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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江月蓉走到昌达公司的大门前,犹豫了很久。跨进这个大门,就意味着再一次把刚刚向朱海鹏开启的爱情之窗砰然关上,重新回到孤立无靠、无际无涯的落寞的生活状态中。朱海鹏的再次辉煌,使江月蓉也对他的军旅前途深信不疑了。这种理性的判断,毫无疑问也使朱海鹏在她心目中的分量加重了。方怡勾画出的她和朱海鹏结合后的可怕前景,江月蓉当然不相信,并早认为这是出于方怡自私动机的危言耸听。演习还要进行第三个阶段,却让江月蓉看清了另一种情景:朱海鹏的军旅生涯,总有一天会戛然而止。她认同了范英明对朱海鹏的断言:他早生了五十年。江月蓉甚至认为,朱海鹏这种军人只能在连绵的战争年代才能如鱼得水。只有在那种整个环境都处于非常态的条件下,朱海鹏的生命才能不停地闪出耀眼的光芒,这种光芒的源泉就是根植于他体内的一波接一波汹涌的创造的欲望。身为军人,自小又长在军人世家,江月蓉十分清楚巴顿、蒙哥马利、朱可夫这一类典型的纯粹为战争而生的军人在和平时期的尴尬。艾森豪威尔这样战时的五星上将、和平时期的美国总统,可以说绝无仅有。巴顿等人毕竟还真的在战争中辉煌过,朱海鹏这种在演习中的辉煌,更是经不起平庸时光的打磨。在注定漫长的和平中,朱海鹏遇到的上级和合作人,都会是方英达和常少乐吗?肯定不会总是这么顺。那么,他一旦再被冷藏起来。他将以什么方式释放这种绵延不绝的创造力呢?恐怕只有以一个个崭新的手段去创造财富的方法了。江月蓉不能否认,方怡比她更适合与朱海鹏一起进行马拉松式的人生旅程。再一点,方怡那种耸听危言,在中国这样一个国度里随时都有兑现的可能。共和国战将如云,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不就只有一个王近山吗?可是,他所付的代价委实也太大了些。这些日子,稍有空闲,江月蓉就是这样胡思乱想。
  在这种胡思乱想中,每当耳边响起“离开朱海鹏”的声音,她的心里马上又要涌动出不平的波浪,波谷浪尖之上,跳动的都是“为什么”这三个字。她提出来回C市看小银燕,朱海鹏要她等一天两人一起走,她没有同意。看着朱海鹏欲言又止失望地离去,江月蓉恨死了自己。独自流了大半夜的眼泪,她承认自己确实缺少挣脱平静去进行无所畏惧创造的勇气。就在这一刻,江月蓉想起了方怡提出的那个交易。
  终于,江月蓉还是进了昌达公司的门。
  女秘书看见江月蓉进来,站起来微笑着,“是江小姐吧,方总已经等你多时了。”走过去打开了方怡办公室的门。
  方怡热情地迎上来,看着江月蓉道:“坐,坐,你穿上军装美极了。”
  江月蓉并没马上坐下,矜持地微笑着,“你真认为这很漂亮吗?”
  方怡拉着江月蓉坐到沙发上,掰了一根香蕉,剥开了,“坐下说,请吃香蕉。当然,你的气质和军装很协调。你看上去瘦了些,演习生活很艰苦。”
  江月蓉接过香蕉放在茶几上,“我们先把这个,这个交易做成了,再说别的吧。”
  方怡说:“不急不急,没必要用交易这个冷冰冰的词。我们谈的是感情问题。肯定能成。”
  江月蓉说:“你太自信了。你说的有点道理,你的自信做冷冰冰的交易可能所向披靡,用在感情领域,怕未必事事如愿。”
  方怡笑笑,“你还可以再考虑一段时间,我一点也不想勉强你。朱海鹏这次靠数字化部队又风光了一次,很快会到军区来的。”
  江月蓉冷笑一声,“我不怀疑你这种判断力,连我这个小人物也能看出来。”
  方怡道:“去年朱海鹏让我帮他做一批功能特别的笔记本电脑,没想到他是用来装备这种部队的。如果这次演习能促成……”
  江月蓉打断道:“我对你这方面的能力也不怀疑。如果军队要搞这种部队,你们公司还会借此机会发一笔财。”
  方怡道:“这也是世界性潮流。英、美、法、俄等军事强国,尖端武器的零部件,都由各大公司提供。我们的军工企业不是也在和市场接轨吗?航天部队已经进入世界市场参与竞争。军队要发展高科技部队,这对我们这种大的电子集团,是个新的经济增长点。这是互利互惠的好事,用不着遮遮掩掩。”
  江月蓉感到压抑,直截了当说道:“我可以接受你的建议,不过,有个时间限制。不管怎么说,这实质上是一种交换。希望你能在二十天内拿到调令。”
  方怡道:“到任何时候,我只承认我只是提出了一个不错的建议。这一点我想强调一下。”
  江月蓉说:“我今天就是主动找的你嘛。方总经理也有这么不自信的时候?不可思议。”
  方怡说:“随便你怎么理解吧。你应该更早一点回去,上星期五,你爸去给你哥拿药,还在路上摔了一跤,拍了片子,所幸没伤骨头。”
  江月蓉吃惊地站了起来,“你,你怎么知道的?我昨天晚上才知道这件事。”
  方怡平静地说:“坐下,坐下。我有一个优点,认定了值得做的事,绝对全力以赴。令尊大人摔了一跤,已经促使二院同意接收你了。别这样看着我。下星期调令能发出来。希望咱们都能守信。”
  江月蓉无奈地坐了下来,喃喃道:“也只好如此了。我得帮他把演习搞完。”
  方怡说:“我完全理解。”
  江月蓉火了,“你实在欺人太甚!你怎么能这样冷酷呢?你爸还在医院躺着,你怎么……太不可理喻了。”
  方怡忧郁地看着江月蓉,“他铁了心要做这件事,我有什么办法?我日日夜夜守在病床前,才叫个人,才算孝顺吗?是他把我从医院撵回来的。我不想表白什么。你愿意怎么看我都可以。调令到了你也可以不走。我没你想的那样卑鄙。你爱朱海鹏,我就恨他吗?”
