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堂文集               一个人和一个笑话
   


      
    马志坚进入高一的时候十六岁,个头儿中等,皮肤较黑,牙很白,吃得不错,
经常吃小米煎饼卷狗肉。他爹在一个小国营饭店当经理,他吃的那些东西肯定来自
那个小国营饭店无疑。他吃的时候嘴就呱叽得很响,还不时地发出津津有味的声音。
就像他看电影的时候,随着银幕上剧情的发展,他总要旁若无人地发出或感叹或惊
奇或惋惜或气愤的声音一样。你跟他在一块儿吃顿饭,那纯粹就是受折磨。他喝水
的声音也很大,咕冬咕冬的,完了就歌颂一番社会主义的优越性,说是“简直让它
撑毁了堆呀!撑得老想打磕睡,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撑得打磕睡!嗨,嘿!”说完即
做它几下护胸运动。
    他身体当然就很好,小钢炮似的;精力很充沛,永远神采奕奕。他经常讲他爹给
他讲过的一个小笑话。他爹说,让两个沂蒙山人打架很容易。你比方三个人一前一
后地一块儿走,中间那个若是觉得无聊,想热闹热闹,他只要这样做就可以:他用
两只手比划成一个篮球的形状,对前边的那个人说:“一个鸡蛋这么大你信不信?”
前边的那个人当然就不信;他再用两只手比划成一个鸡蛋大小对后边儿的那个人说
“我刚才说一个鸡蛋这么大,他不信哩!”后边儿的那个人说“我刚才说一个鸡蛋
这么大,他不信哩!”后边儿的那个人肯定要说“他是放屁”!前边儿的那个听见后
边儿的那个骂他,当然就要回骂,三骂两骂就打起来了。你就放心地在旁边儿看热
闹吧!那二位保证只注意对方骂他而绝对不问骂他的原因。沂蒙山人就这么好玩儿,
一个个傻X似的,让人家卖了还帮着人家数钱!”
    马志坚得其真传,深谙要领,就经常玩儿那个鸡蛋笑话式的游戏。我前面说过,
我丢了钢笔之后的几天里,班上所有同学刷地全都买上了钢笔,而当我的钢笔又找
到了的时候,有好长一段时间,众人看咱的眼神儿都不对,人人带着离咱远点儿的
神情,让你觉得钢笔找到了还不如丢了好,这就是马志坚游戏的结果。他说是:
“谁让咱穷来着?买不起钢笔人家还能不怀疑?要是咱也有钢笔,就怎么也怀疑不
到咱头上!买,借钱也买!咱人穷志不穷,嗯!”说得很动感情,很有煽动性。
    有一个学期他跟朱万能关系不错,他说是:“朱万能的二哥是全国税务战线上
的一面红旗呢!那就不能随便得罪。操,就是他的那双鞋太臭了,简直就是土肥厂的
两个车间!”
    你在旁边儿若随便表示一下赞同,或者哪怕就是什么话也不说,他再说到这件
事的时候,他的这些话就成了你说的:“牛满山说朱万能的哪双鞋是土肥厂的两个
车间,可真是形象啊!他怎么想出来的理,还两个车间,一双可不就是两个吗?”
    朱万能听了就把牛满山恨上了,就找碴儿报复回来,他又在旁边儿把热闹看上
了。他了解沂蒙山人的德性,他在他们中间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不时地享受着鸡
蛋游戏的乐趣。
    要命的是马志坚蔑视崇高,亵读纯真,有辱斯文,用他的鸡蛋游戏将一些美好
的事物推入尴尬的境地,让你崇高不起来。
    我们班的文娱委员是女的,叫温馨。她是高一下学期从省城转学来的。她先前
跟她妈妈随军在省实验中学读书来着,她爸爸转业回到了家乡,她也跟着转学插到
了我们班,她人如其名,态度文静,说话高雅,声音甜润,让人感受到一种温馨的
气息;她学习很好,会识谱,演进话剧,举止大方,又给人一种成熟的感觉。她往教
室里那么一坐,那真是光彩夺目,气质逼人。你在她面前就不敢放肆,甚至连沂蒙
山很流行的口头语如“操”、“球”之类也不敢说,连老师上课也格外拘束,不敢
轻易往她那个座位上看。她简直就是班上所有同学的大姐。她其实年龄并不大,但
你会管她叫大姐,你甚至想让老师也管她叫大姐。那个外号叫“逼死猫”的俄语老
师在她面前就毕恭毕敬,他发音不如她发得纯正,读课文也没她读得流畅动听,每
当上新课的时候,他就让她先读一遍,尔后他再接着讲。我们语文老师抽烟很厉害,
晚自习来班上辅导也抽。有一次他抽着烟溜达到温馨旁边儿,温馨眉头皱了一下,
接着又笑笑说:“老师光抽劣质烟草啊?”语文老师脸红了半天,以后来我们班就
再也不抽了。
    她打拍子特别好看,手腕儿很柔软,两只手配合得很和谐,进退起伏、抑扬顿
挫,很有层次,像抚摩一种很轻柔的纺织物。你看她打拍子,就会知道什么叫美的
旋律,诗意的抒情,热情的奔放,同时也莫名其妙地生出些自卑的情绪来。
    我因为会拉几下二胡,她又是文艺骨干,学校每次组织文艺活动都要抽我们二
人去,一起排练一起演出,肯定要稍微熟悉一点。熟悉了之后你觉得她性情随和,
并不清高。她叫的那个“馨”字很容易写错,但你若写成“欣”或“新”,她也不
生气。她说是:“行,这个‘欣‘也行!”音乐老师第一次将她的名字叫成了“温
香”,她也答应。
    时间长了,接触多了,彼此有些好感生出来也是自然的。有一段时间我甚至觉
得她是全世界唯一一个没有缺点的人。她还很识才,她断定我将来会有所作为,不
是当军官,就是当作家。
    “就上不了大学啊?”
