻轻、擦着荷叶划行,看看将到自风桥,突然从远
远的天边响起了沉闷的隆隆声,蜻蜒惊飞而起。
    菖蒲四顾茫然,自言自语地说了声“旱天雷!”
    “你睁大眼睛看!”林壑暴怒地喊道。
    话音未落,两架日本飞机带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和令人毛骨惊然的呼啸声,从他
们头上低飞掠过,机舱里驾驶员那骄横跋扈的神气,都清晰可见。飞机带起一股强
风,吹得湖上荷叶沙沙,岸边杨柳摇动。飞机远去,还在湖面上留下久久不能消失
的可怕回声。
    “真是欺人太甚!”菖蒲忿忿地扣着船舷,“华北之大,再也安放不下一张平
静的书桌了。”
    “只怕很快就要安放不下一张饭桌了!”林壑心情沉重地说,“日本飞机低空
侦察,炫耀武力,必将有所行动。”
    他们沉默了,菖蒲接替林壑打桨,穿过界湖桥,就是后湖了。
                                  二
    万寿山后山和昆明湖后湖的风光景色,跟前山南湖大不相同,具有秀丽清新的
江南色彩,充满鸟语花香的自然情趣。夏日,后山上下,树木葱定,山花似锦,几
座小巧玲珑的古寺、亭阁、红墙黄瓦,在万绿丛中时隐时现。忽宽忽窄的后湖,回
环在山峦之间,两岸浓荫迎地,古树上爬满野花藤萝,碧水中倒映着岸边的柳丝花
影,清风拂拭着层层片片的浮萍。后山后湖本来平日就人迹罕至,最近又常出没路
劫游人的歹徒,所以连那些避人耳目的红男绿女,也不敢到此地幽会了。
    菖蒲打着桨,林壑忽然嘬起嘴唇,学了两声鸟叫,菖蒲正要笑他淘气,忽见湖
水湾处,浓荫中有一只雪白的草帽挥动了三下。林壑抢过桨来,用力击水,小船奔
向前去。
    花木丛中,一片青石,一位身穿白色西服,戴着宽玳瑁边茶镜的中年人,博士
风度,正半躺半坐在帆布折椅上,手持一根名贵的鱼竿,静静地垂钓。在他身边,
站立着一位俏丽而又腼腆的青年妇人,身穿印度绸的花旗袍,描出了她那娇小窈窕
的身姿。她的头发乌黑卷曲,秀眉弯弯,一双笑吟吟的豆荚眼,右手拿着雪白的草
帽,左臂育上挎着个小小的手提包。
    “蔡先生,蔡夫人,我的朋友俞菖蒲,拜望你们来了。”林壑将小船靠岸,站
在船上说。
    静静垂钓的蔡先生,连忙站起身,双手伸向俞菖蒲,和蔼地笑道:“敝人蔡芳
洲,很高兴结识你。”
    俞菖蒲慌忙跳上岸,给蔡芳洲鞠了个躬,说:“蔡……蔡先生,我……我好像
在哪儿见过您。”
    “是吗?”蔡芳洲那苍白的脸上,浮漾起一个亲切的微笑,“令舅齐柏年先生,
一切可都安好?”
    “您是夏竞雄先生?”俞菖蒲惊喜得失声叫了出来,但是又连忙捂住了嘴,四
下看了看。
    那位蔡夫人完尔一笑,说:“菖蒲,我们就更是熟人了。”
    “芳姐,你终于和夏……蔡先生团聚了。”
    菖蒲眼圈一红,声音硬咽,“小春草呢?”
    “他寄养在朋友家里,已经上小学了。”
    原来,化名蔡芳洲的夏竞雄,大革命时期是中共京东特委军事部长,跟俞菖蒲
的舅父齐柏年,同是国民党京东党部执行季员。蒋介石背叛革命,大革命失败,夏
竞雄的妻子和战友蔡菊心,又名叶兰,不幸被捕。叶兰是一位著名物理学家的女儿,
写一手好文章,在京东知识界颇享盛名。老同盟会员出身的齐柏年,出于正义感,
为营救叶兰奔走呼号,而叶兰本人更是坚贞不屈,不肯污污共产党人的清白,终于
被害。叶兰留下一个几个月的儿子春草,被这位蔡夫人,当时名叫芳棺儿的农村姑
娘收养。为了抚育烈士的遗孤,芳棺儿发誓不嫁。自己上了头,跟小春草假称母子,
逃到城里,给富人家当女仆,受尽折磨和屈辱。一九二九年春,在中央军委工作的
夏竞雄,奉军委书记周恩来同志的指示,从上海秘密回到京东,集合转人地下的同
志,带他们到井冈山去。此时,齐柏年早已忿而退出国民党,回到他的原籍萍水县,
创办日知小学,过着隐居生活。夏竞雄回到京东地区,就到齐柏年家落脚。隐蔽活
动。夏竞雄不但集合了转人地下的同志,也找到了在富人家当女仆的芳倌儿和小春
草,齐柏年就把他们母子收留下来。芳棺儿和小春草在齐家生活了三年,地下党来
人把他们接走了,从此便查无音信。俞菖蒲早年丧父,从小在舅父家长大,所以也
曾跟芳值几朝夕相处三年时光,非常钦敬这位品格高洁的芳姐;今日一见,悲喜交
集。
    这时,林壑插嘴说:“菖蒲,你跟蔡先生促膝长谈吧!我要游戈水上,给你们
巡风。”
    原名芳棺儿的蔡夫人,也微笑着说了声:“你们谈吧!”戴上雪白的草帽和墨
镜,拎着小手提包,穿过树丛,到小路上散步去了。
    “夏……蔡先生,你是怎么来到北平的?”俞菖蒲激动地问道。
    “靠朋友帮助。”夏竟雄只回答了几个字。
    夏竞雄到井冈山,一直在红一方面军工作,长征到达陕北。去年随军渡河东征,
在山西的一个战役中负了重伤;靠一位访问过陕北的美国友人相助,辗转来到北平
香山疗养院治疗,化名蔡芳洲,名片上的头衔是这位美国友人考察中国农村状况的
合作者。
    “蔡先生,”俞菖蒲叫顺了口,“你准备回咱们萝江吗?”
    “还没一定。”夏竞雄抖了抖鱼竿,将鱼线抛得更远,“所以我请你这位乡亲
来,代我给家乡捎回一片心意。”
    “你怎么知道我在北大上学?”俞菖蒲没等夏竞雄回答,便恍然大悟,“是林
壑跟您讲的。”
    林壑是北京大学工学院学生,俞富病是北京大学文学院学生,但是他们同住在
沙滩附近的一所公寓里,结成了知己。菖蒲加人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林壑是他的
介绍人。
    “我了解你一些情况。”夏竟雄望着俞菖蒲那天真热情的眼睛,“你从通州潞
河学院附属师范毕业以后,在你舅父兴办的日知小学教了三年书。后来,齐先生为
创办中学,又让你考入北京大学深造。现在,你大学毕业了,齐老来情催你赶快回
去,担任教务主任,主持招生工作,今晚就要乘十点的夜车离平。是不是?”
    “您真是了如指掌!”俞菖蒲笑着不住点头。“临行,更渴望得到您的指教。”
    “你们的办学方针是什么?”夏竞雄问道。
    “似乎是‘普及教育,造就人材’八个字。”菖蒲不好意思地一笑,“这是我
舅父过去手订的方针,恐怕已经不合时宜了吧?”
    “战争迫在眉睫,我们的周思来副主席上个月到庐山去见蒋介石,提醒他认清
形势,要求他早做准备。”夏竞雄脸色严峻地说,“连日来,日军在北平附近进行
作战演习,日军飞机在四郊低空侦察,这是不祥之兆,北平的空气中已经可以嗅到
火药味了。面对战争即将爆发的局势,你们的办学方针不能再一成不变。”
    “打起仗来,还办什么学!”俞菖蒲摇着头说。
    “打仗更要办学!”夏竞雄把一只手拍在俞菖蒲的肩上,“办成培养抗日战士
的学校。我给今舅写了一封长信,还有几份我们党关于建立民族抗日统一战线的文
件,请你一并转交齐老。”
    “好!”俞菖蒲兴奋得紧握双拳,坐不住了。“我一定说服舅舅,改变办学方
针。”
    夏竞雄扭过头,向柳丛外喊了一声:“喂!”
    “来啦!”蔡夫人快步走回来。
    “你把送给齐柏年先生的礼物,交给菖蒲。”夏竞雄抬起鱼竿,从水面上钓起
一朵落花。
    芳棺儿打开小手提包,拿出一个纸卷,递给菖蒲说:“严密收藏,不要丢失。”
    “请放心!”菖蒲站起身,接在手里,“我一定完整无缺地带回咱们的家乡去。”
    西宫门口,响起汽车喇叭声,紧三慢二。
    “疗养院派车接我们回去了。”夏竞雄收拾鱼具,“请转达我对齐先生的感念
之情和深切希望。”
    芳倌儿一边收拾帆布折椅,一边说:“更要替我问安。”
    “一定一定”
    汽车在不远处的石子路上停下来,不停地呼唤。菖蒲要陪同夏竟雄和芳棺儿走
出树丛,夏竟雄拦住他,飘然而去。
    林壑划船过来,说:“菖蒲,上船吧!”
    听汽车呜地一声开走了,他们打桨原路而回,到船坞交了船,算了账。俩人都
无比兴奋,不忍早早离去,又畅游了听鹂馆以北半山坡上的画中游,出画中游后角
门往北到湖山真意,极目远眺。然后,-一走遍了铜亭宝云阁、智慧海、转轮藏、写
秋轩、圆朗斋、瞰碧台、重翠亭、意迟云在、扇面殿、香岩宗印之间、多宝琉璃台、
景福阁,最后下山到谐趣园,坐在巨石群峋的玉琴峡口,背靠青藤翠柏,看荷塘中
莲叶田田,听玉琴峡水声淙淙。
    他们休息了一会儿,就到知春亭吃饭。酒足饭饱,在亭畔岛边的白石雕栏间,
找到两座虎皮石桌,上有绿荫如伞,躺下睡了个党。醒来,还想沿东堤南下,再游
玩一阵;可是两名脚夫已经等得焦躁,一人看驴,一人进国寻找他们来了。
    颐和国距离西直门二十四里,脚驴一路飞奔,赶到西直门外,已经万家灯火,
再迟一步就关城门了。
                                  三
    黎明,火车到达廊坊,菖蒲下了车。从廊坊到他的目的地萍水县城,还要走八
十里旱路。
    两天前,他已将行李书籍托运,但是要等到八点以后才能提货,便在候车室临
窗的一张绿椅上坐下来,借着灯光看书。
    两扇百叶窗大开,窗外是一片花树,野外蛙声聒噪,天边一弯晓月。
    忽然,他感到脖颈后面有一股热烘烘的气息烤人;惊回头,只见一个身穿白粗
布汗褂儿的大汉站立窗外,面貌十分粗野,但是眼神里却流露着天真稚气。
    “你喜欢读书吗?”菖蒲问道,“请进来坐。”
    “字儿认得我,我不认得字儿。”大汉呵呵笑道,“满脑瓜子高粱花儿,肚子
里没一滴墨汁儿。”
    “那你为什么站在我的背后呢?”菖蒲警觉起来。
    大汉脸红了红,说:“我想跟您打听一下,这书里说的是什么故事,讲的是什
么道理?”
    菖蒲听他出言不寻常,笑问道:“请教你老哥贵姓大名,做什么营生?”
    “学士先生,您折我的寿哩!”大汉慌忙说,“小的姓熊,外号熊大力,赶脚
为生。”
    “我叫俞菖蒲。”喜蒲走出候车室,“我正要到萍水县城去,你送我一趟吧!”
    “您在哪一行发财?”
    “我刚从大学毕业,想在萍水县城办个抗日学校。”
    “好先生!”熊大力大叫一声,跪在菖蒲面前。
    菖蒲被他这个突然的举动惊呆了,发慌地说:“不要这样,快请起!”他想把
熊大力拉扯起来,熊大力却像铁铸在地上,他用尽气力,纹丝不动。
    “好先生,您得答应我,扯旗招兵打鬼子,收我在您帐下当敢死队,我才起来。”
熊大力眼泪汪汪,可怜巴巴地说。
    菖蒲深受感动,从衣兜里掏出未婚妻殷凤钗送给他的那柄檀香扇,一折两断,
说:“言而无信,有如此扇!”
    熊大力又叩了个碰地响头,才站起身。
    原来熊大力本是关外人,两膀有千斤膂力,春天耠地他一个人拉铁犁,秋天轧
场他一个人拉石磙,跑起来半天不歇口气。他饭量大,吃得多,地主家都不雇他扛
长工,可是一到农忙时节,却又争着雇他打短。所以,他家常常揭不开锅。千斤膂
力挣不出一个人的吃喝,老娘一年到头挎着竹篮子讨饭。日本鬼子占领他的村庄,
设立巡警所,警官是个过去贩卖海洛英的日本浪人。这个家伙是个三寸丁的小矮子,
却喜欢骑一匹高头大洋马,强迫中国人给他当上马石。中国人手脚落地,脊梁朝天,
小鬼子的铁钉大皮靴踏在中国人的脊梁上,爬上马去。熊大力咽不下这口气,闯人
巡警所,刀劈了这个骑在中国人头上的恶棍,然后背着老娘逃走。半路上,鬼子和
伪军四面包围了他,老娘死在枪弹下,他拼死搏斗,抢了一匹战马,逃进了关。
    几年来,就在廊坊到萍水的古驿道上赶脚糊口。一年又一年,忠心的马儿一年
年瘦下去,老下去;他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冬住破庙,夏蹲房檐,真是古道西风
瘦马,断肠人在天涯。
    菖蒲在候车室窗外的花树下,听熊大力倾吐苦情,不知不觉天光大亮。菖蒲从
胸中吁出一口闷气,说:“好朋友,咱们先去吃饭。”熊大力到车站栅栏外的草地
上去牵他的老马,到土井饮牲口。出车站不远,一家小饭铺正在下板,菖蒲便一直
走了过去。小饭铺的老板娘是个很会做生意的女人,眉开眼笑欢迎贵客,服侍菖蒲
刷了牙,洗了脸。菖蒲点了几样吃食和炒菜,熊大力饮了牲口回来,把老马拴在路
边的一棵树上,菖蒲隔着纱窗招呼他进来吃饭。
    在生人面前,熊大力十分口羞,低着头,小口小口咬着大饼。菖蒲不住给他夹
菜,劝他不要客气,他更是张不开口,满头淌下黄豆粒大的汗珠。
    “好先生,您放我一个人到外边去吃吧!”熊大力哀求地说。
    菖蒲知道勉强挽留他反倒害得他吃不饱,便笑道:“方便就好。”
    熊大力抓起两大张烙饼,大步走出小饭铺,到他的老马身边,盘膝打坐在青草
上,风卷残云般地吃起来。
    菖蒲要给他送两盘炒菜去,老板娘忙拦道:“公子,这不太失了身份了么!我
送去。”
    吃过饭,已经快八点了,菖蒲掏出皮夹子,喊老板娘算账。
    老板娘吃吃笑道:“那个愣大个儿交过钱了。”
    菖蒲血涌上脸,急急跑了出去,喊道:“大力,这怎么使得!”
    “先生,咱们上路吧!”熊大力笑眯眯地说。
    “你辛辛苦苦才挣几文钱,怎么能花你的钱吃饭?”菖蒲把一张钞票塞给他。
    熊大力甩着手不肯接钱,满脸委屈的神色,说:“好先生,您这是瞧不起我,
不赏我的脸。”
    菖蒲一阵心酸,含着泪说:“好朋友,等回到我的家里,我再一表心意吧。”
    他们来到车站,从托运处提取了两只大木箱,一只木箱装的是书籍,一只木箱
装的是行李,都用稻草绳包扎结实,非常沉重。熊大力一弯腰,两手一抱,就举在
了肩上,扛出门去,装在马背的大驮筐里。
    离开车站,菖蒲上了马背,坐在驮筐的蒲垫上,一手挽着给绳,挺直了腰板。
老马被熊大力哟喝一声,放开四蹄奔走起来。
    这是明清两代遗留的一条驿道,沿路常有遮天蔽日的参天古树。一处处驿站早
已化为一片片废墟,但是十里八里就有一座草亭,草亭下有卖茶水的、有卖吃食的、
有卖瓜果的。正是暑伏时节,天气热得像扣了屉的蒸笼,首蒲每到一座草亭,就要
买个西瓜,到古树荫凉里,下马歇一歇脚,吹一吹风,解一解喝。上马下马,都是
熊大力张开双臂,将菖蒲抱上抱下。走一亭吃一亭,熊大力也渐渐不口羞了。
                                  四
    走出四十里,三岔路口有一个大村落,名叫太子镇,流水一般的行人,从四面
八方,从青纱帐中的大道小路上,涌向太子镇去。绿树葱茏的太子镇里,传出一阵
阵紧锣密鼓的喧响。
    “老乡,镇里在求雨吗?”菖蒲向奔走不停的行人问道。
    “柳家班在南镇口跑马戏!”行人回答,更加快了脚步。
    菖蒲兴致勃勃地说:“大力,咱们也去一饱眼福。”
    他们进入南镇口,只见人山人海,将一座大场围了个风雨不透,水泄不通。大
场墙头上,坐满了一家家老小,场边大树的层层枝桠上,果实累累一般挂满了人。
菖蒲挤不进去,只得停在人群外面,站在马背上观看。
    锣鼓声戛然而止,人山人海的喧哗声也一下子静下来。陡地,啪!一声清脆的
鞭子响,从被苇席遮住的棚圈里,用出一匹不戴笼头,不备鞍鞯的雪里钻白马,暴
跳腾跃,嗷嗷嘶鸣,绕场奔驰,吓得观众惊叫着连连后退。就在这时,一个英俊少
年,叹地一声,从苇席后面一跃而起,春燕三剪水,跳上马背,观众爆发出一阵雷
鸣般的喝彩声。跟着,这位少年一按马背,在喝彩声中,头下脚上,直溜溜竖起蜻
蜒,任马飞腾,。观众正膛目结舌,看得惊呆,冷不防一匹枣骝驹又蹿了出来,骑
在马上的是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子;桃红小村,葱心绿灯笼裤,梳一条乌溜溜粗大辫
子,鬓角斜插一大嘟噜茉莉花,手持一把寒光闪闪的青锋剑,突然一个偷袭,挥剑
照那个坚蜻蜒的少年砍去。观众失声惊呼,那少年却一个镫里藏身,闪过致命的一
击,从背后抽出马刀,二马盘旋,砍杀起来。正杀得难解难分,又冲出一匹灰兔儿
马,马上是一个身穿黑粗布裤褂的瘦老头子,只见他挥刀隔开这一男一女,不问青
红皂白,谁是谁非,一口刀砍向这两个人。于是,三个人,三匹马,三口刀,风车
般打转,只见刀光剑影。观众吓得心惊肉跳,哪里还喝得出彩声。忽然一道闪电相
似,那如花似玉的女子飞出马背,抓住场边柳树那摇曳的枝条,在南风中荡起秋千,
看那一老一少厮杀。
    那一老一少厮杀的人,也住了手。菖蒲看见,那英俊少年不过十七八岁,上下
一身白,很有点锦衣马超的风采。那穿黑粗布裤褂的瘦老头子,五十岁左右,左脸
颊上有一道刀痕,显得刁狠而又滑稽。
    “三老四少,仁人君子!”瘦老头子高高抱拳,连连拱手,拜了四方。‘在下
柳摇金,世代卖艺为生,今日三生有幸,带领小女黄鹂儿,犬子长春,借贵方一块
宝地,表演几样家传小技,混口饭吃。列位看官,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艺无
止境,能人背后有能人,还望门里行家多多指教。刚才这一场下来,虽说成色不高,
总算没有出丑,我们爷仁也就厚着睑皮,求列位看官有钱的帮个钱场儿,没钱的帮
个人场儿。”
    说罢,他打了个手势,那个在柳枝上荡秋千的柳黄鹂儿吹了声口哨,真像燕啭
莺啼,枣骝驹乖乖走到柳树下,她又跳回马背上,手拿一只小柳条笸箩,沿着场圈
打钱。那个英俊少年柳长春跟在姑娘身后,有人扔了几个钱过来,柳长春便响亮地
喊一声:“谢爷台思赏!”
    柳黄鹂儿渐渐临近了,菖蒲发现,这个女子不但容貌如花似玉,而且神采清高
傲岸。她端坐在马背上,姿态端庄,目光凝重,眉宇间正气凛然。俞菖蒲不禁一阵
感动。而且产生了敬意,忙掏出一张钞票,举在手上。
    柳黄鹂儿看见了菖蒲,但是手中的小柳条笸箩不递过去,淡淡地说了声“多谢
了!”昂然而过。
    “大力,你给送上去!”菖蒲说。
    熊大力攥摆着钱,横冲直撞,挤进场子,喊道:“姑娘,站一站,我家客官的
赏钱!”
    柳黄鹂儿回过头来,远远地向菖蒲投来含笑的一瞥,然后轻声命令柳长春:
“收下吧!我谢过了。”
    打够了钱,柳黄鹂儿和柳长春回到苇席后面,又是一阵紧锣密鼓,又是冥然而
止,又是一声响鞭,三匹马在场子里像流星赶月。忽然,柳摇金掏出一根游丝一般
的红绳,抛给了柳长春,爷儿俩一人扯住一端,旋转飞跑,拉直了,绷紧了。陡地,
柳黄鹂儿又飞离她的马背,双手抓住拉直绷紧的红绳,一个鹞子翻身,站立在红绳
上。她手里没有撑伞,也没有舞动手帕,只是舒展两臂,便在红绳上袅袅婷婷地走
来走去。柳摇金和柳长春的马越跑越快,而柳黄鹂儿在红绳上仍然婀娜多姿,像风
摆荷叶,悠然自得。“好!”“好呵!”喝彩声山崩地裂。
    这一场完了,柳黄鹂儿就不再露面。柳摇金和柳长春又各演了一个节目,便响
起了收场的锣鼓。
    ‘咱们走吧!”熊大力催菖蒲道。
    “我想见一见柳家爷儿仁。”菖蒲仁立不动,若有所思。
    人群散去,大场上只剩下那个英俊少年柳长春,一个人在遭马。
    菖蒲向他走过去,和蔼地问道:“老弟,你父亲呢?”柳长春女孩子气,一见
生人就脸红,惊慌地叫道:“姐姐!”
    从苇席后面,走出了柳黄鹂儿。她换上了一身打满补钉的蓝花土布褂子和黑布
裤,双手沾满玉米面,下场之后正在做饭。
    “先生,您有什么事吗?”柳黄鹂儿手指卷着衣角儿,羞怯地问道。
    菖蒲微笑道:“我想见一见令尊。”
    “我爹到镇董家交地皮钱去了。”柳黄鹂儿低垂着眼皮,“有什么话,您吩咐
我吧。”
    “你们的技艺高强,我想请你们到萍水县城去表演。”
    柳黄鹂儿却摇摇头,说:“我们不想去。”
    菖蒲感到失望,问道:“为什么呢?”
    “惹不起城里的大兵、警察、地头蛇。”
    菖蒲忙说:“你们跟我去,他们不敢欺侮你们。”
    柳黄鹂儿吓得倒退一步,睁大眼睛,恐惧地问道:“您……是什么人?”
    这时,熊大力牵着马走过来,笑呵呵地说:“俞公子是大学毕业生,回萍水县
城来办抗日学堂。”
    “县城里的大兵、警察、地头蛇都怕您吗?”柳贫鹂儿问道。
    “他们并不怕我。”菖蒲沉吟了片刻,“我的舅父齐拍年老先生,在地方上有
一点声望,这些人都敬畏他三分。”
    “原来您是老举人的外甥!”柳黄鹂儿跟熊大力同时喊出来。
    “你们见过他老人家吗?”菖蒲惊奇地问道。
    “虽没见过面,可忘不了他老人家的大思大德哩!”熊大力大喊着说,“当年
我们从关外逃到萍水县,官府本想把我们赶走,多亏他老人家立起东北难胞救济会,
收容我们,替我们说话,才在萍水县落了户。”
    “我们一家人更忘不了他老人家的思德。”柳黄鹂儿接着说,“他老人家惜老
怜贫,还立起了贫民救济会,年年数九隆冬,天寒地冻,我们卖艺糊不了口,就到
救济会的粥场打粥喝;前年我娘死了,还是救济会施舍了一口棺材,才算安葬了。”
说着眼圈一红,抽泣起来。
    正在这时,柳摇金踉踉跄跄从镇里回来,沙哑着嗓子嚷道:“黄鹤儿,怎么还
不做饭?”
    “我跟俞公子说话哩!”柳黄鹂儿回过头,抹着眼泪说。
    “柳师傅!”菖蒲尊敬地向他点头行礼。
    “好你个花花公子!”柳摇金喷着酒气,醉眼朦胧,“想勾引我的女儿吗?”
    “住嘴!”柳黄鹂儿红着脸喝道,“人家俞公子是县城老举人的外甥。”
    “那就请俞公子多多恩典!”柳摇金作了个大拇,“凭您的面子,跟镇董讲讲
情,少收我们两成地皮钱。”
    菖蒲问道:“那个镇查收几成?”
    “他坐收七成,我们只剩三成。”柳摇金照地上啐了口唾沫,跺了几脚,“天
打五雷轰他!”
    柳黄鹂儿忿忿地说:“咱们离开这儿,跟俞公子到县城去。”
    菖蒲掏出钱来,打发熊大力到镇里饭馆,买来两大荷叶蒲包馒头,大家吃了个
净光,一同上路。
    “等一等!”柳黄鹂儿跑到苇席后面去。走出来,如花似玉的女子变成了蓬头
垢面的男儿。柳黄鹂儿把蓝花土布褂子换上了一件破旧肥大的男人短布衫,脸上抹
了两大块锅烟,粗大的辫子盘在头上,扣了一顶压到眉梢的大斗笠。
    她跟菖蒲并辔而行。
                                  五
    四四方方的萍水县城,四面是生满绿苔的青砖城墙,城墙四面是清澄碧透的萍
水河。东西南北四座城门,四座城门上四座城楼,四座城门外四座石桥。城内,一
半都市风光,一半乡村景色。
    一千年前,儿皇帝石敬塘将燕、云十六州割与辽主耶律德光,萍水当时还是一
个只有千八百人口的城池,男女老少死守不降。他们并不坐吃山空,拆毁一半住宅,
开垦农田,播种五谷。坚守三年,死亡过半,又遇大旱,颗粒不收,城池才被攻破。
千年之后,萍水县城仍然保持着千年之前的历史特色。
    老举人齐柏年的宅院,就座落在乡村景色的南城。
    居住南城的大多是贫寒人家,有的种菜园,有的种果园,有的当苦力。齐柏年
出身于穷苦的菜农家庭,自幼丧父,寡母种园卖菜,含辛茹苦将他拉扯成人。十年
寒窗,磨穿铁砚,齐柏年十七岁考上秀才,二十二岁又中了举人。他没有做官,先
在萍水县开办囊萤学塾,后又到通州创立映雪书院,无非是想的教育救国。恨朝廷
腐败,忧国家危亡,他在讲学中常发愤世之论,于是遭到迫害,亡命海外,加入了
同盟会。辛亥革命发生,宣告成立中华民国,孙中山先生就任临时大总统。不久,
京东宣布独立,拥护共和,成立军政府,齐柏年被公举为军政府教育司长。他上任
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改寺庙为学堂,将囊萤学塾改为萍水县立小学,映雪书院改为
通州师范学校。孙中山先生将大总统的职位让给摇身一变的袁世凯,京东军政府也
被袁世凯的爪牙鸠占鹊巢,他改任通州师范学校校长。他一直不过问政治,大革命
时期才又重新加人国民党。蒋介石背叛革命,屠杀劳苦大众和革命者,他的不少学
生和友人倒在血泊中。于是,他忿而退出国民党,发誓不但不当国民党的官儿,而
且不任国民党政府的任何公职;举家离开通州,迁回故乡萍水,自办日知小学。他
是革命元老,又是一位桃李满京东的教育家,在萍水县德高望重,备受尊崇。
    齐柏年的宅院,名曰获庐,是为了纪念他那位年轻守节而教子成人的母亲的。
宅院四围是柳篱泥墙,墙外杨、柳、榆、槐,墙内桃。杏、梨、李。进门一块菜园,
种的是黄瓜、豆角、茄子、青椒、白菜、南瓜。菜园里有一眼砖井,井上有一架辘
轳。三进院子,虽不是茅屋草堂,也算不上青堂瓦舍。很像乡村的小康人家。
    齐柏年每日黎明即起,披星戴月,打拳舞剑、汲水灌园。吃过早饭,步行到日
知小学,出席小学生的朝会。上午办公上课,中午回家。午饭后休息,下午会客。
谈笑往来的有饱学名流,也有目不识丁的小民百姓。晚间闭门读书,三更才肯上床。
一年四季,持之以恒。
    他是个清瘦的大高个儿,花白光头,紫棠面色,粗手大脚,身穿半旧发黄的夏
布衫子,脚穿家做布鞋,夏日炎炎,头戴一顶竹筏斗笠,神态和风度都不像誉满京
东的名儒,倒像个淳朴土气的田舍翁。沿路行人相遇,都满怀崇敬地向他问好,他
也和颜悦色,含笑点头致意。遇到比他年高的老人,他便垂手让路。
    这天中午,他回到家,只见门外停放着一辆翠盖红富金漆彩画的高篷马车,门
口站立着两名警士。他知道必是县长殷崇桂来访。
    走进外院,外院只有东西各两间鹿顶,老仆人门吉正在院子里泼洒清水,一见
主人回来,忙说道:“殷县长在客厅里,夫人和梅姑奶奶在陪客。”
    正院是个月亮门,迎面是一座影壁,影壁后面是一座假山,假山石上爬满青藤
和开满野花;正房五间,东西各三间厢房,泥土院面,有一架葡萄,一架藤萝,清
静而幽雅。
    齐柏年刚拐过影壁,殷崇桂就从客厅里跑出来,连说:“大事不好,大事不好!”
    殷崇桂五十一岁,身穿长袍马褂,圆口缎鞋,肥头大耳,八字黑胡,戴一副金
丝眼镜,镜片后面有一双闪闪烁烁的小眼睛。
    齐柏年见他仓皇失色,皱着眉头问道:“殷公,何事如此惊慌?”