  江月蓉摇摇头道:“别说了,我都懂。方副司令现在怎么样?”
  方怡哀叹一声,“医生说,他这次能醒过来已经是个奇迹了。这几天在进行大剂量化疗。”
  江月蓉问:“他,他还……”
  方怡道:“他的精神状态很好。医生说,演习一结束,恐怕就撑不了几天了。范英明他们真他妈的窝囊,要是再打不赢,我爸恐怕只能带着遗憾走了。”
  江月蓉安慰道:“蓝军已经是强驽之末,海鹏也觉得把力气耗尽了,再打,也没什么创造性的快感了。方副司令一定能看到一个满意的结局。”
  方怡骂道:“朱海鹏这个混账,还真把这场演习当战争呀!风头出过分了,能有个好?所有的人都没你朱海鹏高明,还能让你干什么?你也该劝劝他,见好就收吧。”
  江月蓉哀叹一声,“男人都这样。我走了。”
  方怡说:“中午一起吃饭吧。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
  江月蓉停了一会儿,说道:“算了吧。”
  这一次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方英达才第一次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十四岁半从济南的中学跑到临沂参军,第一仗就是围歼孟良崮张灵甫整编七十囚师的恶仗,那十几个日日夜夜,方英达作为华野司令部的文书,一直伴随一代名将粟裕的左右。六岁时,父亲方宾四就让他读兵书,他和其他能读书孩子的区别是,其他人最早读《三字经》、《千字文》,他最早读的却是《孙子兵法》。孟良崮一仗打下来,华野司令部的人,都知道粟裕司令员发现了一个少年军事奇才。从此之后,方英达就在粟裕的呵护下,迅速成长起来。解放后,军委选派人员到伏龙芝军事学院深造,也是粟裕把他从朝鲜战场调出来,派往苏联的。四十八年过去了,这些往事突然间都像一个个受阅的方阵,接连不断地走过脑海,清晰得如同昨日一样。方英达知道自己就要走了。这天夜里,方英达没有梦到一个战争场景,和妻子自相识相爱到结婚到妻子病故,却像一部纯粹的爱情影片一样仿佛演了整整一夜。这是不是死神发出的种种暗示呢?难道真的不让他看到A师的崛起了?这么想着,情绪就有点伤感和低落。方怡拎着朱老太太用文火炖了一整夜的乌骨鸡汤走进来,方英达也没和女儿打招呼。
  方怡放下保温饭盒,问道:“爸,今天感觉怎么样?是不是还是没力气?”
  方英达吁了一口闷气,“力气倒是有了一些,可有些兆头恐怕不详,是不是让我就这样躺着走呢?要是这样,太遗憾了。”
  方怡倒了半碗鸡汤端来,自己先试试温度,递给方英达道:“爸,你怎么也迷信起来了?”
  方英达一边喝着鸡汤,一边说:“从前天开始,醒着时,梦里头,脑子里常是些陈年旧事。”
  方怡道:“都是什么事?”
  方英达道:“你爷爷打了淞沪战役,打了台儿庄,回家就让我读《孙子兵法》。当时他说,打日本人,靠他们这代人恐怕不行。”
  方怡道:“爷爷那时很悲观嘛,后来不是只用八年就把日本兵打败了?”
  方英达说:“这不是军事家的算法,你爷爷说的是中国军队单独和日军作战,算的是纯军事账。日本投降时,在华总兵力,关东军加中国派遣军,总数有一百四十余万,超过日本投入太平洋战场的总兵力。前天做了一个梦,梦见和粟裕大将一起指挥盂良崮战役,时间、空间全混了。”
  方怡道:“这也不算太乱。粟裕将军当年不是问过你是撤围还是硬啃吗?”
  方英达笑了起来,“事倒是有这个事,事情的实质可不是你说的这样。粟司令实际已经下了决心,看我这个十五岁的小文书也在看地图,随口问了一句。传来传去,传变味了。”
  方怡道:“想些旧事,非常正常。”
  方英达说:“昨晚这个梦更奇怪,全梦的我和你妈之间的旧事。她还是个少尉的时候,可真漂亮啊。粟司令见过你妈后,你猜他对我说句什么话?”
  方怡道:“你已经给我说过了,粟司令说你作为一个军人娶这种女人,是一大成就。”
  方英达笑道:“这也是粟司令教育的结果。”自己摸下床,伸个懒腰道:“他说,军人不容易碰到爱情,但一定要坚持宁吃仙桃一口。”
  方怡也笑了,把碗收起来说:“爸,十点钟公司要开董事会,我不陪你了。中午你让护士把鸡汤热了再喝一碗,这可是朱大娘交代的。”
  方英达摆摆手说:“去吧去吧,你陪着我,就能把癌细胞吓死了?”看见方怡走到门口,突然又喊:“小三——”
  方怡问:“爸,还有什么事?”
  方英达有些难为情地笑笑,“小三,昨晚梦见你妈,后半夜一直没睡着。好久没有梦到她了,不知我是不是把她梦走了样。你回去把你妈那张穿少尉衣服的照片找找,再来医院给我带过来。”
  方怡抿嘴一笑,“是,爸爸,下次一定带来。”
  方怡走到住院区门口,看见范英明、刘东旭和唐龙穿着作战服,迎面走了过来。
  刘东旭疾走两步,先问道:“你爸这两天可好?”
  方怡带点气说道:“他恐怕不希望你们走上千里的路来病房看他。你们也太过细了。”
  范英明笑了一下,“是他要我们来汇报准备情况和演习方案的。他还是有点放心不下。”
  方怡说:“是我,我也不放心。再一再二还说得过去,这要是再三,就不好交代了。这几天,他总是回忆往事,一比较当然不放心了。”
  唐龙笑着说:“方总,方姐,请你放心,绝对不会有再三,只要你答应支持我们一把,十拿九稳能取胜了。”
  方怡说:“要赞助还是要我派公司职员去帮你们打呀?”
  唐龙问:“下午你在不在公司?”
