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堂文集                特别荣誉证书  


        

    孙连平是葛家庄人。但人口普查前,葛家庄大队的许多表格上却没有他的名字。
葛家庄姓葛的多,他不姓葛,而且住得离庄很远,会计常把他忘了。他有三年没领
到布票。
    他家离庄八里地,在沂蒙山深处的一个山坳里。他若到庄上去,须翻两座山,
过三条溪。
    解放初期,这地方若死了人,埋掉之后,要看一个月的坟。一表悼念之意,二
怕新坟被一些鸡鸣狗盗之徒扒了,或让野兽给拱了。孙连平家的坟地,便是他现在
住的地方。他去给他爹看坟,就再也没回来。他在那里跟另外一个村的一个跟他差
不多穷的姑娘结了婚,安了家。
    在这之后的几十年中,他给葛家庄陆续输送了四个快到结婚年龄的儿女,他们
在庄上成了亲或出了嫁。那里很快便只剩了他和他的老伴。
    他俩喝山泉水,吃五谷粮,吸着清新的空气,夜伏昼出,辛勤劳作,很少跟外
人打交道。年复一年,山坳中的这一家,竟成了个被布票和阶级斗争遗忘的地方。
“文革”期间,葛家庄倒是有人怀疑孙连平本人就是个专门挖“出土文物”的鸡鸣
狗盗之徒,但是,要跟他搞斗争至少要吃翻山越岭的苦头儿,便没屑搭理他。割资
本主义尾巴也没割他的。他家的鸡没数儿,漫山遍野跑,白天母鸡叫,晚上公鸡叫,
叫声与山的回声连成一片,像一支公鸡母鸡奏鸣曲。
    山里的地不容易丈量得准确,他管辖的地块比大队的表格上所注明的就多得多。
整个一片山坳全被山楂树、栗子树、核桃树塞得满满的。
    这年,公社时兴评冒尖户,孙连平家一下于给评上了。这消息一传开,冷不不
把葛家庄的人们吓了一跳。
    “这老家伙,莫非真挖着出土文物了?”
    “如今就数那玩艺儿值钱了!”
    挖出土文物是对掘墓人的时髦称呼,山里人有山里人的幽默。
    他第一次参加公社一级的致富会,把他恣得不知姓啥好,发言的时候,牛皮烘
烘,吹得没边没沿儿,其中只有几句跟致富有点关系:
    “俺和国家一块儿订计划,一块儿富裕起来,不过,俺稍微走在了前面一点儿,
因为国家还有寄生虫;俺的计划也不三天两头地变,树呢,是一直长着,不栽了刨,
刨了再栽。大队的表格上,咱这里是己经绿化好几遍了,是树摞树了,没有地方再
栽了。可山上呢,还是光秃秃的!什么时候不弄虚作假了,不欺骗上级、欺骗自己
了,也就差不多富起来了……”
    他很有词儿,都是从半导体里学到的。
    公社奖给他一张自行车票,他很少领到这种布票一类的东西,带“奖”字的就
更是从来没有过。这回领到了,而且是公社书记双手递到他手里的,他就很激动。
回到家,他跟老伴儿看了半天,然后便小心翼翼地把它跟钱和不多的几张粮票放到
了一起。
    这是一种荣誉,那带“奖”字的自行车票便是荣誉证书。他俩为此乐了好长时
间。
    几个月之后,孙连平去赶集,遇见一个在致富会上认识的、也得了一张那种票的
人,骑着一辆崭新的金鹿自行车。他老远就跟那人打招呼:“你倒抓得紧哪,先领
来了?”
    “啊,当天俺就买来了!”
    “不是奖的吗?怎么还要买?”
    “你是没听清,还是舍不得花钱?那是奖售!奖售懂吗?就是奖给你这张票,
你自己再花钱买,光有钱没有票白搭!”
    他进忙跑回家,拿出那张票去买自行车。可没买到,车票过期了。
    回家的路上,他遗憾了好大一会儿,原来这种票不是跟钱票、粮票一样,什么
时候都能用的。可马上他又自慰:要那玩艺儿干什么?自己不会骑,这地方也用不
上,这么多年没有那玩艺儿也过来了,光是那种荣誉就够了。
    回到家,他将那张票贴到了墙上,贴在了一般人家经常贴奖状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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