    “我说的是职业,上大学本身不是职业!”
    她还经常把别人写给她的一些无头无尾的信拿给我看。那些信都很长,这封信
谈理想,下封信谈修养,再一封信就谈一次出差的经历和感受。那些信的头尾是她
自己撕去的走了,她不让你知道写信人的姓名及怎么称呼她。如果思想稍微复杂一
点儿,也不难请出写信人的身份及她的用意,问题是我在她面前始终太老实太矜持,
老觉得她不是你的同学而是你的领导或老师,根本就不可能有任何私心杂念或想入
非非的念头。
    这时候马志坚很神秘地就对我说:“你知道温馨学习为什么这么好吧?”
    “不知道啊!”
    “她是留级生呢!而且不是留了一级而是两级。她在原先那个学校里读高三,
插到咱们这里读高一,那还不显得好一点儿啊?怪不得叫温馨呢,她可真能温故而
知新!”
    我真是很吃惊:“是吗?你从哪里听说的?”
    “这你就甭问了!看她的年龄你还看不出来啊?”
    “她多大?”
    “表格上是十七,实际上二十也不止!”
    “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就说了一个很下流的经验。大意是她每次从厕所里出来都缉看裤腿儿呢,
“尿尿毗裤腿儿,年纪小二十儿!”
    高中时代是最要命的一个时期,而留级生、讹裤腿儿又全是些敏感的字眼儿,
你纯净的心灵里怎么能容得下这个?你听了,就像一只苍蝇卡到嗓子眼儿里,吐不
出来,咽不下去,把先前对她的那些美好的印象全给破坏掉了,你就不能不渐渐疏
远她。
    进入高二那年的元旦,学校改善生活,每人定量分给八个大包子。那些包子可
真大,四个一斤,马志坚一顿没吃完,晚上看完电影回到宿舍,又把剩下的三个全
给吃了。那些包子的馅儿是猪大油拌的,他二次吃的时候早就凝固了,那三个包子
下去,当晚就让他得了肠粘连,痛得他呼爹叫娘,满地打滚儿。同学们赶忙将他抬
到医院,连夜做了手术,这才保住命一条。他住院的时候,班上的同学都去看他,
温馨也买了点心去探视。他跟她过去从来没说过话,如今见她提了点心来看他,感
动坏了,又无以回报,即玩儿鸡蛋游戏来感谢她。他说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
人之心不可无啊,你就太善良,不会识别人。那个表面上跟你最好的人说你是留级
生呢!还说你尿尿讹裤腿儿什么的,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温馨当时就气哭了。他见她哭了,他也掉了眼泪。而这事儿她是无法核实的,
甚至高中毕业,她始终也没再跟我说过一句话。
    若干年后,当她跟那个我看过的那些无头无尾的信的作者结了婚,她也到了不
在乎尿尿讹裤腿儿这类事儿的年龄的时候,有一次我遇见她,她才大大咧咧地说起
当时她很生我的气的原委。而我除了无力的否认之外,还能怎么解释得更有说服力
呢?这当然是后话了。
    马志坚出了院,休学了一年。这时候他玩儿那种鸡蛋游戏玩出瘾来了,在家一
年,玩儿得他父母几乎离了婚。他家的伙食当然不如那个小国营饭店好,他嫌好道
歹说他妈:“怪不得我爹说你长得不咋的,还不会过日子哩,还真的来!”
    “你爹在外边儿就这么说我吗?”
    “可不?”
    “他还说我什么?”
    “还说你这顿吃个狗,下顿叫狗吃了也不嫌呢!”
    “怪不得老东西整年不着家呢!敢情是嫌老娘丑畦!我去撕这个老东西!”
    他害了怕,将他娘拽住了。
    待他爸爸回到家,自然就一场好打。老两口打完了,让他滚出去,他说是:
“我不对,我忘了是在家里了,我以为还在学校来!”
    “文革”一开始,马志坚就杀回学校闹革命了,还当了将近半年的造反司令。
我们那个成了“牛鬼蛇神”的班主任这样评价他:“整个一个‘文革‘的群众基础!
认识马志坚,有助于我们加深对‘文革‘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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