  方怡说:“我当然在。你们去吧,我还要赶回去开董事会。”
  唐龙说:“方姐,下午我去公司找你。”
  三个男人并肩朝里面走。方怡忽然想起了邱洁如,心里道:这两个男人还相处得不错,难道这个小唐什么也不知道?方怡转身喊道:“小唐,你下午一个人去。你们汇报别搞成老太太裹脚布了,他身体很弱。”
  梁平带他们三个走进病房,护士刚刚把化疗药给方英达输上。
  方英达指指吊在输液架上的瓶子,“药里有镇静剂,重点问题先说,别让我睡着了。”看看唐龙,“你就是那个唐龙吧?上尉当了司令助理,是个大变化。唐上尉,由你主讲吧。”
  唐龙开门见山道:“第一项工作,明确了各级首长的战时责任。军事指挥权归范司令,我作为他的助手负责作战计划的制定和实施。刘政委负责全面工作,后勤工作由他具体指导。各团和独立营也照此进行分工。”
  方英达问:“那个黄兴安呢?”
  唐龙道:“我们经过认真研究,认为A师投入战场的兵力是多了,而不是少了,同时,团和独立营都存在小而全的弊端,为此,决定进行演习时期精简整编工作。因为有近两千人将不再参加第三阶段演习,成立了一个精简整编善后委员会,黄师长主动提出负责这项工作。”
  方英达说:“思路清楚,抓住了主要矛盾。A师作为一个甲种师,这几年高科技的装备也有不少,在前两个阶段,这些东西都没发挥出来。这个问题你们准备怎么解决?”
  唐龙道:“准备向蓝军学习,一方面组织一支以破坏敌人指挥系统为主要任务的高科技部队,一方面从陆军学院引进一批中低级指挥人员。”
  方英达点点头道:“蓝军搞出来的模式已经在实战演练中发挥出了威力,但这种模式现在还不能推广。学习战争的最好环境,就是战争。你们连续失败两次,是坏事,也是好事,肯定有一批人迅速觉醒了。自身造血功能增强了,才是真正的强壮,仅靠输血是不行的。”
  范英明接道:“我们准备在团、营进行一轮选拔考核,营、连长可以参加团参谋长的选拔,连、排长可以参加营长的选拔,方法依照军区这次选拔红蓝军司令方式。”
  方英达脸上露出了笑容,“唐龙,演习第一阶段你在一团吧?”
  唐龙说:“是的。”
  刘东旭说:“组织通信站二中队设伏,也是唐龙搞的,当时他违反了纪律,正由一团被押往指挥所。”
  方英达眼睛一亮,“卸了几个地痞下巴的事,也有你的份儿呀!文文静静的,还挺调皮。”
  唐龙红着脸道:“我确实违反了纪律。”
  方英达道:“我赞成这种选拔。我十五岁当兵,当年就当排长,过个春节就当连长,渡江的时候我当代营长,打到福建,我就是团参谋长了,这时,我刚刚过十七岁生日。”
  刘东旭说:“我入伍的时候,你就是军里的传奇人物。有人说,如果再打两年仗,不到二十,你肯定能当师长。”
  方英达问:“唐龙,你几岁了?”
  唐龙答道:“已经吃第三十年的粮食了。”
  方英达道:“我像你这么大,已经当A师的参谋长了。范英明,你当参谋长时,好像是三十六岁四个月吧?”
  范英明说:“是的。”
  方英达道:“比我晚了整整八年,三十八岁,我就是军长了。年轻人,接受能力强,观念容易更新,精力充沛。作战部队的指挥人员,一定要年轻化。你们有个老连长今年三十好几了吧?”
  刘东旭道:“三十五,转业几回,都没转成,他很想提到副营,把家属从农村带出来。提了几回,也没提起来。军事技术,他样样都行,也就留下了。”
  方英达严肃起来,“战斗力就是因为姑息迁就搞衰退的。是该下决心的时候了。”
  护士走进病房,换了一瓶药,说道:“首长,你该休息了。如果你不听劝阻,我们可不敢保证半个月内让你能坐车、乘飞机。”
  方英达赔着笑脸说:“接受你的批评。我授权给你们,可以随时请走我的客人。你们回去按照这个计划干吧。你们这是在动大手术,政治思想工作一定要跟上,军事、政治,两手都要硬。”
  邱洁如从证券交易厅走出来,一脸狐疑,独自沿着人行道走着,走到那根电线杆前,抬起腿踢了上去。唐龙拎着黑皮包跑出交易厅,看见邱洁如在踢电线杆,不觉有点纳闷,走过去说道:“你怎么啦?”
  邱洁如转过身说道:“你和那个女人是什么关系?”
  唐龙猛然间没反应过来,反问道:“你说什么女人?哪儿有什么女人?”
  邱洁如冷笑一声,“看你的眼神分明不对,见你进去跟见了老情人一样,恨不得扑上来亲你一口,一听你要销户,又急得围着你屁股左转右转,能没点特别的关系?”
  唐龙说:“噢!你是在吃那个股友的醋呀!她呀,原来在大户室,赔了,就到散户厅炒短线。这个女人有点怪,从去年一直跟我们做,竟让她赚了小一百万。我们销户,她当然急。”
  邱洁如将信将疑道:“这么有趣的故事,以前怎么没听你编给我听?看上去是个很有钱的阔太太嘛。”
  唐龙道:“上次回来,我才听她说的。那天你去布置‘红玫瑰’联谊会,我心情不好,就和她聊了一会儿。”
  邱洁如见事情扯上“红玫瑰”,不好再纠缠,笑道:“书上说这种年轻媳妇不如狼就似虎,给你打个预防针。”扬手喊一声:“的士——”
  出租车驶近昌达公司的大楼,邱洁如神态就开始不自然了,心里乱作一团。在“红玫瑰”闹出的新闻,人多嘴杂,唐龙可能已有些耳闻,虽然唐龙没提这事,能隐瞒还是隐瞒起来的好,如果见了方怡,再提起上次赌咒发誓的事,恐怕就要伤害唐龙了。
  邱洁如主意一定,就说:“唐龙,还是你上去见她吧,我在下面等你。”
  唐龙下了车说:“你一口一个方姐,总比我熟一些。我们这次是问她借贵重东西,你还是去帮帮腔吧。”
  邱洁如说:“此一时彼一时,我不是还叫过一段方小三吗?上一次我已经把她得罪了,当面指责她不该接来朱海鹏的老妈去她家里住,她还发了脾气呢!”