    殷崇桂抖抖索索地从衣兜中掏出一封电报,说:“连接上峰三封急电,驻扎北
平郊外的日军,昨夜十时突然占领卢沟桥,炮击宛平县。”
    齐柏年一惊,啊了一声,但是马上又恢复平静,说:“倭寇亡我之心不死,此
是意料中事。”
    殷崇桂又摸出第二封电报,说:“日军已包围宛平,威胁南苑机场。”
    “请到藤萝架下坐!”齐柏年已经满面阴云,走到藤萝架下,心情沉重地在石
凳上坐下来。
    殷崇桂打开第三封电报,说:“日军正从关外调兵,有进攻北平之势;望沿途
各县,处变勿惊,不可轻举妄动。”
    “此话怎讲?”齐柏年追问道。
    “学生也不得其解。”殷崇桂愁眉苦脸地说:“驻军金雄飞营长接到的电报,
内容大致相同;但第三封电报附有军令,不得拦截,伏击日军军车,对日军的挑衅
行动,暂取忍让态度。”
    “岂有此理卢齐柏年勃然大怒。
    “上峰含糊其词,下属不知所措。一殷崇桂唉声叹气,“所以学生前来向您请
教。”
    这个殷崇桂,在齐柏年任京东军政府教育司长时,曾在教育司里当一名小科员;
齐柏年改任通州师范学校校长,保荐他到民政司当了一名股长,才算步人官场。多
年来,他跟齐柏年并无交往,直到他升任萍水县长,才又跟退隐萍水的齐柏年久别
重逢。殷崇桂当官是为发财,所以十分珍贵他头上那顶七品县令的乌纱帽,唯上峰
之命是听。但是他也知道,齐柏年名高势众,对于他的官运,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非但不能得罪,还必须八面玲珑,多方讨好。所以他一遇到疑难事项,都要探一探
齐柏年的口气,听一听齐柏年的见解,虽然并不言听计从,却也表现出对于前辈长
者的充分尊重,因而连任五年萍水县长,左右逢源,上下取巧。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守上安民,责无旁贷!”齐柏年慷慨激昂地大声说。
“请段公邀集驻军金营长,警察局长和保安队长,会商御敌大计。倘倭寇犯我县境,
应予迎头痛击。”
    “先生所言极是,所言极是。”殷崇桂仍然愁容满面,“学生所最感不安者,
是贵甥菖蒲公子,不知是否已经离平?内子和小女,更为忧心如焚。”
    菖蒲的未婚妻殷凤钗,就是这位殷崇桂县长的千金小姐,而且已经择定举行结
婚大礼的佳期吉日。
    齐柏年沉吟着说:“前几天,这个孩子曾来一情,言定如期而归,请尊夫人和
凤钗姑娘,不必过虑。”
    殷崇桂苦着脸儿说:“他在给凤钗的信中也没有确定日子,不然我可以派遣保
安队到廊房火车站去迎接他。”
    齐柏年摇头说:“他是不会喜欢这种排场的。”
    殷崇桂问道:“如果北平被围,菖蒲公子困在北平,他和小女的婚期,您看……”
    齐柏年说:“这要请舍妹酌定。”
    殷崇桂忙说:“方才学生已经问过亲家俞老夫人,老夫人十分开明,要我转告
小女,由小女作主。”
    “也好,也好。”
    “那么学生告退了!”殷崇桂深施一礼。
                                  六
    齐柏年送客回来,老女仆常妈已经在西厢房南间摆好饭菜;菖蒲的母亲梅姑奶
奶在后院用饭。
    齐柏年的老妻,也是贫寒人家出身。当年,齐柏年的老母亲为了家里多一把手,
在他十三岁的时候,给他娶了个大六岁的妻子。进门之后,齐夫人跟婆母种园,还
要纺纱织布,供给丈夫上学,十分勤劳贤慧。齐夫人不能生育,齐柏年考取了功名,
她多次劝丈夫纳妾,齐柏年金石品性,不肯依从。膝下无儿,冷清寂寞,所以菖蒲
母子前来投奔,老两口就把全部慈爱,倾注在菖蒲身上。
    平日,他们的生活十分俭朴,齐柏年很喜欢吃粗粮青菜。老两口对面而坐,炕
桌上一荤一素。已经是风烛残年的齐老夫人,显得比齐柏年衰老得多。他们吃饭时,
不用女仆服侍,齐夫人行动不便,盛汤端饭,都由齐柏年亲自服侍。
    齐柏年给老妻盛了一碗绿豆稀饭,齐夫人吃了两口,便吃不下去了,手举着筷
子发呆。
    “你是挂念菖蒲吧?”齐柏年低声问道。
    齐夫人点点头,心事重重地说:“孩子要是困在北平,打起仗来枪子儿满天飞,
怎么能叫人放心?”
    “你过虑了。”齐柏年安慰老妻说,“我看菖蒲在京城这几年,很长才干,我
们可以放心了。”
    齐夫人咬了一口小米面发糕,又说:“再过几天,就要办喜事,是大办还是小
办呢?”
    “且看梅姑奶奶的意思吧!”
    “梅姑奶奶听儿媳的。”齐夫人发愁地说,“我看殷家的小姐,不是个过日子
女孩儿,当初还不如找个寒门小户的姑娘。”
    “要信得过菖蒲。”齐柏年又安慰老妻,“我想菖蒲自有主张,凤钗姑娘会听
他的话。”
    吃过饭,齐柏年回他的卧房午睡。但是,国事令人烦恼,家事也颇乱心,身下
的凉席竟像火烤一样,难以人睡;而院外树上的鸣蝉,更吵得他不能成眠。下午,
他不得不闭门谢客。
    晚上,齐柏年正跟夫人坐在院中乘凉,忽听院外阵阵马嘶,跟着便响起一阵敲
门声。他一边喊:“门吉,出去看看!”一边也跟在后面走出来。
    街门大开,菖蒲带领一支人马鱼贯而人,叫了声:“舅舅!”跑上来行礼。
    “几点的火车,怎这么晚才到家?”齐柏年问道。
    菖蒲笑道:“我一路上幸会几位相识,所以回家晚了。”
    熊大力、柳摇金、柳黄鹂儿、柳长春、四匹马和文武场的那几位,远远站在菜
园-篱墙那里,不敢上前。齐柏年问菖蒲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大力,过来!”菖蒲喊道。“他在关外砍死日本警官,逃进关来,赶脚为生。”
    熊大力跨前一步,扑身拜倒,说:“小的熊大力,给恩人老举人叩头!”
    “菖蒲快把他搀起来!”齐柏年急忙说,“我不是官儿,你不要跪拜;就是见
到做官儿的,也不要低三下四。”
    “柳师傅!”菖薄又叫柳摇金,“他是柳家马戏班的班主。”
    菖蒲刚把熊大力扯起来,柳摇金又要跪下,他忙又伸出胳臂把柳摇金拦住。怕
见生人而又女孩子气的柳长春,躲藏在姐姐身后,柳黄鹂儿还没有换下男人的衣裳,
也怯生生地不敢抬头。
    齐柏年喜爱年轻人,他走近两步,抬起柳黄鹂儿的下巴额几,问道:“你叫什
么名字呀?”
    “柳……柳黄鹂儿。”
    “原来你是女孩子!”齐柏年抽回了手,怔住了。
    “他们爷儿仁都有一身好武艺。”菖蒲又从柳黄鹂儿身后扯出柳长春。“我带
他们到县城来,想请他们在日知小学操场表演马戏,不收地皮钱。”
    齐柏年答应道:“小学后天放假,就可以在操场表演他们的绝技。”
    菖蒲又说:“我还想把大力留在身边,将来有所倚重。”
    “很好,很好。”齐柏年吩咐老仆人们吉,“你给众位客人安排食宿,不可怠
慢。”
    菖蒲搀舅舅回院里去,齐夫人已经在正院月亮门口,拄杖等候多时了。
    “舅妈,您又为我提心吊胆了吧?”菖蒲嬉笑着问道。
    “儿行千里母担忧呀!”齐夫人一块石头落了地,深深叹了口气,“还不快到
后院看你娘去。”
    菖蒲将舅父和舅母送到乘凉的假山石下,才到母亲居住的后院去。
    后院,五间大房,两间小屋,院里有一棵怪松,几株老梅,数竿翠竹,两畦杜
鹃花,还有一对古色古香的彩釉鱼缸,养几尾鱼和几蓬蓬,满院流荡着一股淡淡清
香。
    菖蒲的母亲并不是齐柏年的胞妹。齐柏年二十二岁考中举人,随母亲到城郊去
祭祖,路遇从外地逃荒的一家三口。归途,那一对走投无路的夫妻已经双双吊死在
路旁的歪脖树上,五岁的小女孩跪在父母的尸身下哀戚啼哭。齐老太太心如刀割,
把小女孩搂在怀里,打发齐柏年买来两口棺材,请来地保,装殓掩埋了小女孩的父
母,把小女孩带回家去。
    齐老太太年轻守寡,只有一个儿子,于是就把这个孤女收为女儿,十分疼爱,
取名齐梅,全家上下都叫她梅姑娘。梅姑娘聪慧超人,齐老太太让齐柏年教她读书;
十八岁时,不但读完四书五经,而且通晓诗词歌赋。
    齐老太太去世,梅姑娘跟兄嫂一起生活。齐柏年比她年长十六岁,齐夫人更比
她大二十二岁,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兄嫂更是疼爱她。后来,齐柏年为她挑选了
一位品学极高的青年才子;谁想红颜薄命,嫁过去没有几年,那位才子不幸身亡,
梅姑娘带着孤儿菖蒲回到了娘家。齐柏年夫妇十分悲痛,觉得一生对不起小妹,也
负罪于九泉之下的老母。这时候,齐柏年已经有了一点家产,就写下文书,将全部
财产归于梅姑娘所有。
    二十年过去,小菖蒲已经是二十几岁的北京大学毕业生,而当年二十几岁的梅
姑娘,也已经是年过半百的梅姑奶奶了。
    梅姑奶奶幽居后院,每日浇浇花,看看书,写写字,画松、竹、梅、莲,很少
抛头露面;她的字如其人,画如其人,风骨峻秀,品格清高。
    菖蒲快步走进后院的小门,大喊着:“娘,我回来啦!”
    梅姑奶奶闻声从屋里走出来,身穿飘飘然的白绸衫和黑绸裤,手拿一柄缟素团
扇,神态端庄深沉,恬静优雅。
    “啊,又长高了!”梅姑奶奶微笑着,“学问呢?”
    “明天再请您‘殿试’!”菖蒲压低声音、神秘地说:“娘,您猜我遇见谁啦?”
    “谁?”
    “您最喜欢的人,常常挂念的人。”菖蒲望着母亲的眼睛。
    梅姑奶奶的眸子一亮:“难道是她?”
    “她又是谁?”蒲明知故问。
    “是你芳倌儿姐姐?”
    “娘真料事如神!”菖蒲笑了。“她跟夏竟雄先生秘密住在北平香山,约我在
颐和园见了面。”
    “对你必定有所教诲吧。”梅姑奶奶欣喜地问道。
    “训导甚多,大受教益。”菖蒲兴奋地说,“夏先生还让我给舅舅捎来一封长
信,希望将学校办成训练抗日战士的地方。”
    “快给你舅舅送去!”梅姑奶奶催道。“今天下午,殷县长带来三封电报,听
说倭寇兵犯北平城,战事吃紧,你舅舅十分心焦。”
    “唉呀!”菖蒲全身像着了火。“昨天夜晚火车经过卢沟桥,走出二三十里,
隐隐约约听见枪炮声,原来是日军发动了战事。”
    “快到书房去,快到书房去。”
    菖蒲扭头就走,忽然又转过身,说:“娘,我在路上结识了几个人,其中有个
跑马戏的女孩子,不但有很高的技艺,而且有很好的人品,您愿见一见她吗?”
    “请她来吧!”梅姑奶奶说,“常妈,跟菖蒲去。”
    菖蒲和常妈来到外院,只见柳黄鹂儿正调拌芝麻酱,切黄瓜丝儿,给大伙儿抻
游丝面吃。
    “对不起各位!”菖蒲连连说,“仓促之间,只有粗茶淡饭,先吃一顿吧!明
天再设宴招待。”
    “公子,您太礼重了!”熊大力和柳摇金捧碗过头,感激地说。
    菖蒲向柳黄鹂儿走过去,笑着说:“姑娘,我母亲想见见你,你跟常妈走一趟。”
    “姑奶奶赏脸,黄鹤儿快去!”柳摇金高兴地说。
    “我……我……”柳黄鹂儿背转身,“我不敢,我见不起。”
    “去吧,黄鹤儿!我母亲会喜欢你的。”
    柳黄鹂儿瞟了他一眼,脸上飞红,低着头跟常妈走了。
    菖蒲又一再请大伙儿吃饱,才到舅舅的书房去。
    正院五间正房,三间藏书,一间客厅,一间书房。书房里,燃着一支蚊香,灯
光下齐柏年正审阅小学一年级和六年级毕业班的期末考卷;他一生主张贯彻始终,
所以亲自掌管这两个班。
    门声一响,菖蒲还没有来得及问好,齐柏年便心急地问道:“你可知道,北平
城下已经燃起战火?一
    菖蒲在舅舅面前坐下来,说:“夏竟雄先生跟我谈话之后,我也就不感到意外
了。”
    “你见到了夏竟雄!”齐柏年喜出望外。
    “也见到了芳倌儿姐姐。”说着,菖蒲把芳棺儿给他的纸卷递过去,“这是夏
竞雄先生给您的长信和共产党的几份文件。”
    齐柏年急不可待地打开长信,捧读起来。但是,看完之后,却把长信拍在案上,
气恼地说:“流了那么多血,死了那么多人,怎么还想跟蒋介石合作?”
    “您不同意国共合作,共同抗日?”
    “这只不过是共产党一厢情愿。”齐柏年低沉地说,“蒋介石如果有丝毫抗日
之心,也就不会将东北四省拱手让给倭寇,继而又接连签订丧权辱国的《淞沪协定》、
《塘沽协定》和《何梅协定》。”
    “那么,您也就不接受他在信中的主张?”菖蒲失望地问道。
    “把日知中学办成抗日学校,我愿意的。”齐柏年又拿起夏竞雄的信来看,
“而且欢迎他来担任校长。”
    “他一时还不能到萍水来,还得我们先自己动手。”菖蒲又兴奋起来。“我想,
抗日学校录取新生,主要招收有胆量、有强力的热血青年,不必计较文字上的学识。”
    “教育科未必准许。”齐柏年一挥手,“不过,我们不管它!”
    “我还打算建立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
    “应该有所作为。”
    “还应该成立各界救国会。”
    “我来出面。”
    “办小报,进行街头讲演,开展抗日宣传活动。”
    “都很好!”齐柏年笑着,“等你办完喜事,立即着手筹备。”
    “当此民族危急存亡之秋,我不想结婚了!”菖蒲突然说。
    “那怎么行?’济柏年脸一沉,“兵慌马乱,凤钗是咱家的人,岂能置之干娘
家而不顾?”
    “国难当头,不宜铺张。”
    “这要尊重女方的意见。”齐柏年戴起老花镜,在桌案上摊开另外那几份文件。
“你明天早起,就去拜望你的岳父岳母,言语不可失礼。”
    菖蒲从舅舅的书房出来,又到后院去请示母亲。
    后院,梅枝上挂起两盏灯笼,柳黄鹂儿陪着梅姑奶奶在荷花鱼缸旁闲话。她换
上了梅姑奶奶山图之前的一身衣裳,灯影中显得十分娇艳。她一见菖蒲,慌乱地站
起身,说:“公子,请坐。”
    “娘,您很喜欢黄国儿姑娘吗?”甚蒲笑问道。
    “她比你可人疼。”梅姑奶奶忍不住牵起柳黄鹂儿的一只手,心爱地摩娑着。
“跟你舅舅谈过了吗?”
    “舅舅接受了夏竟雄先生的主张。”菖蒲沉吟了一下,问道:“娘,舅舅要我
到殷公馆去,您对我有什么吩咐吗?”
    梅姑奶奶摇摇头,说:“你已经大学毕业,难道不比娘更明理吗户
    菖蒲告退,常妈已经睡去,柳黄鹂儿跟在他身后去插门。到门口,柳黄鹂儿忽
然柔声问道:“公子,您这几天就要成亲了吧?”
    “是的。”菖蒲苦笑了一下:“真不是时候。
    “梅姑奶奶有常妈妈侍候,您收下我服侍少奶奶吧!”柳黄鹂儿仰起脸,目光
里充满依恋。
    菖蒲的心一阵发沉,回答不出,急忙离去。
                                  七
    第二天早晨,菖蒲走出家门。到殷公馆去。天色阴暗,乌云任城,就像一口铁
锅扣在萍水头上。远方的雷响,就像是卢沟桥的炮声,明灭的闪电,就像是宛平城
外的火光;菖蒲的心上,也像被沉重的乌云压住。
    出门一箭之外,只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一个个木桩似的驻军士兵,荷枪持
刀,布满大街小巷。
    菖蒲正感到奇怪,马啼声中有人喊他:“菖蒲兄,衣锦荣归了么?”
    菖蒲望去,原来是驻军营长金雄飞。这是一个自命不凡的青年军官,戎装佩剑,
锦鞍骏马,姿势优美。
    “金营长,你是在严阵以待么?”菖蒲站住脚问道。
    金雄飞从马上跳下来,脱下白丝手套,跟菖蒲握手,小声说:“接上峰命令,
时局紧张,实行戒严,防止发生任何越轨行动。”
    “何谓越轨行动?”
    “诸如集会演讲、游行示威……等等,一律严厉禁止。违令者军法从事。”
    “这是哪个卖国贼的命令!”菖蒲愤怒地呼喊起来,“日寇已经举起了屠刀,
这些卖国贼却下令中国老百姓引颈就刑。我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嘘!”金雄飞把手指按在嘴唇上,“这是委员长的圣旨。委员长不想把事态
扩大,正在通过外交途径,谈判解决中日争端。”
    “金营长,难道你是冷血动物么?”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金雄飞嘻嘻哈哈,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六年
前,‘九一八’事变时,我也曾热血沸腾,痛骂不抵抗命令,被关了三个月禁闭,
降了两级,差一点儿送军法处条首示众。胳膊扭不过大腿,放出来之后,我跑遍天
津日租界,逛遍了每一家日本窑子,也算报仇雪恨。”
    “金营长,我一定要跟你谈谈。”
    “不敢耽误你跟殷凤钗小姐的宝贵时间!”金雄飞挤眉弄眼敬了个礼,上马匆
匆而去。
    菖蒲的心情更加烦躁,他从乡村景色的南城,进入都市风光的北城,只见街上
行人车辆稀少冷落,商店都半开着门,柜台里的商人忐忑不安地张望着门外,就像
大雷雨前躲避在树洞里的麻雀,骨碌着滴溜溜的小眼睛。
    他穿街过巷,来到段公馆的后花园外,只听从高墙里飘出一阵笙、管、笛、萧
的乐声和缠绵柔婉的《长生殿》歌声:……            话绵藤,花迷月暗,分不
得影和形。
        香肩斜靠,携手下阶行。
        一片明河当殿横,罗衣陡觉夜凉生。
        惟应和你悄语低言,海誓山里。
        问今夜有谁折证?
        有这银汉桥边,双双牛、女星。
    菖蒲皱了皱眉头,只觉得乐声和歌声都非常刺耳。他想起了唐朝杜牧的两句诗: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殷公馆本是前清县太爷的官邸,虽不是侯门深似海,却也是高墙大院。正门四
棵龙爪槐,两头石狮子,汉白玉高台阶,金碧彩绘门楼,两扇朱红大门。
    菖蒲走到大门下,扣动黄铜兽环,门上小窗露出两只恶眼,刚要开口问:“找
谁?”忽然眼光一变,叫了声:“原来是姑老爷!”忙将朱门大开,打千问好。
    “殷年伯起床了吗?”菖蒲问这位恶眼门子。
    “老爷一夜未归。”门子答道,“老爷昨晚就住在了电报局,随时恭候上峰的
电报。”
    “太太呢?”
    “太太打了一夜麻将,刚刚睡下。”
    殷崇桂的太太外号二皇娘,是萍水县垂帘听政的太上皇。
    殷崇桂家里原有妻子,后来官当大了点儿,就看不上原配的黄脸婆了。这时候,
他正给省政府警察总监当秘书;总监的女儿淫乱成性,怀了身孕,男方是个唱昆曲
的小生。总监当然不能把女儿嫁给身价低下的戏子,正愁得像磨扇压手,急得像热
锅蚂蚁,殷崇桂挺身而出,甘愿休了原配,娶这位残花败柳的小姐,扯一床锦被给
总监遮羞。婚后生下一个女儿,就是殷凤钗。殷崇桂保住总监的脸面,总监也就保
这位快婿步步高升。殷崇桂扯着裙带向上爬,对于这位太太也就不敢不俯首贴耳。
于是这位太太得了个二皇娘的浑名。
    来到萍水县,殷崇桂公开标榜清如水,明如镜,沽名钓誉。可是二皇娘在殷公
馆,却是前门招财,后门进宝,唯利是图。夫妻阴阳两面,名利双收。
    菖蒲讨厌殷崇桂,更憎恶二皇娘,要不是跟殷凤钗的恋情千丝万缕,他才不登
殷公馆的门。
    “小姐呢?”菖蒲又问门子。
    “在后花园。”门子问道:“用我通禀吗?”
    “不必了。”
    说罢,菖蒲穿游廊,过角门,到后花园去。
    小小花园,不但有花有树,也算有山有水。园中一座四角重檐的花亭,花亭左
边点缀着山石,四外有玫瑰、海棠、石榴、夹竹桃,花亭右边是一片水池,池边丛
生着野草闲花,水中有几根芦苇,几片浮萍,几缕绿藻。亭上可以乘凉、赏月、饮
酒、听曲,亭畔可以观鱼垂钓。
    菖蒲走进花园,只见花亭上有六个戏班里的小女孩子,四个人吹奏笙、管、笛、
萧,两个人一对一答地唱《西厢记》,殷凤钗倚坐在铺了一张彩席的山石上,凝神
沉思地谛听着这感人动听的歌唱。她没有发现菖蒲,菖蒲却一进花园就看见了她。
殷凤钗是一个丰腴丽艳丽的姑娘,鸭蛋脸儿,一头青丝梳成个仕女的发誓,两道弯
弯的峨眉,双眼皮,长睫毛,水灵灵的大眼睛,鼻洼上有几点细碎的雀斑,红红的
嘴唇像刚刚咬破了樱桃,脸颊上不施脂粉,天生的桃花颜色。菖蒲凝望着殷凤钗那
娇媚的神态,感情一阵冲动,心怦怦地跳起来。
    五年前,菖蒲还在日知小学教书,殷崇桂带着二皇娘和凤钗来萍水上任。当天,
殷崇桂执弟子礼,来到获庐拜望齐柏年。齐柏年留下殷崇桂吃饭,菖蒲陪座。酒席
间,殷崇桂非常称赞菖蒲的人品和学问。礼尚往来,第二天,齐柏年派遣菖蒲代他
回访了殷崇桂。殷崇桂留菖蒲在殷公馆吃饭,同席的不但有二皇娘,而且有凤钗。
那年月,只有开通人家,男女才能同席,因而被旧礼教常年束缚的青年男女,很容
易一见倾心。菖蒲在舅舅的管教下,从来没有跟年轻的异性有过直接的接触。因此,
跟风钗同桌吃了一顿饭,饭后殷崇桂和二皇娘有一桩名利之事要办,凤钗又陪他到
后花园散了一会儿步,说了一会儿话,于是凤钗那丰腴丽艳丽的面影和身姿,就保
留在了他的心上。
    殷凤钗只念过小学。殷崇桂本想不惜高昂的代价,送她上中学、大学,甚至出
国留学。但是凤钗对于上学极感乏味,因此念完小学之后,就像囚犯逃出了监牢,
再也不想进学校受罪了。于是,就在殷公馆里,过起千金小姐那锦衣玉食的生活。
不过,她到底识字,无聊时就看看小说解闷儿。然而,她的艺术欣赏能力有限,大
作家的名著,她看不懂,引不起她的兴趣。正像她看才子佳人戏一样,她也最爱看
劣等文人炮制的才子佳人言情小说,而且入了迷。她正是豆寇年华,情窦初开,所
以非常渴望自己也像戏中和书中的佳人,巧遇落难公子或欣逢风流才子,后花园私
订终身,凤求凰双飞双宿。所以,她一见文雅清秀的菖蒲,就一下子掉在了自己早
已织就的情网里。
    殷崇桂很高兴,他觉得跟菖蒲家结亲,不但门当户对,甚至还有点高攀。这是
因为菖蒲的舅舅齐柏年乃是京东屈指可数的知名人士,而菖蒲的人品学问,前途不
可限量。但是,二皇娘不乐意。二皇娘一心想把她这颗掌上明珠嫁给省长的少爷,
司令的儿子,至少也得嫁个大银行的小老板。可惜,她只知前思,不知后想,她所
渴望巴结的那些大富大贵人家,却又看不起她二皇娘的女儿了。
    二皇娘不乐意,菖蒲也就冷却了对于凤钗的热情。但是,凤钗满头满脑的才子
佳人的故事,不亲自扮演一下,尝一尝此中甜蜜,是不甘心的。于是,她就模仿那
些多情的佳人,接二连三地给菖蒲写信,打发她家的老妈子传书递简。菖蒲盛情难
却,也就不能不投桃报李。故事的结局,也是凤钗照搬才子佳人戏和才子佳人言情
小说那一套,菖蒲应邀潜人殷公馆,到凤钗的闺房相会,二皇娘破门而人,但是并
没有发生惊人之举。因为二皇娘虽是一只母老虎,在独生的宝贝女儿面前,却是一
只温柔的猫儿。无巧不成书,菖蒲又考取了全国最高学府的北京大学。这在只有两
三万人口的萍水县城,就好比中了进土,点了翰林,二皇娘也就破涕为笑,皆大欢
喜了。
    菖蒲进入北京大学,每月跟凤钗通一次信。凤钗文理不通,只能仿照才子佳人
小说里的情书,补缀成篇,并不能表达真情;但是,她每月都从二皇娘的腰包里勒
索一笔钱,准时寄给菖蒲,却是出自实意。菖蒲考取的是公费生,母亲每月都寄给
他一些零用钱,而且他一向生活简朴,并不需要凤钗的资助。于是,他就用凤钗的
这笔钱支援了好几个穷朋友,办了个小小的文学杂志《拂晓》,在青年学生中产生
过一定的进步影响。
    上了大学,菖蒲增长了学问,开阔了视野,又得到进步师友的引导,也接触了
不少新女性,越来越感觉在思想和情趣上,跟凤钗都很不一致,风钗并不是他理想
的伴侣。但是,他自幼深受舅舅的薰陶,旧道德观念很强,所以虽然很有几位新女
性向他表示好感,他却从没有对凤钗产生三心二意。
                                  八
    现在,他站在后花园门口,在阔别几月之后,又看见了凤钗那娇艳而慵懒的神
情体态,便禁不住一阵强烈的冲动和心跳。
    等歌唱声停住,他的心情也平静下来,叫了声:“凤钗!”含笑向她走去。
    “菖蒲!”凤钗从山石上跳下来,差一点儿被一长藤萝绊倒。她挥手驱赶那六
个戏班里的小女孩子,“去吧!回班上还要排练;到那一天要是走了板眼,不光没
有赏钱,连包银也不给。”
    六个小女孩子答应一声:“是!”一边鞠躬一边退出去。
    凤钗又跑过去把园门关上。还找了根杠子,顶住了门。然后,带着一股浓郁的
芳香,扑到菖蒲怀里。
    “想死我了!”她像一长藤萝缠绕在菖蒲的身上,水灵灵的大眼睛泛起了柔媚
的春光,桃花色的双颊更显得红晕,藕荷色的旗袍下那丰满的胸脯剧烈地起伏。
“听说北平打了仗,又不见你回来,昨天黑夜我做了一连串的恶梦,吓死人了,吓
死人了。”
    菖蒲一想起北平的局势,火热的感情冲动也就降了温,低沉地说:“如果在我
上车之前,卢沟桥响起了炮声,我就不肯离开北乎了。”
    “那得把我急死,愁死,你这个狠心的!”凤钗用她那白嫩的手指,戳了一下
菖蒲的额角,“你什么时候到家的?”
    “昨天傍晚。”
    “为什么不赶快来看我?”
    “我要跟母亲和舅舅说话。”
    “说些什么呢?”
    “国事,家事。”
    “家事说了些什么呢?”
    “咱们的婚礼,是大办还是小办。”
    “终身大事,当然大办!”凤钗那樱红的小口喷着芬芳在菖蒲耳边叽叽喳喳。
“你那皇娘岳母的腰包里,又有银行存款,又有金银珠宝,又有房契股票,我逼得
老太婆一片一片地割肉,榨出来好大一笔陪嫁,够咱们富贵一辈 子的。” 
    “你打算怎么大办呢?”菖蒲的眉头皱了皱。
    “搭高台彩棚,演三天堂会,摆三天喜筵。”凤钗沉浸在幸福的陶醉中,“三
班鼓乐,八对红罗伞,十六人抬大花轿周游全城……”
    “办得太大了!”菖蒲摇着头。
    “你想小办?”凤钗睁开了沉醉的眼睛。
    “我想不办。”
    “啊!”凤钗松开了箍在菖蒲身上的双臂,“你想推迟婚期?”
    菖蒲牵着她的手,走上花亭,一只胳膊拢住凤钗的身子,低声柔气地说:“日
寇已经发动了灭亡中国的侵略战争,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我们都是热血青
年,怎么能忍受在国难当头时刻灯红酒绿地大办喜事呢?”
