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棠                  草窝                          

                           金窝银窝不如咱家草窝。
                                    ——北运河乡谚

    坐在夕阳柴门外,眼睁睁盯着脚下大河的老头子,乳名狗嫌儿,学名儒林,别
名牛蒡,文人里的泥腿子,泥腿子中的文人。河边这个小村,名叫刘家锅伙,是他
的生身之地;背后这座柳篱小院,是他家的老宅。他今年六十有五,看河时的一副
呆相,像七十出头;扒袄脱裤子下河凫水,又像不到五十。半斤老酒下肚,土炕上
躺倒大睡,梦见的不是三岁捉蚂蚱,就是五岁掏鸟蛋。月光下偷瓜,歇晌时摘桃,
下雨天打枣儿,更是保留节目。大半辈子,曾有大出风头的过五关斩六将,更有骄
兵必败的走麦城,却比不得捉蚂蚱、掏鸟蛋、偷瓜、摘桃、打枣儿记忆深刻,值得
怀念,因而一回也不被梦见。
    狗嫌儿刚会摇摇摆摆走鸭子步,就不安于室,滚着爬着到门外看大河。眼下狗
嫌儿以牛蒡闻名于世,回乡还是改不了童年老习性,他在河边一坐就是两个钟头。
大河像一面镜子,照见的不是六十五岁的老头子嘴脸,而是六岁半的村童面目。他
小时乡下没有照相馆,也就没能留下一张儿时的照片。然而,大河给他录了音和录
了像,留存着他的儿时百态。
    狗嫌儿吃百家奶活了命,荷包的奶水喂大了他。活到眼下六十五岁,成了个运
河滩装不下的名人,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夕阳已经西下,河面只剩一片残光。岸边果坐多时的牛蒡,看见大河里有一张
女人的鬼脸,正是毁容的干娘荷包留在他记忆里的面孔。他一阵心酸难忍,淌下的
老泪洒入大河。人老泪多,大河不会干涸。
    牛蒡是个男人,但他一辈子想要做到的却是:“我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和血。”
    似我非我,非我似我;亦真亦幻,亦幻亦真。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不可不信,
也不可全信。令人半信半疑,也就不算满纸荒唐言。
    魔幻,传奇的现实,现实的传奇。

                                   一

    牛蒡儿时的大河,河上走船,岸边背纤,船桨在河上划出水路,纤夫在岸边踩
出纤道;水面上没有留下桨痕,纤道上刻下足迹。五月的风,六月的雨,风从河筒
子绕弯吹下来,催动上行的船又阻碍下行的船,吹乱满河的浮萍四下漂散,萍叶点
点恰似过江之鲫。大船上的女人蹲在船尾,弯腰拨开密密层层的萍叶,才能洗菜淘
米。船行靠右边走,上行船的女人洗菜淘米脸朝东,下行船的女人洗菜淘米脸朝西。
男人站在船头撒尿,女人不回头看不见,不算撒野。
    打鱼小船像流水落花铺满河面,上行和下行的大船男呼女唤扯帆而来。打鱼小
船又像点水的靖蜒,惊慌后退,闪开水道。
    从河这边踮着脚尖远看河那岸,两抱一楼粗的河柳,细得只像一枝迎风摇摆的
三棱草,爬到树上掏鸟蛋的半大小子,小得只像爬在草叶上的蚂蚁。靖蜒过河三点
水,水鸭子过河喘得张大嘴。渡船两岸往返一趟,能做熟一顿贴饼子熬鱼。熬鱼贴
饼子的冷灶新抹花秸泥,灶膛里烧的是晒得七八成干的青柴,白茬青皮的柳木锅盖,
捂锅的是高粱叶子、蒲苇秆子编成的苫帘,有的更因陋就简,只捂几张荷叶,压几
块土坷垃。河水原汁原汤,水里的翠萍绿藻也不剔除,墩了的鱼清香鲜嫩,贴出的
饼子金黄香脆。不但渡船在岸上做饭,长途大船之外的客船、货船和打鱼船,也是
上岸起伙。大河在刘家锅伙内外,三盘六绕九道弯,大小船只三出三进刘家锅伙才
能下行上返。船绕刘家锅伙一圈要一个时辰,三出三进至少半晌,入村之前船上女
子上岸埋锅造饭,出村之后饭菜两熟。吃饱喝足歇个晌,男人浑身充满了力气,又
撑船出发,女人也就随船而行。货船的男人,赤身只挂一条兜裆,打鱼的男人系一
条围腰,客船的船伕才穿一条大裤衩子。头上有的戴斗笠,有的套柳圈儿,有的一
张荷叶顶头上。船家女子也很粗野,生过孩子的媳妇,都光着膀子;两只奶子暴露,
公开展览,不怕万人瞩目。刚过门子的媳妇和没出门子的姑娘,胸前挂一条兜肚,
所不同的是未婚的是红布兜肚,绣的是没有开苞的花骨朵儿;已婚的是粉红、豆青、
月白布兜肚,绣的是压颤了枝的大花朵,柳下惠路过也偷看。河上行船,漂泊不定,
积攒几个钱便想买几亩地,岸上安个家。男人走船,女人种地。刘家锅伙的家家户
户,都是水旱两栖人家,所以平日男人少,女人多。
    童年旧趣,过眼云烟,牛蒡却历历在目,恍如隔日。他从三岁那年的端午节起,
就有了不可磨灭的记忆力。那一年的那一日,啭儿身上散发出的香蒿和苇叶气味,
便是牛蒡记忆的起点。
    端午节前一个多月,牛蒡的娘病故。他爹一年前投奔绿林,一年后死于仇家枪
下。牛蒡的爷爷刘二皇叔,每天抱着他到各家讨奶吃,如同小叫化子。常家女人荷
包有个儿子跟牛蒡同年出生,一场麻疹没出透,毒入五脏六腑夭亡,荷包哭得死去
活来成了半疯,两只奶子胀得疼痛难忍。刘二皇叔不失时机把牛蒡送上门去,牛蒡
一见那两只葫芦大奶,欢叫着扑了上去,左吮一口右嘬一口,只想把两只奶头都含
在嘴里。昏沉沉中的荷包胀痛减轻,心情也就愉快了许多,双手把牛蒡紧紧搂在怀
里,又哭又笑道:“儿呀,儿呀!”她只当儿子借身还魂,甘当牛蒡的奶妈。
    荷包扣留牛蒡,刘二皇叔正求之不得,情愿每天捕鱼捞虾,给荷包补养身子。
荷包一天到晚忙得脚丫子朝天头顶地,顾不上背着抱着哄孩子,就把牛蒡交给她的
大女儿啭儿代管。啭儿那年九岁,牛蒡咿呀学语,就管啭儿叫姐姐。
    五月初五端午节,家家包粽子,人人吃棕子。每人都到河岸上,手举一支高香,
把一只粽子投下河去,舍给河里的溺死鬼。节前三天,刘二皇叔给荷包送来三升黄
米,一瓢大红枣。黄米少红枣多,粽子酽甜好吃。包粽子多用隔年苇叶,陈叶包出
的粽子不如新叶包出来的香,五月的新叶很难得。阳春三月钻苇锥,长到五月不够
二寸宽,没有三寸的苇叶包不住粽子。三寸叶并非没有,只是十分稀少。啭儿整天
哄牛蒡玩,有闲工夫到河边钻苇塘,百里挑一选苇叶。
    为了节省衣裳,啭儿从立夏就光着后背,只在胸前挂个红兜肚,红兜肚上扎花
绣朵,给女孩儿添点彩色。啭儿人小手巧,自幼就会打扮,在兜肚的红花绿叶上,
还扎了个黄蝴蝶。她把牛蒡背在后腰,一条不长不短的辫子在牛蒡眼前晃动。辫根
上插着一束香蒿,香蒿那醉人的气味直钻牛蒡的鼻孔,留存在他的鼻孔中几十年如
一日。到河边苇塘,啭儿把牛蒡安放在柳荫下,挖了个沙坑把牛蒡的半身埋进去,
头上的柳圈插满了野花。她进入苇塘选叶子,一顿饭工夫也只挑选了一小把,不够
包十个粽子,白白投河喂鬼,心中咒骂馋鬼吃她的粽子得噎嗝。见花蝴蝶三三两两,
在牛蒡头上飞来转去,牛蒡两只小手前遮后挡,却不能把花蝴蝶赶走,又被逗得扑
哧一笑。
    “长大十有八九是个采花贼!”啭儿轻声骂牛蒡道。
    她走到牛蒡面前,蝴蝶一轰而散。
    本来,啭儿跟她娘合盖一床被子,已经顾头顾不了脚,多了一个牛蒡就更难遮
身蔽体。荷包偏心眼儿,生怕牛蒡挨冻,把牛蒡放在中间,她和女儿一左一右像烙
恰子,夹在中间的牛蒡胸前背后都像炉烤。荷包还怕牛蒡受委屈,自个儿脱光了上
身,搂抱着牛啭睡,又叫啭儿一丝不挂,紧贴牛蒡身上,这就更苦了啭儿,一夜不
知冻醒了几回。前胸热得像三伏,后背冷得像三九。

                                   二

    上叩天,下跪地,中拜父母之外只有给干爹和师父石老磨磕头。说话时,刘二
皇叔已年过半百,父母早已过世,天不塌地不陷,活着的在他眼里只有石老磨,还
不算目中无人。
    正月初一拜年,端午节和中秋节请安,拜年行大礼,请安只打个千,刘二皇叔
都亲临石老磨膝下,礼数不亏。不过,这两年却都携带着他的孙子叫狗嫌儿,一是
为了叫狗嫌儿知情识礼,二也是为了显摆自己已见隔辈人的福气。
    从刘家锅伙动身,走六里路过一道小河,就到了四王子村东口。一路上,狗嫌
儿蹦蹦跳跳,走走停停,跑在爷爷前头带路,像一条撒欢儿的小狗。眼看快到四王
子村,眼看村东上的老杜梨树,爷爷喝住狗嫌儿,说:“给你干奶奶烧香上供。”
    狗嫌儿远瞧近看,东张西望,身子拧了三个圈儿,影儿也不见,骨碌着眼珠儿
问道:“干奶奶住在哪儿?”