  唐龙想了一下道:“你也是的,口无遮拦,你这么说她,她能高兴吗?以后可别过问人家的私生活。那你找个地方坐坐,外面有风。”
  邱洁如推了唐龙一把,“你快去吧。我自己会照顾自己的。”
  唐龙进了楼,邱洁如来来回回走动起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邱洁如怕遇上方怡,才躲在下面不上楼,没承想竟在楼下让方怡碰个正着。
  方怡看见邱洁如在公司门前走来走去,以为邱洁如又来让她看什么节目,抿嘴一笑,在邱洁如背后说道:“这不是洁如妹妹吗?在楼下转什么?上楼坐坐吧。”
  邱洁如吃了一惊,红着脸道:“方,方姐,你怎么在这儿?”
  方怡看一眼大楼,“这是我们公司呀?噢,我是去洗照片去了。”从纸袋里掏出一张十八寸大的黑白着色照片,“我爸今天早上梦见我妈了,要看这张照片,我就到相馆翻拍了一张。”
  邱洁如看一眼照片,惊叫一声:“哇,你妈年轻时候可真漂亮,比我妈还要漂亮。你看这眼神纯的,到底是五十年代呀。”
  方怡端详着照片,有点动情,“这张照片我有好几年没看过了。听我爸说,我妈最喜欢读的爱情小说是《简·爱》,那是个很浪漫的爱情故事。”
  邱洁如说:“可惜我没看过这本书。”
  方怡叹道:“我爸很少回忆我妈,我说是当第三者的面,谁想他生命垂危时竟要看这张照片。哎,上楼坐坐吧。”
  邱洁如只好说:“我和唐龙来找你借东西,他已经进去了,我在下面等你。”
  方怡伸手搭在邱洁如肩上,“又和你的唐哥哥重修旧好了?”
  邱洁如咬着嘴唇点点头,“方姐,你可别笑话我,其实,唐龙待我真好。”
  方怡捏捏邱洁如的脸说:“怎么会呢!谁让我是你姐姐呢!谁都有幼稚的时候。走吧。”
  两个人亲热得勾肩搭背一起往楼里走,邱洁如忽然停下来认真说道:“方姐,那天的事算咱俩的个人秘密行吗?”
  方恰怔了一下,笑着伸手刮了邱洁如的鼻子,“小小年纪,很老练嘛!这种事还用你交代吗?这种事,隐瞒就是美德嘛。”
  唐龙看见邱洁如和方怡说说笑笑一起进了办公室,半天没反应过来,张着嘴傻站着。
  方怡朝高背靠椅上一躺,“你们小两口作为A师的特使,我作为A师第十任师长的女儿,本是一家人。你们需要什么,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
  唐龙道:“方姐,我们想让你帮我们找一种东西。据我掌握的材料,世界上最著名的电子计算机集团,为竞争市场份额,都投入巨大人力物力搞病毒软件的研制与开发……”
  方怡面有难色地打断道:“你这个情报我还没听说过,本公司从来没有想过这种歪点子。不过,我很想听听你讲讲这种所谓世界潮流。”
  唐龙愣了有一会儿,才继续说道:“这种软件的发展,为西方的军事革命提供了新的思路。西方经济、军事大国,为了至高无上的国家利益,都从大的电子集团,购进了这种软件系统。”
  方怡道:“你可以到信息工程研究所去问问,他们或许有这种东西。”
  唐龙说:“我们需要的是一种近一两年才出现的新的软件病毒,这种病毒可以通过电磁波传播。”
  方怡说:“我还没见大财团用这种秘密武器引发商战的报道。你这种说法有点耸人听闻。”
  唐龙道:“这就好比世界上已经有十几个国家已经拥有了核武器,却没有爆发核战争一样。各大公司现在尚能和平共处,没必要冒这种风险,等计算机市场趋近饱和的时候,这场决定生死存亡的病毒大战就不可避免了。”
  方怡站起来说:“这个问题就探讨到这儿。唐龙,你想不想脱军装?”
  邱洁如说:“方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唐龙说:“方姐的意思是说她给我留了一个中层部门经理的职位。”
  方怡说:“那是你以前的重量,现在你要脱军装,我们公司可以聘你当负责国际战略研究的总经理助理。你小三十了,还没混到正营,留在部队前途不大。”
  邱洁如说:“方姐,你那也是老皇历了,如今唐龙是红军司令助理,相当于正团。如果能打赢这场演习,回来后至少能兑现个副团职。”
  方怡默默点点头道:“怪不得你这么卖力游说。你们这些中国男人呀,官本位的观念太顽固了。中国的经济将来肯定要成为一切一切的主导,眼光要看远一些,唐龙。”
  唐龙说:“方姐,这件事,等演习以后我用半年时间观察观察再作答复,你看怎么样?”
  方怡道:“朱海鹏和你,都是我从商以来遇到的独一无二的人才。我们公司,博士就有七十九个,硕士成堆,可惜都没你们这种战略眼光和创造性头脑。你在部队不得志了,方姐随时欢迎你加盟本公司。”
  唐龙道:“谢谢方姐夸奖,我们还得去做一件很棘手的事,告辞了。”
  邱洁如急了,把唐龙拽坐下,“方姐,你就帮我们一次吧。A师这次再打不赢……”
  方怡笑着打断道:“这个忙我实在帮不上。我呢,非常愿意出一点力。我有一个朋友,是个用电脑写作的作家,花了三年写一部长篇小说,谁知玩了一回从美国带回来的游戏卡,软盘上染上了病毒。上个月他还让我找专家帮他解毒呢。你们要有兴趣,明天可以来取一下。”
  邱洁如嘟囔道:“一个破游戏盘,有什么意思,传又传不出去,染上了,那边又有计算机软件专家。”
  方怡问唐龙:“那件棘手的事是什么事?”