    凤钗扭摆着腰肢,挣脱菖蒲的拥抱,哽咽地说了一句:“你变心了!”就双手
蒙住脸,一抽一噎地啜泣起来。
    菖蒲正要安慰她,花园门被拍得山响一个水鸭子叫似的女人声音:“开门,开
门!菖蒲.让我看看你!”那是二皇娘。菖蒲只得丢下啼哭的凤钗,走出花亭去开
门。
    门一开,二皇娘花枝招展地出现了。
    原来,二皇娘打了一夜麻将,天亮前才睡下。睡了一个觉,口渴醒了,喊丫头
送茶水。喝了一小壶香茶,还想接着睡下去,可是一听说菖蒲来了,连忙起了床。
贴身老妈子侍候着梳头洗脸,浓妆艳抹,便急急忙忙到后花园来了。
    二皇娘虽已徐娘半老,却真正是风韵犹存,而且一心要跟正值妙龄的女儿争妍
斗艳,所以十分讲究穿着的摩登,打扮的人时。但是,脂粉的红颜,到底比不了青
春的秀色;更何况她淫荡贪婪、暴戾成性,绫罗绸缎和上等宫粉包裹不住也掩饰不
了明显的色衰。然而拍马屁的人异口同声夸她跟女儿就像一对双生姊妹花,更助长
她搔首弄姿作小女儿态,把肉麻当有趣儿,越发令人作呕。
    对于这位面目可憎的丈母娘,菖蒲克制住心理和生理上的厌恶,努力装出恭敬
的样子,强笑着问了一声:“伯母好。”
    “好嘴硬!”二皇娘娇嗔地瞪了他一眼,“到了今儿晚,还不该改一改称呼,
叫我一声娘吗?”
    花亭上,凤钗听母亲来了,哭声更高。
    “唉哟,我的儿!”二皇娘大吃一惊,一阵风上了花亭,“大喜兴的日子,为
什么哭天抹泪?”
    “他……他变了心!”凤仅偎在二皇娘怀抱里,哭成泪人儿。“终身大事,他
不许红红火火地办一办,叫我一辈子窝心,脸上无光抬不起头。”
    “一定是老举人舍不得花钱,梅姑奶奶又做不了老举人的主。”二皇娘不成不
淡地说,“菖蒲,你也不要为难,娘抽骨头拔筋,给你们办。”
    “不!”菖蒲恼怒地说:“国难当头,我们不能无所顾忌,惹萍水县老百姓唾
骂。”
    “老百姓管得着吗?”二皇娘那被烟薰得沙哑的嗓子,又水鸭子叫一般地嚷起
来。“我有钱,爱怎么花就怎么花,爱怎么排场就怎么排场,谁敢背后嚼舌头根子,
叫警察局把他抓起来!”
    “这是胡作非为!”菖蒲也火了起来,“我可不想在家乡留下骂名。”
    “由不得你!”二皇娘两手叉着腰,露出了泼妇本相。“女儿是我肠子里爬出
来的,钱是我荷包里掏出来的,你管不着,拦不了。”
    菖蒲冷冷一笑,说:“那就从长计议吧!”说罢,转身就走。
    “狠心的,你不能撇下我!”凤钗哭喊着追上去,扯住菖蒲的胳膊不放。
    花园门口,殷崇桂正面如死灰,仓仓而来,一见这个光景,又打手又跺脚,带
着哭腔儿说:“吵什么,吵什么呀?日本兵就要打到萍水了。”
    “啊!”二皇娘、凤钗和菖蒲都失声叫起来。
    殷崇桂掏出两大把揉皱的电报,说:“北平西郊的蒋家村、青塔寺、古庙等处,
正在激战;日军坦克从京东的通州开到北平朝阳门外大桥,企图冲人城内;南郊,
日军向永定门外的大红门发起进攻,又从丰台经南苑的团河,进攻二十九军军部……”
    “不办了,不办了!”二皇娘吓得面无人色,“你快送我跟风钗到天津租界躲
一躲。”
    “我身为一县之长,不能擅离职守。”殷崇桂急得团团转,“菖蒲,你陪她们
娘儿俩到天津去,就在我那所小洋楼里举行婚礼。”
    “我要与萍水民众共患难!”菖蒲庄严地说。“凤钗是我的妻子,我要把她接
回家去,一切由我负责。”
    “我的女儿,不能交给你!”二皇娘急赤白脸地说。
    菖蒲不动声色,说:“凤钗有她的人身自由,由她自主。”
    风钗看看她娘,看看她爹,又看看菖蒲,眼泪汪汪,左右为难。她感到一阵气
虚,扑到她娘身上。
    “我的儿!”二皇娘笑了。“跟娘一条心。”
    凤钗打了个寒噤似地摇了摇头,说:“我先到他家去吧!”
                                  九
    这是一个冷清清的花烛之夜。
    洞房里早已经熄了红烛,但是小小的后院里,梅枝和竹梢上,还挂着八盏灯笼。
阵阵风来,将梅影竹斑和摇曳的灯光,送进绿纱窗内,投映到新人的喜床上。
    床上,菖蒲并没有睡去,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室内一片朦胧。在他身边,凤钗
像一株春雨海棠,身上掩住一条大红湘绣的合欢夹被,半边脸儿埋在鸳鸯戏牡丹的
绣枕上,口角噙香,发出轻细的鼾声。
    他没有感到欢乐,只有烦恼。今晚,宵禁之后,街上路断行人,一顶小小的花
轿将凤钗悄悄抬进门来,一直送到后院。草草拜了天地,拜了高堂,夫妻相拜,柳
黄鹂儿搀扶着新娘子进入洞房。他揭下了凤钗头上的红巾,凤钗满头金驯、玉簪富
贵绒花,但是脸上带着泪痕,没有一点喜色。而且,她一眼看见端进长生面的柳黄
鹂儿,目光忽然一惊一疑,眉梢挂上了怒气,只吃了一着,就把筷子摔在了桌上。
    夜深人静,菖蒲听母亲房里已经安歇,便吹熄了梳妆台上的一对红烛。回到床
边,他想拥抱着凤钗谈一谈心,却发现凤钗趴在床上啼哭。
    “你……你这是做什么呀?”菖蒲想把她抱起来,但是搬了几搬也搬不动凤钗
那丰腴的身体,只得换在她身边躺下,“今天总算吉日良辰,你哭什么?”
    “我的命比黄连还苦!”凤钗抽泣着说:“一顶四人抬的小花轿,就像从人市
上买来一个收房的丫头,把我抬进了你们家,往后谁看得起我。”
    “你要明大理,识大体,想一想眼前的时局多么险恶。”菖蒲婉言功道,“咱
们是患难夫妻,更为情深义重。”
    毕竟是花烛之夜,新娘子的怨气很快就消散了。但是,当菖蒲给凤钗的香罗衫
解到最后一个丁香扣绊的时候,凤钗又拨开菖蒲的手,突然低低地、严厉地问道:
“那个俊俏的丫头是个什么人?”
    “我家哪儿来的丫头?”
    “就是那个搀我进房的小狐媚子。”
    “那是我家的客人,是母亲收留她住下的。”
    “把她赶走!”
    “母亲喜欢她,做儿女的怎么能赶走母亲喜欢的人呢?”
    “不是你母亲喜欢,是你爱着她!”凤钗又哭了。“我早猜到你背着我拈花惹
草,果然不错。”
    “胡说八道!”菖蒲发了怒,“不要学你娘,要做一个贤慧的妻子。”
    “好!”凤钗从鼻孔里笑道,“明天我求母亲把她给你收房,家花没有野草香
呀。”
    “你竟敢污辱一个清白的少女!”菖蒲气得浑身冒火,“过几天黄鹤儿就要进
日知中学,你要讲点道德。”
    凤钗一听柳黄鹂儿过几天就要进日知中学去,又转怒为喜,千娇百媚地揉搓着
菖蒲,软言柔语,低声下气,把菖蒲哄笑了。
    现在,凤钗甜蜜地睡去,却不知道她在丈夫的心上,留下浓重的阴影。菖蒲睡
不着,他已经看得很分明,他跟凤钗之间并没有真正的爱情,一点也不知心。他轻
轻地下了床,走到窗前,点起了一支烟,陷入了苦恼的沉思。忽然,他听见窗外一
声轻柔的叹息,掀开窗帘一角望去,只见荷花缸旁,梅影竹斑和摇曳的灯光中,柳
黄鹂儿披着母亲的一件斗篷,坐在藤椅上,手托着腮,正在守夜,怕灯笼失火。她
是那么恬静,那么孤单。菖蒲想起凤钗刚才对于这位清白少女的污辱,深深感到一
阵内疚,想走出去,劝她回房去睡。
    他刚要开门,凤钗又醒了,并没有睁开睡眼,只是伸出一只雪白的胳膊,在床
上找他,他只得又退回去。
    后来,他刚刚朦胧欲睡,却又被一阵紧急的敲窗声惊醒。
    “俞公子,老举人请你马上到书房去。”是柳黄鹂儿在窗外呼唤他。
    凤钗在梦中吓得尖叫:“日本兵打来啦!”
    菖蒲匆匆穿上衣裳,说:‘’我去看看。”
    “你别走,我怕!”凤钗死死抱住他。
    “让黄鹏儿陪你。”
    “不许她进来!”凤钗慌忙倒在床上。
    趁这工夫,菖蒲快步走出去。一出后院小门,只见正院树下站立着好几个大兵,
不禁一阵心惊。书房里灯火通明,他推门进去,只见舅舅披着一件长袍,正跟金雄
飞和殷崇桂谈话。殷崇桂那沮丧的神气,就像被寒霜打蔫了的枯藤。
    “菖蒲兄,打扰了你的美梦!”金雄飞嘻皮笑脸,“兄弟奉命撤离萍水,特地
前来辞行。”
    菖蒲血涌上脸,悲忿地问道:“还没见日本兵的影子,你们就望风而逃么!”
    “军机不可泄露。”金雄飞看了一下手表,“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开拔。齐老先
生和菖蒲兄,我劝你们速离此地,如果愿意跟我们同行,我可以推迟一个小时行动。”
    “萍水是我生身之处,葬身之所,我要与萍水共存亡。”齐柏年拱了拱手,声
音悲怆。“金营长,我看你还是个热血未冷的青年,大丈夫当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还,愿你不负军人应尽之天职。”
    “金营长,你这一走,我的日子可怎么过?”殷崇桂可怜巴巴地说,“我要电
请上峰收回成命,你暂且不要开拔。”
    “军令如山,令出必行。”金雄飞拍了拍殷崇桂的肩膀,“殷县长,你手下还
有二十几名警察和一个保安队,我再拨给你三十条枪和一万发子弹,扩充队伍,维
持治安,如何?”
    “我要这些劳什子有屁用呀?”殷崇桂拉着哭声说,“如今要跟日本兵打仗,
谁肯吃这份送死的钱粮?”
    “金营长,送给我吧?”菖蒲说,“我们正要把日知中学办成抗日学校,这些
枪支子弹正可以武装学生们。”
    “给谁都一样。’金雄飞满不在乎地说,“反正我们要轻装,不想带走,没人
要就得毁掉。”
    “那就毁掉,毁掉!”殷崇桂连连说,“兵刃乃是凶器,不能流散民间,以免
滋生事端。”
    “殷县长,这叫什么话!’济柏年大怒“日寇人侵,民众正该揭竿而起,你反
而要销毁抗敌的武器,这岂不是汉奸行为?”他向金雄飞深深作了一揖,“金营长,
请以国家民族为重,把这三十条枪和一万发子弹,借给我的学校。”
    金雄飞到底还是个年轻人,能够激起五分钟的热情。他一挥手,说:“菖蒲兄,
你带人去跟我取枪。”
    于是,菖蒲到外院喊醒熊大力、柳摇金和柳长春,牵着四匹马,跟着金雄飞走
了。
    从这一天起,菖蒲就东奔西跑地忙起来。座落在郊外古庙里的日知小学门口,
挂起了中学的牌匾,十字街头,三岔路口,草亭茅店,渡口车站,张贴了招生简章。
熊大力、柳摇金、柳黄鹂儿、柳长春带着他们的四匹马,搬到学校去住,不几天就
有几十名青年报名。
    柳黄鹂儿离开齐宅,凤钗非常高兴,但是菖蒲一天到晚在外边跑,而且竟有两
夜不回家,抛下她伴孤灯守空房,又气得她连哭了十二个时辰。
    这一天晚上,菖蒲从学校回来,身上挎着一支驳壳枪,兴冲冲走进新房。凤钗
正坐在银烛台下,两眼痴呆呆失神,一对儿一对儿掉眼泪。菖蒲站在屋门口,她也
没有发觉,菖蒲也不惊动她,只是微笑着欣赏她那娇媚的神态。新婚燕尔,凤钗显
得有些‘憔悴,但是也并没有褪尽海棠春色;那一对儿一对儿的眼泪就像清晨的露
珠,从花瓣儿上滴落下来。
    菖蒲见她哭得伤感,便轻轻咳嗽了一声。凤钗转过脸儿,泪眼中只见闯进一个
带枪的人,毛骨惊然地尖叫了一声:“强盗!”扯过合欢被,蒙住了头。
    “凤钗,是我!”菖蒲走到床前,想拦腰抱起她来。
    “别碰我!”凤钗躲闪着。
    “你不愿理睬我吗?”菖蒲问道。
    “枪!”凤钗在合欢被里叫着,“扔出去。”
    菖蒲摘下枪,放在梳妆台上,笑道:“我没有轧子弹。”
    “扔出去,我怕!”凤钗在床上乱踢着。
    菖蒲并没有把枪扔出去,坐在椅子上,沉默着。后来,他一跺脚,站起身,说:
“你睡吧,我还要出去走一趟。”
    “不许走!”凤钗掀开合欢被,拦住了菖蒲。
    菖蒲在床边坐下来,脸色非常忧郁。凤钗胆怯了,靠在丈夫的身边,拿起他的
一只手,偷眼觑着丈夫的脸色。
    “明天是回门的日子吧?”菖蒲低低问道。
    凤钗点头一笑,说:“多谢你还记得,你得陪我回娘家住两天。”
    菖蒲沉重地摇摇头,说:“明天我得四出募捐。”
    “募捐做什么?”
    “好几十口人,都要吃饭。”菖蒲心情沉闷地说,“本来,日知中学的校董们
都答应出钱,可是金雄飞撤离萍水,他们也都纷纷出走,到哪里去找他们要钱?这
些天,吃的都是舅舅过去的那一点积蓄,至多也只能支持三五天了。咱家一无土地,
二不经商,眼看自家也要吃不上饭,所以不得不到社会上募捐。”
    “咱家吃饭,你不必发愁。”凤钗在他的手上捏了捏,“带来的压箱子钱,还
够咱家开销一些日子的。”
    菖蒲突然涨红了脸,不好意思地问道:“凤钗,你……你有多少陪嫁?”
    “不是早就跟你说吗?”凤钗笑眯着眼,“我一片一片割你那皇娘岳母的肉,
足够咱俩富贵一辈子。”
    “为了抗日,你能不能捐献出来?”
    凤钗像被捅了一刀似地叫起来:“你绕来绕去,你是要割我的肉喂鹰呀!”
    “想一想,亡了国,钱有什么用?”
    “难道榨干了我的陪嫁,就亡不了国吗?”
    “拿出一部份,行不行?”
    “一文也不给!”
    这一夜,新婚夫妻同床异梦了。
                                  十
    第二天早起,凤钗还没有睡醒,菖蒲就起床走了。等凤钗梳洗完毕,她家那翠
盖红窗金漆彩画的高篷马车,早已经恭候在齐宅门口,来接她回门了。
    凤钗拜别了婆母和舅婆夫人,就像鸟儿飞出了笼,登上车,跺着脚催把式赶路。
    但是,高篷马车刚刚拐上南关大街,就被一条绳索拦了路。
    “谁敢拦我的道?”凤铁掀开窗帘,问道。
    “我们是日知中学募捐队,为了抗日救国,请捐一点款吧!”
    拦路的是柳黄鹂儿。她身穿梅姑奶奶送给她的素雅的衣裙,一手拿着一面小旗,
一手抱着一只扑满,是那么庄严,那么优美。
    柳黄鹂儿的目光,和凤钗那充满妒火的目光碰在一起,柳黄鹂儿的脸一红,鞠
了个躬,叫了一声:“少奶奶!”
    “啊!原来是柳姑娘!”凤钗酸溜溜地说,“真像个中学生了,不卖艺了吗?”
    柳黄鹂儿并不畏怯,眼睛眨也不眨,说:“下午,我们要在十字街头的大空场
上跑马戏,俞公子还要讲演,少奶奶来听吗?”
    “俞公子的讲演我比柳姑娘听得多,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凤钗尖声地嘲笑,
“要是柳姑娘教会他耍几套马戏,我倒想看看。”
    柳黄鹂儿脸一阵白,忍了忍才说:“为抗日救国,上阵打仗,俞公子这些日子
一直练马。”
    “拜柳姑娘为师吗?”
    “不敢当!俞公子初学乍练,是我侍候他。”
    “骑的也是柳姑娘的马吗?”
    “正是。”
    “我替我的男人交学费!”风钗掏出钱包,从窗口抛了出去,“也买下你的马,
供他骑。”
    拦路的绳索解除了,高篷马车又向前驶去。到十字街头,刚要拐上东西大街,
又被一条绳索拦住。
    “我们是日知中学募捐队,为抗日救国,请捐一点款吧!”是一阵唱歌似的声
音。
    凤钗隔窗一看,原来是戏班里的六个女孩子,她暴怒起来,厉声说:“把式,
拿鞭子把她们赶开。”
    老把式只得在半空中打了几个响脆的鞭花。
    但是六个女孩子并不散开,也不后退,仍然像唱歌似地异口同声:“为抗日救
国,捐一点款吧!”
    “抽她们!”
    老把式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含泪递给了那几个女孩子。
    高篷马车将风钗送到殷公馆门前,凤钗下了车,老把式又赶车到县衙门去侍候
殷崇桂。
    离开娘家几天,凤钗感到十分陌生,也觉得门前非常冷落,龙爪槐七折八断,
石头狮子低了头,大红门伤痕斑驳,满街的砖头瓦砾。她踮着脚尖走上台阶,门开
一缝,门子鬼头鬼脑,连连招手:“小姐,快进来!”
    凤钗侧着身子挤进去,问道:“怎么回事儿?”
    门子急忙关上大门,连上了三道铁闩,心有余悸地颤声说:“昨天下午来了一
帮学生到门前请愿,老爷不见,他们就堵住门口,提着老爷的名儿骂,到了晚儿还
是保安队把他们赶走了。”
    凤钗打了个寒噤,慌忙走进院里。大院一片死寂,阴阴森森,凄凄惨惨,她一
阵心惊肉跳,恐怖地叫起来:“娘,娘!”
    沉了一会儿,披头散发的二皇娘才从正房门口探出半个身子,鬼鬼祟祟地跟她
打手势。
    凤钗走进她娘的卧室,只见关死了窗户,拉严了窗帘,撬开了地面上的方砖,
扒出了两堆泥土,露出了几个陶瓷罐子,满装的是金银珠宝,银行存折和股票房契。
    “这是干什么呀?”凤钗浑身发冷,打着哆嗦。
    “轻声!”二皇娘那水鸭子叫的嗓子,压低得像蚊子哼哼,“今夜晚逃到天津
租界里去。”
    “也带着我吧!”凤钗趴到二皇娘的肩上,抽泣起来。
    “菖蒲那小畜牲虐待你了吧?”
    “他的心……挂在了马戏班的女戏子身上。”凤钗伤心地说,“还存心不良,
想骗我把陪嫁捐献出来……”
    “你这个养汉精,就乖乖地倒贴给了他?”二皇娘心疼得要昏死过去。
    凤钗忙从汗巾上解下一个小小的锦囊,在二皇娘眼前晃了晃,说:“您看,贵
重东西我都带回来了。”
    “娘的儿!”二皇娘又死而复生了。
    凤钗问道:“我爹走不走?”
    “宋哲元都扔下北平跑了,他又何苦在萍水这棵树上吊死。”
    “爹在哪儿?”
    “他在巡视四城,临走使个稳军计。”
    凤钗吃地一笑,忽然又一阵悲戚袭上心头,说:“我总得跟那个冤家说一声,
到底还是做了几日夫妻,不能不明不白地问了他。”
    “什么夫妻!”二皇娘恶狠狠地哼道,“又没有办喜事,宴宾朋,野合私奔一
般过了门,有谁为证?到了天津租界,我跟你爹再给你找一个富贵儿郎,俊品人物,
还把你当做红籽红瓤儿的黄花闺女嫁出去。”
    凤钗哀怨地一声长叹,说了句:“嫁不嫁的,再说吧!”便垂下头,眼泪像房
檐雨水似地淌下来。
    就在这天的月黑夜,殷崇桂带着二皇娘和凤钗,二十几名警察和一个保安队护
驾,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跑了。
    黎明,在日知中学校外的旷野上,菖蒲骑着柳黄鹂儿的枣骝驹,柳黄鹂儿骑着
柳长春的雪白马,柳长春骑着柳摇金的灰兔儿马,正在彩霞中驰骋飞奔,忽见老仆
人门古气喘嘘嘘跑来:“菖蒲,老先生请你赶快回去!”
    菖蒲在马上高声问道:“有什么事儿?”
    “殷崇桂带……带着全家跑了。”
    “这个狗官!”菖蒲咬牙切齿地说,“凤钗呢?”
    “也……也……也走了。”
    一这个……可憎的女人!”菖蒲气得脸白如纸。
    “咱们把少奶奶追回来!”柳黄鹂儿一扯缰绳,雪白马一声长嘶。
    菖蒲摆了摆手,说:“落花流水,随她去吧!”
    门吉走到马前,说:“老先生一听殷崇桂跑了,马上写了几张安民告示贴出去;
早饭也没吃,就到县衙门召集各界有头有脸儿的人,会商守城大事。”
    “长春,你立即回校吹紧急集合号,全体学生武装进城!”菖蒲下令。
    “是!”柳长春打马而去。
    但是,菖蒲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马上,目光沉暗,心情优郁。
    “俞公子,你别难过吧!”柳黄鹂儿呜咽着说,“萍水县的黎民百姓没人管了,
就靠你跟老举人了。”
    “我跟舅舅都担当不起如此重任。”菖蒲的眼睛放出光明,他在凝望着呈现在
东山峰峦之间的一抹红光,“救国于危亡,拯民于水火,只有靠中国共产党!”
    古庙里,响起嘹亮的军号声。
                                 十一
    萍水县的国民党军仓皇败退,有个机枪连连副叫郑三发,伙同他的盟弟、骑兵
连二排长阎铁山,挟枪携款,骑马开了小差。
    两个家伙逃到萍水湖畔,筋疲力竭,人困马乏,就躲进一块黑松林坟圈子里,
放马吃草,他们仰躺在石供桌上,大吃烧鸡。
    坟圈子里,黝黑黝黑,松风阵阵,阴阴森森。
    突然,从一片野蒿丛里,有人伸着懒腰,打着哈欠,吸溜鼻子,吧卿着嘴,喃
喃地说:“好香!”
    郑三发吓得从石供桌上滚下了地,骨碌爬起,尖叫道:“什么人?”
    野蒿丛里蟋蟋卒卒。爬出一个花白胡须、灰头扯脸的老道,摇头摆脑地说:
“贫道万年知,云游天下,寻觅真主。昨夜仰观天象,得知青龙、黑虎两座星宿,
今日下降此地黑松林中,是以早日前来恭候。”
    郑三发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吁出了一口凉气,笑骂道:“原来是个走江湖的
杂毛老道!你既然自称万年知,想必一定会相面算卦啦?”
    万年知哈哈一笑,回答道;“贫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相面算卦何足挂齿。”
    郑三发撕下一条鸡大腿,扬手扔了过去,说:‘哪你就给咱家算个卦,少不了
你的卦礼。”
    万年知虽已年过花甲,手脚却十分利落,一个饿狗扑食,把鸡腿接在手里,狠
狠啃了一口,便盘膝大坐在松树下,问道:“主公,您是垂询吉凶祸福,还是想问
功业前程?”
    这一声主公,叫得郑三发骨酥肉麻,羞羞答答地说:“道爷,我想问功业前程。”
    万年知把鸡腿连骨头也吞下肚去,伸了伸脖子,说:“主公请上坐,且听贫道
‘林中对’。”
    “道爷,什么叫‘林中对’呢?”郑三发一窍不通。
    万年知用长长的黑指甲剔着牙齿,然后响脆地咳嗽一声,吐出一口粘痰,装腔
作势地说:“想当年刘皇叔三顾茅庐,诸葛武侯纵论天下大事,名曰‘隆中对’;
贫道乃当世之孔明,在此黑松林内,与主公畅谈当今天下大事,故名‘林中对’。”
    “道爷高才!”郑三发双挑大拇指,“请道爷详细批讲,我郑某人支棱着耳朵
恭听。”
    万年知眯起眼睛,捻着乱如蓬麻的胡须,咬文嚼字说起来:“主公,天地玄黄,
宇宙洪荒,日月盈员,辰宿列张;这人主之份,自有天数。前朝旧代不必讲,只论
当今胜败兴亡事,民国以来,四方割据,干戈不已,国无定主;那蒋介石也不过草
头蛇混充真龙天子,命小福薄,并非九五之尊,所以一统天下不几年,东洋鬼子兴
兵进犯,就丢了东四省。方今天下,正是风云万变,江山易主之际,主公命贵青龙
之相,顺天应时,乘机起兵,必能成就大业。”
    郑三发听得手脚飘飘然,抓耳挠腮,嘿嘿笑道:“道爷,我有这么大的造化吗?”
    “主公不可妄自菲薄片万年知连忙给他打气。“明太祖朱元璋,原不过是个捅
牛屁股的小牧童,到头来还不是削平群雄,独得天下,金銮宝殿上一坐,称孤道寡。”
    郑三发乐得印堂发亮,急煎煎地说:“道爷,干脆你就给我当军师吧!”
    “嘻!”万年知端起架子,两眼望天。“周文王渭水访贤,刘皇叔三请诸葛,
可不是这么一条鸡腿就能雇来的。”
    那个麻脸暴眼的阎铁山,是个野驴脾性,扑了过来,叉开五指,揪住万年知的
胡须茎子,吼叫道:“老条毛!坐轿子嚎丧,不识抬举,我把你扔下湖里喂老富!”
    “混蛋,撒手!”郑三发慌忙撕扯阎铁山。“道爷,别跟这畜牲一般见识,我
郑三发要学那周文王、刘皇叔。”
    万年知揉着血糊糊的胡子,呻吟道:“贫道愿效驾钝之劳,辅佐主公定国安邦。”
    郑三发毕恭毕敬地问道:“军师,寡人该从哪一方起兵呢?”
    万年知手指萍水湖,说:“此湖潜伏龙脉,最有风水,正是起兵吉地。不过,
闯大业,成大事,必须立旗号,招兵马,设官爵,定尊卑,才显得奉天承运。”
    郑三发鸡啄米似地点头,问道:“军师,立什么旗号,设什么官爵呢?”
    万年知早已胸有成竹,答道:“吴佩孚号称直军,张作霖号称奉军,孙传芳、
张宗昌号称什么三省五省联军,一个个却都好景不长,兵败山倒,可见旗号不祥。
依贫道之见,主公起兵,号称四面八方得胜军,最为吉利。主公暂且屈称司令,下
设旅、团、营、连、排、班长,论功封官赐爵。”
    郑三发高兴得好似爬杆的猴子,手舞足蹈地叫道:“着,着,着!军师,事不
宜迟,兵贵神速,赶快抢占萍水湖!”说罢,抱起万年知,扔在他的马背上,率领
阎铁山劫了一只渔船,进入萍水湖的芦苇深处。
    半月时光,郑三发凭仗一挺机关枪,霸占了萍水胡,散兵、游勇、逃犯、亡命
徒,以及走投无路的东北难民,纷纷人伙,竟然拉起了二三百人马,一百多条枪支,
他们的眼线一直放到通州,不但月黑风高打家劫舍,而且光天白日抢掠行人。
                                 十二
    中午,俞菖蒲在熊大力和柳长春左右保驾下,进入萍水胡西岸的青纱帐中。
    青纱帐里像蒸笼似的闷热,菖蒲渴得喉咙冒烟,忽听前面不远处,传来母鸡下
蛋的咯嗒咯嗒声,想必是有庄户人家,便寻声而去。
    果然,一块牛腿高粱地里,有两间窝棚小屋,房山荫凉里坐着个面容憔悴的中
年女人,正在喂一窝卿卿啾啾的小鸡。菖蒲下马,满脸带笑地说:“大嫂,讨口水
喝。”那位大嫂吃了一惊,愣愣怔怔地盯了菖蒲半晌,忽然慌慌乱乱地站起身,走
进屋去,眶嘟关上了门,小鸡也吓得吱吱喳喳地乱钻。
    屋里一阵叮叮咣咣的响动,菖蒲从门框的裂隙里看见,那大嫂拿起一口菜刀,
闪到门后。
    菖蒲不便逗留,又骑上马去,面朝门里,平和地说:“大嫂,不要怕。我是城
里齐柏年老举人的外甥俞菖蒲,前来萍水湖,联合得胜军,共同抗日,惊扰你了,
对不起!”
    他正要拨转马头,屋门吱扭一声响,那大嫂端着满满一大葫芦瓢凉水追出来。
菖蒲又要下马,那大嫂却把水瓢高高托过头顶。
    “刚才慢待了!”那大嫂羞愧地低下眼睛。
    “谢谢,大嫂!”菖蒲胸膛里一阵激动,在马上深施一礼,俯下身去,咕咚咚
一口气喝下半瓢。剩下的半瓢水,熊大力和柳长春分着喝了。
    他们连连道谢,告别大嫂,沿着青纱帐蜿蜒小路,继续向前走去。
    菖蒲知道,踏上得胜军的地面,内行的要报路,可免冷枪暗箭。半瓢凉水下肚,
菖蒲浑身清爽,喉咙凉润,呼吸着田野上散发的醉人芳香,他兴致勃勃地说:“大
力,长春,咱们唱个歌。”
    于是,他们放声高唱起来: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高粱叶子唰啦啦山响,十几个强汉跳了出来,黑洞洞枪口封住他们的前后左右,
齐声断喝:“不许动!”
    菖蒲端坐在胭脂红的枣骝驹上,笑道:“弟兄们,辛苦了!我是城里齐柏年老
举人的全权代表,前来会晤贵军郑司令,有劳回禀一声。”
    “贵姓高名?”一个干核桃脑瓜儿的小头目问道。
    “在下俞菖蒲。”俞菖蒲彬彬有礼地答道,“请问当家的,你的官称大号?”
    “四面八方得胜军一旅一团一营营长贾三招儿!”贾三招儿挑起大拇指,点着
鼻子尖,摇晃着干核桃脑瓜儿。
    “幸会,幸会。”
    “交出枪来!”贾三招儿陡地脸色一变,失声刺耳。
    菖蒲抖了抖身上的杭纺长衫,说:“手无寸铁。”
    “我要搜!”