    “就站在你的面前!”
    狗嫌儿站住脚,抬头仰面朝天,只见面前的老杜梨树伸出的四枝八叉,像千手
观音抬起胳臂,托住了一大块青天。
    “这棵大树,就是我爹的干娘?”狗嫌儿虽然双膝跪倒,仍然半信半疑。
    “正是。”刘二皇叔板着面孔,“草民太子,认大树当娘,门当户对。”
    “我爹没人缘儿!”狗嫌撇着嘴,“活人都不肯收他当干儿子。”
    “不是没人要他,是我怕你爹连累别人。”刘二皇叔摩挲着狗嫌儿的光葫芦头,
“爷爷是水命,你爹是火命,父子命相相克。要想化凶为吉,你爹就得木命的干娘
火烧木,我怎能损阴丧德坑害人家,就叫他拜了这棵大树。”
    “大树不怕剋吗?”
    “雷殛过一回,劈斩了两条技子烧焦了一片叶子,几场大雨又枝繁叶茂了。”
    “那么,老杜梨树是我的干奶奶?”
    “丁点儿不错。”
    “老杜梨树是我干奶奶,也就是您的干媳妇儿,对不对?”
    “胡说!叩头。”
    爷爷令下如山,狗嫌儿不敢怠慢,在老杜梨树下摆放了香烛纸马、干鲜果品和
一杯酒几斤枣叶儿茶的井水,然后倒头便拜,三跪九叩。一招一式,有板有眼,酷
似野台子戏里与小旦拜花堂的小生。
    叩拜之后,狗嫌儿站起身,绕着老杜梨树转了一圈,把漂着几片枣叶儿茶的井
水洒在老杜梨树下。一边洒一边说:“干奶奶,我爹死得早,孙子替我爹给您尽孝
了。”站在一旁的刘二皇叔,见孙子如此通情达理,忍不住眼眶里噙泪花。
    刘二皇叔弯腰给孙子排了掸膝头的沙土,牵着他的小手走进四王子村口。
    进入村口的车道两旁,站立柴门外的男女老少,一见刘二皇叔进村,这个叫叔,
那个叫伯,还有的叫爷爷。年长辈大的老头、老太太都管刘二皇叔叫王子。
    “侄儿不敢当,不敢当。”刘二皇叔诚惶诚恐,向四面八方连连拱手。
    在刘家锅伙,全村上下大小都叫爷爷二皇叔,怎么一到四王子村,二皇叔矮下
一辈儿,改叫王子?狗嫌儿心中感到奇怪。
    还没等狗嫌儿想出个二五一十,三三见九,眼前一道沙丘拦路。沙丘上有一座
村庙,像戴在四王子村头的一顶斗笠。村庙一大二小,正中是正殿,两旁是配殿,
半砖半瓦,一点也不壮观。
    狗嫌儿紧跟爷爷身后,爬上沙丘半腰,才看见村庙之外还有两间泥棚茅屋。
    “干爹,干爹!”爷爷忽然变得像个孩子,外出多日回了家。
    “是金童呀!”两间泥棚茅舍开了门,一团浓烟中走出一个高、宽、方。厚的
大骨架老人。
    老人刚剃的头,刚刮的脸,只是满面的皱纹恰似老树皮,两腮的胡髭活像刺猬
爬上了脸。一双牛眼,两道扫帚眉,塌鼻梁翻鼻孔,灶门大口。
    狗嫌儿心中窃笑。他知道了爷爷小名叫金童儿,忍不住偷看爷爷一眼。爷爷不
但一点不恼,反而满脸堆笑,下跪叫道:“干爹!”
    谁知,石老磨并不领受,怒声喝道:“滚起来!你没拜过祖宗先拜我,折我的
寿呀!”
    爷爷慌忙爬起,说:“狗嫌儿,你替爷爷给太爷爷磕头。”
    狗嫌儿刚要跪倒,石老磨抢上一步,把狗嫌儿抱在怀里,刺猬胡子亲着狗嫌儿
小脸,说:“狗嫌儿更得尊卑长幼,不能乱了尺寸。眼里没有先人,天理不容。”
    “老祖宗在哪儿?”狗嫌儿躲闪着石老磨的胡髭。
    石老磨一指正殿,刚要说话,刘二皇叔却急着插嘴,说:“东殿供奉的是老祖
宗大汉昭烈帝玄德公,西殿供奉的是四王子刘谌老太爷。”
    “金童儿,你还是眼中没有瘀氏(胭脂)祖奶奶。”石老磨阴沉着脸,怒形于
色却又无可奈何,“反正这是你们鞑子刘和汉家刘的一团乱麻,我这个外姓人不想
狗咬刺猬。”
    刘二皇叔并不顶嘴,整了整头脸正了正身,大步上前打开昭烈皇帝玄德公的东
殿,又打开四王子刘谌太爷的西殿,王昭君的正殿不瞥一眼。他点手叫过狗嫌儿,
爷孙二人便给先祖恭行大礼。
    狗嫌儿跟老祖宗昭烈帝玄德公刘备十分面熟,常在野台子戏里见到老祖宗。老
祖宗一会儿《桃园三结义》,一会儿《三英战吕布》,一会儿《三顾茅庐》,一会
儿《三让徐州》,一会儿《甘露寺招亲》,一会儿《白帝城托孤》……落下个袅雄
之名,跟奸雄曹操半斤八两。四王子刘谌太爷,只听过一场《哭祖庙》,也就只见
过一回面。窝囊废的老子开城降魏,刘谌宁死不屈,他杀死了妻子儿女,自己跑到
祖庙哭爷爷。只哭得呼天唤地,两眼滴血,最后拔剑自刎。戏台上一个“僵”尸,
摔得狠、稳、帅、脆,翻起三尺高,落地无声响。
    见面越多,兴味越少。反倒是不许一睹庐山真面目的昭君奶奶,更引逗狗嫌儿
的好奇心。他没有看过野台子戏的《昭君出塞》,只听说多少年前,河东祭神庙会
上,有个野台子班唱这出戏,戏刚唱了半出,突然河西汉刘各村几千人,呼喊吆喝
着过了河,冲入露天戏园子,拆的拆,砸的砸,扒的扒,哗啦呼隆,戏台塌了架,
打了王龙,摔了马童,嘴里塞满马粪。坤角儿扮演的王昭君,被撕碎了裙衩,抓乱
了发髻,桃红李白粉腮上被抹了两把锅灰,反剪了双手,脖子上挂着一双成臭咸臭
的大破鞋,在男男女女啐骂声中,被推推搡搡游街。从此,《昭君出塞》这出戏在
运河滩上绝了迹。
    种地走船为生,只念过冬仨月私塾的爷爷,却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半个刘
伯温。狗嫌儿向爷爷打听昭君奶奶的故事,爷爷沉下脸来像阴了半边天,喝唬道:
“小小孩芽儿,不许多嘴多舌!”