  唐龙说:“把高军谊的骨灰送到他家。刘政委和范司令中午走时,交代我要问问他家里有什么困难。困难肯定是一大堆,主要是他女儿又失业了。”
  方怡哀叹一声,“这件事听我爸讲了大概,高军谊走到这一步,与他女儿不争气有关。”
  唐龙摇头说:“军人的子女,考上大学的比率比大中城市低二十个百分点,如今当兵又不能提干,大部分团、师职干部要背子女的包袱。营连级干部已经开始皱眉头了。说句觉悟低的话,军人在为国家奉献,可谁为军人的子女奉献奉献呢?”
  邱洁如说:“方姐,高家母女也怪可怜的,从陕北迁来没两年,乡音都没变,在C市也没个亲戚朋友,那个小兰要是没个固定收入,堕入风尘是早晚的事,你看你们公司……”
  方怡长吁一口气,“公司不是慈善机构,从今年开始,我们只收有本科学历以上的人,这个规矩是我定的。她初中的成绩都一塌糊涂,差距太大了。”
  邱洁如央求着:“就这一个,照顾一下吧。”
  方怡说:“我要为公司三千七百个家庭负责。如果公司垮了,会有多少人生计无着?公司每年用于职员家庭生活困难救济的费用,就高达五十万。公司倒闭了,我们的女职员、职员子女将有多少个高兰,你想过吗?”
  唐龙说:“还是让她们搞自力更生、生产自救吧。高军谊又是畏罪自杀,师里也不好表示什么。方姐,明天上午我来取那个游戏盘。”
  两人出了昌达公司,拦了一辆出租去A师驻C市办事处取高军谊的骨灰。
  一上车,邱洁如就说:“你这个计划算是泡汤了。一个破游戏盘,能打仗?”
  唐龙胸有成竹地说:“这个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这个游戏盘,肯定有我们需要的东西。方怡真是个人物啊,做事滴水不漏。”
  邱洁如说:“你越说我越糊涂,能不能说清楚点。”
  唐龙说:“这种东西,属于最高级的商业机密,可以做,但不可以说。变成个毁了一部长篇小说的破游戏盘,就可以说了。”
  邱洁如恍然大悟,“原来她什么都懂,只是引导你说出要哪种啊。怪不得她能领导这么大的公司。不过,作为女人,她心肠也太硬了。说句中听的话都不肯,一个认识的人的女儿就要堕落了,她像是个冷血动物!”
  唐龙说:“方怡没有错。她这么说并非是没有同情心。谁都不是万能的上帝。师傅,找个布匹店停一下。”
  邱洁如问:“你要干什么?”
  唐龙说:“买块红布把骨灰盒包一下,要不太刺激她们了。”
  邱洁如抓住唐龙的手说:“你的心肠不错。”
  高家面临的困窘,同情心确实无法改变它。酿皮这种陕西风味的小吃,在一向以吃文化名世的C市,想站稳脚跟实在太难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养一方的风味小吃。桂玲摆的这个酿皮摊,显然已经支持不下去了。太阳从远处高楼群的夹缝里坠落的时候,小手推车上还有半尺多厚的酿皮和小半盆面筋。桂玲眼巴巴看着行人目不斜视地从小车旁走过,叫卖声越来越没有力气了。冬天,太阳一落,天立马就要黑,桂玲知道母女俩今晚和明早又得吃酿皮了,推着小车回了家。电话和微波炉已经作为行贿受贿的铁证被检察机关收走了,屋里又显出了几个月前的老样子。小兰正在对着镜子涂着大红色的口红。
  桂玲看看小兰新焗了油的披肩发,问道:“叫你做的面筋呢?”
  小兰说:“还在盆子里,我做不来,也不想做。天天吃酿皮,受不了。”
  桂玲看见女儿的一张血盆大口和两道妖里妖气的长眉,惊问道:“兰子,你这是要干啥?”
  小兰看看小车上剩下的酿皮,撇撇嘴,打开一个箱子,翻捡自己的衣服,“我已经十八了,已经有公民权了,我得找个活儿养活自己。”
  桂玲把衣服夺下来,合上箱子,“你爸已经死了,你还不听我的话?我不准你去。”
  小兰朝箱子上一坐,耸耸肩道:“这酿皮摊已经五天没赚一分钱了,靠你那一百五十块钱生活费,早晚要饿死的。”
  桂玲无声地坐在一把竹椅子上,埋头叹了一口气,“天冷了,到了春天会有人吃的。兰子,你千万不能去那种污七八糟的地方呀。”
  小兰跳下来,打开箱子,继续翻找衣服,“人想学坏,在哪儿学不坏。你放心,我不会轻易走那一步。这种青春饭也吃不了几年,都想嫁个合适的有钱人。学坏了,谁会娶你。”
  桂玲从来没有弹过小兰一指头,急得团团转,“兰子呀,这城里坏人多,进了那种地方,学坏不学坏由不得自己呀。”
  母女俩正在较劲儿,唐龙和邱洁如抱着高军谊的骨灰盒敲响了高家的房门。桂玲打开门一看,怔了怔,扑过去抱住骨灰盒抽咽起来。
  小兰扔下衣服,走过来说:“人都死了,哭有什么用!请进来坐吧。还哭。”
  桂玲擦擦眼泪,抱着骨灰盒,“同志,军谊好端端一个人,咋就死了呢?不是说演习不会死人吗?”
  邱洁如说:“还没有人告诉你们?”
  小兰说:“来人是来过了,问的都是王叔叔的事,掐了电话,抱走了微波炉,拿了存折,只说我爸牵扯王叔叔的事,已经死了。”
  唐龙把高军谊的遗书掏出来,递给桂玲说:“这是高军谊生前留下的,上面写得很清楚。”
  桂玲接过遗书,很难为情地说:“我,我认不得几个字,兰子,你给妈妈念念。”
  小兰接过遗书看了一遍,“没什么好念的,我爸是自杀,说是为我好,才接了王叔叔的钱财,对不起党,对不起军队。”
  桂玲哭喊着:“军谊,是我们娘俩害死了你呀!那一万块钱我不该瞒着你呀。你死了,我们娘俩可咋办呀?呜——”
  小兰走过来,夺过骨灰盒,放在碗柜上边,“就知道哭,部队来人了,你该和人家谈谈我爸的后事该咋处理。”
  唐龙又拿出一张纸递给小兰,“这是火葬场出据的死亡证明。高军谊的遗物,等演习结束清理后,再给你们送回来。今天,我和邱洁如同志就是专程来通知你们的。”
  小兰问:“就,就这么完了?”