    “请”
    贾三招儿打了个手势,几个强汉扑上前来,将菖蒲、熊大力和柳长春上上下下
搜查一遍,齐声报告说:“身上没有凶器。”
    “屈尊了!”贾三招儿抱了抱拳。“一连继续巡哨,二连原地埋伏,三连随我
护送。”
    菖蒲、熊大力和柳长春被蒙上眼睛,一个强汉牵马,一个强汉持枪跟在马后。
拐弯抹角兜圈子,走了七八里,菖蒲一路上只听见水声喧哗,小鸟啼唱,昏天黑地,
辨不出方向。
    忽然,他们被喝令站住,贾三招儿跑向湖边的一个渡口。
    湖边一片白沙滩上,柳棵于中掩映着一座酒馆和赌场,肉香扑鼻,酒气薰天,
豁拳行令,吵蛤蟆坑。这座酒馆和赌场的后门外,一溜木桩,拴着几支小船。
    贾三招儿冲院里喊叫一声:“尤副官,我给司令送一网鱼,使条船。”
    土墙里,露出个兔子脸,探了探头儿,嘻笑道:“贾营长,得了赏钱,快来坐
庄!”一缩脖子不见了。
    贾三招儿将菖蒲等人赶上船去,三匹马拴在船后凫水,橹声咿哑,划进苇塘。
高高的芦苇丛中,砍成一道道七纵八横的窄巷,只能容下一只船穿来钻去。
    郑三发的司令部在湖中央的石瓮村,村庄内外坑道交错,土堡林立,遍布老虎
眼枣树。船靠码头,岸上一座鹿砦寨门,迎面是鬼气森森的三太子庙,庙门口,左
右两只石龟,竖立着两根响着青铜串铃的旗杆,飘舞着两面犬牙杏黄旗,一面上绣
着四面八方得胜军,一面上只有个斗大的郑字。一个麻脸凶汉,面皮好似雨打沙滩,
鼓凸着一双暴眼,脚蹬到石龟背上,手叉着腰,满脸杀气。
    “报告间旅长!”贾三招儿跳下船,哈着虾米腰,一溜碎步跑上前去,“我打
了一网鱼,请您过过目。”
    “押过来!”阎铁山吼了一声。
    菖蒲被摘下黑布眼罩,只见阎铁山那一双暴眼,放射凶光,正恶狠狠地死盯着
自己。
    “你是阎铁山旅长吧?”菖蒲面无惧色,镇定地微笑着,“我奉齐柏年老举人
的派遣,前来萍水湖,商讨联合抗日、守土安民大计,请间旅长引我面见郑司令。”
    “你是什么人?”阎铁山傲慢地从鼻孔里问道。
    “齐老举人的外甥俞菖蒲。”
    “干什么的?”
    “刚从北京大学毕业,现在协助我舅父开展抗日救国活动。”
    “原来是个喝墨汁的书生哥儿!”阎铁山充满敌意地嘲笑道:“你开口抗日,
闭口救国,会打枪吗?”
    “会一点。
    “哪儿学的?”
    “学校。”
    “跟师娘学的还是跟师妹学的?”
    贾三招儿和那几个强汉,掩着嘴吃吃发笑。
    “我受过军训!”菖蒲忍住怒气,但是提高了声音。
    “会骑马吗?”阎铁山恶声恶气地问下去。
    “会一点。
    “哪儿学的?”
    “萍水县城里。”
    “跟谁学的?”
    “马戏班的一位女骑手。”
    “是被窝里学会的吧?”阎铁山色情地挤了挤眼,一副下流丑恶态。
    贾三招儿和那几个强汉哈哈狂笑起来。
    “阎旅长,请你放尊重一点儿!”菖蒲红涨了脸。
    柳长春却咽不下这口肮脏气,怒叫道:“不许你污辱我姐姐!”就要扑上去跟
阎铁山交手。
    菖蒲忙拦住他,说:“长春,不可鲁莽。”
    阎铁山的两只暴眼凸了出来,骂道:“小狗日的!你姐姐跟这位大学士睡觉,
算是给你家光宗耀祖啦!”
    菖蒲不愿跟这个混帐东西再多费话,催道:“阎旅长,我已经说明了身份,讲
明了来意,请带我去见郑司令。
    阎铁山那丑恶的目光,投向上岸来的三匹马,问道:“哪一匹是你的?”
    菖蒲不得不一指胭脂红枣骝驹,说:‘哪一匹。””
    “好一匹俊俏的马儿!”阎铁山乜斜着眼儿,“那小娘儿们必定花容月貌,我
也骑一骑。
    菖蒲连忙劝阻,说:“这匹马貌似娇弱,性子却很暴烈,生人难以接近。”
    “我就不信!”阎铁山暴跳嘶叫,“阎某人见过烈马无其数,降伏这匹娘儿们
胯下的马思子,不费吹灰之力。”
    菖蒲看透这个家伙野蛮而又愚蠢,不给他个钉子碰,不会放乖一点,便说:
“那就请阎旅长试一试看。”
    阎铁山气冲冲走上前去,扯住胭脂红枣骝驹的缰绳,狂暴地吆喝一声:“走!”
    胭脂红枣骝驹高昂着头,正眼也不觑他,傲岸地挺立在地面上,纹丝不动。
    阎铁山恼羞成怒,把缰绳挽得死紧,拼命揪扯马勒口,大骂道:“走,走,走!
不走我就拆了你,卸了你,宰了你,碎了你!”
    胭脂红枣骝驹一声呼啸,嘶鸣高昂激烈,令人不寒而栗,唿地一阵旋风,腾空
而起。
    阎铁山鬼叫一声:“我完啦!”在半空中连翻了两个筋斗,呱地摔昏在地上。
                                 十三
    这时,庙门大开,胖得像个油篓的万年知,身穿肥大的八卦道袍,头顶挽个冠
髻,斜插两根烧蓝赤金簪子,手摇着鹅毛羽扇走出来;抬手投足,一举一动,惟妙
惟肖地模仿戏台上的诸葛亮。
    “何人在此喧哗?”开口也是戏文。
    “回军师的话!”贾三招儿一溜小碎步,来到万年知面前,朝菖蒲努了努嘴儿,
献媚地说:“他是县城里齐举人的外甥,还是个大学毕业生;一条大鱼,开得个高
价。”
    “原来是俞公子大驾光临,万年知这厢有礼!”万年知满脸惊喜神色,高高打
了个稽首。“公子降生百日,曾在小道主持的凌霄观寄名,不知公子尚有记忆否?”
    菖蒲怔住了。他出生在外省,五岁丧父之后,母亲带他千里迢迢投奔舅父,生
长在通州。在他的记忆中,家乡并没有一座凌霄观,更不记得做过寄名小道士。
    “公子专心在学问上,早把这芝麻粒大的陈年往事忘却了。”万年知亲亲热热
地拉着菖蒲的手,甜腻腻地笑着。“当年,小道曾是举人府上的常客,举人老爷最
喜欢跟小道谈古论今,讲究琴、棋。书、画;后来,小道云游峨眉、武当、四明、
黄山,又到江西龙虎山修道,所以我们多年不见了。”
    菖蒲听他漫天撒谎,强忍着才没有笑出来;舅父洁身自好,平生不与僧道交往,
何曾有过道士常客?他看得出,这个土匪军师不过想假借舅父的声望,给自己脸上
贴金。此时此地,也不便拆穿他,倒不如投其所好,达到自己的目的,便说:“既
然万军师与舍下是老相与了,就请引荐我去见你们的郑司令,学生有要事相告。”
“公子请稍候。”万年知放开菖蒲的双手,整了整衣冠袍带,“我家司令思贤若渴,
礼贤下士,小道先代公子通禀,司令必定隆重出迎。”说罢,急急忙忙走进庙门。
    万年知回到庙里,郑三发还在大殿上跟那个军火贩子鬼吹灯夏三吵得像二犬相
争,难解难分;一个针尖,一个麦芒,一个扯破了喉咙,一个喊哑了嗓子。
    鬼吹灯夏三不但倒卖军火,而且贩卖人口。今天,他刚给郑三发运来两挺机关
枪,三千发子弹,又要带走六个花票卖到妓院。这两笔生意、三言两语,谈笑之间
就成了交。发生争吵,抓破面皮,是为了一身军装。
    “这一身偷棺挖墓来的破殓衣,只配拆铺村,打格褙,给月子里的小孩儿撕尿
布!”郑三发粗脖子红脸地挖苦说。
    “井底之蛙,有眼不识金镶玉!”鬼吹灯夏三的怀里,紧紧搂着一个大黄缎子
包袱。“它是洪宪元年,袁大皇帝钦赐曹锟的陆军上将官服;袁大皇帝在太和殿登
基,曹锟就穿的是这身官服见驾。”
    “怎见得货真价实?”郑三发瞪着眼珠子问道。
    “我有官服执照!”鬼吹灯夏三一拍腰间,口沫飞溅。“曹锟死后,十几房姨
太太,二三十位少爷小姐,请来了租界地的洋人律师给他们分家,这身官服分到了
十二公子的手里。十二公子最好女色,姘了八个洋窑姐儿,瓢泼大雨一般花钱,只
花得赤条净光,身无分文,十二少奶奶也进了勾栏院。穷途末路,十二公子才把这
一身传家之宝的上将官服,连同有袁大皇帝御玺加印的官服执照,送进了当铺。亏
得我夏三手眼通天,费尽心机,才从当铺掌柜的手里钓了出来,好心好意送到萍水
湖,谁想你竟狗咬吕洞宾。”
    “你到底要多少钱?”郑三发斗不过鬼吹灯夏三的三寸不烂之舌,怒气冲冲地
问道。
    鬼吹灯夏三翻了三下巴掌,说:“一千五百块。”
    “给你家买坟地呀!”郑三发蹦起来叫骂,“还是到窑子里给你娘赎身?”
    “姜子牙钓鱼,愿者上钩。”鬼吹灯夏三搭起二郎腿,两眼望天,“少一个崩
子儿,我不卖。”
    “我不上钩,我不买!”郑三发赌气地说。
    “牛不喝水,咱也不强接头。”鬼吹灯夏三站起身,把大黄缎子包袱甩在肩上,
“不穿这身官服,你这个司令怎么抖得起来大将军八面威风?”说罢,抬腿要走。
    “慢!”郑三发扯住他的胳膊。
    郑三发自称司令以来,就高价收购佩戴高级官衔的军装,穿在身上,抬高身份。
他已经搜罗了少校、中校、上校的军装穿过几回,都觉得派头儿不足,锁进柜子里。
谁想,鬼吹灯夏三神通广大,竟从当铺里挖掘出一身陆军上将官服,而且是后来当
上大总统的曹锟的遗物,不但难得,更属珍品,他怎能不馋涎欲滴呢?可是,鬼吹
灯夏三索价高昂,明明是敲他的竹杠,抓他的大头,他又不甘心割肉。
    他正拿不定主意,万年知走进了大殿,忙问道:“军师,一千五百块大洋买这
一身虫吃鼠咬的陆军上将官服,值不值?”
    “值!”万年知在鬼炊灯夏三的每一笔生意中都吃回扣。“夏三爷要是能找到
一身大总统官服,给我们司令送来,我保你开口不还价,要多少钱给多少钱。”
    “还是万军师见识高,懂得钱该怎么花!”鬼吹灯夏三吹捧说。
    万军知打开大黄缎子包袱说:“司令,您赶快换这一身贵重官服,去接一位贵
客。”
    “什么贵客?”郑三发问道。
    “县城里齐举人老爷打发他的外甥,大学毕业生俞菖蒲公子,前来找我,请我
带他面见司令,共商大计。”
    “举人老爷派人来跟我共商大计!”郑三发先是受宠若惊,后又产生妒意,
“举人老爷为什么如此赏你的脸?”
    “我跟举人老爷是老交情。”万年知对于自己的谎言,也信以为真了。“在我
云游江南之前,常到举人老爷家谈古论今,讲究琴。棋、书、画。这位俞公子,在
他降生百日那一天,还在我当年那个凌霄观里记过名。”
    “这件光宗耀祖的大事,我怎么早没听你说过?”郑三发发生了疑问,“军师,
你可是有粉从来不忘搽在脸上的。”
    “我是怕间旅长又说我是牛皮匠呀!”万年知拉长了脸,“这不是俞公子来了
吗?也不必我自吹自擂了。”
    于是,郑三发穿起了曹锟遗留的、早已失去光采的、散发着当铺潮霉气味的陆
军上将官服,那模样儿,真称得起是沐猴而冠。在万年知的陪同下,他挺出一副威
严神态,走出大殿;但是一想到就要会见的是一位高品人物,不免心情紧张,走起
路来,抬手动脚都显得僵硬。当他一步就要跨到庙门口的时候,阎铁山醒转过来,
正要开枪行凶,他断喝一声,阎铁山便两手软绵绵地垂落下来。
    “俞公子是齐举人老爷派来跟我共商大计的,你怎么可以不顾大礼,以下犯上?”
郑三发手指阎铁山的鼻子,大声呵斥。
    “你别听那老杂毛胡说八道!”阎铁山吵嚷着说,“这个姓俞的本是贾三招儿
绑来的肉票,老杂毛痰迷心窍,把他捧成活神仙。”
    郑三发跟间铁山是生死之交,怀疑地问万年知道:“军师,你可别跟我鬼画符!”
    “阎旅长上了贾三招儿的当!”万年知顺手牵来一只替罪羊。“俞公子前来萍
水湖,贾三招儿不明大义,把俞公子当成肉票绑了,还想冒功领赏。”
    “贾三招儿,你这个狗娘养的!”郑三发一个耳光打过去,贾三招儿像陀螺似
地团团打转,又抬腿一脚,踢得贾三招儿连翻了几个筋斗。
    “司令,大人不见小人怪,看在俞公子面上,饶恕这个狗东西一回。”万年知
又扮演了慈悲为怀的善人角色。“俞公子,快请过来跟我们郑司令相见。”
    菖蒲也就顺水推船,走过来跟郑三发握手,说:“郑司令,久仰。”
    “俞公子高抬郑某了!”郑三发出身卑贱,虽然早已自封司令,而且又身穿上
将官服,但是在高品人物面前,仍然不由自主地表现出低人一等的奴才相儿。
    万年知躬腰一揖,说:“俞公子请到司令部大堂,跟郑司令叙话。”
    “铁山,你也来陪贵客!”郑三发吩咐道,“到内宅去,让你嫂子打开衣柜,
把那身上校军装给你穿上。”
    “是!”阎铁山欢天喜地走了。
                                 十四
    走进大殿,只见三太子的塑像高高供奉在神龛里。香案后面,有一张披着锦绣
椅套的高背雕花太师椅,那便是郑三发的宝座。香案两侧的两张太师椅没有椅套,
文东武西,那是万年知和间铁山的位置;此外还有一些散放的方凳、圆凳、条凳,
那是大小头目的座位。
    “请俞公子上座!”郑三发躬身说。
    “客不欺主,还是郑司令坐在首席。”菖蒲表现出大家风度,彬彬有礼。
    万年知抚掌大笑道:“平起平坐吧!”
    鬼吹灯夏三忙将阎铁山那张太师椅搬到香案后面,跟郑三发的宝座并列;没有
锦绣椅套,就把他的大黄缎子包袱皮技在椅背上。
    落了座,互道寒暄,敬烟献茶。万年知又先开了口:“俞公子,举人老爷贵体
可大安?”
    俞菖蒲欠了欠身,答道:“家舅布衣蔬食,淡泊功利,所以身体很是康健。”
    “对,对!”郑三发插嘴说,“鱼生火,肉生痰,菠菜豆腐保平安。”
    万年知见他出口鄙俗,怕他言多失礼,连忙转人正题,问道:“举人老爷派遣
俞公子前来,与郑司令商讨守土安民大计,不知是否携来举人老爷的宝札?”
    菖蒲从贴身小衫里掏出齐柏年的涂蜡手书,递到郑三发手中,说:“请郑司令
过目。”
    郑三发目不识丁,接信在手,歪着头儿,上看看,下看看,左看看,右看看,
苦着脸儿说:“郑某人才疏学浅,看不懂老举人的梅花篆字,还是请万军师替我宣
讲吧!”
    万年知起立,正了正衣冠,毕恭毕敬捧过书信,然后摸出一副老花镜,架在鼻
梁上,装模作样地看起来。他虽然熟悉麻衣神相,满腹六交八卦,但都是师父口传
心授,并不通晓文理,所以一句也看不懂齐柏年那古奥文字。然而,他既不愿在菖
蒲面前有失尊颜,更不愿在郑三发面前露出马脚,于是便望文失义,信口胡诌起来:
“举人老爷的意思……意思是……萍水县衙门散摊子了,他老人家承头,自立保土
安民国号,亲任执政,还要聚拢萍水县各路人马,组成联军,请司令就任总指挥……”
    菖蒲真是啼笑皆非,不得不打断他的胡言乱语,说:“万军师,家舅的书信文
字简约,言不尽意,还是让我来解说明白吧!”
    “好,好!”万年知正想借坡下驴,忙将书信奉还菖蒲,“举人老爷的文章,
是前朝皇上御笔朱批的上上品,贫道只能略懂七八;要是秀才们写的玩艺儿,我闭
上眼也看得懂。”
    菖蒲把一只手按在舅父的书信上,一只扪住胸口,沉静了一下心情,声音朗朗
地说:“日寇于七月七日在卢沟桥发动了侵华战争,当局无心抗敌,是以平津相继
沦陷。萍水县政府大小官员,背弃职守,鸟兽四散,置民众生死于不顾;家舅出于
爱国热忱,从不过问政治的隐居生活中挺身而出,领衔成立萍水抗日救国会,筹建
萍水民众自卫军。目前,我们已在县城建立一支学生武装队,但是,毕竟敌众我寡,
因此家舅殷切期望郑司令加人自卫军的战阵,共同抗击人侵萍水县的日寇。国家存
亡,匹夫有责;保卫家乡,义不容辞。我想,郑司令必能深明大义,乐于与我们组
成统一战线,并肩携手,共御外侮。”
    郑三发听罢菖蒲这一番慷慨陈词,心里也一阵沸腾;但是他一向胸无主见,便
向万年知道:“军师,你看呢?”
    万年知一心想攀附风雅,忙说:“举人老爷如此看得起咱们得胜军,咱们怎么
能不给举人老爷的面子呢?”
    郑三发刚要点头,一直站立在他身旁的鬼吹灯夏三,杀鸡抹脖儿似地向郑三发
连递眼色,郑三发会意,改了口说:“多蒙齐老举人抬举,郑某人脸上十分光采;
不过,军机大事非同小可,我还要跟我的一文一武会商,再给齐老举人回话。”
    “大哥,任他千条妙计,你可要有一定之规!”殿外一声驴吼,阎铁山身穿满
是油渍的上校军装闯了进来。
    “那么,依你之见呢?”郑三发问道。
    阎铁山叉着腰,岔着腿,说:“咱们跟齐老举人的队伍划地为界,井水不犯河
水。”
    菖蒲正色说道:“阎旅长,大敌当前,我们必须联合抗日,不应割据一方;割
据一方只能被日寇各个击破。”
    “俞公子言之有理!”万年知跟间铁山唱反调。
    “老杂毛,你吃里扒外!”阎铁山骂着。
    鬼吹灯夏三悄悄扯了扯郑三发的衣襟儿,努了努嘴,又咬了咬耳朵。
    菖蒲不动声色,说:“郑司令要跟一文一武会商,我在一旁诸多不便,暂且告
退。”
    郑三发站起身,向俞菖蒲连连拱手,满脸堆笑,说:“俞公子一路劳乏,请万
军师陪同俞公子先到客房安歇。”
    万年知又引领俞菖蒲走出庙去。熊大力和柳长春牵着马,守候在庙门外;贾三
招儿是今晚的值星官,带着四名喽罗,团团看住熊大力和柳长春。
    “三招儿!”万年知吆喝一声。
    “在!”贾三招儿赶忙答应,躬身听命。
    “你护送俞公子到客房去,吩咐灶上预备丰盛酒席。”
    “是!”
    “再到花票房子,提出几个俊俏的雏儿,服侍俞公子安寝。”
    “遵命。”
    万年知不等菖蒲开口回绝,就道了一声失陪,急急回庙里去了。
    石瓮村是个菱角形的小岛,贾三招儿和四个喽罗手提风雨灯,沿着村外水边,
护送俞菖蒲、熊大力和柳长春到菱角尖上。一片桃树林中,有一座高墙大院,铁皮
大门,钉满狼牙钉,门楼上吊着一盏红灯笼。这里是郑三发的迎宾馆,又是他的花
票房子。
    “三寸丁,开刚”贾三招儿喝叫。
    铁门哗啦啦啦开铁栓,走出一个罗圈腿的小男子,面图像个丑八怪,怪笑着问
道:“三招儿,有个阎旅长吃够了的剩货,我正留给你尝鲜儿。”
    “闭上你妈的臭嘴!”贾三招儿笑骂道。“我护送郑司令的贵客俞公子,还有
他的两位马共。到你这儿逍遥一夜,你要好好侍候。”
    这个名叫三寸丁的罗圈腿丑八怪,忙给菖蒲打躬作揖,谄笑着说:“请,请!”
    俞菖蒲、熊大力和柳长春走进铁门,铁门又哗啦啦关闭,三寸丁插上铁栓,先
带着熊大力和柳长春牵马到牲口棚去,然后引路到东小院,直奔北房。
    开了房门,点着一盏头号玻璃罩煤油灯,照亮了粉刷得雪亮的房间,只见四壁
挂满了五光十色的八扇屏,有的是:“买卖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有的
是:“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有的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此处还有横七竖八的字画,有的是花卉鸟虫鱼,有的是山水人物像,明明是从财主
商户家洗劫来的杂牌货,却牛头不对马嘴地装点风雅。一张花梨木条案上,摆设着
座钟、胆瓶、红漆拜匣;两把太师椅,一新一旧,一高一矮,参差不齐;炕上铺着
雪白的苇席,架着碧纱蚊帐,炕桌上有一副茶具,一套烟具,居然还有几卷书,翻
开一看是佛经。
    “俞公子,您稍候,马上有人来服侍您。”三寸了一副奴颜婢膝的模样儿,点
头哈腰地退了出去。
    工夫不大,门外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和吃吃的笑声,房门吱扭一响,扑进一股刺
鼻的脂粉气味,两个打扮得花红柳绿的女人,一个端脸盆,一个捧茶壶,扭着腰,
飞着眼儿,嘻皮笑脸地说:“俞公子,我们姐妹俩来侍候您,您多多怜爱我们吧!”
说着,走上前来,就要粘在菖蒲身上。
    菖蒲又羞又恼又慌,喊道:“大力,长春!拦住她俩。”
    “闪开!”熊大力和柳长春张开双臂,像是在菖蒲身边围起一道栏杆。
    菖蒲沉着脸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可是好人家的女子?”
    穿红袄的女人说:“我叫滴滴娇。”穿绿裤的女人说:“我叫迷魂香。”但是
都不肯说出真名实姓和各自的家世。
    菖蒲也不想追问,说:“大力,长春,送她们回去。”
    “俞公子,您可怜可怜我们吧!”两个女人眼泪汪汪,“好歹让我们陪您睡一
夜,送回去我们要皮肉吃苦。”
    “送她们回去!”菖蒲挥着手。“大力,长春,你们替我转告花票房子,不许
虐待她俩;明天我面见郑司令,要求释放全部女票。”
    熊大力挟起滴滴娇,柳长春扶起迷魂香,也不管她们踢蹬着腿,哭哭啼啼,打
千斤坠儿,奔跑出去。
                                 十五
    但是,熊大力和柳长春一去不回头,菖蒲一人孤独地坐在空房里,听四下一片
死寂,感到不安。他猛地站起身,开门正要走出去,忽然一颗石子像一道流星飞来,
他来不及躲闪,头上的凉帽被打落地上。
    菖蒲打了个冷怔,只见一个面带杀气的女子跳到他的面前。
    这个女子颇有几分姿色,却是女扮男装,身穿飘飘欲仙的杭纺长衫,一顶白凉
帽压在眉梢,抬手动脚,矫健而又袅娜,然而目光咄咄逼人。
    “姑娘,你是谁?”菖蒲定了定神,尊重地问道。
    “我替滴滴娇和迷魂香来服侍俞公子!”这个女子把菖蒲推进屋去,反关上门。
    菖蒲皱起眉头,冷冷地说:“我不要谁来服侍,请你离开。”
    这个女子莞尔一笑,眉目传情,顾盼流光,妖冶风骚地说:“千里姻缘一线牵,
我要跟俞公子结鸳鸯。”说着,解开长衫的领扣,露出一抹葱心绿的围胸。
    “姑娘请自重!”菖蒲后退着,“我已经是个有了妻室的人。”
    “那就给俞公子做二房,再不就做一对露水夫妻。”这个女子不依不饶,逼上
前来。
    “无耻!”菖蒲大怒,一拍桌子,抓起茶壶,“你再不顾脸面,可就别怪我的
手黑。”
    这个女子哈哈一阵大笑,扯开长衫,腰间红绫带上斜插着一把雪亮的匕首。她
高高一抱拳,说:“俞公子果然是一团正气的上品人物!实不相瞒,你要是色迷心
窍,碰我的身子一下,我这把匕首就刺进你的胸膛。”
    菖蒲不禁惊出一身冷汗,强笑着问道:“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郑三发的妹子小藕。”这个女子又穿上长衫,笑吟吟地说。
    “失敬了!”菖蒲连忙施礼。
    郑小藕一边给菖蒲斟茶,一边说:“刚才俞公子的两位部下把滴滴娇和迷魂香
送回花票房子,我把他们二位扣留下来,问明了你们的来意,这才前来试探俞公子,
看你是不是上等人品?”
    菖蒲笑了笑,说:“我来萍水湖,会见令兄,是想跟令兄联合抗日,保卫乡土。
据我看,令兄目前还举棋不定,所以还要请藕姑娘多多帮忙。”
    “俞公子请放心,我能作我哥哥一半的主。”郑小藕忽然脸上一红,低下了头,
“不过,也要请俞公子帮一帮我的忙。”
    “只要藕姑娘张口,我一定有求必应,尽力而为。”菖蒲捧着茶盅,等候郑小
藕提出条件。
    “我想……”郑小藕羞涩地咬了咬嘴唇,“我想把你那个柳长春留下来,他说
要听你的将令。”
    菖蒲笑道:“只要你们两厢情愿,我更想成人之美。”
    “多谢俞公子!”郑小藕眉开眼笑,“我这就去找我哥哥,帮他拿主意。”
    郑小藕传唤了三寸丁,为俞菖蒲、熊大力和柳长春摆上筵席,然后一阵风奔三
太子庙去。
    三太子庙大殿里,郑三发跟他的一文一武商讨军机大事,鬼吹灯夏三在一旁敲
边鼓。
    “抗日?屎!”阎铁山急赤白脸,满嘴喷溅唾沫星子。“日本兵有飞机、大炮、
坦克车,宋哲元的二十九军还没有打上几个回合,就丢盔弃甲,落花流水了,咱们
这一点破铜烂铁的家当,怎么能拿鸡蛋碰碌碡?”
    “可是,日本鬼子果真打到萍水湖,我招架不招架呢?”郑三发忧心仲仲地说。
    鬼吹灯夏三眨了眨眼睛,鬼鬼祟祟,嘁嘁喳喳地说:“我从天津来,听说齐燮
元要出山,招兵买马成立治安军,跟日本人提携亲善,维持社会治安;你们不如前
去搭一股,讨个名正言顺的番号,得个加官进爵的封赏,占一块膘肥肉厚的地盘,
那可真是一本万利。”
    “使不得,使不得!”万年知连摇肥头,“宁做小国之君,不做大国之臣,宁
为鸡头,不为凤尾;郑司令是青龙星下界,怎能屈居人下?”
    “可是,跟齐老举人联合,齐老举人名高辈大,我也还是矮一头,低一等呀!”
郑三发苦着脸儿说。
    “这却又不同。”万年知老谋深算地拉着长声说,“齐老举人并不争名夺利,
俞公子是个文墨书生,他们爷儿俩不过是金字牌匾,兵权还是握在司令手里。咱们
借用这两块招牌,打着抗日旗号,扩充队伍,成就大业,正是天赐良机。”
    “有理,高见!”郑三发眉头舒展了,两眼直放光,“那就押这一注。”
    “且慢!”鬼吹灯夏三又插了一杠子,“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只怕万老军师
没有看透这位俞公子。如今的大学生,十个有五对是共产党。前年冬天,共产党赤
化了张学良跟杨虎城,在西安扣押了蒋委员长;郑司令跟这位俞公子联合,手下弟
兄一被他赤化,不光要丢了兵权,只怕性命难保。”
    郑三发打了个寒噤,心慌意乱地说:“万军师,你赶快打听明白,俞公子到底
是不是共产党?”
    “不是!”万年知斩钉截铁地说。
    “怎见得?”郑三发问道。
    “我暗中给俞公子相了面。”万年知故弄玄虚,“从头上看,共产党的华盖放
红光,那俞公子的华盖放金光;从脸上看,共产党面带煞气,那俞公子满面春风;
从眼神看,共产党的目光如电,那俞公子的眼色柔和。所以,我敢断定,俞公子不
是共产党。”
    “老杂毛满嘴跑舌头!”阎铁山咆哮着,“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那个俞公子
嘴上甜言蜜语,心里不怀好意。依我的锦囊妙计,干脆把他扣下来,捎信给齐老举
人,叫齐老举人交出县城赎票。”
    “然后跟齐元燮合伙!”鬼吹灯夏三拍着巴掌,“我马上返回天津,给你们双
方撮合。”
    郑三发手托下巴,翻着眼珠儿,沉吟半晌,才说:“你们各有道理,我看咱们
还是脚踩两只船,哪头炕热睡哪头,哪边顺风倒哪边。”
    “我连夜动身!”鬼吹灯夏三趁热打铁又趁火打劫,“我给你跑腿儿,你得花
几个鞋钱。”
    “要多少?”郑三发从腰间摸出钱褡子。
    “白送我十个花票。”鬼吹灯夏三伸出两个巴掌,都张开五指。
    “你给我抱着脑袋滚蛋!”阎铁山像一只疯狗,又泼口大骂鬼吹灯夏三,“这
十个花票就是十棵摇钱树,一枝一权也不能给你。”
    鬼吹灯夏三却不急不恼,嘻笑着说:“铁山,花票房子的生意你不必多嘴,我
去讨藕姑娘的金口玉言。”
    “姑奶奶来啦!”郑小藕大摇大摆走进来。
    鬼吹灯夏三赶忙凑上前去,打躬作揖说:“恭喜藕姑娘!”像一只哈叭狗,围
着郑小藕团团转。
    “喜从何来?”郑小藕冷冷地问道。
    “请到花票房子,我向藕姑娘详细禀告。”
    “好话不背人,背人没好话,你就鸣锣响鼓地唱吧!”