    直到几年后狗嫌儿上了学念了书,学名刘儒林,也算一小儒,这才知道,昭君
和番,汉家弓似为耻,河西汉刘不许王昭君偶尔露芳容。爷爷刘二皇叔虽是鞑子刘
的血脉,却两眼望天攀高枝儿,咬定自己是三分天下的刘备后裔。又嫌刘阿斗这块
窝囊废丢人现眼,也不愿这位蜀汉后帝在四王子村展露傻相,全村刘姓,归化了汉
刘,便立四王子刘谌为祖,族长被叫做王子。本是王子的刘二皇叔,却想不沾一点
腥膻气,竟搬出了四王子村,在四王子村村南六里处,立起了一个刘家锅伙。村中
小庙,不但不供祀昭君奶奶,而且连只会自刎、不知御敌的四王子刘谌也排除在外,
独尊刘备一人。于是,奶名刘金童,学名刘汉根的爷爷,也荣膺了一个二皇叔的诨
号。
    叩拜了玄德公和四王子,刘二皇叔转过身,牵着狗嫌儿的小手,端端正正给石
老磨叩头。石老磨身居大辈,也不推让客气,大模大样受了大礼。
    “回家吧!”石老磨哈腰抱起狗嫌儿,“砘儿跟喜字儿忙了两天,就为了给你
们祖孙二人准备可口饭菜。”
    狗嫌儿耳朵尖,脑子灵,爱听故事,又有“子进大庙,每事问”的毛病,所以
他从小就知道石老磨自幼给刘家看祖庙,忠心不二,数十年如一日。虽然他姓石不
姓刘,却比刘家儿女更孝敬刘氏先人。刘二皇叔爹娘早死,石老磨一手把他拉扯大,
直到刘二皇叔长大成亲,他才娶了个后婚女人,带来个儿子改名叫石砘子。石砘子
好像受到后爹亲传,也娶了二婚头。带来了儿子改名石砘儿。石砘子两口也死得早,
石老磨又养大这个并非骨血的孙子。几个月前,二十二岁的砘儿娶了十八岁的喜字
儿;狗嫌儿管石砘儿叫大叔,管喜字儿叫大婶,还给他们滚了床,被大红被子隐藏
的核桃、栗子、枣儿、花生硌得浑身生疼,大红被子里还有粉包香草叶,熏得他晕
晕糊糊。
    一进柴门,石老磨响嗽一声,说:“砘儿,砘儿媳妇!你刘家干爹大驾临门,
还带来一条小狗子。”
    屋门大开,热气如云,云中一个穿红棉袄的小媳妇儿跑上前,甜脆叫了声:
“婶的儿,我的儿!”
    “砘儿媳妇!”石老磨吆喝,“把狗嫌儿放下!给你刘家干爹拜年。”
    这时,砘儿也从屋里走出来,瘦小枯干,缩头拱肩,活像一头噘嘴骡儿,没有
一点石老磨的气象,他尖着公鸭嗓儿叫道:“干爹,您老人家开门大吉,万事如意!”
跪下来磕头如捣蒜。
    “还他妈槽头兴旺,肥猪满圈哩!”刘二皇叔笑骂道,“一年之后你们小两口
不给我抱个龙凤胎,我大耳刮子扇你。”
    喜字儿拜干爹,嬉皮笑脸道:“干爹,您要干儿媳给您生个双棒儿,儿媳妇得
跟您借个宝物。”
    “说吧!干爹是土地庙的横批:有求必应。”刘二皇叔开怀大笑。
    “我想请狗嫌儿给我暖几天窝。”喜字儿脸皮铜钱厚,“光靠您那不中用的干
儿子,我开多少回花也结不了果。”
    狗嫌儿眼巴巴只等爷爷点头,谁想爷爷竟冷下脸子一口回绝,说:“你过门才
几个月,又不是年长日久,还用不着这一招儿。”
    大失所望的狗嫌儿一下子蔫头耷脑,没有了正月新春大年初一的节日兴致。

                                   三

    狗嫌儿给女人暖窝,出马头一阵却不是喜字儿,而是孙二梆子媳妇。
    干娘鬼脸荷包,儿子死后,给干儿子狗嫌儿吃了四年奶,只吃得油尽灯枯,挤
不出一滴乳汁。鬼脸荷包要想狗嫌儿不断奶水,只有怀孕,可她又是个寡妇,怀孕
岂不出丑?为了干儿子有奶吃,她改嫁到四王子村田家,可算忍辱负重了。瓜儿离
不开秧,狗嫌儿离不开娘,他甘当拖油瓶,也到四王子村“侨居”。洞房花烛夜,
狗嫌儿碍手碍脚也碍眼,鬼脸荷包叫丈夫给干儿子找个暖窝之家栖身,更为的是换
口奶吃。丈夫老大出门去,串不过三家,便找到了主顾。
    东邻三舍孙家,有个孙二梆子,在河防局当黑狗子(河警),一年三百六十五
天不回家来,有点臭钱就到花船上嫖妓。二梆子媳妇在家守空房,一天天脸色枯萎,
不想吃不想喝,关上门在屋里暗自啜泣。婆婆问她为何以泪洗面,她说不孝有三无
后为大,自己一年大过一年,没个儿女谁来养老?婆婆一听三传五令!勒令儿子赶
快回家与媳女同房。梆子媳妇又怕一夜春风,落地种籽不发芽,便想找个暖窝的帮
工。恰巧荷包丈夫送货上门,二梆子的姐姐住娘家,乳汁充足像奶牛,两下一拍即
合,以物易物。
    出马之前,干娘把狗嫌儿打扮得像杨柳青年画中的喜娃子。当时还没有入伏,
夜风温馨,月色迷茫,狗嫌儿嬉戏玩闹了一整天,困乏早就沉入黑甜乡中,耳边敲
锣打鼓放鞭炮,也惊不醒他。二梆子媳妇和大姑子把他背走,他也毫无知觉。
    来到孙家,二梆子媳妇的大姑子解开衫子,把肥大乳头塞进。狗嫌儿嘴里。他
没吃晚饭,腹内空空,沉睡中竟吃空了大姑子两只大奶的乳汁。二梆子媳妇又把狗
嫌儿抱回自己屋里,钻进被窝也给他奶吃,他也吃得有滋有味。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一股恶臭的浊气熏醒,睁眼一看,只见赤条条一丝不挂的
一男一妇,在炕上滚来滚去,那个满嘴喷着酒气的男子,骑在二梆子媳妇身上,又
拧又咬,二梆子媳妇低声哀叫,像恶狗爪下受伤的兔子。
    狗嫌儿白天已经跟二梆子媳妇见过面,论乡亲辈分该叫她二婶。二梆子二婶没
有几分姿色,一双眯缝眼,开口咯咯笑,闭口吃吃笑,左邻右舍有人缘儿,狗嫌儿
也跟她一见“钟情”。
    狗嫌儿不认得此人就是孙二梆子,只当是个恶贼破窗而入,欺辱梆子二婶。他
顾不得问个青红皂白,顺手一摸,摸着个扫炕的笤帚疙瘩,照孙二梆子后脑勺上一
个狠敲。狗嫌儿虽然力气很小,发了疯的孙二梆子冷不防被敲得颓然昏倒,从梆子
二婶身上翻下来像条死狗。
    梆子二婶慌忙坐起,扯过一件破衫子掩住下体,吓唬狗嫌儿道:“你手黑杀了
人,杀人得偿命。”
    “他这是装死!”狗嫌儿人小胆大又有主意,折断一根笤帚毛儿,捅进孙二梆
子的鼻子眼。
    孙二梆子打了个满嘴喷粪的嚏喷,挺身坐起,手捂住后脑的肿包,瞪着两只母
狗眼儿骂道:“小兔崽子你敢打我!我削你的鼻子剜你的眼。”说着,伸出两只叉
开五指的手,就想扑到狗嫌儿身上。
    “二梆子,你找死!”窗外,孙二梆子的老娘说,“暖窝的童儿是刘二皇叔的
孙子,你敢大岁头上动土!”