  邱洁如说:“是的,这就是组织的决定。”
  小兰急了,“不能评个烈士?不是还有什么抚,抚什么金?我已经到街道办问过了。你们不能这样。”
  唐龙沉着地解释说:“高军谊是自杀,按规定不能评烈士,也没有抚恤金。高军谊本来还得承担刑事责任,因为他已经死了,才不追究了。这一点你们要清楚。”
  小兰说:“你们可别骗我们。我爸好歹当过副师长,当了二三十年兵,给我们这一张纸就算完了?他立过多少次功,你们都忘了?”
  邱洁如说:“他是畏罪自杀!他是为了你才堕落的!你怎么连颗眼泪都没掉呢!实在太不应该了。”
  小兰充满敌意地看着邱洁如,“你如今是上等人,说这话自然不知道腰疼。哭?哭有什么用?能哭来钱吗?三年前,他要是让我当了兵,如今我就和你一样了,我也会哭。算啦,没有别的事,请你们走吧。”
  桂玲骂道:“你个死妮子,说的什么屁话!你爸是犯了事才死的,我懂。犯了事,啥都没有了,没有了。是我害死了你呀——”
  唐龙艰难地说:“大嫂,家里有什么困难,你说一说,如果我们个人能办到的,一定……”
  小兰套上一件红毛衣,把小皮包一背,“你们就别假惺惺了。这种年代了,还能叫尿憋死不成?你们不走,我走。”说走就走,拉开门,冲进夜幕里。
  桂玲疯了似的追出去,“兰子,回来——兰子回来——”
  唐龙和邱洁如追到大门口,看见小兰坐了一辆出租车,很快淹没在都市的夜景中。
  万花筒一样的夜生活开始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一大早,方怡自己开着车,朱老太太拎了一罐甲鱼汤,带着两个孩子去看方英达。四个人一起走到住院部门口,遇见一个穿白大褂的老军医。
  老军医笑着迎上来说:“你们今天又带什么好吃的来了?”
  朱老太太揭一下沙锅盖,看见冒股热气,马上又用盖子压住,“老鳖汤,大补。”
  老军医说:“大补是大补,癌细胞吃了这好东西,闹起来更厉害。我不主张癌症病人吃这种好东西。”
  朱老太太呆着脸说:“你这话可不中听。”
  方怡解释说:“赵院长说的是科学道理。”
  朱老太太反问说:“科学?一口一个科学咋救不下他的命?他还有几天阳寿?家里又不是买不起这东西,山珍啦,海味啦,鱼翅啦,燕窝啦都吃,吃了好做饱死鬼,到那边也没人敢瞧不起。”
  赵院长讪讪地说:“大嫂说得有理,你快送去叫他喝吧。今天上午还要治疗。”
  朱老太大嘟囔道:“还用你交代,凉了喝起来一股腥气,不快点能行?”拉着两个孩子头里走了。
  方怡道:“老太太很倔,这只老鳖是她自己掏钱买的,昨晚又炖了一夜。”
  赵院长摇摇头说:“情况很不好。要让他十天后能去指挥演习,必须先保住他的血管。昨天化验血液里的癌细胞比例已经很高。我们准备今天给他做一次透析。”
  方怡忍着眼泪,低着头说:“只要能完成他最后的心愿,怎么治都行。”掩面走了。
  进了病房,方怡马上换了一张笑脸,走到病床前,“爸爸,你把眼睛闭上,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丫丫和龙龙吵嚷着,跑过去,一人一边,伸出小手捂住了方英达的两只眼睛。
  方英达笑道:“你们这几个小鬼头,搞什么名堂?快一点。”
  方怡把装进镜框里的大照片,举到方英达面前,说:“你们松开吧。”
  方英达睁开眼睛,愣怔片刻,伸出双手举起镜框,深情地仔细看着,喃喃道:“跟真人一般大小,比梦见的清楚多了。第一次见她,她就是这个样子。”
  龙龙倚在床边说:“这个阿姨好漂亮好漂亮,怎么没见过她呀?”
  方英达朗声大笑起来,“阿姨?你这个龙龙啊,这是你姥姥,你外婆。”
  龙龙摇摇头说:“不可能,外婆是妈妈的妈妈,可她比妈妈还要年轻,怎么能当妈妈的妈妈呢?”
  丫丫很老成地说:“你真笨,这是你外婆年轻的时候。每个人都有年轻年老,有生有死。老师教过的,你就是记不住。”
  方怡和方英达都笑了。
  朱老太太又端了一碗甲鱼汤,顺手在丫丫头上打个栗暴,“就你精能,薄嘴片子,话多。趁热再喝一碗吧。”
  丫丫很委屈地摸着头,咕哝道:“我又没说错。人就是要死的嘛,谁不会死?”
  朱老太太粗暴地把丫丫拽出病房,“走走走,啥话你都会说,看你能的,一个女片子家,缺教少养,讨人厌的。”
  方怡说:“朱大娘这是怎么啦?”
  方英达笑道:“朱大娘心细,嫌丫丫在我这个快死的人面前说了死字。”
  方怡说:“这几天,她都有点反常。也不问我朱海鹏的情况,常对丫丫发脾气。这个甲鱼还是她掏钱给你买的。”
  方英达放下碗说道:“是不是你说话不注意,伤了她的自尊心?你想想,想起什么,一定要给老人家道个歉。”
  方怡凝神想了一会儿,说道:“我没说什么别的。你被送回来那天,我心情不好,只对她说她生了一个好儿子,又把你打到医院了。别的,别的就没什么了。”
  方英达瞪了方怡一眼,“这还不够?你马上去把老人家叫过来,我给她解释解释。”
  方怡走到门口,几个医生护士推了一个小车拥了进来。
  赵院长取了口罩说:“方副司令,你要是没什么异常感觉,我们就准备给你做透析了。”
  方英达说:“只要保证我能去指挥演习,什么治疗我都配合。”
  两个护士一阵忙碌,把已进入麻醉状态的方英达抬上了小车子。
  朱老太太在楼道的一个僻静处对孙女讲了一番做人的道理后,拉着丫丫回病房,一边走,一边说:“以后可要记住了。”
  丫丫点点头说:“记住了。”
  朱老太太说:“背给我听听。”
  丫丫说:“不能说人家的短处,不能问人家的钱财,看生孩子要说孩子乖,看病人不能说生死。没记错吧?”