    “我……我给藕姑娘找了个如意郎君,”鬼吹灯夏三涎着脸儿说,“那真是小
白脸,美男子,会说一口字正腔圆的日本话,就要在治安军里当个少校翻译官。”
    “收起你那小白脸的美男子,留给你们夏家的姑娘受用吧!”郑小藕扬着脸儿,
两只翡翠金耳环荡来荡去,“姑奶奶我有主儿啦!”
    “谁?”郑三发吓了一跳,大嚷着问道。
    郑小藕故意羞答答,慢吞吞地说,“俞菖蒲俞公子……”
    “他!”郑三发大惊失色。
    “……作媒人。”
    “到底是谁?”
    “跟我门当户对,棋逢对手。”
    “究竟是个什么人,快快告诉我!”郑三发急得青筋暴起,跳着脚喊叫。
    “哥哥,我来告诉你!”郑小藕的嘴角掠过一抹冷峭的笑影:“我不光替自己
找了主儿,也替你作了主;咱们得打定主意,改邪归正,跟俞公子联合抗日,挣一
个光宗耀祖的好名声。”
    “小妹,你给鬼迷了心窍!”阎铁山气恼交加,又不敢过分发作,“那个俞公
子迷住了你,你上了那个书生哥儿的当。”
    “迷住了我的是俞公子那一片堂堂正正的道理!”郑小藕高声说。“哥哥,要
是你们不愿跟俞公子联合,那就分给我一支人马,我跟他合伙。”
    “好一个心比天高的藕姑娘!”万年知热烈捧场。
    郑三发只得长叹一声,说:“小妹,就依了你,带我去见你给我选中的妹夫吧!”
                                 十六
    石瓮村外,萍水湖畔,雕花龙船上,郑三发大摆酒席,盛宴俞菖蒲。
    岸上柳荫如伞,遮住毒热的阳光,湖上荷风阵阵,流荡着醉人的莲香。一张八
仙方桌,摆满煎、炒、烹、炸、荤、素、冷、热,菜是美味;茅台、大曲、杏花、
青梅,酒是上等。
    俞菖蒲和郑三发首席正座,左侧是熊大力和柳长春,右侧是万年知和郑小藕,
对面虚席以待,安排的是阎铁山和鬼吹灯夏三的座次。
    “阎旅长在湖上操练队伍吗?”菖蒲问道。
    “到龙舟渡口和亲去了。”万年知在菖蒲面前,一心要表现得十足风雅,开口
闭口都是文言字话,似通非通。
    “剃头匠的挑子一头热!”郑小藕撇了撇小嘴儿,鼻孔里尖酸地一哼,“只怕
打不着狐狸反惹一身臊。”
    “李托塔胆敢扫我的面子,我就血洗龙舟渡口!”郑三发满脸霸气。
    原来,萍水湖上,三分天下。郑三发盘踞石瓮村,自称四面八方得胜军司令;
大地主袁大跑猪在瓦官间登了基,自立国号称了王;而龙舟渡口的龙头大爷李托塔,
也扯起了一面大旗,旗号叫保土安民义和团。
    李托塔已经年近古稀,大半辈子闯荡江湖,交了花甲才叶落归根,回到家乡龙
舟渡口;从袁大跑猪手中夺得这个萍水湖的出入码头,坐地三分肥,来往船只要交
雁过拔毛的买路钱。但是,他钱来得如流水,钱去得像风吹,不少穷苦的渔民船户
沾他的光,赢得了快肝义胆的名声。
    卢沟桥炮声一响,他心头起了火,召唤龙舟渡口的晚辈儿郎,打造了长矛、大
刀、弓箭,还从鬼吹灯夏三手中买了几支鸟枪火镜;喝了血洒,指天发誓,枕戈而
眠,只要日本鬼子闯进萍水湖,就叫他们葬身鱼腹。
    但是,还没有看见一个日本鬼子的影儿,却只见国民党的败兵,像一群群的蝗
虫,从萍水湖边向南逃窜,抓鸡、打狗、杀猪、宰羊,吃得胀破了肚皮,抹抹嘴儿
又仓皇而去;更有的敲诈勒索,奸淫民女,无恶不作,萍水湖像遭了一场连天的雹
灾。李托塔恨得咬牙切齿,气得七窍生烟,所以郑三发强占石瓮村以后,他一直想
赶走这伙兵匪;而郑三发更想吞并龙舟渡口,扩大地盘。双方势不两立,只因瓦官
阁有个虎视眈眈的袁大跑猪,又有鬼吹灯夏三往来双方之间做生意,才没有刀兵相
见。
    李托塔有个女儿,也跟随她爹在江湖上闯荡多年,得了个诨名,叫胭脂虎。胭
脂虎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嫁人,是她爹的主心骨。可是,在性情上,这个女人跟她
爹大不相同;她狡诈、刻毒、贪婪、吝啬,又有一口烟瘾,李托塔百事都依她,唯
有在挥金如土上不肯被她把手捆住,爷儿俩常为财帛翻脸。鬼吹灯夏三趁虚而人,
巴结上了胭脂虎,合伙暗算老头子。胭脂虎偷攒了一笔私房,经鬼吹灯夏三的手,
在外边放印子钱;本利驴打滚儿,虽不是腰缠万贯,可也有千金之数了,所以胭脂
虎把鬼吹灯夏三引为心腹人。
    鬼吹灯夏三到石瓮村之前,先在龙舟渡口下马。拜望了李托塔,又给胭脂虎送
上八两贵土。俩人躺在胭脂虎闺房的卧榻上,喷云吐雾中做成一桩交易。原来,胭
脂虎见石瓮村不能强攻,就想智取,打算嫁给郑三发,把郑三发抓在手里,请鬼吹
灯给她保媒。
    谁想,鬼吹灯夏三来到郑三发的内宅,刚一开口,郑三发的老婆就扳倒了醋缸,
哭闹起来,跟鬼吹灯夏三撞头,又要上吊,又要投水,不可开交。一波未平,一波
又起,郑小藕手持一把杀猪的青条子,骂上门来;要不是阎铁山和万年知赶来劝架,
鬼吹灯夏三就在郑小藕的刀下作鬼了。
    阎铁山一句话解了围:“我来娶这只母老虎!”
    “二哥,娶不得!”郑小藕急忙拦道,“我听说那个女人心黑手狠,只怕你娶
虎不成,反被虎咬。”
    阎铁山淫猥地挤了挤眼,说:“小妹,二哥自有一身金枪不倒的硬功夫,骑上
这只母老虎,管叫她软成肉蒲团。”
    郑小藕满脸飞红,照间铁山那一张麻脸上连啐了几口唾沫。
    阎铁山也有他的打算。在四面八方得胜军里,他虽然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
却不如郑小费和万年知能左右郑三发,有名无实。宁做鸡头,不当凤尾,他想娶了
胭脂虎,自己也在龙舟渡口称孤道寡。
    万年知占卦,今天是黄道吉日。早起,阎铁山剃头刮脸,换上一身长袍马褂,
头顶一只红疙瘩青缎帽盔,携带一份会亲厚礼,由鬼吹灯夏三陪同,贾三招儿率领
他那个官多兵少只有三十几人的一营护卫,兴冲冲到龙舟渡口去了。
    “希望你们两家结为秦晋之好。”菖蒲不明底细,只当阎铁山向胭脂虎求婚,
也像郑小藕和柳长春结成伴侣一样。“为了抗日救国正该亲上加亲。”
    他的祝愿还没有落音,一只小船像枪子儿追赶的兔子,一溜烟划来,船上的贾
三招儿,鼻青眼肿,嘶哑着嗓子喊道:“报报……报告司令,胭脂虎……变了卦,
扣押了……阎旅长,还口出……狂言
    “怎么讲?”郑三发霍地站起身,大步走到雕花龙船船头,一只手把贾三招儿
从小船上提起来。
    贾三招儿伸了伸脖子,咽了口唾沫,说道:“我们来到龙舟渡口,夏三爷带着
我先进村送礼,那胭脂虎满面笑容,一连声请阎旅长跟她相会。谁想,阎旅长刚到
她家门口,她忽然变脸,吆喝一声,埋伏在四外的打手一拥而上;我跟间旅长寡不
敌众,被他们生擒活捉,没当上座上客,反做了阶下囚……”
    “少唠叨这些零碎儿!”郑小藕不耐烦地喝道,“胭脂虎为什么把你放回来?”
    “她叫我给司令捎来口信……”
    “说些什么?”郑三发青筋暴起,两眼充血。
    “她……她要司令归顺李托塔,四面八方得胜军并人龙舟渡口保土安民义和团,
不然就把间旅长五马分尸。”
    郑三发哇呀呀怪叫:“队伍紧急集合卜……”
    “主公且慢动怒!”万年知慢声慢气地说。“买卖不成仁义在,胭脂虎使出这
个绝招儿,只怕另有文章。”
    “军师料事如神!”贾三招儿胁肩谄笑。“在我们来到龙舟渡口之前,胭脂虎
早使出另一手绝招儿。她假意向袁大跑猪上表称臣,请袁大跑猪派遣太子给他们父
女加官封爵;袁大跑猪果然中计,打发他的太子,带着他的圣旨,驾临龙舟渡口,
封李托塔为一字并肩王。不料,这正是安排鱼饵钓金鳌,胭脂虎把袁太子锁在她的
闺房,逼迫袁太子跟她成亲。”
    “什么胭脂虎,一条浪母狗!”郑小藕骂道。
    万年知摆了摆手,说:“且听三招儿讲下去。”
    “胭脂虎也把袁太子的一个亲随护卫打发回去,给袁大跑猪捎信,要袁大跑猪
认可她跟袁太子的亲事,给她个王太子妃的名位,还得许她执掌朝政。”
    “铁山性命难保!”郑三发拍着桌子叫苦。“胭脂虎必定把铁山当见面礼,献
给她那个大跑猪公爹。”
    万年知却哈哈大笑,说:“主公放心吧!胭脂虎扣留袁太子,阎旅长反倒安然
无恙了。”
    ‘为什么?”郑三发迷惑不解。
    “袁大跑猪最讲门第出身,眼眶子高,胭脂虎门不当,户不对,他绝对不答应。”
万年知胸有成竹,“再者,胭脂虎已经三十五六岁,人老珠黄,袁太子刚刚二十出
头,青春年少,也有失体统。”
    郑三发半信半疑,说:“儿子的小命儿抓在人家手里,袁大跑猪惹不起胭脂虎。”
    万年知摇着羽毛扇,说:“袁太子的生母已经去世,眼下是三姨太太专宠;三
姨太太一心想让她的亲生儿子当这个小朝廷的太子,她一定要趁机把袁太子置于死
地。”
    “三姨太太能使什么手段?”
    “下令民团,进攻龙舟渡口。”
    “民团打下龙舟渡口,铁山更没命了。”
    “龙舟渡口一告急,胭脂虎就要向咱们求援,不得不放回阎旅长。”万年知悠
然自得,满有把握。“司令,您就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吧!这叫做柔情鹬蚌相
争,渔翁得利。”
    郑小藕拍着手欢笑,喊道:“万事大吉,赶快开席!”
    “大敌当前,不能自相残杀!”菖蒲庄严起立,“我要前去龙舟渡口,劝说胭
脂虎以大义为重,释放阎旅长,也释放袁太子;大家携起手来。枪口对外,一致抗
日。”
    “俞公子,你可别去探虎穴!”郑小藕拦挡菖蒲。“怕只怕胭脂虎也把你扣留,
逼你跟她成亲,你可就骑虎难下了。”
    “邪不压正!”菖蒲一挥手,“大力,长春,跟我上路。”
    “长春不能去!”郑小藕隔着桌面,双手扯住柳长春,“胭脂虎要是知道了长
春已经是我的男人,连皮带骨都得吞下去,我就守了望门寡。”
    柳长春推揉着她,说:“爹跟姐姐吩咐了我,要和俞公子寸步不离,大难临头,
替俞公子死。”
    “长春,听我的话,你留在得胜军里。”菖蒲斟满一大杯酒:“都干下去,为
我和大力壮行!”
                                 十七
    只有熊大力一人保驾,俞菖蒲走湖畔旱路,骑马飞奔龙舟渡口。
    龙舟渡口深藏在四面屏障的高岗之内,只有一条通道跟外界来往,村口高坡下
就是码头。这个日环蚀形状的高岗,隆起在萍水湖的平沙岸上,远远望去,很像一
座孤山。高岗上孤坟野树,荆棘丛生,断壁残垣,埋设蓬蒿,显得十分凶险阴森。
    俞菖蒲和熊大力距离龙舟渡口还有半里之遥,便从村口涌出一彪人马,一窝蜂
似地包围上来。
    领头的人打着一面红统黄缎犬牙旗,人人身穿紫花布裤褂,羊肚手巾包头,打
裹腿,穿洒鞋,前额上朱砂画符;他们有的手持红缨长矛,有的肩扛鬼头大刀,有
的身背一张弓,腰挎一壶箭,滚滚雷声一般呐喊着:“站住,站--住!……”
    菖蒲向熊大力递个眼色,俩人跳下马,仁立在一棵浓荫蔽日的老龙腰河柳下。
    他们一共十三个人,越来越临近俞菖蒲和熊大力;犬牙旗摇了三摇,列成战阵,
掌旗的人居中,左右各是六人,刀枪并举,箭上弓弦,杀气腾腾,如临大敌。
    熊大力忽然眼前一亮,手搭凉棚望去,只见那个掌旗的头领,身高六尺以上,
膀大腰粗,四方大脸,一双扫帚浓眉,两只圆睁环眼,毛刺刺的络腮胡髭,活像一
只出山虎,不禁自言自语:“这个人,好面熟。”
    菖蒲毕竟是个书生,神情不免有点紧张,小声说:“大力,赶快自报家门。”
    熊大力跨上一步,当胸一抱拳,高声喊道:“龙舟渡口的好哥们!县城里的齐
老举人,打发我们来看望你们的龙头李大爷,商量保土安民,抗日救国的大事;我
身旁的这位学士,是齐老举人的外甥俞菖蒲公子,我是俞公子的亲随护卫熊大力,
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掌旗的大汉陡地一怔,猛收住脚,那十二名汉子也就原地踏步。突然,掌旗的
大汉狂喜地大叫:“熊大力!”挥舞着大旗跑上前来。
    “磙子!”熊大力也欢呼着跑上前去。
    此人名叫金磙子,也是从东北逃进关内的难民,跟熊大力一路同行三个月,到
萍水县才分了手,五六年不见了。
    金磙子流落在萍水湖,给袁大跑猪扛长工。袁大跑猪欺他是个外乡人,又是秤
庞一般的实心眼儿,等他干完一年活,快要结账算工钱了,便暗中买通警局子,硬
诬他是来路不明的逃犯,把他抓进监牢。等到第二年春耕时节,袁大跑猪又假充善
人,把他从警局子里保出来,再当一年牛马,年末岁尾再抓进去。
    一连三出三进,金磙子终于打破了问葫芦,醒过梦来。他一出牢房,就像一头
火牛,直奔袁大跑猪门前,吼叫着要把袁大跑猪捅上百八十个透明窟窿。可是,他
虽有两膀子扳倒牛的蛮力,无奈敌不过袁大跑猪的打手人多,于是他又被抓回警局
子。这一回,他可不再自认晦气,甘受其苦了;押送途中,走到前不着村,后不靠
店的湖边荒野,他怒吼一声,挣断了身上的绳索,两只手像两把老虎钳,拧断了押
解他的巡警的脖子,摘下那巡警的枪支子弹,逃进芦苇荡中,穴居野处,茹毛饮血。
李托塔看中了他的大个子,更看中了他那支枪,收留了他,隐藏了他;直到县衙门
和警局子鸟兽四散,金磙子才重见天日,李托塔挑选他扛那面红结合黄缎犬牙旗。
    金磙子把大旗深深插在地上,跟熊大力搂抱一起,摔跤打滚儿,烟尘弥漫。
    熊大力从弥漫的烟尘中爬起身,大笑道:“磙子,快带我们去面见你们的龙头
大爷!”
    “列队,回营!”金磙子把大旗一挥。
    风吹大旗呼啦啦,俞菖蒲进入龙舟渡口。狭街窄巷,泥棚茅舍,柳小(饣果)子
地里,一片白沙演武场,刀枪架上,陈列着十八般武器。
    “你是个不够月份下出来的尿种!”柳荫中,一个铜钟大嗓门儿,吼声如雷。
“袁大跑猪刚龇了龇牙,你就把脑袋夹在裤裆里想求和,滚你娘的吧。”
    “老人家,您不能逞匹夫之勇呀!”是鬼吹灯夏三那尖声细气的声音,“扣留
阎铁山,得罪了郑三发;不放袁太子,袁大跑猪要动刀兵。腹背受伤,兵家大忌呀!”
    “我投靠齐老举人……”
    “齐老举人的外甥……像是共产党……”
    俩人的声音低下来,喊喊喳喳了。
    “老人家,齐老举人派来的贵客到!”金磙子大嚷一声。
    “在哪里?”
    柳枝摇曳,闪出一个老者。
    他六七十岁年纪,黄缎缠头,两道寿眉,寿眉下却是一双鹰眼,刀条子脸,三
绺白胡;穿一件斜大襟半大夏布衫,黄铜疙瘩钮扣,腰间煞一条大红褡袍,下身穿
一条黑绸灯笼裤,打鱼鳞裹腿,脚穿抓地虎快靴。
    “面前可是李龙头?”菖蒲从怀中掏出老举人齐柏年写给李托塔的信,双手呈
递过去,“学生俞菖蒲,请多指教。”
    “岂敢,岂敢!”李托塔慌忙撩起夏布衫的前摆,擦了擦手,恭敬地接过信来,
“俞公子,小老儿自幼失学,目不识丁,请光临舍下,犬女代拆代读。”
    这时,鬼吹灯夏三从柳棵子地里钻出来。在石瓮村,菖蒲跟鬼吹灯夏三见过一
面,本是走私贩子的装束,眼前却换上了武士打扮,令人不能不拭目相看。只见他
瘦小枯干,尖嘴猴腮,碎麻子,黑牙齿,两只锥子小眼滴溜溜乱转;他头戴一顶米
黄色巴拿马凉帽,敞开白纺绸密扣小褂儿,露出腰间一条牛皮板带,插一把带鞘的
匕首,下身也穿的是练武黑绸灯笼裤,却散着腿儿,脚下是皂鞋白袜。
    熊大力看那模样儿滑稽可笑,问道:“夏三掌柜,你改了行?”
    “夏某人文武全才!”鬼吹灯夏三一副傲慢无礼的嘴脸。“这是个春秋战国的
年头儿,苏秦贩的是合纵,张仪卖的是连横,看谁的生意兴隆吧!”
    他翻了俞菖蒲一眼,悻悻而去:
    熊大力牵着马,菖蒲跟随李托塔,缓步走向他那青砖小院。
    “俞公子,请!”走到门口,李托塔存了一步,躬了躬腰,抬了抬手。
    “还是李龙头请。”菖蒲后退,不肯先行。
    “那么,携手而进吧!”
    李托塔一挽菖蒲的胳膊,正要进门,不提防从影壁后面蹿出一个女人,跳到门
口,手扳着枪机,顶住了菖蒲的胸窝。
    这个女人色相已衰,但是风骚老辣,嘴角一颗豆粒大的美人痣,两只勾魂索命
的媚眼;她头上插的是花妆楼,插满了金钗碧玉簪,鬓角上一朵绢制的绿叶牡丹花,
两耳垂着叮当打脸的耳环,腕子上戴着黄澄澄耀眼的手镯;一身轻飘飘的男式裤褂,
上衣扣着三个纽绊儿,松开四个纽绊儿,露出粉红的围胸,两只山羊奶子隐约可见,
一双薄底快靴上缀着一朵颤悠悠的紫绒球儿。
    “胭脂,不得无礼!”李托塔喝道,“俞公子是一位文墨书生,你不要惊吓了
他。”
    但是,菖蒲却沉住了气,面不更色,眼也不眨,毫无畏惧地迎住胭脂虎那多疑
而又闪烁着欲火的目光。
    胭脂虎进发出一阵尖利刺耳的笑声,却又一拧眉毛,逼问道:“俞公子,你是
不是想把萍水湖三家归一统,由你来独吞萍水湖。”
    菖蒲凛然正气,淡淡一笑,说:“我是想把萍水湖三家归一统,一致抗日;但
是,我并不想独吞萍水湖,想吞下萍水湖的是日本鬼子。”
    胭脂虎收回了枪,变出一张笑脸,问道:“抗日不能光是我们三家,你们有多
少人马?”
    “几十名学生。”
    “一群小把戏,添不了秤!”胭脂虎轻蔑地冷笑道。
    “我们还有萍水城的平民百姓!”菖蒲血涌上脸,“誓与县城共存亡。”
    胭脂虎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说:“让我们保土安民义和团进城,给你们助阵。”
    李托塔擂着胸膛说:“只要齐老举人看得起小老儿,信得过小老儿,小老儿情
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父女二人,一个是真心实意,一个是另有打算。菖蒲沉吟
片刻,才说:“县城里的各界首脑人士议定,守城之事,由城内的抗日武装担当;
萍水湖的三家人马,当日寇攻城之时,从背后开火,以收前后夹击之效。”
    胭脂虎老大不高兴,脸上下了一层霜,说:“你们城里人,一肚子钟表的瓤子
螺丝转儿,怕我们乡巴佬进城手脚不干净?”
    “胭脂,你不懂兵书战策!”李托塔一副内行人的神气,“我听着,人家俞公
子是从孙子兵法里得来的见识。”
    他们进入院内,细作商量。
                                 十八
    突然,湖上响起一阵枪声,惊起了群群水鸟,飞鸣上天。
    胭脂虎头一个冲进屋子,厉声高喊道:“出了什么事儿?”
    “袁大跑猪的民团攻上了码头!”金磙子在门外像失了火似地大叫。
    “抄家伙!”李托塔大吼一声,抓起立在门后的丈八长矛,摘下墙上的牛筋老
弦盘引
    “李龙头,不能打!”菖蒲赶忙劝阻。
    李托塔早红了眼,跺着脚嚷道:“袁大跑猪胆敢太岁头上动上,定叫他尸横遍
野,血流成河!”说罢,扛起他这一套古老的武器,直奔枪声响处。
    菖蒲追了出去,想到阵前给两家讲和。
    “不许走动!”胭脂虎拦住他的去路,黑洞洞的枪口,阴森森、恶狠狠地瞪着
他,“到东跨院去。”
    菖蒲不想跟这个女人多费口舌,只得走进东跨院;背后,两扇门呕嘟关住,咔
嚓一声落了锁,胭脂虎也上阵去了。
    巴掌大的小小院落,只有一间香堂,两间耳房,静悄悄一片死寂。
    香堂敞着门,菖蒲走了进去,只见并没有神龛,不过是迎面墙上挂着八扇屏,
画的是关云长斩颜良,诛文丑,过五关,斩六将,全是从庙会上买来的货色;八扇
屏前一张条案,摆放着香炉铜磐,什锦供品。
    一阵风来,吹得八张画飘然而动,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凄惨呻吟,吓了菖蒲一
跳;他慌忙退出香堂,四下张望,这才发现,东耳房那被抓破窗纸的窟窿里,露出
一张血污的脸。
    “你是谁?”菖蒲走过去。
    “救……命!”那人从一双暗淡无光的眼眶里,淌下大颗大颗的眼泪,“我叫
袁……”
    “你是袁太子!”菖蒲来到窗前,只见室内是一座香案,袁太子被扯破了衣衫,
捆住了双手,却是个囚徒。
    “我叫袁……袁萍生……”袁太子嘤嘤啜泣。“我是您上中学的……母校的学
生,前年听过您回校的讲演,还订阅您主编的杂志《拂晓》。”
    “你已经毕业了吗?”
    “今年刚刚毕业,本想到省城去升学,谁想打起了仗……”
    “你就甘心当这个太子吗?”
    “我父亲是个愚蠢野蛮的土豪,我……反对他的胡作非为。”
    “你为什么要替他到龙舟渡回来传圣旨呢?”
    “那是我三姨娘的毒计。”
    “你答应了……”菖蒲打了个手势,“这门亲事吗?”
    袁萍生摇摇头,说:“……她抓我,打我,折磨我……”
    这时,湖岸枪声大作,杀声阵阵。
    “你家的民团在攻打龙舟渡口。”菖蒲紧皱着眉头说,“只怕又是你三姨娘的
借刀杀人之计。”
    “俞先生救我!”袁萍生哭叫。
    菖蒲隔着窗棂,给袁萍生的手腕松绑,说:“我来萍水湖,联合三家武装抗日;
你快跟我到阵前,劝你家民团退兵,然后陪同我去回见你父亲,说服他捐弃前嫌,
枪口对外,把民团改编为抗日武装。”
    “俞先生,我追随您!”袁萍生转悲为喜,又有了活气。
    “换一换衣裳,从窗口跳出来!”说着,甚蒲猛力折断了两根窗棂的立柱,可
以钻出身子。
    “俞公子,您也把我救出牢笼吧!”西耳房又传出阎铁山的哀求声。
    菖蒲又到西耳房,捅破窗纸一看,阎铁山被捆成一只粽子,蜷蟋缩在柴草上。
    “阎旅长,受惊了。”
    阎铁山像一头栽下陷井的野兽,牙齿咬得咯崩崩响,说:“阎某人阴沟里翻船,
丢人现眼,不报仇我是狗娘养的!”
    “阎旅长,你这就是不明大义了!”菖蒲正色地说:“我已经跟郑司令、万军
师和小藕姑娘讲定,不与龙舟渡口动刀兵,你可不能小不忍而乱大谋。”
    “那我就打掉了牙咽进肚子里!”阎铁山恨恨地说。
    却在这时,门外有人开锁,菖蒲急忙离开西耳房窗下,装作若无其事地在小院
里散步。
    “恭喜间旅长,贺喜间旅长!”鬼吹灯夏三念着喜歌走进来。
    “放你娘的屁!”阎铁山瓮声瓮气地骂道,“我喜从何来?”
    “胭脂姑奶奶答应了你的亲事!”鬼吹灯夏三眉飞色舞地说,“你赶快回石瓮
村搬兵,两下夹攻,把袁大跑猪的民团打个落花流水。”
    “叫胭脂虎来给我低声下气!”阔铁山端起了架子,“我不是她的座下骑,胯
下马,扬鞭就走,垂鞭就停。”
    “胭脂姑奶奶挂了花,那个熊大力把她背了回来,刚放在炕上。”
    “快给我把绑绳松开!”
    阎铁山倒不是多情,而是怕水性杨花的胭脂虎又相中了熊大力。
    袁萍生换上胭脂虎女扮男装的一身短打扮,钻出东耳房;菖蒲牵着他的手,说:
“快走!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哪里去?”鬼吹灯夏三张开两只螳臂,横眉立目,狗仗人势模样儿,“乖乖
地等候发落,不然我就先斩后奏。”
    “谁敢冒犯俞公子!”熊大力一声虎啸,闯了进来。
    鬼吹灯夏三吓得像老鼠钻了洞,抱着脑瓜儿躲进了香堂。
    熊大力保护着菖蒲和袁萍生,奔跑到高岗上;袁大跑猪的民团已经逼近龙舟渡
口,弹如雨下,占了上风。
    一棵老龙腰河柳下,李托塔手挽强弓,射出一箭又一箭,屹立不动,死也不肯
退一步。
    对面,百步开外,一个团丁高擎一柄红罗伞,红罗伞下一张铺着红毯的太师椅,
端坐着黄袍加身的袁大跑猪;两旁站立着四名龙套似的亲随护卫,很像是在演出一
场野台子戏。
    “李托塔,寡人奉天承运,命中注定九五之尊;顺天者昌,逆天者亡,识时务
者为俊杰,你还是赶快交出太子,归顺天朝,孤封你上马金,下马银,官居一品!”
    袁大跑猪满口戏文,行腔吐字,也都模仿的是戏台上的皇帝的板眼。
    “袁大跑猪,我要抓住你这条草头蛇,剁成七零八碎,到萍水湖上钓甲鱼。”
    李托塔火冒三丈,大骂连声。
    袁大跑猪龙颜大怒,一挥他的龙袍水袖,叫道:“儿郎们,举枪瞄准!”
    “爹,不要开枪!”
    袁萍生突然把整个身子挡在李托塔的面前,低下头,垂着手。
    袁大跑猪急忙下令:“枪放下!”