    老娘这一声断喝,吓得孙二梆子赶忙披衣穿裤子,下炕沿穿鞋溜走,却又嘴硬,
说:“从今以后,你们把这个崽子供在佛龛里,我没有这个家。”说着,一溜烟不
见了。
    这时,村中梆打三更,天快亮了。梆子二婶哄睡了狗嫌儿,就得熬猪食,做早
饭。狗嫌儿在瞌睡朦胧中,听那老婆子低声问梆子二婶道:“撒了种吗?”梆子二
婶羞答答嗯了一声,婆婆念了声阿弥陀佛。
    狗嫌儿一连给梆子二婶暖了七天窝,不想这天大姑子的男人赶一头驴,接大姑
子回家。釜底抽薪,狗嫌儿断了奶,只有良禽择木而栖了。
    分别之夜,狗嫌儿睡在梆子二婶的紫花布棉被里,一手吮吸她那并没乳汁的一
只奶,一手抓住另一只奶,恋恋不舍。梆子二婶把他紧紧搂在怀里,说:“狗嫌儿,
你命相高贵,给二婶送来了儿子。”
    “儿子在哪儿?”
    梆子二婶扯过他的一只小手,捂在她的肚皮上。陡地,梆子二婶的肚皮里就像
吞了个蛤蟆,跳了三跳想跳出肚皮。
    “我这个儿子落生,你要跟他桃园三结义拜把子。”梆子二婶叮嘱狗嫌儿,
“有朝一日你也三分天下,我这个儿子不是你的关公,也是你的张飞。”
    “要是生个女儿呢?”
    “给你当媳妇呀!”
    “我不要!”
    “你觉得门不当户不对。高攀不了你们刘家?”
    “我嫌她太小。”
    “多大你才中意?”
    “得像喜字儿婶子,不大也不小,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
    “天生的采花淫贼坯子!”梆子二婶手点着狗嫌儿的鼻子尖,“反正我也挂了
果儿,你给喜字儿暖窝去吧!”
    梆子二婶好像能掐会算,狗嫌儿在她家交了差,梆子二婶牵着他的手完壁归赵。
刚出柴门,喜字儿婶子就拦路将他抱走,他便到石家上任去了。
    狗嫌儿一见喜字儿婶子就喜上眉梢,他一个猫蹿狗跳,撇下梆子二婶,跳到喜
字儿婶子身上。喜字儿婶子身上散发着井水洗过的甜瓜香味,比梆子二婶好看又好
闻。
    趴在喜字儿婶子背上,两人一问一答说小话。
    “狗嫌儿,你在孙家想婶子了吗?”
    “想了。”
    “怎么想?”
    “我要娶媳妇就娶你。”
    “撕你的嘴!还跟谁说过?”
    “梆子二婶。”
    “割你的舌头。”
    “梆子二婶的舌头长,先割她的。”
    “你给她暖了七天窝,那娘儿们有没有动静?”
    “她肚子里有一只蛤蟆蹦了三蹦。”
    “这娘儿们怕是早装上窑了吧?”
    “什么叫装窑?”
    “你这个采花贼坯子!不许打听两口子不能说出口的悄悄话了。”
    狗嫌儿不知什么叫装窑,却懂得什么叫采花贼。他看过野台子戏《蒋平水擒花
蝴蝶》,花蝴蝶就是采花淫贼,专干奸杀良家女子的罪恶勾当。一想到自己跟花蝴
蝶是一路货色,脸上发烧,问道:“我给梆子二婶暖窝,又给你暖窝儿,算不算采
花?”
    “采花的是你砘儿叔,没有你暖窝的罪过。”
    “那我就当翻江鼠。”
    “翻江鼠是谁?”
    “杀采花贼的蒋平呀!”
    “你的小肚囊里,杂货不少。”
    “我一笤帚疙瘩,把孙二梆子打跑了。”
    “可不许你打砘儿叔呀!”
    “是采花贼我就打。”
    “采花的有好也有坏,蜜蜂采花为酿蜜,就打不得。”
    狗嫌儿在喜字儿背上沉思半晌,说:“我明白了!你是花朵儿,砘儿叔是蜜蜂,
你俩想酿一嘟噜蜜。”
    “好个一点就透的乖儿子!”喜字儿从背上把狗嫌儿转到怀抱里,鸡啄莲蓬亲
个没够。
    一直亲到石家柴门口,只见一架葡萄,遮严了大半个院落。葡萄架下,石老磨
端坐在蒲墩上,面前一张小桌,桌上一大盆轧恰烙,一大海碗黄瓜、碗豆、鸡蛋卤。
    “狗嫌儿,快过来吃!”石老磨笑眯了昏花两眼,亲手给狗嫌儿捞了一碗,舀
了两勺卤,鸡蛋多菜叶少。
    从喜字儿背上出溜下来,狗嫌儿坐在石老磨身边。看石老磨咬一口辣椒,撕一
根大葱蘸酱,端起酒杯刚张开口,狗嫌儿忙从自己碗里夹起一大块鸡蛋,送进石老
磨嘴里。
    “百事孝当先,真像我的亲生儿子!”喜字儿笑得像串铃响,这时一只老母鸡
咯嗒咯嗒叫着下蛋。“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给你煮鸡蛋吃。”
    “我想吃你奶,我要吃你的奶!”狗嫌儿忽然真相毕露,一变而为无赖玩童。
    “我的奶,我的奶……”喜字儿羞得火烧云罩脸,“是青杏、毛桃,死面馒头。”
    “我不吃青杏,青杏涩舌头;我不吃毛桃,毛桃酸倒牙……”狗嫌儿竟大耍赖
皮,在喜字儿身上撞头。
    啪!石老磨猛一拍桌子,捋胳臂挽袖口,高声怒喝:“小兔崽子!都是你爷爷
宠惯你登鼻子上脸,没个板眼尺寸。”
    狗嫌儿哇地一声倒地一溜十八滚儿,哭声很高却是有声无泪,干打雷不下雨。
    “狗嫌儿,收住泪,别啼哭。”恰在此时,石砘儿回家来,“青杏熟透了红又
红,毛桃变成了五月鲜,进屋吃去吧!喜字儿管你够。”
    “你亲眼看见……”
    “我看桃守杏,是杨二郎的天狗!”石砘儿向喜字儿挤挤眼,喜字儿剜了他一
眼,只得照办。

                                   四

    一任三个月,狗嫌儿每天啃嘬喜字儿的青杏毛桃,没有吮吸到一滴乳汁,粗茶
淡饭却把他喂得膘肥腿壮,像一头活蹦乱跳的儿马蛋子。
    多少年后,狗嫌儿活过了一个甲子,回想喜字儿婶子,还是当年的眉眼口齿,
增肥减瘦,永不褪色,往事历历在目,恍如隔日,呼吸到她身上那井水湃甜瓜的气
味。
    喜字儿婶子是砘儿叔的童养媳,老家是大河上潲的人。她八岁那年,运河大涝,
天上下雨,地下冒水,村村庄庄都泡在大水汪洋中,像一座座孤岛。大河上潲的财
主富户,为了平息河神的震怒,不但祭三牲:整猪、整牛、整羊,而且还要活祭一
对话口的童男童女。喜字儿家穷得老鼠都不上门,孩子却生下一大窝,吃不上穿不
上,喝水能汲干了半眼井。爹娘狠了狠心,卖了喜字儿当玉女,换回五斗高粱,反
正不淹死也得饿死。喜字儿年幼无知,不知厉害,高高兴兴穿上新做的红袄绿裤,
欢欢喜喜搽上胭脂抹白粉,两眉之间点了个红豆痣,饱吃一顿大白馒头燉肥肉。然
后,鼓乐声中,被抱上一顶彩绣顶罩的大花轿,一路鞭炮响得像热锅炒豆,颤颤悠
悠走了八里路。花轿落地,挑开轿帘一看,原来是大河高岸,还没等她分出东南西
北,两名轿夫一个抱她的腰,一个扯她的腿,像抛一捆麦秸,把她扔到大河上空,
只听一声惨叫,喜字儿像一朵花栽下漩涡里。
    不知过了多久,醒来睁眼一看,她躺在河边柳阴下的白沙青草上,身边坐着个
虎头虎脑的光葫芦头小男孩。
    “小丫头儿,死里逃生,活过来啦!”小男孩嘻嘻一笑,一张大嘴呲出两颗虎
牙儿,“你贵姓高名,何方人物,怎么掉下河里?”“我叫喜字儿,上潲的人,祭
河神的玉女。”喜字儿听得懂小男孩的野台子戏词儿,“你高名贵姓,家住哪州哪
府哪县又哪村,七十二行哪一行发财?”喜字儿也懂这一套。
    “我姓叶叫连秧儿,那边四王子村的,给财主家放牛。”连秧儿答道,“春天
领下一头三十斤的牛犊儿,秋后长肉三百斤,给我五斗高粱工钱。”
    “原来我这条命只够一头牛犊儿的价钱呀!”喜字儿爬了几爬坐起来,背靠河
柳喘气,“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该怎么谢你?”