  朱老太太说:“还有,女孩子不能话多。”
  医生护士推着方英达过来了。朱老太太看着一个护士举着输液瓶、一个护士举着血袋,中间躺着满头白发的方英达,惊得张开大嘴,朝小车扑过去,“这,这是咋回事,好好一个人,说不行就不行了?”
  一个医生把她推到楼道边上,小车在几团白的簇拥下,急急朝电梯门移去。
  朱老太太说:“刚刚还喝了两小碗老鳖汤,咋就这么快哩?是不是真不该吃老鳖呀?”
  方怡扶着老太太说:“大娘,没事的,这是去手术室做透析,不会有事的。”
  朱老太太急急追着小车走,“姑娘,你可别骗我,是不是喝了老鳖汤不科学?”
  方怡说:“说没事就没事的,你放心。”
  两人带着两个孩子乘另一架电梯上楼了。
  朱海鹏、常少乐和江月蓉走到方英达的病房,看见一个护士正在把床单、被罩往地上扔,立马脸色都变了。
  朱海鹏颤着声音问:“方副司令员是不是住这间房?”
  护士戴着口罩,含含糊糊说:“是的,他不在。”
  “不在了?!”三个人同时惊叫一声。
  朱海鹏眼睛马上湿润了,一拳打在墙上,“我们来晚了。”
  护士取下口罩说:“我说的是他不在,不是他不在了,听清了吗?”
  常少乐拍拍胸口道:“谢天谢地。他不在病房,证明他还能走路。太好了。”
  朱海鹏问:“同志,请问他现在在哪里?”
  “你们是从演习前线回来的吧?”小护士抱着床单和被罩说:“首长一定要把演习指挥下来,为了保证他的身体十天后还能指挥作战,今天要给他做透析。你们要看他,明天再来吧。”
  江月蓉瘫坐在一个沙发上,“吓死我了。海鹏,看你的脸青的。”
  朱海鹏眉头紧皱着,“我和常师长回来,不就是为了能多见他一面。要是再也见不着了,要后悔一辈子的。”
  “哇——”常少乐大叫一声,从床头柜上把镜框举起来,“真是绝代佳人,怪不得老军长三十六岁丧妻,一直没有再娶。”
  朱海鹏咂咂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再娶还有什么意思。”
  江月蓉抿嘴一笑,“你们这些男人呀!哼!”
  朱海鹏说:“常师长,你入伍的时候,方副司令的夫人还在,好像在A师医院工作,你就没见过?”
  常少乐把照片靠墙放了,远远地端详,“我一个小战士,驻地离师部一百多公里,头疼脑热,连里卫生员就解决了,哪里能见得上师长夫人?可我们背后可没少谈论她。”
  江月蓉道:“你们那时候的小兵,胆子也够大的,师长夫人也敢背后议论!”
  常少乐笑道:“哪个时代的年轻人,都爱美。那时,师首长的夫人,差不多都在师医院工作,两大美人,师长和老政委各占一个。连里战士,谁见过这两大美人,比立个三等功著名多了。”
  江月蓉问:“你是不是后悔没有装过病?”
  常少乐道:“这倒是没有。我们连,除了连长、指导员见过她,战士只有赵小山见过。赵小山那年得盲肠炎,在师医院住了七天,还是师长夫人亲自主的刀。他出院回来,在全连人眼里一下子高大了许多。”
  江月蓉问:“这个赵小山后来怎么样?”
  常少乐淡淡地说:“当年就复员了。”
  朱海鹏说:“怎么就复员了呢?”
  常少乐看看江月蓉,神秘地一笑,“因为他说了不该说的话。政委夫人当时是护士长,手术时给师长夫人打下手。”
  江月蓉又追问说:“打下手也没什么呀。”
  常少乐一咬牙说:“割盲肠要备皮!这件事有损政委声誉。”
  江月蓉红着脸道:“这个政委也太霸道了。”
  常少乐道:“这是个红军出身的老政委,比他的夫人大二十四五岁,常抓不懈的工作,就是突然间到师医院查哪些人经常住院。第二年,政委夫人就改司药了。从此,下边只敢议论议论这位第一夫人。”
  朱海鹏说:“听说那个政委夫人还真有点什么事。”
  常少乐说:“事有没有,不敢说。七一年老政委病故。政委夫人就提出要和一位连指导员结婚。僵了半年没批准他们结,年底就让他们俩都复员了。听说他们的儿子就在A师。”
  来海鹏笑道:“这个故事有点意思。”
  朱老太太领着两个孩子走到门口,正好听到朱海鹏的笑声。老太太脸黑了,手抖了,眼红了,打雷一样吼一声:“海鹏——”
  三个人扭头看朱老太太。朱老太太二话没说,一巴掌打在朱海鹏脸上,把朱海鹏打个趔趄,跌倒在沙发上。
  方怡从后面蹿上去,抱住朱老太太,“你,你为什么打他?”
  朱老太太余怒未消,指着朱海鹏说:“他知道为啥打他。”
  江月蓉说:“大娘,海鹏做错什么了?”
  朱老太太骂道:“老娘说的话,你全当耳旁风了。我说叫你让着点,你就是不听!最先给我说是打仗,那也该狠点,也就算了。自家人跟自家人打,你逞什么能!他得了这种病,还能活几天?你就不能让他赢一回?”
  朱海鹏一句话没说,抓起军帽,大步走出病房。
  方怡搓着手说:“大娘,都怪我不好,没给你解释清楚。我那天也不是埋怨你们海鹏,我只是觉得他太用心打了。你怎么问都不问,抬手就打呢?”
  江月蓉翻了方怡一眼,“你们家的人,可真难侍候,打败了,你爹不满意,打好了,你又不满意。跟老人家说什么说!”