    菖蒲和袁萍生并肩而立,声音朗朗,义正词严地说:“袁乡绅,日寇发动侵略
战争,战火眼看就要烧到家门口了;国家存亡,匹夫有责,每一个人,每一颗子弹,
都应该投人抗日救国,而不应自相残杀,使亲者痛,仇者快。”
    “你……你是什么人?”袁大跑猪惊问道。
    “齐柏年老举人的外甥,俞菖蒲先生。”袁萍生抢着答道,“俞先生奉齐老举
人之命,前来联合萍水湖的三家武装,共赴国难。”
    “袁乡绅,请你撤兵!”菖蒲又大声说。
    袁大跑猪嚷道;“李托塔得放回我的……儿子……太子……”
    菖蒲笑着对李托塔说:“李龙头,冤家直解不宜结,请放回袁家大少爷;我也
要到瓦官阁去,把家舅的信交给袁乡绅,并且商讨三家归一统的大计。”
    这场交火,李托塔多少吃了一点亏,他不能一无所得,便说:“俞公子到瓦官
阁去,得把熊大力留下。”
    菖蒲向熊大力点头示意,说:“大力,你要多跟李龙头讨教。”
    于是,他和袁萍生走出龙舟渡口。
    “儿郎们,得胜还朝!”袁大跑猪发号施令。
    鼓乐声中,菖蒲前往瓦官阁,游说萍水湖上第三家。
                                 十九
    龙舟泊岸,俞菖蒲下船,走上瓦官阁渡口,一顶四人抬的翠盖红围小轿,将他
搭到驿馆的一座花园小院。
    袁大跑猪的御膳房,送来十八样仿膳风味的佳肴,在假山凉亭上摆下接风酒筵,
却没有一个陪客。
    菖蒲匆匆吃过饭,就在凉亭上凭栏远眺,观赏瓦官阁的村景;思索下一步的行
动。
    花园小院墙外,一池碧波,荷花满塘,白鹅戏水;岸上绿杨垂柳,浓荫中莺啼
燕啭,不闻人声,不见人影。
    菖蒲正要收回目光,忽然墙外一簇柳丛沙啦啦响。他一阵心惊,俯身望去,扑
噜噜一只秃尾巴鹌鹑飞出来;芭蕉放了心,转身回客房作息。柳丛里却爬出了一个
瘦骨伶仃的老头儿,一溜烟向村东北角跑去。
    村东北角的一座柳篱茅舍中,住着一位九十九岁的孤寡老太太,穷门小户人人
都叫她彭祖奶奶。当年,瓦官阁不过是萍水湖畔的一片荒滩;太平天国大将林凤祥、
李开芳和古文元率领北征军孤军深人,待到逼近北京,已经内无粮草,外无救兵,
最后失败,有一支死里逃生的人马,假扮逃荒的流民,在萍水湖落脚开荒,逐渐形
成村镇。这支人马的首领,便是彭祖奶奶的老爹;彭祖奶奶当时已经十七岁,嫁给
北征军的一员小将,突围时丈夫战死,她一直守寡八十二年,眼下,这支北征军人
马只剩下彭祖奶奶硕果仅存,后代儿郎却已经出生四辈人,所以彭祖奶奶是大家的
活祖宗。
    他们暗中有个三合会,林、李、吉三姓子弟辈辈当会头。正会头叫大两,两名
副会头分别叫二两和三两;这个头衔,可能来自太平天国的守土乡官制。太平天国
的守土乡官制规定,五家为伍,设伍长,五伍为两,设两司马,瓦官阁三合会的大
两、二两和三两,便是从两司马这个乡官头衔演变而来。
    彭祖奶奶虽不是大两,但是辈份最高,而且珍藏着北征军一面血染的军旗,所
以在三合会里最受尊崇;金口玉言,令出必行,千声百响,一锣定音。而且,按人
头份儿分摊,三合会里大人小孩每年一人一升粮,奉养彭祖奶奶;此外,打鱼捞虾,
摘瓜下果,挑水拾柴,碾米磨面,晚生下辈孝敬老人家,更是寻常。
    难得的是彭祖奶奶已经九十九岁,算上闰年闰月,百岁挂零了,却耳不聋,眼
不花,三十二颗牙齿一个也不残缺,虽然嚼不动铁蚕豆,但是吃起小米炯饭的锅巴,
并不费劲。
    这时,彭祖奶奶正坐在柳篱茅舍外的荫凉里,嗡嗡嗡地摇着纺车;一条老狗守
在身边,几只母鸡在门外啄食虫子,两头山羊在溪边吃草,鸟儿在树上叫。
    “老祖宗,大事不好!”
    那个从驿馆墙外柳丛中跑来的瘦骨伶订的老头儿,进门风风火火喊了一声。
    彭祖奶奶并不停住纺车,连眼皮儿也不抬,皱了一下眉头,说:“二两,你撞
了黑煞,这么惊惊咋咋、’
    瘦骨伶仃的老头儿姓李,是李家的长门长子,所以当上三合会的二两。他本来
有个奶名儿,却没有大号,人已年过花甲,因而大家都叫他的官称。
    李二两的本行是杠房的杠头,闲下来又做吹糖人儿、卖糖葫芦的生意,外带算
卦相面,捉妖拿邪,人老孩子脾气。
    他走到彭租奶奶身边蹲下来,压低了声音,神色紧张地说:“老祖宗,袁大跑
猪接来一位贵人,看那穿着打扮,眉眼神态,八成是东洋鬼子打发来的说客。”
    吱扭一声,彭祖奶奶把纺车停住了,眼睛发亮,问道:“当真?”
    “我在驿馆墙外柳丛里,偷看他吃了一顿饭……”李二两跑得嗓子冒烟儿,连
咽了两口唾沫,“按照麻衣神相的方位、尺寸、讲究,我相看了他半个时辰,断定
他来路不正。”
    “快把豹犊儿给我找来!”彭祖奶奶吆喝道。
    “得令!”李二两扭头撒腿就跑。
    豹犊儿姓林,是瓦官阁三合会的大两,在村外种地,垄里套瓜。
    一会儿,李二两手牵着一个满头大汗的年轻小伙子,一阵风而来。
    这个小伙子就是林豹犊儿,刚刚二十一岁,生得豹头环眼,扇子面胸脯,六尺
高的个头儿,家传一身好武艺;彭祖奶奶的丈夫,太平天国北征军的一员小将,是
林豹犊儿高祖的胞弟,所以他是彭祖奶奶的玄孙。
    他被李二两牵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拎着一只柳篮,柳篮里装的是蜜软浓香的面
瓜,荷叶盖顶。
    “祖奶奶!”林豹犊儿屈膝打了个千儿,“您老人家传唤我来,有什么吩咐?”
    “东洋鬼子打发说客来,勾引袁大跑猪卖身降贼!”彭祖老奶奶咬牙切齿,
“你今夜晚到驿馆去;给我取下他的人头。”
    林豹犊儿一怔,疑疑惑惑地问道:“这个说客是骑马来的,还是坐轿来的?我
在村外,怎么没看见?”
    “此人是乘船来的!”李二两咬定地说。
    “我倒看见三姨太太的姘头金镶玉乘坐一只莲花快船,贼头贼脑上了岸。”林
豹犊儿沉吟着说,“金镶王从来都在八仙观藏身,不会住到驿馆。”
    “那个说客,坐的是袁大跑猪的龙舟!”李二两的小眼睛瞪得溜圆,“看来官
品不低,派头儿不小。”
    林豹犊儿大笑,说:“我耳闻那位坐龙船来的学士先生,是县城齐老举人的外
甥,奉齐老举人之命,劝说萍水湖三家合伙,守士安民,杭日救国。”
    “当真?”彭祖奶奶一惊一喜,脸上放光,“齐老先生是咱们这一方的圣人,
人品齐天,学问盖世,一辈子惜老怜贫,积德行善;若是他的外甥前来,咱们三合
会得众星捧月,可不许碰他一根汗毛。”
    “豹犊儿耳听为虚,我眼见为实!”李二两粗脖子红脸不服气,“揭皮看瓤儿,
我这一双眼睛人骨三分。”
    “再探!”彭祖奶奶沉下脸来,“是东洋鬼子打发来的说客,齐脖儿一刀两断;
是齐老举人的外甥公子,替我请安问好。”
    纺车又嗡嗡响起来,林豹犊儿和李二两你东我西,分头打探虚实。
                                 二十
    袁大跑猪的三姨太太贸燕环,是个讼棍的女儿,自幼许配给她的表哥,她却嫌
贫爱富,一心想退了婚,凭仗她那一副花容月貌,嫁个富贵郎君。于是,她每日浓
妆艳抹,打扮得花枝招展,手里拿着绣花绸子,脚踩门槛,肩倚门框,半遮半掩地
跟过路的纨挎子弟后来眼去,打情骂俏。那些富家儿郎只想吃鲜桃一口,讨她的便
宜,却没一个真要娶她。
    有一天,几个纨挎子弟挤在她家门口,跟她动手动脚,调笑逗嘴。袁大跑猪骑
马路过这里,她向袁大跑猪飞去一个媚眼儿,又假装羞答答低下头,雪白的牙齿咬
住樱红的嘴唇。袁大跑猪突然大喝一声,挥舞手中的皮鞭,打得那几个纨待子弟鬼
叫连天,哭爹喊娘,四散奔跑;然后,跳下马走过来,长满黑毛的大手一托贾燕环
的下巴颏儿,粗声恶气地问道:“小妞儿,想汉子了吧?你抬起头,瞧我怎么样?”
    “去你的!”贾燕环扭动着杨柳腰肢,“我早有主儿了。”
    “谁?”
    “我表哥,指腹为婚。”
    袁大跑猪哼了一声,摘下垂挂在胸前的金表练儿,七缠八绕在她的脖子上,说:
“这就算下了订礼,你归我了!”狠狠拧了一把她那粉嫩的脸蛋儿,跨上马奔驰而
去。
    第二天,她表哥的死尸,躺在了萍水湖畔的三岔路上。又过了一天,袁大跑猪
打发一顶八抬大花轿,十六面红罗伞,三班鼓乐吹吹打打,把她抬进了袁家大院。
    花烛之夜,贾燕环一人洞房,吓得魂飞魄散。袁大跑猪手提一条懒驴愁皮鞭子,
杀气腾腾,审贼一样,问一句她得答一句,一句答不上来,皮鞭就像雨点一般落在
她的细皮嫩肉上。以后,三日一问,五日一审,身上的伤痕一层又一层。除此之外,
袁大跑猪还强令她每日背诵《女诫》,恭楷书写《女诫》,说是不但要武火炒,而
且还要文火炖,才能将她这个小家碧玉调理得收心敛性,恪守妇道。
    三年功夫,袁大跑猪觉得她修成了正果,打骂减少下来;贾燕环丧失了天真的
轻挑,养成了深藏的刻毒,表面上对袁大跑猪百依百顺,不敢有半点拂逆,内心里
可揣着五把刀子摇旗呐喊,三把攮子。她暗暗把袁大跑猪的大老婆视为眼中钉,那
个胖得像一堆囊肉的母老虎,虐待她比袁大跑猪更残忍。忽然一天,母老虎在雨后
滑了个跟头,栽成了半身不遂,烂死在炕上。于是她野心勃发,一心盼望袁大跑猪
将她扶正。袁大跑猪却一定要她生个儿子,才能取得这个高贵的身份。她一面每日
到八仙观晨昏三叩首,拜神求子,一面把软弱怯懦的大少爷袁萍生看成肉中刺,拜
神求子时又祷告十殿阎罗,赶快打发白无常把袁萍生勾魂索命而去。
    卢沟桥一声炮响,国民党军屁滚尿流而逃,萍水县衙门也鸡飞狗走四散。袁大
跑猪异想天开,白日大做皇帝梦,在瓦官阁自立国号,划地称王;择吉登了基,却
只册封贾燕环为贵妃,皇后的位子虚席以待,还不知落在哪个女人的身上。
    因此,贾燕环就更常跑八仙观,暗害袁萍生也越发刻不容缓。
    八仙观座落在瓦官阁西北角的高坡上,粉白围墙,青石台阶,内外花木葱定,
彩蝶纷飞;走进庙门,是一座古色古香而又小巧玲珑的殿堂。殿堂虽小,却也雕梁
画栋;四壁画的是群峭碧摩天,松高白鹤眠,野竹分青霭,高峰挂流泉。八位木雕
泥塑,面目不同,形态各异:袒露大肚皮的汉钟离,背着酒葫芦的铁拐李,倒骑驴
的张果老,峨冠博带的曹国舅,执拂尘佩宝剑的吕洞宾,吹洞萧的韩湘子,挑花篮
的何仙姑,梳娃娃髻的蓝采和,栩栩如生,真好像有血有肉。
    三姨太太贾环燕,头上插满黄灿灿的金钗玉簪和五彩缤纷的丝绒花朵,描眉打
鬓,涂脂抹粉,两耳垂着叮当响的金耳环,手腕戴着沉甸甸的金手镯,上身穿的是
茉莉红缎小祆儿,下身穿的是葱心绿酒花绸裤,外罩一条丹凤朝阳百褶裙,脚上是
尖尖小小的绣花凤头鞋,坐着官轿来到八仙观,进门直到正殿阶前才下轿。
    风摆杨柳,轻挪莲步,贾燕环扭扭捏捏走进正殿;八仙观那个眼斜心不正,明
里不染红尘,斩断七情六欲,暗地里男盗女娼,窝赃聚赌拉皮条的老道士,赶忙迎
接出来,站在香案一侧,躬身稽首。贾燕环点燃红烛高香,敲钟击磐,三跪九叩,
四起八拜,口中念念有词。
    “请娘娘静室休息,小道拜茶!”老道士深深一揖,高声说道。
    贾燕环的嘴角微微一笑,吩咐跟班和轿夫,庙外恭候。老道士前边引路,她独
自一人到后院去。
    后院,别有洞天,满庭花草,掩映着几间斗室。老道士轻轻关上小门,就在门
下把守。贾燕环轻车熟路,直奔斗室中的一间安乐窝。
    房门张开半扇,贾燕环闪身进屋,室内幽暗,栽到了等候多时的金镶王怀里。
    金镶玉二十七八岁,油光的大背头,一张小白脸子,穿一身杭纺裤褂。他原是
萍水县警察局的巡官,派驻到萍水湖,认袁大跑猪当干爹,穿堂入室,十分亲密,
干爹对干儿子深信不疑,干儿子就勾搭上了干娘。殷崇桂和金雄飞溃逃,到天津以
后便躲进租界,不肯南下。金镶玉留在了瓦官阁,辅佐干爹登基坐殿,官封一品军
机大臣。前几天,忽然接到殷崇桂和金雄飞的密信,到天津跑了一趟,刚刚回来。
    “盼得人家眼蓝,想得人家肠断!”贾燕环在金镶玉的怀里撒娇打滚儿。
    “官星高照,我走红运了!”金镶玉得意洋洋,“殷崇桂跟日本特务机关挂上
了钧,等日军打下萍水城,他还回来当县长。金雄飞投靠了齐燮元,齐燮元成立治
安军,委任金雄飞当团长,配合日军进攻萍水。殷崇桂跟金雄飞当面给我封官许愿,
只要我把袁大跑猪劝降,提升我当警察局局长。”
    “你先慢一点官迷心窍吧!”贾燕环撇了撇嘴,“城里齐老举人,打发他的外
甥俞菖蒲,劝说袁大跑猪合伙抗日,还不知道袁大跑猪脚踩哪一只船?”
    “开市大吉!”金镶玉狂喜得手舞足蹈,“俞菖蒲送上门来,我正要杀他。这
才是天上掉馅饼,活该我有口福。”
    “俞菖蒲是殷县长的乘龙快婿呀!”贾燕环一阵惊吓,“你杀了俞菖蒲,殷县
长饶得了你吗?”
    “这是二皇娘给我的大令。”金镶玉咬着贾燕环的耳朵,“殷崇桂是个缩头男
子,二皇娘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叫他打狗,他不敢骂鸡。”
    “二皇娘为什么想杀自个儿的姑爷呢?”贾燕环纳闷地问道。
    “她想把女儿改嫁给金雄飞。”金银玉喊喊喳喳,眉眼乱动,“俞菖蒲人头落
地,齐老举人必不答应,带兵攻打瓦官阁,乱军之中我再替你谋害亲夫。袁大跑猪
的万贯家财归了你,你愿意改嫁就改嫁,不愿意改嫁就招野汉子。反正有钱能使鬼
推磨,你就随心所欲吧!”
    “你今夜晚就下手!”贾燕环急不可耐,“袁大跑猪一死我就嫁给你。”
                                二十一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已经半夜三更,菖蒲还没有人睡;他走出客房,在花园小院里来回踱步;天上
是沉沉的阴云,地上刮起呼呼的大风,闪电在夜空金蛇狂舞,不时传来轰轰的雷声,
看来要有一场大雷雨。
    一整天,菖蒲被软禁在驿馆,袁大跑猪没有打发人来邀见他,袁萍生也没有到
驿馆来看望他。夜长梦多,节外生枝,他有点后悔单枪匹马前来瓦官阁。
    柳长春留在了石瓮村,熊大力留在了龙舟渡口,他失去了左膀右臂,而柳摇金
和柳黄鹂儿远在萍水县城,他更缺少心腹之人。人生地不熟,睁眼一团黑,他这个
空有满腹文章的大学生,心慌意乱了。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不禁念天地之悠悠,独枪然而涕下。
    几颗铜钱大的雨点,打在了他的脸上,他骤然惊醒,急忙挥去悲愁,情不自禁
地吟起他的朋友、北平学联主席黄诚抄赠他的一首诗,
        茫茫长夜欲何之?
        银汉低垂曙尚迟;
        搔首徘徊增愧感,
        抚心坚毅决迟疑。
        安危非复今所寄,
        血泪拼将此地糜;
        莫谓途艰时日通,
        鸡鸣林角现晨曦。
    他心情激动,念到最后两句,竟在风雨雷电中高呼起来。
    “俞公子!”花丛中,突然有人轻轻唤道,“大雨就要来了,你快回屋歇息吧。”
    菖蒲毛骨惊然,心惊肉跳地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并不自报姓名,黑暗中低声问道:“俞公子,你可认得金磙子?”
    “那是我新结交的朋友。”菖蒲又反问道,“你也认识他?”
    “他在瓦官阁扛过三年长工。我跟他有八拜之交。”那人说下去,“天色大黑,
他从龙舟渡口前来找我,嘱咐我暗中护卫命公子。”
    菖蒲看看四外,只怕隔墙有耳。这时,雨点也富起来,便说:“壮士,请到客
房里坐。”
    走进客房,菖蒲捻亮书案上一盏头号玻璃罩煤油灯。这才看见,来人身穿一色
青,是个威武雄壮的年轻小伙子。
    “小子林豹犊儿,拜上俞公子!”小伙子恭恭敬敬地深施一礼,“也替我家彭
祖奶奶,给齐老举人请安问好。”
    菖蒲喜出望外,一边还礼一边说:“我的舅父编修萍水县志,彭祖奶奶不但被
列人节妇篇中,而且名列乡贤之长老将内。我出城之前,舅父叮咛我,若到瓦官阁,
替他拜望彭祖奶奶。”
    林豹犊儿慌忙一揖到地,说:“我替我的祖奶奶,多谢齐老举人。”
    菖蒲又说道:“还有柳摇金老师父,在我临来时,也嘱托我,他在江湖卖艺,
跟瓦官阁一位捉妖拿邪的李二两拜过把子,叫我问候。”
    “唉呀,越发是一家人了!”林豹犊儿笑道:“二两大伯,就在墙外柳丛中。”
    菖蒲忙说:“快请他进来。”
    林豹犊儿一摆手,说:“彭祖奶奶吩咐我们爷儿俩,他在墙外观风,我到院里
护卫。”
    菖蒲请林豹犊儿坐在一把大师椅上,赞叹道:“壮士进墙,我竟毫无知觉,真
是武艺高强。”
    “不敢当。”林豹犊儿欠了欠身,“我见过柳家班卖艺江湖,柳摇金老师傅的
女儿柳黄鹂儿,才称得起武艺超群。”
    菖蒲笑着说:“黄鹏儿已被家母收养,跟我情同兄妹。”
    林豹犊儿目光炯炯地问道:“俞公子,你到萍水湖来,是想劝说三家合伙,守
土安民,抗日救国吧?”
    “正是!”菖蒲点着头说,“可是袁乡坤一直不肯跟我会面,共商大计,不知
是什么原因?”
    “他是个好雄!”林豹犊儿冷笑道,“他本是张宗昌身边的一个副官,自吹是
洪宪皇帝的侄子,一心想乱世为王。姓袁的有奶便是娘,哪头炕热睡哪一头,俞公
子千万小心,别上他的当。”
    “他的儿子袁萍生呢?”菖蒲问道。
    “那是一条扶不直的井绳!”林豹犊儿更是十分轻蔑,“多亏他姥姥家的舅舅、
表哥们支撑着他,三姨太太贾燕环才不敢在他身上下毒手。”
    菖蒲沉思片刻,恳切地说:“壮士,你看我到瓦官阁来,该从哪里人手?”
    “我们三合会,愿投齐老举人旗下!”林豹犊儿站起身,神态庄严正气,‘它
合会几十伙众,虽不过是长矛大刀,并没有枪炮子弹,可是人人有一颗斗胆,胸膛
里装的是真情实意。”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呀!”菖蒲感动得热泪盈眶,“明天一早,我要备下厚
礼,拜见彭祖奶奶。”
    “自家人,不要那些俗套。”林豹犊儿拧着眉头想了想,“为了得到几条枪,
袁萍生那条井绳也不能扔;不过,俞公子得帮我们秉公明断一桩公案,三合会才能
宽恕袁萍生。”
    菖蒲莫名其妙,催道:“请讲,我一定尽力而为。”
    林豹犊儿未曾开口,先叹了一口气,才难为情地说道;“李二两大伯有个女儿
叫桃枝,人长得好看,脚步却走得不大端正,她到袁家大院帮工,可怜在袁家窝囊
受气,被袁萍生甜言蜜语,鼻涕眼泪乱了心,跟他有了身孕。三姨太太贾燕环发觉,
就把桃枝送回了家,要不是彭祖奶奶拿出老祖宗的威势,二两大伯就要把女儿勒死;
袁萍生这个软胎子,却藏头缩脑不敢打个照面。”
    “始乱终弃,可耻可恨!”菖蒲忿然作色,“我一定劝服袁萍生,迎娶桃枝姑
娘。”
    林豹犊儿铁青着脸,说:“收拢了袁萍生,再打下去贾燕环,袁大跑猪就不难
降伏了。”
    菖蒲纳闷地问道:“这个三姨太太如此厉害,有何背景?”
    林豹犊还没有来得及答话,一块瓦片从墙外飞来,正打在窗户上,他连忙一口
气吹熄了灯,说:“二两大伯递来暗号,有刺客!”说着,把菖蒲揉进套间,他贴
住门培守候。
    房顶上,传来轻飘疾走的脚步声,窗外一个亮闪,有个人影从房上降落下来,
亮闪过后一个响雷,刺客左手持刀,右手扳着枪机,破门而人。
    林豹犊儿眼疾手快,脚下一个绊子,刺客像一堵墙咕咚栽倒,右手飞出了枪,
枪走了火,叭!子弹打在了墙上。
    刺客左手还握着刀,正想挣扎爬起身,林豹犊儿跳上前去,一只铁脚踏在了刺
客的脖子上。
    “掌灯!”林豹犊儿大喊一声。
    菖蒲从套间里走出来,划着火柴,灯亮了。只见刺客被踏得口鼻出血,奄奄一
息,像一条死狗。
    刺客正是三姨太太贾燕环的姘头金镶玉。
                                二十二
    萍水湖上,一只大船,向瓦官阁渡口乘风而来。
    船身三丈六,船面一丈二,船头雕刻着日出碧海和二龙戏珠,船帮雕刻的是绿
叶红莲和鸳鸯戏水,金漆彩画的高篷船舱,四面明光晶亮的玻璃窗,舱门挂着水珠
子彩帘;高高桅樯上的白帆,像从半空中扯下一幅行云,白帆上四十八只金光闪闪
的小铜铃铛,风吹铃铛叮叮咚响。
    一道绵屏,间隔前舱后舱。前舱坐的是殷崇桂和他的大小官员,吸着香烟,喝
着名茶,吃着上等糖果糕点,观赏湖上风光景色;后舱坐的是二皇娘、殷凤钗和一
大群丫头老妈子。二皇娘躺在藤床上抽鸦片,殷凤钗斜倚舱窗,惆怅地远眺水天苍
茫。
    殷崇桂扔下萍水县城,逃到天津卫的外国租界当寓公,暗中打听消息,窥测方
向。一天,他正在家中闷坐,金雄飞忽然来访。大吃一惊之后,却又喜出望外。金
雄飞统领一营国民党军,驻守萍水,卢沟桥炮声一响,便望风而逃,不知去向;现
在,肩膀佩戴上校军衔,当上伪治安军的团长了。于是,殷崇桂也连忙向伪京东特
区督办公署报到,仍被委任为萍水县知事,配合日军一个小队和金雄飞的伪军,夺
取萍水县。
    萍水城内,老举人齐柏年领衔成立抗日救国会,齐柏年的外甥俞菖蒲拉起一支
学生武装队;又走马萍水湖,联合石瓮村郑三发的四面八方得胜军,龙舟渡口李托
塔的保土安民义和团,瓦官阁的三合会,建立萍水民众自卫军,严阵以待。
    殷崇桂也打发鬼吹灯夏三和金镶玉当说客,拉拢收买萍水湖上的各路人马,却
只有瓦官阁大地主袁大跑猪的民团,宣布中立。袁大跑猪自吹跟袁世凯是本家,便
自立国号,登基称王;他只允许殷崇桂的官船在瓦官阁泊岸,却不允许金雄飞在瓦
官阁暂借一块安营扎寨之地。
    坐在太师椅上,殷崇桂感到前途吉凶未卜,心中七上八下。
    锦屏后面,二皇娘和殷凤钗这母女二人的心中,也是十五只吊桶打水,忐忑不
安。
    二皇娘没有拦住女儿的一意孤行,股凤钗在萍水县城一团混乱中跟俞菖蒲成了
亲;洞房花烛之夜,小夫妻就情不投意不合,志不相同心难通,吵成一座热窑。三
天接回门,殷凤钗哭回家,二皇娘挑三窝四,将女儿拐逃到天津卫。躲进租界,二
皇娘比丈夫还心急,只盼殷崇桂东山再起,高升一步;女儿有一副杨贵妃的花容和
体态,大可利用,便想另择佳婿,眼睛盯在金雄飞身上,百般劝诱女儿改嫁。殷凤
钗虽是个轻浮浅薄的女子,却仍有几分贪恋俞菖蒲的人品和文才,更不甘心眼看俞
菖蒲落入那个跑马戏的女艺人柳黄鹂儿手中,强咬住牙关不点头。殷崇桂和金雄飞
临行之前,伪京东督办和日本顾问官有令,只要齐柏年和俞菖蒲大开城门,欢迎日
军进驻,齐柏年可以到督办署当教育司长;俞菖蒲愿意作官,委任一个甲等县的县
知事,不愿意作官,拨一笔巨款,出洋留学。二皇娘是个财狠食黑吃独份儿的脾气,
哪里容得俞菖蒲从殷崇桂的嘴里抢走肥肉,所以她宁愿俞菖蒲死心眼子;而殷凤钗
却想的是夫莱妻贵,但愿俞菖蒲顺水推船,不要逆水行舟。
    忽然,一阵巨响,各怀心思的殷崇桂、二皇娘和殷凤钗都惊惊咋咋地吓了一跳,
原来船到瓦官阁了。
    渡口码头上,鼓乐齐奏,鞭炮飞花,震耳欲聋;殷崇桂压住心跳,整了整衣冠,
安坐太师椅上,等候袁大跑猪进见。
    但是,上船来的却是金镶玉。
    “一品军机大臣金镶玉,拜见殷县长!”金镶玉站在水珠子彩帘外,尖着嗓子
甜丝丝地高叫一声。
    “进来!”殷崇桂怒形于色,“袁某人怎不亲自出迎?”
    金镶玉走进舱去,嘻笑道:“老昏君白日作梦,自以为是九五之尊,不肯有失
万岁爷的身份,迎接一位七品县令。”
    殷崇桂气得刀条子脸蜡黄,恶狠狠地哼道:“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酣睡?此害
不除,县无宁日。”
    “眼下,您还是忍辱屈尊一时吧!”金镶玉挨到殷崇桂身边,咬着耳朵喊喊喳
喳,“袁某人二三百人马,都是他当年手下的老兵油子,一个个如狼似虎,只怕金
团长惹不起;而且,他不跟俞菖蒲联合抗日,也算助您一臂之力。”
    “俞菖蒲还在瓦官阁吗?”殷崇桂面带杀气地问道。
    “他和林豹犊儿带领三合会的青壮年,回萍水守城去了。”金镶玉轻描淡写,
不敢亮出真相。
    几天前的一个月黑夜,金镶玉刺杀住在驿馆的俞菖蒲,被林豹犊儿生擒活捉;
三姨太太贾燕环下令民团包围驿馆,最后走马换将,林豹犊儿交出金镶玉,保护俞
菖蒲来到三合会的地面,三合会加入了民众自卫军。
    殷崇桂眼珠子一转,问道:“袁某人有个儿子,上过中学,能不能笼络过来,
为我所用?”
    “那个窝囊废是一条祸根!”金镶玉的脑瓜子摇得像货郎鼓,“他想投靠俞菖
蒲,被他爹臭骂了一顿,才不敢多嘴;可是,他跟三合会李二两的女儿通奸,袁某
人为了拉拢三合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个小子仍然是吃里爬外。”
    殷崇桂点了点头,说:“明白了,下船吧!”
    鼓乐和爆竹声中,殷崇桂倒背着手,迈动四方步,踏着大红油漆的跳板,架子
十足地走下船来。二皇娘、殷凤钗乘坐官轿带着丫头老妈子到驿馆;殷崇桂坐上袁
大跑猪的龙车,到金銮宝殿去。
    袁大跑猪本是个恶霸地主的儿子,在张宗昌的直鲁联军里当过团副,后来被张
宗昌看中,当上亲随副官。张宗昌兵败下野,树倒猢狲散,他拐跑了几大箱子金银
珠宝,回到瓦官阁,买下萍水湖岸的几百顷地;为了抬高身价,他重金礼聘一名讼
棍,替他伪造家谱,自称是窃国大盗袁世凯的本家远房侄子,并且改名叫袁洪宪,
以表示名正言顺。鸟兽四散的旧部找他算军粮,他便将这些老兵油子都收留下来,
成立民团,横行霸道,鱼肉乡里。七七事变以后,萍水县一片空白,他便趁机称孤
道寡;民团改叫御林军,三座宅院改叫皇宫,霸占了隔壁的会仙酒楼,改叫金銮宝
殿。
    瓦官阁是萍水湖上的大码头,只有沿湖一条街,绵延二三里。湖岸蜿蜒,高低
上下,起伏不平,远看像一条游龙。每天来来往往的船只,多如过江之鲫,层层云
帆,布满湖面,遮天蔽日,十分壮观。
    东街是农户,西街是渔家,中街是市集;两大船坞,三大鱼行,四家客栈,更
有一座高踞陡岸的会仙酒楼。会仙酒楼的佳肴美味,远近驰名;一边饮酒作乐,一
边观赏湖光水秀,很为雅趣。袁大跑猪封会仙酒楼老板为御膳房大总管,便将酒楼
据为己有,楼上改作金銮殿,楼下仍然办酒席。不过,做出的饭菜,只供袁大跑猪
一家和他的文臣武将大吃大嚼,每日酒池肉林,猜拳行令,一个个醉成烂泥。
    袁大跑猪又把瓦官阁轿子房和权房的吹鼓手,走江湖跑野台子的戏班文武场,
拘拿到会仙楼;每到他吃饭和上朝,便吹三通,打三通,远处听来,好像出大殡。
    金镶玉陪同殷崇桂一行人来到会仙楼下,说了声:“请留步!”独自一人跑上
楼去。
    过了一会,楼上一个阴阳嗓子拉着长声儿,喊叫:“洪宪王有旨,萍水县长殷
崇桂上殿--哪!”这个人原是野台子戏班的三花脸,擅长扮演太监。
    殷崇桂窝着一肚子火,也只得忍下这口怒气。上楼陛见。
    这位黄袍加身的袁大跑猪,是个脑满肠肥的大胖子,他头上脚下穿的是戏衣铺
买来的行头;一双肉泡子眼里,大肚皮像倒扣一口铁锅,坐在铺着大红缎子软垫的
高背雕花太师椅上,呼噜气喘。
    “萍水县长殷崇桂,叩见洪宪王!”殷崇桂假戏真作,手舞足蹈地拜了拜。
    “平身!”袁大跑猪抬了抬手,“赐座。”
    从袁大跑猪身后走下两个红袄绿裤的大丫头,给殷崇桂搬过一只绣墩。
    殷崇桂在绣墩上落座,咳嗽一声,欠了欠身子,说:“殷崇桂临行之前,奉京
东督办和大日本顾问官口谕,承认洪宪王的王位,萍水湖是洪宪王的万世江山。”
    “日本顾问官够朋友!”袁大跑猪咧开大嘴抖动肚皮大笑,“糟老头子齐柏年,
黄口小儿俞菖蒲,花言巧语,插圈弄套,哄骗我跟他们合伙打日本,我才不中他们
的借刀杀人之计。”
    “洪宪王真是圣明英主!”殷崇桂马上趁热打铁,给袁大跑猪连戴高帽儿,大
灌迷汤,“大日本皇军的一支常胜小队,治安军金雄飞的一个团,攻打萍水县城,
削平犯上作乱的齐柏年和俞菖蒲,也为洪宪王根除了心腹之患,还望洪宪王同心协
力,多给方便。”
    “你们敬我八两,我也得还你们半斤。”袁大跑猪吆喝一声:“金镶玉听旨!”