    “把你捞上岸的是我师爷石老磨,不是我。”连秧儿笑嘻嘻摇头,“我下河能
凫水,可压不住大河的漩子。”
    “你师爷是大磨盘,压得住大河的浪头?”喜字儿问道。
    “真叫你猜中了,我师爷就叫石老磨。”
    “那他儿子该叫石碾子。”
    “又给你猜了个一丝不差。”
    “儿子叫碾子,孙子比儿子小,就叫砘子吧!”
    “喜字儿,你可真是个能掐会算的小神仙。”
    “没有三分仙气,能当河神爷的玉女?”喜字儿反倒吹擂起来。
    连秧儿跨前一步,说:“玉女怎能下凡,我还把你扔下河去。”
    喜字儿被吓得一声鬼叫,撒腿就跑,口喊“救命呀,救命!”
    “我送你回家,不扔你下河。”连秧儿追赶着说软话。
    “我不回家,回家他们还得卖我!”喜字儿头也不回,飞跑不停。
    这时,从一块瓜田里闪出个黑瘦男孩,给她打了个手势,她一点就透,跟着黑
瘦男孩嗞溜钻进瓜田,趴在瓜垅里。
    “喜字儿,喜字儿!”瓜田外,连秧儿大喊大叫。
    瓜垅里,黑瘦男孩咬着喜字儿的耳朵,说:“别吭声,他找不着。”
    喜字儿也咬着黑瘦男孩的耳朵,问道:“你是谁?”
    “我叫砘儿。”
    “你是石老磨师爷的孙子?”
    两人正低声嘀咕,突然石老磨一声怒吼:“连秧儿,你这个吃货,连个小丫头
儿都看不住。”
    “老虎还有打盹儿的时候哩!她就像那花山雀儿,一不留神突地飞走没影了。”
    “你这一打盹儿,丢了个媳妇。”
    “这话从何说起?”
    “我本打算把这个白捡的小丫头给你当童养媳的。”
    “是儿不死,是财不散;有缘干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好小子,有心胸!休了樊梨花,咱们娶个穆桂英。”
    砘儿悄悄扯了一下喜字儿的小红袄,问道:“你饿不饿?”
    喜字儿在大河里上下翻腾数十里,肚子里的馒头燉肉早已消化一空。于是,便
跟着砘儿回家,吃了两个大菜团子,躺在葡萄架下的蒲席上就睡着了。砘儿专会献
殷勤,潘、驴、邓、小、闲只占了小字,手里挥着一把破蒲扇赶苍蝇,也能扇来几
丝风。
    石老磨一步踏进柴门,见此情景,大骂道:“砘儿,你这个坏小子!原来是你
把连秧儿的童养媳拐到自家来。”
    砘儿不怕挨爷爷打,却怕爷爷打喜字儿。顾不得男女有别,整个扑到喜字儿身
上,怜香惜玉视死如归,真可算得“我虽长得很丑,但是我很温柔”。
    石老磨反倒噗哧一声笑了,想不到这个没有拳头大的小崽子,竟知道不顾死活
心疼一个小毛丫头儿。
    老年间乡俗,大河闹水,闪出的土地,漂浮的马、羊、鸡。犬、猪……谁抢到
手,捞上劳,就归谁所有。捞上岸的女人,也是如此,喜字儿不能例外。于是,石
老磨作主,把喜字儿留给了碗儿,又觉得亏待了连秧儿,过了几年,为连秧儿找上
媳妇,才给砘儿和喜字儿回房。
    连秧儿的媳妇是个旗人,自幼不缠足,脚大身子壮。娘家姓赵,排行老二,四
王子村的人就管她叫赵二大脚。赵二大脚从过门就觉得连秧儿的心不在她身上,魂
儿被狐狸精勾引走了。
    这个狐狸精就是喜字儿,喜字儿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原来,女儿家一年年人大,心比人长得更快。一过十三知好歹。她见连秧儿生
得虎背熊腰,胆大包天,心细手巧;砘儿却瘦小枯干,胆小心窄,缺少男子汉大丈
夫气象,便后悔自己当年有眼无珠,错把朱砂当红土。砘儿病弱,连秧儿强壮,石
老磨教连秧儿武艺,反倒把孙子撂在一边。男子汉十五岁就算成人,十五岁的连秧
儿就能在财主家扛长工,只比领青打头少挣二成。砘儿打更要起夜三遍,连入洞房
那天晚上都没有歇班,把新媳妇晾在了炕上。石老磨觉得亏负了喜字儿,抢过砘儿
的梆子替他巡夜,喜字儿也没有尝到甜头。砘儿是个骡子男人。吃了三条驴鞭,九
条牛鞭,丸散膏丹,什锦偏方,吃了不知多少,仍然毫无分寸长进,不见动静。
    连秧儿直等到喜字儿跟砘儿回房了三年之后,才跟赵二大脚成亲。
    赵二大脚家是个屠户,她没有兄弟,只有姐妹,也就丫头当小子使唤。从小就
跟着他爹杀猪和劁猪,长大不但没有一点一滴一丝一毫的女儿气,而且张嘴就带脏
字儿,抬手就打架斗狠,完全像个不懂尺寸的野小子。出嫁之前,她爹说连秧儿力
气大而又有武艺,嘱咐她要出嫁从夫,逆来顺受,不可跟连秧儿逞强顶牛。她却瞪
眼冷笑道:“不见个高低上下,我给谁服过软儿?”大姐跟她悄悄咬耳朵,说洞房
之夜连秧儿跟她动手动脚,她要宽衣解带,百依百顺,她又撇嘴哼道:“我阉了他!”