    “臣,在!”金镶玉双膝跪倒。
    “赐你尚方宝剑!”袁大跑猪从他的龙袍玉带上,摘下一把指挥刀,“命你统
率御林军,配合友军,随机应变,见机行事。”
    “领旨!”金镇王叩了个头,接过指挥刀,大权在握了。
    “大摆酒筵,给殷县长接风!”袁大跑猪从宝座上站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一转眼,金銮殿变成了宴会厅。
                                二十三
    石瓮村三太子庙后院,是郑三发的内宅,贾三招儿带领八名喽罗,手提驳壳枪,
轧满子弹,扣住扳机,把守门口,连军师万年知也不许人内。
    郑三发的卧房里,插上门闩,挂起窗帘,幽幽暗暗;郑三发和他的婆娘红鸾星,
还有盟弟间铁山,头碰头,耳交耳,喊喊喳喳,卿卿咕咕。
    “我早就料定,俞菖蒲给咱们挖的是陷井,你偏听信万年知那老杂毛的云山雾
罩!”阎铁山青筋暴起,怨天恨地,“如今怎么样?日本兵的常胜小队,金雄飞的
一个团,在瓦官阁外安营扎寨;开起火来,俞菖蒲躲在四面城墙里,咱们可就成了
头刀菜。”
    郑三发两眼挂着血丝,热锅蚂蚁似的在屋里走来走去,一支接一支地吸烟。
    今天下午,金雄飞打发一名副官,前来石瓮村,勒令郑三发在二十四小时之内
将四面八方得胜军的人马,归并到他那个团,胆敢抗命,那就发动进攻,一网打尽,
鸡犬不留。郑三发急得像火烧眉毛尖儿,又三心二意拿不定主意。
    “走错这一步棋,也不能全怪你大哥瞎了眼。”红鸾星一副酸溜溜的腔调,
“小藕看上了俞菖蒲的跟班柳长春,你大哥娘们儿心肠疼妹子,睁着眼睛跳火坑。”
    郑三发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雷殛了似的,闭着眼睛,脸色灰白,鼻孔里只有
一丝丝凉气。
    俞菖蒲走马萍水湖,熊大力和柳长春保驾,郑三发的妹子郑小藕,是个出污泥
而不染的清白少女,爱上了柳长春这个忠厚、勇敢。俊秀的小伙子,而且带领她的
十几名亲兵,也跟随俞菖蒲防守萍水县城去了。
    “寡不敌众,别拿鸡蛋碰石头,咱们只得还回到金雄飞的房檐下吧!”阎铁山
凄凄惶惶地说。
    “能屈能伸大丈夫,可不要船到江心补漏迟呀!”红驾星又不咸不淡地说。
    郑三发原是金雄飞部下的机枪连连副,红驾星跟金雄飞有过奸情,所以她很愿
意重投旧主。
    “我跟金雄飞尿不到一壶,拴不到一个槽上。”郑三发有气无力地说,“金雄
飞率领队伍南逃,我挟枪携款开了小差,打起旗号自立门户,他心中能不恨我?只
怕归队之后,打下萍水县城,他就得卸磨杀驴。”
    “惹不起,躲得起!”阎铁山笑道,“反正咱们已经腰缠万贯,不如逃到天津
卫的外国租界里,买一所洋楼,开个钱庄银号,娶上三妻四妾,快快活活吃一碗安
乐茶饭。”
    “此路不通,此路不通!”郑三发又摇头,又摆手,“咱们这些货色进了城,
就像狗熊闯进瓷器店;做起生意更外行,只怕赔得连尸首也剩不下。”
    “你上天无路,人地无门,只有伸长脖子,等人家一刀割下脑壳来!”阎铁山
粗脖子红脸地喊叫。
     红鸾星冷笑着问道:“你一不肯降,二不想躲,难道要跟俞菖蒲一块下葬?”
她悄悄握紧挂在裤腰上的手枪,只要郑三发一点头,她就将郑三发一枪毙命。
    郑三发的脑瓜子耷拉到裤裆里,只是吱声叹气。
    正在这时,内宅门口,万年知又哭又闹:“司令呀,贫道忠心保上,谁想竟被
当贼防?真叫人寒心呀!”
    “一个窝心脚把这个老杂毛踢出去!”阎铁山凶狠地说。
    “你跟我都是面汤锅里煮元宵--混蛋一个,还是听他断一断吉凶祸福吧!”郑
三发说着走出屋去,满脸堆笑,“军师,你多疑了!快进屋来,共商大计。”
    万年知被郑三发搀进屋里,一行鼻涕两行泪地说:“士为知己者死,贫道甘愿
粉身碎骨,报效主公,想不到……想不到……”委屈得像个失宠的妾妇。
    “我急得像猫爪抓心,你就别再疑神疑鬼啦!”郑三发不耐烦地断喝一声,
“我不愿投靠金雄飞受肮脏气,也不想躲进外国租界里坐吃山空,更不肯跟随俞菖
蒲自取灭亡,你看是不是还有别的路可走?”
    万年知破涕而笑,故弄玄虚地说:“司令面前正有一条阳关大道,仔细看一看。”
    郑三发眯起眼睛,又手搭凉棚,风车打转儿,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看了又看,
眼底空空,不禁又烦躁起来,说:“军师,我心如汤煮,你就开恩吧!别卖关子了。”
    “不辞而别,找老齐搭股去!”万年知摇头晃脑地说,“今夜三更时分,神不
知鬼不觉把人马拉走,然后备下重金厚礼,买通齐燮元的身边亲信,请他将咱们这
支四面八方得胜军招安,封司令当个团长,跟金雄飞平起平坐。”
    “妙计,妙计!”郑三发抓着头皮,嘿嘿发笑,“只是……只是咱们这支人马
连影也不够四百,老齐岂能给我高官厚禄?”
    “兵不厌诈,买空卖空呀!”万年知抚掌大笑,“大买卖靠广告,小买卖靠吆
喝;咱们一出萍水湖,刮风下雾,大吹大擂,号称三千人马,老齐就不敢隔着门缝
看人了。”
    阎铁山不能不佩服万年知的鬼点多,笑骂道:“老杂毛,你真是一肚子掏不完
的鸡零狗碎。”
    “老弟,可惜你比混屎虫只多一挂下水!”万年知反唇相讥,“你还是赶快到
龙舟渡口走一趟,带着胭脂虎跟咱们一同走。”
    龙舟渡口的李托塔、熊大力和金磙子,率领保土安民义和团奔赴萍水县城,只
留下胭脂虎和她那一伙鸡头鱼刺,鬼吹灯夏三给她当狗头军师。每天夜晚,阎铁山
坐一只快船过湖跟她相会;但是,这个女人的淫狠像一只蝎子,阎铁山招架不住,
也有两天不照面了。
    “这个娘儿们吃人肉,喝人血,敲骨吸髓不吐核儿,我……不想跟她藕断丝连
了。”阎铁山谈虎色变,直打寒噤。
    “她手中有一杆旗,大小也算一路诸侯呀!”万年知劝道,“咱们投靠老齐,
买一送一,鸡毛蒜皮也添秤,多多少少能给咱们长几两分量。”
    “铁山,你就辛苦一趟吧!”郑三发低声下气地说。
    红驾星在一旁冷言冷语:“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亏你还算个男子汉!”
    阎铁山只得壮了壮胆子,硬着头皮,走出三太子庙;来到码头,解下一对小船,
贾三招儿带两个喽罗伴驾,向对岸的龙舟渡口划去,像一头愁死的驴子下汤锅。
    船到湖心,远望龙舟渡口,灯笼火把,照如白昼,湖风阵阵,吹来悠扬的鼓乐
声。
    “慢!”阎铁山喝令停桨,站立在船头观看,扯着耳朵听了又听,“三招儿,
龙舟渡口有鬼,你去打探一下。”
    贾三招儿划另一只小船,悄悄向龙舟渡口靠近。
    萍水湖南岸,瓦官阁方向,日军小队和金雄飞那个团的营寨,人喊马嘶;阎铁
山心惊肉跳,冷汗淋漓,湖风一吹,手脚冰凉。
    贾三招儿紧打双桨,落荒而回。
    “胭脂虎在耍什么把戏?”阎铁山问道。
    “龙舟渡口……大办喜事,袁大跑猪娶胭脂虎……做正宫娘娘……    ”贾三
招儿上气不接下气。
    “这个娼妇!”阎铁山扳倒了醋缸,“她口口声声嫁给我,两天不见就变卦,
我要把她抓来骑木驴。”
    贾三招儿怕阎铁山一怒之下横冲直撞,忙平息他的火气,说:“我打听得仔细,
金雄飞也给胭脂虎下令,交出她那一伙鸡头骨刺,赏两千大洋,胭脂虎不想卖了人
马丢地盘;鬼吹灯夏三便给瓦官阁说媒拉纤儿,袁大跑猪也觉得人单势孤,于是一
拍即合,各怀鬼胎搭了伙。”
    “不报夺妻之恨,我阎某人岂不成了软盖的王八?”阎铁山仍然怒气冲冲。
    “娘儿们是衣服,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贾三招儿悄悄拨转船头,“胭脂虎
不过是一件打满了补钉的破褂子,估衣摊上也卖不出价钱,扔了不可惜。”
    郑三发的人马,星夜逃离萍水湖,日军小队和金雄飞那个团,占领了石瓮村,
解除了后顾之忧,就要向萍水县城发动进攻了。
                                二十四
    殷凤钗坐轿,袁萍生骑马,前后左右八名卫士,从萍水湖往萍水城去。
    坐在轿子里的殷凤钗,心乱如麻。新婚燕尔,她被父母骗拐,逃到天津卫,临
行也没有跟丈夫见一面,这些日子很想念丈夫。她虽然轻浮浅薄,一点也不懂得俞
菖蒲的思想和志向,但她却知道俞菖蒲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只要走运,前途似锦,
自己也能沾光。殷凤钗心中有愧,却又颇为自信;猜想得到,见面之后,俞菖蒲会
跟她大发脾气,但是不能不贪恋她那艳丽的姿色,只要枕席之间,由意奉承,千娇
百媚,软言柔语,俞菖蒲就得乖乖地俯首贴耳。她从带在身边的梳妆盒子里,摸出
一面菱花镜,掀开轿帘一角,透进一缕阳光,照见了自己那艳如桃李的花容月貌,
得意地顾盼自怜起来。忽然,天上飘过一片黑云,菱花镜也掠过一抹阴影,她想起
了婆母梅姑奶奶,舅公齐柏年老举人;花言巧语蒙哄不了二位老人家,甜言蜜语也
迷惑不了二位老人家,于是心慌意乱,闭上眼睛,手捧着怦怦乱跳的胸口,失悔自
己的冒险进城,然而已经骑虎难下,只有做一名过河卒子了。
    骑在马上的袁萍生,却跟殷凤钗大不相同,只有欢欢喜喜,满腔高兴。自从他
结交俞菖蒲,得到一位良师益友,糊涂的脑瓜亮堂起来,芝麻粒的胆子也大了一点
儿。他利用袁大跑猪眼下不愿得罪三合会的心理,跟李二两的女儿桃枝明来暗去;
彭祖奶奶作媒,他暗中跟桃枝结了婚,还加入了三合会。俞菖蒲和林豹犊儿带领三
合会的青壮年到萍水守城,他本想也一同前去,但是被俞菖蒲留下来,在他爹身边
当耳目。现在,袁大跑猪已经跟殷崇桂互相勾结,又把胭脂虎娶进门来,民团交给
了金镶玉,他已经无能为力。金雄飞请袁大跑猪派遣他进城当说客,袁大跑猪本来
不想答应,但是他另有打算,想趁此机会,进入萍水城中,就跟俞菖蒲形影不离,
所以一定要去;胭脂虎和贾燕环居心叵测,两张嘴在袁大跑猪枕边吹风,袁大跑猪
被吹得耳软心活,也就同意了。
    袁萍生身穿学生装,苍白的脸上丰腴红润起来,眉眼间也扫除了过去那萎靡不
振的神气,颇有几分新气象了。他在马背上轻声哼唱一支歌,哪里想到杀机四伏,
他将死无葬身之地。
    八名卫士,身穿便衣,都是金雄飞的鹰犬,殷崇桂的爪牙,四名轿夫也是乔妆
改扮的探子。
    一行人走古驿道,远远望见了萍水县城的城楼;路边有一架茶棚,一座草亭,
冷清清,空落落,不见一个人影,八名卫士的小头目儿下令停止前进。
    “小姐,我们不能再多送一程了!”小头目儿在轿前打了个千,“小人们祝您
一路平安。”
    “等我的喜信吧!”殷凤钗强打精神笑了一笑,掩饰不住她心神不安。
    四名轿夫抬着轿子,向城门飞跑。
    袁萍生也要打马追赶前去,却被小头目儿一把抓住笼头,皮笑肉不笑地说:
“袁太子,您留步。”
    “我也是说客呀!”袁萍生瞪起眼睛。
    “您是陪客!”小头目儿把袁萍生拽下马来,“等殷小姐大功告成,您不费一
口唾沫也得彩。”
    四名卫士把袁萍生拉扯到茶棚下,划地为牢。
    萍水县城内,李托塔和金磙子率领保士安民义和团,把守南门,林豹犊儿率领
三合会的儿郎,把守北门,柳长春和郑小费率领亲兵,把守西门,熊大力和柳摇金
率领学生武装队,把守东门。
    金雄飞的探马,早已刺探了萍水四城的布防;殷凤钗知道把守东门的是学生武
装,料想俞菖蒲必在东门城楼上,这乘轿子便直奔东门外的石桥而来。
    城门紧闭,石桥上堆起土垒,搭满了杨枝柳权,几个年轻人枪上膛,刀出鞘,
如临大敌。
    “站住!”哨兵喝道,“司令部有令,萍水城严禁出入。”
    轿子落地,轿夫打起轿帘,殷凤钗下轿袅袅娜娜走上前来,问道:“什么司令
部呀?”
    “萍水民众自卫军司令部。”
    “谁是司令?”
    “俞菖蒲公子。”
    “我是俞司令的太太!”殷凤钗变了脸,傲慢地叫道,“你们敢不放我进城?”
    几个年轻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带队的小伙子打发一个哨兵,跑到城楼下,
喊道:“熊队长,柳教官,俞公子的太太回来了,放不放她进城?”
    城楼上,熊大力和柳摇金坐镇。熊大力从龙舟渡口回萍水县城,被委任为学生
武装队队长,跑马戏的柳摇金,一直在学生武装队当武术教官。
    “奇怪!”熊大力紧皱双眉,“要打仗了,她怎么反倒回来?只怕有诈。”
    “俞公子自有主张。”
    “我先去问一问菖蒲。”
    “人家夫妻相会,咱们何必坚打楔子,横插杠子。”
    熊大力也只得同意放行。
    殷凤钗又坐上轿子,四名轿夫抬她过了桥,熊大力打开一扇城门,轿子进了城。
    萍水县城内,家家关门闭户,大街小巷冷冷清清;大乱人多,小乱人城,城里
的有钱人都逃散到四乡去了,留下来的人家,也都不敢出门寸步。
    齐柏年的宅院,一片静悄悄。
    殷凤钗下轿进门来,就一连声喊叫齐家的老仆人:“门吉,门
    沉寂了一会儿,院里有个清脆悦耳的声音问道:“谁叫?”
    殷凤钗一听便是柳黄鹂儿的口音,不禁炉火中烧,气不打一处来,尖叫道:
“长着眼睛,开门看!”
    吱一声门开了,柳黄鹂儿身穿跑马戏的短打扮,腰间左插四把柳叶刀,右挎一
支手枪,光彩照人。她开门一看,目光一惊;定了定神儿,才笑吟吟地说:“原来
是少奶奶回来了。”
    殷凤钗脸上下霜,说:“我的婆家,想回来就回来!你吩咐门吉,给四位轿夫
做饭。”
    “舅舅的救国会,菖蒲哥的司令部,都在老县衙门办公,门吉大伯服侍他们爷
儿俩去了。”
    “你做饭去!”
    “娘的身边离不开我。”
    殷凤钗听柳黄鹂儿开口闭口管梅姑奶奶叫娘,管齐柏年叫舅舅,冷笑道:“哟,
原来柳姑娘长了行市,升为小姐了!那就叫他们四个人进院去,自己到处上做点吃
喝。”
    柳黄鹂儿站在门口,拦道:“大舅妈有话,家里都是妇道人家,不许男人进宅。”
    四名轿夫一听院里没有男子,起哄乱叫:“我们都有两只手,会做满汉全席!”
说着,就间上前来。
    柳黄鹂儿从腰间拔出一把柳叶刀,柳眉倒竖,喝道:“谁敢上前一步,看那葫
芦!”说罢,抖手一道白光,嗖地一声,一支柳叶刀飞向小菜园的葫芦架,钉在一
只大白葫芦上。
    四名轿夫吓得倒退,直了眼。
    殷凤钗气得咬牙,也只得说:“对不起你们四位,你们四位到街上喝酒吃饭去
吧!酒足饭饱就找个小店住下,等我差遣。”
    四名轿夫接过赏钱,悻悻而去。
    殷凤仪走进内宅,柳黄鹂儿关上门,向上房跑着喊道:“大舅妈,娘!少奶奶
回来了。”
    齐夫人满脸病容,梅姑奶奶也显得形容憔悴,正坐在上房说闲话,听见柳黄鹂
儿的喊声,都皱了皱眉,流露出惊疑神色。
    柳黄鹂儿在二位老人面前摆下红毡垫子,殷凤钗四起八拜,低眉顺眼地说:
“大舅妈,娘!我身不由己,被父母拐走,趁他们疏忽大意,逃了回来。”
    梅姑奶奶见她满脸涂脂抹粉,花旗袍紧箍着身子,露出一双嫩藕似的胳膊和两
条肥白的大腿,心中不悦,沉着脸说:“兵荒马乱,你回来又多一个累赘!”
    “媳妇想念婆母,想念大舅妈……”殷凤仅呜呜咽咽,抽抽噎噎,“也挂念……
菖蒲。”
    “唉!难为了你这份孝心。”齐夫人菩萨心肠儿,被殷凤铁哭得心软,“黄鹂
儿,你找个人,给你菖蒲哥捎个话,叫他晚上回家来住。”
    殷凤钗心中暗笑,自以为得计。
                                二十五
    俞菖蒲巡视四门城防,查看城内岗哨,不敢违逆舅父和舅母的严命,古刹钟声
正三更,他才回家去。
    母亲和舅母早已经睡去,柳黄鹂儿在门楼上守夜,只有他的房中还灯火通明,
殷凤钗等他回来同床共枕;这些天,他四处奔走,日夜奔忙,早已忘记自己还有个
妻子,妻子的名字叫殷凤钗。
    俞菖蒲跨进屋门口,眼前洞房花烛夜的旧景重现。床上,半卷的红绡帐里,粉
莲花的湘绣合欢被,只掩住殷凤钗那半裸的一围腰身,展现出一幅海棠春睡的媚态。
俞菖蒲禁不住一阵目眩、耳鸣。心跳,呆呆地凝望着这个娇艳肉感的女人。
    殷凤钗并没有酣睡,她眯眼偷看俞菖蒲的神色,故意像睡梦中翻了个身,把合
欢被蹬落床下,整个身子都裸露在俞菖蒲面前,更令人眼花缘乱,不能不动心。
    俞菖蒲走过去,抬起合欢被,正要给她蒙在身上,她突然惊醒了。
    “瞧你!毛手毛脚,吓我一跳。”殷凤钗抓住俞菖蒲的双手,按在她那涨落起
伏的胸脯上。
    俞菖蒲在床边坐下来,板着脸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想你……”殷凤钗双手吊在俞菖蒲的脖子上,“想这间屋子,这张床……”
    “你那爹娘怎么会放你回来?”俞菖蒲目光凌厉地问道,“是不是打发你来当
说客?”
    “你真是一双慧眼!”殷凤钗吃吃笑,“我将计就计,他们才放我。”
    俞菖蒲长吁了一口气,说:“你要是替他们来劝降,我就不得不执行军法!”
    “别吓唬我。”殷凤钗那粉团子似的身子打了个哆嗦。
    俞菖蒲粗声大气地说:“抗日救国会和民众自卫军有令,言降者杀!”
    “你不必杀我,想你也快把我想死了!”殷风钗一口气吹熄灭了灯,粘在俞菖
蒲身上,“菖蒲,你想过我吗?”
    “没有!”俞钗蒲冷冰冰。
    “狠心贼!”殷凤钗哭了,“咱俩燕尔新婚,我怎么会舍得撇下你?是我的爹
娘绑票似地把我押走了。”
    俞菖蒲感到自己未免冤枉了她,过于冷酷无情,便亲吻了她一下,说:“我把
你当成了无情无义的软骨头。”
    “我的心是软的,身子是软的……”殷凤钗呢呢喃喃,“这些日于累苦了你,
枕着我的胳膊,我把你搂在怀里睡吧!”
    在热烘烘的香雾笼罩中,俞菖蒲迷醉了……
    但是,殷凤钗却不许他安睡。
    乡村景色的南城,处处生长绿树;初秋之夜,梆打三更,月牙儿挂在绿树枝头,
杜鹃声声啼叫,在空落落的萍水城中回荡不已。
    “菖蒲,这座小城你守得住吗?”殷凤或交颈叠股地问道。
    “守得住!”俞菖蒲满怀信心,“城中有几百人马,日伪军攻城,郑三发和胭
脂虎从背后夹击,坚持一个月,援兵必到。”
    “哪儿来的援兵?”
    “共产党的队伍。”
    殷凤钗那灼热的身子一阵发冷,恐怖地问道:“你是共产党?”
    俞菖蒲微微一笑,说:“我有共产党的老师和朋友。”
    “菖蒲,你还蒙在鼓里!”殷凤钗在黑暗中幸灾乐祸地冷笑,“郑三发拉起他
那支人马,逃离了萍水湖,投靠齐燮元去了,胭脂虎也嫁给了袁大跑猪当正宫娘娘,
坐山观虎斗。”
    “这两个狗男女!”俞菖蒲挣脱殷凤钗搂抱,霍地坐了起来,“我要赶快从袁
大跑猪的民团里拉出一支人马。”
    “你是不是指望袁萍生?”殷凤钗也爬起身,把俞菖蒲箍在怀里。
    俞菖蒲自言自语:“我要跟他秘密见一面。”
    “别再竹篮打水啦!”殷凤钗手指轻轻戳了一下俞菖蒲的额角,“袁萍生也来
当说客了。”
    “他在哪儿?”俞菖蒲浑身像起了火。
    “被金雄飞的卫士扣下了。”
    “为什么扣他?”
    “拿袁萍生的人头,换来袁大跑猪跟你作对。”殷凤钗那轻松的口气更显得恶
毒,“他们想把袁萍生的人头,装在盒子里,送给袁大跑猪,谎报是你杀死了袁萍
生;袁大跑猪为子报仇,也要发兵打你。”
    “豺狼!”俞菖蒲气怒交加地喊道。
    “日本兵二三百,金雄飞的人马一千多,你孤掌难鸣,抵挡不住呀!”殷凤钗
夸大其词,吓唬俞菖蒲,“咱们一家老小,不能坐以待毙,你得想个两全之计。”
    “我与县城共存亡!”俞菖蒲悲忿地说。
    “为什么一心只想死呢?”殷凤钗扳着俞菖蒲的肩膀,摇晃他,揉搓他,“日
本人愿意跟你讲一讲条件……”
    “住口!”俞菖蒲喝道,“我宁死不降。”
    “我也不是劝你当汉奸呀!”殷凤钗委屈地说,“只要你放弃这座县城,他们
答应给你一大笔钱,出洋留学,保全你的面子。”
    “糊涂!”俞菖蒲叹了口气,“这是拌了毒药的诱饵。”
    突然,前院门楼上,柳黄鹂儿一声断喝:“什么人?”
    砰!一声枪响,前院开了火,子弹纷飞。
    俞菖蒲推开殷凤钗,匆忙穿上衣裳,拿起枪;殷凤钗扯住他的胳膊,假哭道:
“你别去送死!”俞菖蒲一拳把她打倒,冲出屋去。
    他跳到院里,只见前院房上四个鬼影;柳黄鹂儿一枪打死一个,他也抬手一枪,
击毙了一个,另外两个家伙跑下了房。
    前院正房里一声惨叫,柳黄鹂儿哭喊一声:“菖蒲哥,贼人杀死了大舅妈!”
她从门楼上站起来,沿着墙头向北房飞跑。
    吧咕!从菖蒲房中射出一颗子弹,掠过柳黄鹂儿的鬓角,柳黄鹂儿一闪身,落
下墙来。
    原来,殷凤钗偷偷携带一支手枪,俞菖蒲并没有发觉。
    “殷凤钗,是你下毒手!”俞菖蒲掉转枪口,一梭子弹射进房中。
    殷凤钗早已钻进梅姑奶奶的屋里,威吓道:“您老人家下令,叫菖蒲别走死路,
咱们一家享不尽荣华富贵。”
    “呸!”梅姑奶奶啐道:“家贼难防!你这个败坏俞家门风的无耻女人!”
    “我杀了你!”殷凤钗凶相毕露。
    砰,砰,砰!枪响连声,殷凤钗鬼叫,倒地而死;原来食菖蒲摸到窗根下,从
窗口连开了三枪。
    前院正房冒起一团浓烟大火,那两个家伙使用调虎离山计,想要跳窗逃走;柳
黄鹂儿右手开枪,左手投刀,结果了他们的狗命。
    四个家伙,正是那四名轿夫。
                                二十六
    日军小队和金雄飞的伪军一个团,将萍水县城重重包围。
    金雄飞骑一匹银鞍白马,屁股后面二三十名护兵,跑马绕城一圈,手端着望远
镜观察城防兵力。然后,返回南门外古庙,又登上钟楼,左手抱着右胳膊肘,右手
托着下巴额儿,昂着头,眯着眼,装模作样地模仿拿破仑的姿态,悠闲地欣赏萍水
小城风景。
    三个营长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都沉不住气,偷觑他们这位上司的脸色。
    “馋得难熬是不是?”金雄飞斜了他们一眼,装腔作势地问道。
    三个营长垂手答道:“是。”
    “我正要把全团的馋火撩起来!”金雄飞自作聪明地大笑,“萍水城好比一桌
丰盛的酒席,我已经让你们拿起筷子,只是不许下著,逗得你们垂涎三尺;待我一
声令下,个个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岂不有趣?”