    洞房花烛夜本是久旱逢甘雨,小两口理当如鱼得水。赵二大脚狗屁不通,竟然
跟新郎官大打出手,可算是倒行逆施。赵二大脚力气虽大,擒猪如抓小鸡。连秧儿
却是以一顶十,双手能扳倒两头牧牛。不出三个回合,赵二大脚被打得四脚八叉动
不了窝,七天起不了炕。赵二大脚挨了这一顿暴打,好像茅塞顿开,恍然大悟。亲
不过父子,近不如夫妻,夫妻应该夫唱妇随,家和日子旺。赵二大脚换了一副眼光
看连秧儿,怎么看都没有一处不顺眼。连秧儿却整个相反,在他眼里,赵二大脚的
屁股上插一根尾巴,就是一头活驴,怎能不心生恶感?赵二大脚不能静坐常思己过,
反倒觉得受了委屈,三天两日大发活驴脾气,连秧儿的恶感也就冰冻三尺。
    忽然一日,赵二大脚发觉,连秧儿偷看喜字儿的目光,就像野台子戏里吕布戏
貂蝉。火上浇油,翻倒醋缸,赵二大脚横冲直撞来到喜字儿家门外,大吵大闹滚车
道沟子。
    砘儿忍无可忍,跳出门外挥拳就打。赵二大脚藏头裹脑躲过这一拳,哈腰一抄
砘儿的脚腕子,擒猪一般放倒地下,还踏上了一只脚。冤有头债有主,赵二大脚点
名吆喝喜字儿出来受死。喜字儿自知不是她的对手,躲在屋里哆嗦成一团,呜呜啼
哭。
    赵二大脚正叫骂得十分得意,忽然连秧儿将她拦腰一抱,像把一袋谷子扛在肩
头,一边走一边打,扛回家已经打个半死。赵二大脚的泼妇骂街,把本无邪念的连
秧儿和喜字儿结成了对儿。
    狗嫌儿暖窝,一天半夜醒来撒尿,看见连秧儿躺在喜字儿身边。街上,响着砘
儿的梆声,梆,梆,梆……

                                   五

    喜字儿坐了胎,赵二大脚着了急,她翻倒这缸醋,是因为不想在生儿养女上屈
居喜字儿之下。于是,她跟丈夫连秧儿吵闹,也想叫狗嫌儿给她暖窝。连秧儿心中
有鬼,怕狗嫌儿人小心眼少,一不留神走了嘴,泄露天机便会惹来一场鸡吵鹅头,
不肯答应。
    狗嫌儿功成身退,就要离开喜字儿家,回到干娘鬼脸荷包身边。临别前夕,喜
字儿给他蒸馒头包饺子。吃饱喝足,回屋插门,上炕吹灯,喜字儿把狗嫌儿搂在怀
里说体己活。
    “狗嫌儿,婶儿真舍不得放你走。”喜字儿把奶头送进狗嫌儿嘴里。
    狗嫌儿滋滋咂咂嘬个没够,不得不喘口气才说:“我也舍不得离开你,你的奶
比我干娘的奶香。”
    “那就给我当儿子吧!”
    “忠臣不事二主,好马不配双鞍。”
    “还烈女不嫁二夫哩!”
    “你就不是忠臣,好马、烈女。”
    “胡说!”
    “你有了砘儿叔,还要连秧儿叔,脚踩两只船。”
    “你红口白牙说瞎话,给我脑瓜顶上扣屎盆子,身上泼泔水。”
    喜字儿正说得嘴硬,忽然后窗像被一阵夜风吹开,连秧儿就像一片月光飘进来,
燕子抄食,蜻蜓点水,落地无声跳上炕,躺在喜字儿和狗嫌儿身边,他们才发觉。
    “你怎么还来?”喜字儿沉下脸。
    “我想来就来,愿走就走。”连秧儿却喜眉笑眼。
    “你有自个儿的老婆,我这儿没有你的容身之地。”
    “过河拆桥!”
    “谁?”
    “念完经打和尚。”
    “谁?”
    “酒足饭饱骂厨子。”
    “谁?”
    “狗嫌儿,你说是谁?”
    “喜字儿婶。”
    “撒谎瞒不了当方人。”连秧儿起身下炕,“狗嫌儿,跟连秧儿叔蹿房越脊回
家,吃你二大脚婶子的奶去。”
    “她的奶有我喜字婶儿的香吗?”
    “你喜字儿婶是两颗桃,二大脚婶子是大面瓜。”
    喜字儿气冲头顶,随手抓起笤帚疙瘩,向连秧儿身上砍去,快似流星急如弹子,
却没有想到连秧儿闪身一躲,顺手牵羊把狗嫌儿抻出被窝,踹开屋门逃走。狗嫌儿
鬼叫连天,就像被饿狗叼走。
    路上,撞见正在打更的砘儿,砘儿问道:“你怎么从我家绑票?”
    连秧儿一点也不慌张,说:“我是请狗嫌儿给二大脚暖窝。”
    “难道喜字儿挂上了驹儿?”
    “你是她男人,反倒问我?”
    “自从她有了狗嫌儿借蛋孵鸡,就不许我黑夜回家睡觉。”
    “回家去吧!喜字儿敞开大门等你。”
    砘儿把梆子夹到隔肢窝里,说:“从今晚我熬出了头,不当孤魂野鬼了。”说
罢,哼着小曲回家去。
    等砘儿走远,狗嫌儿在连秧儿背上咬牙切齿地说:“连秧儿叔,你占喜字儿婶
的炕头,我告给老磨太爷,把你大解八块,扔下河里喂鱼虾。”
    “狗嫌儿,你这是拎着猪头拜错了庙门。”连秧儿嘻笑道,“没有老磨太爷的
大令,我怎敢采喜字儿这朵花?”
    “我告给砘儿叔。”
    “他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聋作哑顺水人情。”连秧儿话里有话,有恃无恐。
    “那……我告给谁?”狗嫌儿反倒向被告人请教。
    “就是别跟你二大脚婶子说。”
    “原来你也怕媳妇?”
    “怕得骨酥肉麻,丢魂丧胆,就像拉了秧的黄瓜上了架的烟。”
    “难道她是三头六臂,你打不过她?”
    “她是酸枣树全身长满葛针。”
    “我不到你家去了,谁愿意跟刺猬睡一个被窝?”
    连秧儿却加快了脚步,一路飞奔到他家柴门外。一道篱墙内,月光中是一片菜
园,菜园地头有一眼土井,土井上是葫芦架,葫芦架下的阴影中哗啦哗啦水声。听
见街上有人急走,小孩哭叫,阴影中闪出一个赤身裸体。滚淌水珠儿的女人。
    “连秧儿我的儿子,你把送子金童给老娘抢来啦!”赤身裸体的女人咧嘴大笑
着,张开双臂要把狗嫌儿接进怀里。
    “我不跟刺猬睡觉!”狗嫌儿吓得挣扎躲闪。
    赵二大脚挺着胸脯走上前来,说:“孩儿呀你摸摸,二婶这头上脚下,油光水
滑像不像一身细瓷儿?”