    “团座真会用兵!”三个营长大加吹捧。
    金雄飞掏出象牙烟嘴,点起一支香烟,深吸了一口,自鸣得意地说:“古往今
来的名将,在炮火纷飞的战场上,没有不是心旷神恰,谈笑风生的;你们要熟读兵
史,悟出用兵的奥妙。”
    三个营长又谄笑道:“侍候团座,随时随地长学问。”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金雄飞得意忘形地吟唱起来,
“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
    忽然,古驿道上烟尘滚滚,传来疾风暴雨的马蹄声。
    “袁大跑猪发兵来啦!”三个营长齐声喊道。
    “老蠢猪中了我的借刀杀人之计!”金雄飞拍着花巴掌,“你们三人各回东、
西、北门,只等袁大跑猪攻破南门,打开缺口,再发动攻势。”
    “遵命!”三个营长分头而去,返回各自的阵地。
    袁大跑猪在张宗昌手下带兵多年,也像他的主子一样,嗜酒如命,嗜杀成性,
好色成癖。他最爱吃狗肉,一个人能吃一条肥狗,喝一坛老酒。酩酊大醉,溜下座
椅,鼾声如雷,屁声隆隆。他又喜欢亲自动手,用牛耳尖刀,剜出活人心肝,做醒
酒汤吃。但是,不管他醉得多么昏死,睡得多么沉酣,只要枪声一响,却能一跃而
起,跳上光背战马,冲人枪林弹雨,上阵厮杀。
    年过半百,每日沉溺酒色的袁大跑猪,虽然骄横不可一世,锐气却大不如前了。
    金雄飞的八名卫士,捧着装在盒子里的袁萍生的人头,前来报丧。袁大跑猪跟
胭脂虎和贾燕环胡闹了一夜,又吃了一条肥狗,喝了一坛酒,正醉得一塌糊涂,赤
条条沉沉大睡,守卫寝宫的副官不敢叫醒他。直到听见他在帐中哑着嗓子喊道:
“茶来!”副官才牵着八名卫士的小头目儿,躬腰曲背,踮着脚尖儿走进去。
    袁大跑猪半醒半睡,坐在紫檀雕花大床上,赤着一身黑内,满身十几块梅花斑
似的枪伤弹痕,搔着丛生黑毛的胸窝,眼泡浮肿,目光呆滞,嘴里喷出大蒜烈酒的
臭味,副官摸透他的脾气,这个节骨眼上惹他恼火,那就是活腻了。因此,递上一
壶香茶,只轻轻说了一句:“启奏洪宪王,金雄飞团长差人面奏军情。”便将手捧
木盒的小头日儿推到床头,自己抽身门退,远远躲到屋门口,察颜观色,见机行事。
    小头目儿一见袁大跑猪这副嘴脸,早吓得手脚发麻,舌头僵硬,哼哼卿卿,说
不出个所以。袁大跑猪酒后还没有清醒,头昏脑胀,一肚子邪火,听得烦躁,把手
里的一壶热茶,照小头目儿劈头砍去,骂道;“嘴里像含个屈,有屁快放!”小头
目儿一骨碌跪倒床下,抹着满头满脸的茶水和血水,哆里哆嗦,结结巴巴地说:
“太子……被俞菖蒲……砍了头……”袁大跑猪的脑瓜子里仍然是一盆浆糊,奇怪
地龇牙一乐,哼哧着鼻子说:“砍下来……就长不上了。”胆战心惊的小头目儿,
忍不住噗哧一笑,袁大跑猪却猛然狂吼一声,抡起放在枕边的护身宝刀,将小头目
儿劈了个黄瓜彩腌葱大斜碴儿。
    他率领他的御林军,烟尘滚滚中杀奔萍水县城而来,直奔南门。
    南门城楼左右,李托塔和金磙子各带一队人马,分守两侧城墙,大多数人都是
手持长矛大刀和弓箭短弩,只有十几支鸟枪,七八支沈阳造和汉阳造步枪。城楼门
窗大开,齐柏年老举人身穿雪白的夏布长衫,家常布鞋罩上一层白布,头戴麻冠,
为风雨同舟,生死与共六十载的亡妻齐夫人挂孝。他视死如归,沐浴更衣,剃头修
面,叩拜了文庙和祖词;然后,抬一口棺材,登上城楼,正襟危坐在高背靠椅上,
像一尊庄严的石像。
    南门外,是日军小队和殷崇桂的警察队的阵地;死了女儿的殷崇桂枯萎黄瘦,
像一条落水的癞皮狗,但是日军小队长仍然命令他到阵地前沿,趴在一土坡上,向
城楼喊话。
    “齐……老宗师!”他声嘶力竭,像一犬吠影,“你已濒于绝境,为保全……
萍水县城黎民百姓的身家性命,还是……还是化干戈为玉帛吧!”
    “来人!”齐柏年一声召唤。
    李托塔黄缎子包头,前额上朱砂画符,走进来抱拳问道:“会长,您有何吩咐?”
    “人有人言,兽有兽语,我不想和卖国求荣的殷崇桂对话,脏了我的清白口齿。”
齐柏年怒指城下,“你们把这个投敌附逆的汉奸乱箭射死!”
    “是!”
    李托塔的梆声一响,箭如雨下,吓得殷崇桂从土坡上一溜儿,哭爹叫娘爬回阵
地。
    这时,袁大跑猪的御林军一阵狂风冲来,也不跟日军小队会合,就向南门猛扑。
    “儿郎们,杀进城去,金银财宝随便拿,每人三个娘儿们开荤!”袁大跑猪一
马当先,狂呼乱叫,“哪个婊子养的后退一步,我一刀一刀割了他喂狗!”
    但是,城上箭弩齐发,把这一群疯狗阻挡在桥头。金镶玉见势不妙,喊了声:
“我去找皇军开炮支援!”拨马掉头就跑。军心大乱,四散奔逃,袁大跑猪拦也拦
不住。
    日军小队开了炮,一颗炮弹呼啸着飞向城头,打坍了城楼一角,飞砖溅瓦,尘
烟四起。
    “老会长,您快下城吧!”李托塔喊道。
    齐柏年神色不变,安坐不动,挥了挥手说:“我死不还家,守城要紧!”
    袁大跑猪的御林军又聚拢起来,向石桥冲撞。李托塔也就顾不得劝驾,赶忙指
挥守城。
    一颗颗炮弹接二连三飞来,有的落在护城河中,溅起几丈水花,有的落在城上,
保土安民义和自的团众不少人挂了花,又一颗炮弹落到城楼,城楼冒起一团黑烟。
    “老会长!”金磙子冒火冲进黑烟中。
    齐柏年那雪白的夏布长衫,已被鲜血染成红袍,停止了呼吸,却牢牢抓住座椅
扶手,身躯不歪不倒。金磙子连忙将老人抱进棺材里,喊来三名团众,抬棺下城,
又打发一人给俞菖蒲报信。
    俞菖蒲巡视了东、西、北门,在奔向南门路上,遇见全身披挂刀枪的柳黄鹂儿,
匆匆而来。
    “你怎么离开娘的身边?”
    “娘有门吉大伯侍候,打发我来护卫你。”
    “跟我到南门去!”
    他们刚走出几步,那个报信的人跟头流星跑来,一见他们的影子,便喊道:
“俞公子……老会长……升天了!”
    “舅舅!”柳黄鹂儿放声大哭。
    俞菖蒲自幼被舅父栽培成人,恩重情深,不禁心如刀割,泪水盈眶。但是,他
身负重任,不能过于伤情,便挥掉一把泪水,说:“老人家是萍水一方文宗,理当
葬在文庙;你到我家中。传唤门吉大伯,到文庙守灵。”
    俞菖蒲和柳黄鹂儿走进一条街,金磙子等四人抬着棺材进街口,俩人跪倒叩了
三个孝头,就吩咐金磙子把棺材抬到文庙去。
    他们走过一街穿过一巷,只见保土安民义和团的团众败退下来。
    “俞公子,南门给攻破了,快走!”他们喊道。
    “李托塔会头呢?”俞菖蒲急赤白脸地问道。
    “他老人家跟袁大跑猪扭打,被金银玉打了一阵乱枪,同归于尽了。”
    柳黄鹂儿扯住俞菖蒲的胳膊,说:“咱们快带着娘走吧!”
    俞菖蒲两眼发直,一动不动。这时西门火光熊熊,看来也失守了,柳黄鹂儿使
出全身气力,把他拖走。
    跑回家中,满目凄凉,前院已是一片废墟,舅妈齐夫人火葬废墟上;看来门吉
已经到文庙去了,忙直奔后院。
    谁想到,后院那株松竹相伴的老梅上,梅姑奶奶颈系一条白经自尽了。
    “娘啊!”俞菖蒲和柳黄鹂儿哭叫着,把梅姑奶奶的遗体解下来。
    梅姑奶奶一生守身如玉,白壁无瑕,死后仍然面如皎月,神态从容;她在绸衫
的前衬上,咬破中指留下两行血书:“菖蒲吾儿:精忠报国,誓杀倭贼!葬吾井中,
汝与黄鹏儿相依为命。母示。”
    柳黄鹂儿哭得死去活来,俞菖蒲此时却冷静下来,忍住悲痛,说:“快遵照母
亲遗言,将母亲安葬。”
    俩人将梅姑奶奶的遗体抬到小菜园,缓缓坠下这口清泉甜水井,挖土掩埋。
    敌人已经从四门进城,到处杀人放火;柳黄鹂儿把俞菖蒲抱上她那匹跑马卖艺
的枣紧驹,俩人共一骑,夺路而走。
                                二十七
    柳黄鹂儿怀抱菖蒲,骑着嗷嗷嘶鸣的枣骝驹,冲出北门,穿过萍水湖,一缕清
风,蹄不沾尘,将追赶他们的一队伪军骑兵远远地甩在后面,奔向盘山。
    枣骝驹沿着崎岖山路,仍旧疾跑不已。忽然,前面横切着一道山涧,菖蒲喊叫
一声:“黄鹤儿,勒马!”柳黄鹂儿想挽住组绳,但是枣骝驹跑红了眼,缰绳嘎巴
拽断了;她急忙搂紧菖蒲,滚下马鞍,枣骝驹冲下涧去,一声凄厉的哀鸣,摔死在
悬崖峭壁下。柳黄鹂儿和菖蒲跌落在山路上,滚下几丈远,幸亏一簇山荆挡住,不
然也会滚下断崖,粉身碎骨。但是,也都昏厥过去。
    柳黄鹂儿先醒转过来,只见满天繁星,月亮冷冷地挂在山尖,满山满谷都是松
涛声。她想挣扎着爬起来,骨节像是寸寸断裂。她忍住剧痛,向菖蒲身边爬去,伸
出一只手,摸着了菖蒲的脚。菖蒲的鞋飞了出去,两脚冰冷僵硬,她当是菖蒲死了,
放声大哭。
    哭了一阵,她又蠕动两步,摸着了菖蒲的刀,心一横,想用这口刀自尽,跟菖
蒲头并头死在一起。终于,她爬到菖蒲身边,撑起身子,伏在菖蒲身上,想亲一亲
心爱的人。忽然,她听到了微弱的怦怦心跳声,破涕为笑,叫道:“菖蒲,你还活
着!”眼泪像雨打芭蕉,洒在菖蒲的脸上。
    柳黄鹂儿借着朦的月光,向下一望,山涧黑咕隆咚不见底,湍流咆哮,山风呼
呼响;抬头一看,万丈峭壁,怪石嶙峋,几株盘曲伸张的老松,倒挂在悬崖上。她
想起来,这里必是有名的牛栏山挂松崖。挂松崖是山上山,天外天。晴天,老松挂
住大块的白云,站在山下,只见白茫茫一片;用天,雨雾沼沼,更是不露真面目。
那么,此地一时还很难被鬼子和伪军发现,正可以暂时隐蔽栖身,再作下一步的打
算。
    心神一定,便看见了几步之外有一个洞口,洞口像一眼石井。她拼出全身气力,
拖着昏迷不醒的菖蒲,一步三寸,三寸一步,爬进了这座不明深浅的洞穴。她的身
子像散了架,又疼痛,又疲乏,便紧贴在菖蒲身上,进入黑沉沉的梦境。
    早晨,柳黄鹂儿被挂松崖上的鸟叫吵醒了,揉揉眼,满洞金色的阳光,流荡着
山花的香气。一道明亮的流泉,挂在生满绿苔的石壁上,叮叮咚咚淌下来。柳黄鹂
儿伸过手去,水是那么清凉,掬起一捧送进口,又是那么甘洌她又喝又洗,神清气
爽,脸上泛起杏花春雨一般的容光。
    青石板上,菖蒲发出低低的呻吟:“……黄鹤儿……你在哪儿?”
    “我跟你活在一块儿!”柳黄鹂儿跑过去,抄起菖蒲的上半身,抱在怀里。
    菖蒲枕靠着她那温馨的胸脯,脸色惨白,吃力地张开口,问道:“还有谁……
冲出重围……上了山?”
    “天地间只剩下咱们两个人了。”柳黄鹂儿鼻子一酸,撩起衣襟擦泪。
    “去看一看……找一找……”
    “我先去给你找点吃的。”
    柳黄鹂儿轻轻放下菖蒲,走出洞口。
    站在挂松崖,身在云天上,柳黄鹂儿沿着山间小径下行二三里,才从白云缭绕
中走出来,脚踏在青翠的山峦上。
    已是中秋时节,盘山满山秋色。一片向阳坡上的乱石间,零零落落有几颗皴皮
的老虎眼枣树,墨绿的叶子里挂着一串串红艳艳的枣子,远看像一盏盏的小灯笼,
摇曳在秋风中。
    柳黄鹂儿折了一根长长的柳枝,爬上枣树,棒打红枣,枣下如雨。这时,菖蒲
拄着一根枯树权子,一破一拐走来,连忙弯腰拾拣漫洒遍地的枣子,一会儿便聚起
一大堆。
    他们正想坐下来吃个饱,突然一连几声枪响,栈道上像蠕动着一串甲虫,鬼子
和伪军进了山。
    柳黄鹂儿急忙脱下身上的蓝花土布衫子,把枣子包裹起来,搀架着菖蒲四挂松
崖。
    一整天,枪声回荡山谷,惊扰得鸟飞兽散。人夜,鬼子和伪军放火烧林,一处
处火光熊熊,宿鸟哀啼,村村犬吠。
    天阴得像一口黑锅,山洞里寒气袭人,菖蒲只穿一身单衣单裤,瑟瑟发抖。柳
黄鹂儿把她的蓝花土布衫子投过来,说:“你贴身穿上。”
    菖蒲知道,她只剩下了一条围胸,便又把蓝花土布衫子投过去,说:“冻僵了
你。”
    “我披挂着一身盔甲!”柳黄鹂儿笑着又投回来。“跑马卖艺,赶上风雪阴寒
天气,蹲破庙,钻草垛,我冻出了茧子。”
    菖蒲接到手中,又投回去,笑道:“我也想练出金钟罩,铁布衫。”
    柳黄鹂儿扑了过来,带着一股暖烘烘的紫丁香气息,把菖蒲紧紧地箍住。
    黎明前,青石板上冰冻透骨,菖蒲和柳黄鹂儿躺不住了,又相依相偎而坐。
    挂松崖下,林火在山风中忽明忽灭,鬼子和伪军扎了营,重重包围牛栏山。
    “我们不能被围空山……”菖蒲沉思地说,“一处处火光,正给我们指明出路。
    柳黄鹂儿跳起来,说:“我先下山,打探消息。”
    菖蒲摇头说:“你单枪匹马,我怎么放心?还是结伴而行。”
    “你挂了花,行走不便,反倒累赘了我。”
    “可是,你一个孤身女子……”
    柳黄鹂儿咯咯笑道:“谈古论今,说文解字,我这个跑马卖艺的野丫头,比不
了你这位满腹文章的大学生;人死出生,逢凶化吉,你这位满腹文章的大学生,可
就比不了我这个跑马卖艺的野丫头啦。”
    菖蒲只得同意,说:“但愿你能找到大力和长春他们。”
    “咱们就在牛栏山占山为王!”柳黄鹂儿耍笑地说,“我就是你的压寨夫人。”
    “咱们聚集了人马,投奔共产党去。”天像泼墨似地黑下来,菖蒲挥了挥手,
“趁黎明前的黑暗快走,一会儿就天亮了。”
    柳黄鹂儿伸了伸腰,踢了踢腿,持了个旋子,一片流云似地消逝了。
    只剩下菖蒲一人,忽然感到空空落落,阵阵悲凉上心头,闭上了眼睛;迷朦中,
吹进一阵微风,睁眼一看,柳黄鹂儿去而复返。
    “难出重围吗?”他问道。
    “我的心拴在了你的身上,回来再看你一眼……”柳黄鹂儿呜咽着投人他的怀
抱。
    “这可真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菖蒲沉下脸说,“早去早回,我变成石头
也等你归来。”
    柳黄鹂儿破涕而笑,这才展翅下山。
                                二十八
    熊大力和金磙子三出三进萍水城,没有找见菖蒲;而且,寡不敌众,只得撤退。
    跑出十几里,二人穿过一块漫漫高粱地,便是一条大车道;半里外,疏疏落落
的桑、枣、榆、槐中,掩映着一个小小的锅伙。他俩正想跑过去,歇一歇脚,喘一
喘气,忽见一个头戴破斗笠的农民,牵着两头膘肥腿壮的大骡子,柳枝抽打着,从
锅伙里慌慌张张地跑出来。
    金磙子三步两步迎上去,作了个大揖,说:“大哥,兄弟火烧眉毛尖儿,想借
你这两头骡子骑骑。”
    那农民抬头一看,只见一个满身血污的大汉拦路,吓得咕咯双膝跪倒,说:
“好汉爷,这两头骡子是东家存放在我这儿的;大兵来了,我扔下妻儿老小,只带
它们逃了出来。”
    熊大力上前把他搀起来,和气地说:“大哥,我们也是穷苦人,不是万般无奈,
也不忍叫你为难。”
    那农民哭道:“好汉爷,这两头牲口是东家的一双眼珠子,您们拉走,他不饶
我呀!听您们说话,菩萨心肠儿,那就高抬贵手,把我放生了吧?”
    金磙子起了火,一把扯住两条缰绳,吼道:“你这个人真是房顶开门,六亲不
认!你见死不救,就怪不得我手黑心狠。”
    熊大力的口气也硬起来,说:“榆木脑壳不开窍!你帮我们这个忙,等你遇到
急难,我们也给你两肋插刀。”
    那农民又跪下来,抱住熊大力的脚踝骨,直着脖子哀叫道:“好汉爷,您们一
定要拉走这两头骡子,那就先把我杀了吧!免得我眼瞧着一家人遭罪。”
    “大力哥,破子哥,不许违犯菖蒲的约法三章!”
    高粱地中,一个清脆的嗓音断喝一声,柳黄鹂儿从天而降。
    “柳妹子,你还活着!”熊大力又惊又喜,“菖蒲呢?”
    “他在等你们归队!”柳黄鹂儿脸上像下了霜,“不在他的身边,你们就知法
犯法,拦路抢劫吗?”
    “这叫火上房,不拘礼!”金磙子怒冲冲地说,“菖蒲兄弟还活着,我更要骑
上骡子赶快去找他。”
    “你敢!”柳黄鹂儿一手拔出枪,一手拔出匕首,“咱们败了,更要珍重名声;
不失民心,才能重整旗鼓。”
    金磙子跺了跺脚,只得撒手。
    一阵乱枪,大道上传来追兵的脚步声,柳黄鹂儿、熊大力和金磙子急忙钻进高
粱地,趴在浓密的豆丛下。
    追兵截住了那个农民,呼喝道:“看见从萍水城里跑出来的民众自卫军没有?”
    “没……没看见……”那农民哆哩哆嗦地答道。
    “妈的,你就是民众自卫军!”追兵拳打脚踢。
    那农民疼痛大叫:“长官,饶命!我看见了三个。”
    柳黄鹂儿向熊大力和金磙子递了个眼色,三人端起枪,只要追兵一进高粱地,
就把他们撂倒。
    “在哪儿?”
    “顺这条大道,跑没影儿了。”
    “带我们去找!”
    “他们跑得鸟儿飞似的,怎么追得上呀?”
    “你不带路,就拿你交差!”追兵动手捆绑。
    那农民放声大哭:“长官,您们把我带走,我一家老小就活不成了。”
    柳黄鹂儿听出,追兵不过三四个,又朝熊大力和金磙子一努嘴儿,三人悄悄往
外爬,准备突然袭击那几个追兵,搭救那个农民。
    几个追兵似乎另打起了主意,问道:“你在哪儿住?”
    “家里都有什么人?”
    “一个七十岁的老娘,还有一个老婆,俩闺女。”
    “闺女多大啦?”
    “大的八岁,小的还在怀里吃奶。”
    “你那娘儿们呢?”
    “二十一”
    “虽说是残花败柳,到底还没有老掉了牙!”一个追兵嬉皮笑脸地说。
    一个追兵马上说:“我们不追逃犯了,到你家去做客。”
    “穷家破舍,吃糠咽菜,招待不起贵人呀!”那农民哀求着。
    “我们水米不扰。”又一个追兵色迷迷地说,“还要积德行善,给你种下个儿
子。”
    “不能,不能,天理不容呀!”那农民哭号起来。
    “给脸不要脸!”另一个追兵骂道,“不吃没味儿不上膘,打死你这个贱坯子!”
枪托子像雨点般捣下来。
    柳黄鹂儿气得七窍生烟,恨得咬碎银牙,嗖地从高粱地里跳出来,匕首像一道
寒光投过去,结果了一个追兵的狗命;熊大力和金磙子也抽出背后大刀,削掉了两
个追兵的脑壳;剩下一个想跑,那农民扑上去拦腰抱住,熊大力拧断了他的脖子。
    柳黄鹂儿面带歉色,说:“大哥,为了遮掩我们,你受苦了;快牵着牲口,躲
到严密的地方去。”
    那农民连磕了三个响头,扑簌簌淌下泪来,说:“三位救命恩人,骑上这两头
骡子,快快远走高飞吧!”
    这时,熊大力和金磙子从四具死尸上摘下枪支子弹,又搜出七八十块银元,说:
“大哥一片真心,我们也就实受了。东家欺侮你,我们找他算账;这点钱,留你过
日子。”
    那农民摘下斗笠装银元,哭着说:“老言古语:‘顺民者昌’,我们全家老小
供长生牌,烧福寿香,求老天爷保佑你们一路平安。”说罢,千恩万谢而去。
    熊大力和金磙子一人牵一头骡子,喜兴兴地说:“柳妹子,这两头骡子日行千
里,夜行八百,快带我们去跟菖蒲兄弟大团圆吧!”
    “菖蒲吩咐我找齐你们几个人……”柳黄鹂儿皱着眉头想了想,“你俩骑骡子
上盘山,到挂松崖上跟菖蒲相会,我还要找到长春和小藕。”
    “我们这两个一脚踢死牛的大汉子,怎么能叫你这个姑娘家在兵荒马乱里闯?”
金磙子吵嚷着,“你回山,我们去找那一对小鸳鸯。”
    “磙子跟随柳妹子,回山护卫菖蒲兄弟要紧!”熊大力下令,“我踏破铁鞋,
海底捞针,也要把长春和小藕找到。”
    “我不跟你兵分两路。”金磙子撅着嘴,“你是孟良,我是焦赞;焦不离孟,
孟不离焦。”
    “这是军令!”熊大力大喝道,“眼前我是你的队长,不是你的大哥,令下如
山倒。”
    金磙子不敢犟嘴,说:“那就给你留下一头骡子,我给柳妹子赶脚,唱一出千
里送京娘。”
    他们正要离去,桑、枣、榆、槐掩映中的锅伙那边,忽然又枪声四起。
    刚才那个农民,身背七十岁的老娘,他那个三十一岁的女人,怀抱着吃奶的小
女儿,手拎着八岁的大女儿,跟头流星逃出来。
    “大哥,怎么回事儿?”柳黄鹂儿问道。
    “三位……救命恩人,赶快……赶快……”那农民气喘嘘嘘,上气不接下气,
“六七个追兵,包围了……草料房,草料房里……不知什么时候……躲藏着小两口
儿……”
    七十岁的老娘说:“花枝似的小媳妇。”
    三十一岁的女人说:“那个小伙儿更俊秀。”
    熊大力和金磙子说:“必是长春和小藕!”
    “不管是谁,不能见死不救!”
    柳黄鹂儿一挥手,三人钻进高粱地,沿着田垄,直奔锅伙。
                                二十九
    柳长春和郑小藕冲出北门,渡过护城河,跑了一程,钻进一片苇塘里。
    “歇……歇一会儿吧!”郑小藕那浸血的小衫里,胸脯一起一伏,像把两只花
胡不拉鸟儿窝藏在怀里。
    柳长春擦了把汗,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找一找姐姐跟菖蒲大哥。”
    “你放心吧!”郑小藕嘻笑着说:“菖蒲大哥有姐姐保驾,就好比孙悟空护送
唐僧取经,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柳长春只得在她身边坐下来,郑小藕撒娇地头枕在柳长春的肩膀上。
    喘了喘气,柳长春心神不宁地说:“这儿不能久停,赶紧走。”
    “咱俩洗洗脸,洗洗身子,洗洗衣裳,干干净净上路。”
    “什么时候呀,你倒有心思梳妆打扮?”
    “有勇无谋!”郑小藕伸出手指,戳了一下柳长春的额头,“光头净脸,穿着
齐整,遇见追兵躲闪不及。把枪往草棵树丛里一插,装作过路行人,蒙哄过去。”
    “算你足智多谋!”柳长春叹了口气,不情愿也得依了她。
    俩人钻进芦苇深处,洗净头上脚下的血污,郑小藕叉淘洗衣裳上的血渍。柳长
春的紫花布裤褂,郑小藕的红袄绿裤和绣花兜肚,都洗出了本色,晾晒在芦苇上。
    一队队追兵从苇塘外路过,都要敲山震虎喊两声,虚张声势打几枪,苇叶乱溅,
水鸟纷飞。郑小藕假装害怕,搂紧柳长春沉下水;追兵过去,露出身子,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柳长春脸臊得通红,郑小藕捂住嘴吃吃笑。
    一阵大风,芦苇倒伏,郑小藕的绣花兜肚被吹上了天。
    “好大一只花脖儿鹭鸶!”路过苇塘外的追兵喊道。
    “花蝴蝶风筝!”
    “娘儿们家的兜肚!”
    砰,砰,砰!郑小藕的绣花兜肚像天女散花,乱纷纷飘落下来。
    “苇塘里有娘儿们!”
    “搜呀!”
    追兵一窝蜂冲进苇塘。
    柳长春和郑小藕匆匆忙忙穿上半湿不干的衣裳,从苇塘一角溜出去,钻进蓬蒿
丛和柳棵子地;一路走走藏藏,藏藏走走,眼前出现一座锅伙。
    这个锅伙,座落在一道绵延起伏的沙岗上,临时搭起几溜柳枝糊泥巴的棚屋,
便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村落。这里原是一块寸草不生的荒地,有个地头蛇给县太爷送
去五十两云土,就领下了一张开垦文书。不过,本地的农民,都知道给地头蛇开荒,
十成有九成九要吃亏上当,最后是两手空空如也,两眼泪水汪汪;所以,尽管地头
蛇四处贴满了招租告示,也没有人前来承租。地头蛇只得另打主意,打发狗腿子到
大道路口,河边渡头,招揽外乡逃荒的难民。他们甜言蜜语,天花乱坠,将不明真
相的难民诱骗而来,一写就是三年租契。三年后,这些难民受尽了敲骨吸髓的盘剥
压榨,好不容易熬到了头,却是分文无得,粒米不剩,赤手握空拳。真个是来时逃
荒而来,去时逃荒而去。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座锅伙送走迎来一拨又一拨上当受骗的难民,寸草不
生的荒地里却变成了米粮满仓,花果满园的良田。
    柳长春和郑小藕逃进锅伙,四下张望,只见猪圈、羊栏、磨棚。牲口棚和草厦
子连成一片,都不是藏身之处;又怕连累锅伙里的住户,便躲进了跟草厦子相邻的
草料房。
    草料房里,靠后墙有个炒马料和熬猪食的大灶,灶上一口大锅,灶旁一口大缸,
缸里能盛二十挑水。
    俩人走得口干舌燥,手扶缸沿,探下身子,扎下头去大喝一气。
    柳长春直起腰,抹了抹嘴上的水珠,说:“不怕慢,就怕站,还得走。”
    郑小藕双手搂住咕咕叫的肚子,苦着脸儿说:“我饿了。”
    隔壁,有个巴掌大的小院落,他俩跳过篱笆,屋里有一位七十岁的老太太,一
位三十岁上下的大嫂,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还有一个吃奶的孩子。老太太给郑小
藕一个菜团子,大嫂子给柳长春一块玉米饼子,那女孩还给他俩一捧老虎眼红枣儿,
俩人又回到草料房来吃。
    吃得正香,枪声响了,俩人刚想冲出去,一阵冰雹似的子弹堵住了门。
    “赶快藏起来!”郑小藕急赤白脸地说。
    “藏到哪儿?”柳长春团团转。
    郑小藕四下扫了一眼,跳上锅台,拔下大灶上的铁锅,说:“你快下去!”
    “你呢?”
    郑小藕一指墙角落的豆花囤,说:“你下灶,我钻囤。”
    不容迟疑,柳长春只得跳下灶坑。郑小藕又将铁锅放回原处,从灶膛里掏出两
把锅烟抹在脸上,就拿起水稍,从大缸里舀水,倒进大铁锅里。
    一连倒了二十钨,铁锅里的水满了,郑小藕正要钻豆花囤,两个追兵进来,喝
道:‘有民众自卫军没有?”
    郑小藕翻了他们一眼,六月连阴天的脸色,棱棱角角的声音,没好气地说:
“我说没有,你们也不信;掘地三尺,你们搜吧!”
    这两个家伙角角落落搜了个遍,人影不见;四只贼眼,在郑小藕那丰满的胸脯
上溜来溜去,忽然奸笑道:“还得搜搜你!”
    “搜我于什么?”郑小藕倒退了两步。
    “逃犯藏在你怀里!”这两个家伙就要动手动脚。
    叭!灶膛里射出一颗子弹,打躺了一个家伙。
    郑小藕像一只翻天鹞子,扑到那个家伙身上,撕打起来。
    “来人……”被柳长春打断了腿的家伙,向草料房门外爬去,“灶膛里……”
    一颗子弹又从灶膛里射出来,这个家伙蹬了蹬腿儿,断了气。
    “来人!草料房里……有个小娘们……”跟郑小藕厮打的那个家伙,扯着脖子
狂吠。
    郑小藕一口咬住他的喉咙,疼得他满地打滚儿。
    “小藕,杀死他!”柳长春在灶坑里敲着锅底,“拔起铁锅把我放出来。”
    郑小藕杀死那个家伙,自己也衣衫破碎,遍体鳞伤,四肢酸软无力;她挣扎着
站起身,摇摇晃晃提起水筲,刚要从锅里舀水,又有三个追兵破门而人,三支枪瞄
准了她。
    她一出溜坐在地上,身子挡住灶门,冷冷地说:“开枪吧!一个换俩,我够本
了。”
    “便宜了你!”一个追兵阴森森地恶笑,“先把你扔进锅里洗个澡,再……”
    这个家伙忽然张口结舌了,只觉得脊梁骨冒凉气,回头一看,背后站着一个满
面杀气的女子,枪口顶在他的腰眼上。
    那两个追兵身后,是两位顶天立地的大汉。
    三个追兵三魂出了窍,软囊囊瘫倒了。
    “姐姐!大力哥……流子……”郑小藕喊了一声,昏迷过去。
    熊大力和金磙子把三个追兵捆成一串粽子,然后一个舀水,一个拔锅,柳长春
从灶坑里一跃而出。
    “把这三个家伙扔下去!”柳黄鹂儿命令道。
    三个家伙鬼叫连天,被熊大力和金磙子填满了灶坑,熊大力又把铁锅翻了底,
泰山压顶扣上去。
    柳长春背起郑小藕,问柳黄鹂儿道:“姐姐,咱们奔哪儿走?”
    “到挂松崖,跟你……姐夫会合。”柳黄鹂儿脸红得像海棠春雨,容光潋滟,
“他带领咱们去找共产党。”
    这一行人,抄近绕远,迂回曲折,跳出天罗地网,夜晚才到盘山;他们从悬崖
峭壁的后坡,沿一线鸟道,向挂松崖攀登。
    夏竞雄指挥的八路军挺进支队正在星夜北上,林壑和芳倌儿率领的一支先头小
分队,已经进入萍水县境。
                              1962年——l966年初稿
                              1979年10月——1981年11月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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