    狗嫌儿胆怯地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碰了一下,滑腻腻的不比喜字儿的皮肉硌手,
只是比喜字儿黑了点儿。荞麦面虽黑不牙碜,包大馅饺子更好吃。
    “大脚婶,我愿跟你一个被窝儿里睡!”狗嫌儿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高兴地喊
道。
    “好小子,算你有眼力!”赵二大脚从连秧儿身上抢过狗嫌儿,连连亲他的脸
蛋儿,“不像你连秧儿叔,家里有肉不吃,偏爱到外边啃骨头。”
    “闭嘴!”连秧儿怒喝道。
    狗嫌儿多嘴多舌,说:“我也是吃别人家的饭香。”
    此话逗得连秧儿噗哧一笑,气全消了。
    赵二大脚却不肯罢休,沉着脸说:“这个坏毛病得改,不能狗改不了吃屎。”
    连秧儿听出赵二大脚话中恶意,本想破口大骂,又怕吓着狗嫌儿,咽下几大口
吐沫压下火气,鼻子里连哼几声。
    狗嫌儿却有奶便是娘,含着赵二大脚的奶头呲咂咂嘬起来,痒得赵二大脚咯咯
发笑,快步如飞把狗嫌儿抱回家;连秧儿却像下汤锅的驴,一步迈不了三步,搭拉
着脑袋跟在后面。
    连秧儿身强力壮,日子本该比石家好过,只因他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脾气,
粗扩刚直,宁折不弯,财主怵他,船主怕他,不到万不得已,都不愿雇他。空有一
身气力,竟挣不出糠菜半年粮。无路可走,他便在河边做起背河生意,把过河的人
背过来送过去。顺手也打两网鱼,掏一窝螃蟹,捡半筲蛤蜊。只要能骗一骗嘴,填
鼓了肚子,天上不吃风筝,地上不吃板凳,除此以外全敢一饱口福。赵二大脚比他
更蝎虎,剜野菜,吃观音土,还能吃五毒。一条菜花蛇,抓过来持下皮,剁下蛇头
破了肚,扔在锅里放几粒盐花,开了锅捞上就吃。肥圆的刺猬,糊满了花秸泥,放
到柴禾堆里活烧,烧熟了掰泥壳也掉光了刺,露出香嫩可口的蒜瓣儿肉,十全大补,
不留恶味。
    狗嫌儿被赵二大脚抱进泥棚茅舍,就觉得气味难闻,虽不是令人作呕,也呛得
他头晕脑胀胸口堵得慌。
    一到瓜季,狗嫌儿吃瓜不吃饭,以瓜当饭吃。喜字儿给他做得的接风饺子送行
面,他没有吃上几口,就又捧起鬼脸青甜瓜嚼起来。瓜饱还比不了饭饱,一趟小水
就走了半空。从喜字儿家到叶家,狗嫌儿一路上的小水已经走了两趟,腹内空空如
也,一声一声喊饿。叶连秧儿和赵二大脚刚喝了两碗稀粥,家里连一口猫食都没有,
怎能招待贵客?狗嫌儿见叶家吃没的吃喝没的喝,扯开嗓子哭闹起来。
    “饿死鬼投胎,小小的孩芽子就是个酒囊饭袋!”赵二大脚的脾气占全了刁、
冷、躁、热,连秧儿骂她是一张狗脸,眨眼就翻脸,翻脸就咬人。
    狗嫌儿狠咬赵二大脚奶头一口,疼得赵二大脚唉哟一声鬼叫,狗嫌儿趁势从赵
二大脚怀里出溜下来,撒腿就跑。
    “狗脸娘儿们!”连秧儿粗脖子红脸大骂,“你得罪了送子金童,这辈子种瓜
得不了瓜,点豆也得不了豆,连一捧蒺藜狗子也长不出来。”
    “你是死人,还不快追呀!”赵二大脚急得哭出了声。
    连秧儿长着一双飞毛腿也追不上狗嫌儿,狗嫌儿跑出不远,刚一拐弯,半路上
杀出个程咬金,抱起狗嫌儿就走,稀里糊涂来到一家炕头上,招待他的虽不是鸡鸭
鱼肉,满汉全席,却都是顺口好咽的吃食。此间乐,不思蜀,狗嫌儿竟忘记了干娘,
颇有乃祖阿斗遗风。
    一家又一家暖窝,串炕头十七户,也该狗嫌儿出风头露脸,凡是被他暖窝的女
人,都生的是男孩儿,喜字儿的儿子叫虎头。只有赵二大脚失之交臂,生下个丫头
叫鱼刺儿,还有他干娘鬼脸荷包也是“弄瓦”。为了叫干儿子吃上接奶,鬼脸荷包
竟亲手闷死了女儿。

                                   六

    干娘鬼脸荷包,虽然在刘家锅伙是个脚不正鞋又歪的女子,但是,走多少斜道
都不能出村,一出村就是胳臂肘儿往外拐,本村乡亲一人一口吐沫,也能淹死人。
干娘鬼脸荷包不敢回头刘家锅伙,怀了孕挺着大肚子,也不敢跟干儿子狗嫌儿照个
面。找狗嫌儿暖窝的不是婶子,就是嫂子,都是年轻媳妇。串炕头上暖窝走俏,喜
新厌旧也就怪不得狗嫌儿把干娘忘在了脖子后头。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干娘鬼脸荷包生下个女儿,是个横生倒养的难产,坐、
立、蹲、滚三天两夜,小丫头儿双脚抢先蹬出血门,被干爹老大三把扯下来。血门
夹住了小丫头儿的脑壳,头型圆不圆,方不方,扁不扁,长不长,短不短,脸上也
皱皱巴巴,难看得吓人。
    干爹老大一见是个女孩,又是个丑八怪,满脸怒气哼道:“都怪你放着河水不
洗船,把狗嫌儿借给外姓人暖窝,肥水流进他人田。”
    干娘觉得窝心委屈,哭、吵、叫、骂,说:“你怕多这个小丫头儿一张嘴吃饭,
我掐死她免得你得气臌。”
    干爹只当她下不了手,说:“虎毒不食子,难道你比母老虎还心毒手狠?”
    干娘正在气头上,偏在这时,小丫头哭闹烦人,哭声像夜猫子夜啼,干娘一怒
之下,伸手捂住她的嘴巴,咕喽一声憋死。
    儿是娘身上掉下的肉,丑八怪也母子连心,干娘唤的一声惨叫昏迷不醒。
    月儿弯弯照村头,几家欢乐几家愁。东邻三舍响起震耳欲聋的鞭声,原来是梆
子二婶生下个儿子,取名狗拴儿,表明是狗嫌儿暖窝带来的产品,而且拴住不放。
从他家开了头,不少同出一辙的男孩,有的叫狗锁,有的叫狗套儿,还有个叫狗蛋。
    干娘被孙家的鞭竹声吵醒,骂干爹道:“死人!还不赶快把狗嫌儿夺回来。”
    令出即行,干爹老大像一头烧焦了尾巴的老牛,哇哇叫,冲出门去,沿街串户
搜寻狗嫌儿的下落。此时的狗嫌儿正在村外的一户人家,被尊为贵客光临,女主人
正杀鸡烙饼,干爹老大横冲直撞而入,扛起狗嫌儿就跑。
    跑回家去,放在干娘面前,狗嫌儿忽然孝心萌发,扑到干娘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干娘也感情激动,娘儿俩抱头痛哭。
    干娘心疼狗嫌地哭个不住声,扯开打补丁的布衫,掏出奶子塞进狗嫌儿的嘴,
哭声虽被堵住,奶水却噎得狗嫌儿两眼翻白。这一夜,久别重逢的娘儿俩拉不断扯
不断,好像儿子剪不断连接在娘身上的脐带。一连三天不许干爹老大靠前。到第四
天,刘二皇叔从天而降,要把狗嫌儿接走,送到学堂念书。
    讨回狗嫌儿,好比剜四王子村人的心头肉。没生儿子的想留下他暖窝生儿子,
生了儿子的也想多留他两年,等自家的儿子出过天花疹子,保住命根再走。刘二皇
叔光临四王子村,只进石老磨看管刘家祠堂的泥棚茅舍。他尊称这三间祠堂为家庙。
眼下家庙还有十来亩地,石老磨代耕。春种秋收,石老磨留下一年嚼谷,所剩都交
给家庙,供每年清明节刘家子孙扫墓使用,六十多年没有拿过一颗一粒粮食。刘二
皇叔深知亏负了老人,四时八节都要敬送厚礼。
    打发石砘儿到全村每个角落寻找狗嫌儿,石老磨陪同刘二皇叔坐在家庙外的老
树浓荫下说闲话。
    石老磨吧嗒着老旱烟袋,说:“狗嫌儿才多大?筋骨还嫩,十年寒窗就像十年
大牢,孩儿家怎么受得了?我看还是等过二年长高了一头,念个一年半载的书,就
教他习武,那才是不改你们刘家的门风。”
    刘二皇叔一听便不入耳,说变脸就变脸,说:“义和团为什么打不过八国联军?
你拳打南山虎,脚踢北海龙,火枪一扳机子,吧咕一声四脚八叉撂倒。古往今来都
是笔杆子管着枪杆子;我只想叫狗嫌儿读遍四书五经,不想叫他十八般武艺样样皆
通。”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爷儿俩一个南辕,一个北辙,也就无话可
说,只有板着面孔沉着脸,一言不发枯坐。
    正在这时,石砘儿踉跟跄跄而回,说是全村绕三圈,也没找见狗嫌儿。
    满肚子窝火的石老磨正得着出气筒子,大吼大叫道:“掘地三尺,你也得给我
把狗嫌儿找到。”
    石砘儿吓得扭头就跑,跟头流星。
    “回来!”刘二皇叔喝住石砘儿,起身就走,“我知道他在哪儿,堵窝掏螃蟹。”
    石老磨怕狗嫌儿挨打,石砘儿想看刘二皇叔是不是也是神机妙算刘伯温,都紧
随他的身后。
    “村里有几块瓜田?”刘二皇叔忽然问呼哧气喘的石砘儿。
    石砘儿掐着指头算道:“不是七块,就是八块,出不了十块。”
    “难道狗嫌儿躲在瓜田里?”石老磨问道。
    “这小子一进夏景天,光爱吃瓜不吃饽饽,从早到晚躲在瓜拢里,肉皮晒成地
皮色,找也找不到。”刘二皇叔说起孙子的顽皮淘气,却是引以为自豪的口吻。
    “咱们不如兵分三路。”石老磨眼珠一转,给石砘儿使了个眼色:“你回家叫
喜字儿也去找!”
    石砘儿尖嘴猴腮,相貌低人一等,心眼儿却只多不少。他一见爷爷的眼色便知
道,爷爷是叫他给喜字儿通风报信,把狗嫌儿严严实实藏匿起来,掘地三丈找不着
踪影。
    “免了你吧!”刘二皇叔冷笑着向石砘儿挥了挥手,又对石老磨说:“干爹,
也不劳您大驾了。”
    “那你到哪儿去找狗嫌儿?”石老磨奇怪。
    “这条小小的漏网之鱼,早给抓住了。”刘二皇叔又令人猜不中摸不透地一笑,
“孙猴子怎跳得出如来佛的手心?”
    “我更蒙在鼓里了。”
    “干爹,我前来生擒活捉狗嫌儿,还带来一名副将,没有进村。”
    “这个副将是谁?”
    “狗嫌儿的媳妇啭儿。”
    “啭儿又是谁?”
    “鬼脸荷包的女儿,不愿随娘改嫁更名换姓,我就把她收留在家,当狗嫌儿的
童养媳。”
    “怎么不陪你进村?”
    “不愿见她的亲娘鬼脸荷包。”
    “碗儿,你出村接驾,小丫头儿敢不赏我这个老头子的脸。”
    “您赏光折她的寿,我自有锦囊妙计,三言两语她就得跟我来。”石砘儿摇头
晃脑就要走。
    “慢!”刘二皇叔伯其中有诈,“你那锦囊里的妙计是个馊主意吧?我听一听
才能放你走。”
    “您可知狗嫌儿在四王子村招了驸马?”
    “狗胆包天!谁家的丫头?”
    “叶连秧儿跟赵二大脚生的女儿刺儿,才几个月,刚会爬。”
    刘二皇叔收住脚,皱起眉头犯了难。这个叶连秧十二岁拜在他的门下习武,石
老磨是中保人,十八岁满了师,比亲儿子还孝顺。赵二大脚也不是外人,刘二皇叔
当年走船吃水上饭时,常在有名的水旱码头河西务镇泊船歇脚,曾认赵二大脚的姥
姥当干娘。赵二大脚的姥姥家住河西务镇,靠扫过往大船的余粮剩米为生。
    “这桩亲事,谁保的媒?”刘二皇叔眉头拧成疙瘩问道。
    石砘儿头上冒了汗,吭吭哧哧答道:“都怪您那……该打三百皮鞭的……侄媳
妇喜字儿,想讨赵二大脚的欢喜,当了个河边吃青草的多嘴驴。”
    “她也是好心美意,不知者不怪罪。”刘二皇叔笑了起来,“缺三媒少六证,
更没有父母之命,女人家扯长舌头算不得数。”
    正在这时,只见啭儿手牵狗嫌儿,从沙丘下跌跌撞撞爬上来,连连呼喊:“救
命呀,救命呀!母老虎疯了,要活吃了我们”。
    “谁是母老虎?”刘二皇叔问道。
    石老磨和石砘儿不言自明,都说:“反了她!”石砘儿年轻脚快,抢在前面打
头阵。
    母老虎赵二大脚已经追到沙丘下,胸前挂着两只大葫芦奶子,怀里抱着她那出
生几个月的刺儿,凶相十足,火气逼人。
    “站住!”石砘儿横眉立目,“你多走半步,小心砸断你的双腿。”
    “你这个软胎子,少给老娘立规矩!”赵二大脚蹦高叫骂,“还是管一管你家
的烂桃,别偷老娘的汉子。”
    “赵二大脚,我活剥了你当鼓皮!”一声大吼,叶连秧儿追赶而来。
    赵二大脚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免不了要吃一顿老拳,走投无路贼人起飞智,
她抬头看见刘二皇叔的身影,慌忙爬上沙丘躲在刘二皇叔身旁。
    火冒三丈七窍生烟的叶连秧儿也看见了师父,双膝跪倒赶快叩头。
    刘二皇叔却一眼看上了赵二大脚怀里的刺儿,瞧了又瞧,看了又看,越瞧越看
越喜爱,那小丫头儿也不怕人,跟刘二皇叔四目对视咯咯笑个不停,逗得一张铁脸
的刘二皇叔也嗬嗬笑起来,说:“丫头儿,咱祖孙二人是天生的缘分,爷爷收你当
干孙女,高攀了,哈哈!”
    赵二大脚也赶忙跪倒磕头如捣蒜,叶连秧儿只有顺水推船锦上添花,哪里还敢
捅一指头?
    原来,赵二大脚没有生下儿子,后悔当初自己慢待了狗嫌儿,立竿见影遭了现
世报。于是,她摇身一变换了个人,千方百计把狗嫌儿拢到身边,奉若神明小祖宗,
留一只奶子的乳汁,充分供应狗嫌儿享用。干娘鬼脸荷包已显衰老,奶水稀薄,淡
而无味。赵二大脚刚生头胎,乳汁稠而香,香而甜,令人爱不释口。
    不光供应奶水,而且还有鸡蛋。几只母鸡产蛋都装进篓里,攒够了十个给狗嫌
儿吃,叶连秧儿只能望蛋解馋,不许染指。瓜田开园,赵二大脚更向狗嫌儿门户开
放。
    狗嫌儿那三招两式,瞒不过啭儿的眼睛。她来到四王子村,走了三处瓜田,就
在赵二大脚的瓜田里将狗嫌儿从瓜垅密叶下掏出来。
    狗嫌儿要离开四王子村,被他暖过窝的女人都恋恋不舍。一户出一个菜,在家
庙门前树荫下给狗嫌儿摆送行宴。虎头的娘喜字儿抱着虎头,狗拴儿娘抱着狗拴儿,
狗套娘抱着狗套儿,狗锁娘抱着狗锁儿,狗蛋娘抱着狗蛋儿……都来给狗嫌儿众星
捧月。
    从告别四王子村那一天起,狗嫌儿就变成了文墨书生。在乡下念完小学,又到
县城念中学,在县城念完中学,又进京念了大学。后来还当上作家出了名。虎头、
刺儿、狗拴儿、狗套儿、狗锁儿、狗蛋儿……最多念到小学,也就一辈子脸朝黄土
背朝天。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无风难起浪,是龙只能盘着,是虎也得趴着。
    谁说往事如烟?六十年过去,回忆儿时狗嫌儿(儒林·牛蒡)仍然恍如隔日,
一个个儿时伙伴,如闻其声,如见其人。
    牛蒡(儒林·狗嫌儿)在文化人堆里如坐针毡,背如芒刺,他更喜欢以梗着牛
脖子的村夫自命。他虽没有达到“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和血’的境界,但一生都
心向往之。鲁迅先生还说过,东家牵去犁两沟田,西家牵去转几遭磨,”他都乐于
从命。牛蒡自问,他也有这个劳动态度。而且,他还想以晚年病弱之躯,少吃草而
多多犁田转磨。
    牛蒡者,农家子弟,土命人,劳苦大众牛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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