  方怡捶首顿足道:“我是一时气话,大娘是个多明白的人,怎么就听不出来呢?”
  江月蓉说:“你给老人家解释清楚吧。”跑出去追朱海鹏。
  常少乐说:“老人家,你确实错怪了海鹏。你养了一个多么好的儿子啊。他可是方副司令最喜欢的学生。”
  朱老太太伸出右手看看,“你们都说我打错了?可他为啥总要吃尖呢?这不好,以后日子还长,出头的椽子先烂。”
  方怡说:“大娘,我爸这次住院,与海鹏没什么关系,是海鹏和这位常师长他们的对手太不争气,我爸是生他们的气。”
  朱老太太看看常少乐,“大兄弟,你是海鹏的领导吧?海鹏太要强,你要多批讲批讲他,磨磨他的棱角他的刺。活人难呢。”
  方怡说:“大娘,海鹏他们还要再打一场,我带你去找他解释解释,要不太委屈他了。”
  朱老太太收拾收拾桌上的碗说:“打错了就打错了,又不是第一回打错了。娘打儿子打错了,他还能不认我这个妈了。这件事你们别管,连这点屈都受不了,还能干啥大事。”
  常少乐走过来对方怡说:“小三,见了你爸,就说我们来过了。这是一位好母亲呀。”
  方怡苦笑一下,没说话,坐在沙发上发呆。
  常少乐找到停车场,看见朱海鹏和江月蓉已经在吉普车上,上了车说道:“海鹏,你妈可真是个好母亲呀。”
  江月蓉指指朱海鹏左脸上的几个指印,“老太太的手可真狠,看来是真生气了。”
  朱海鹏吐口长气说:“她右手纹是断掌,又做的体力活儿,当然有力气。她一巴掌能把我打倒,可见她的身体不错。可惜没把钱留给她。”
  江月蓉笑道:“说你是个好儿子,你一点也不谦虚呀。住在将门巨贾府上,要钱干什么?”
  朱海鹏叹道:“老娘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留点钱好应急。”
  常少乐说:“海鹏,你今天受了委屈,找个地方喝两盅,给你压压惊。”
  江月蓉灵机一动,指着三个人身上的作战服说:“穿着这身衣服,出现在酒馆里,晚报恐怕要登爆发战争的新闻了。”
  朱海鹏说,“我今天确实想喝点酒。”
  江月蓉说:“今天的日程只是探视方副司令的病,不知两位首长肯不肯屈尊到寒舍去消磨半天。有酒,有咖啡,有音乐,有战争影片……”
  常少乐说:“还有殷勤漂亮的女主人侍候,我当然很愿意。”
  朱海鹏扭头和江月蓉对视一下,“师座当然愿意,主要是用不着掏钱埋单。”
  吉普车带着一车笑声,出了军区总医院的大门,拐向通向C市的高速公路。
  江月蓉既然已经和方怡达成协议,这顿家宴自然就被她看做是和朱海鹏之间“最后的晚餐”。丰盛、多彩、悠长,是江月蓉为这顿饭定下的目标。江月蓉用于采购的时间,恰恰够播完一部美国战争片《野战排》。江月蓉把十几个菜做出来,《日瓦戈医生》已播放了一半。家宴开始,已是下午三点钟。常少乐酒足饭饱打个嗝,中央电视台已经开始播放每日城市天气预报了,这才意识到他这盏灯泡在这个温馨的小家里已经照耀得太久了,站起来说:“海鹏参谋长,我以师长的名义命令你,帮助女主人打扫战场,我八点钟还要接见一位重要的客人。”
  朱海鹏一直摸不清江月蓉的底牌,不知江月蓉是否愿意他单独留下,看一眼江月蓉说:“常师长,这个光荣任务还是咱们俩共同完成吧。”
  如果把常少乐也留下来,和朱海鹏的情感史从此就终结了。自己主动提出设这个家宴,难道没有别的用意?单独留下朱海鹏,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心里还在矛盾,嘴却很快做出了选择。
  江月蓉说:“在C师的时候,常嫂子给我夸几回常师长在家里的模范表现。你朱海鹏怎么样,我还没见识过,譬如,能不能把碗洗净。”
  常少乐取了帽子冲朱海鹏做个鬼脸道:“客随主便,你就挣回表现吧。”后退着拉开门闪了出去。
  八点钟,常少乐坐出租回到银河宾馆。方怡已经在三号楼门口等了多时了。
  常少乐打个酒嗝说:“小三,你怎么来了?”
  方怡说:“我刚从医院回来,想请朱海鹏回去看看他妈。老太太已经明白打错了,也想见见她的好儿子。他呢?”
  常少乐狡黠地一笑,“那个老太太这个时候可不会放下当妈的架子,看得出她也敢用针在朱海鹏背上刺上精忠报国。恐怕是有的人想见见朱海鹏解释解释吧。”
  方怡伸手打了常少乐一拳,“你还是个长辈呢,没老没少的开玩笑。我想见他,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吧?我站在人民广场喊三声:我要嫁给朱海鹏!也不会受到什么谴责吧?”
  常少乐说:“好好好,我斗不过你。你爸做了透析,情况怎么样?”
  方怡说:“好多了。医生说,要是不过分劳累,估计能熬到春节。朱海鹏呢?”
  常少乐说:“军区几个头儿都希望我们拿出新东西,海鹏下午又去通信团了,说是又做什么实验,今天回不回来难说。”
  方怡用狐疑的目光仔细看着常少乐,迟迟疑疑地说:“你可别骗我!常叔叔,你要想喝朱海鹏的喜酒,千万可别把我惹恼了,到时候我可敢把你的啤酒换成马尿。”
  常少乐拍着胸脯说:“我怎么会骗你呢?你如果能和朱海鹏重修旧好,常叔叔又会高兴得大醉三天。”
  方怡说:“好,我信你一回。我知道,你和那个朱海鹏,都很看重那个江月蓉,觉得她才是贤妻良母坯子。我爸也说我少了点女人的温柔和贤慧,长成这样了,也改不了。方便的话,请你告诉朱海鹏一声,他娘和他女儿住在我家的事,早就公开了。这件事舆论已有一些猜测和评价。我呢,一开始就是把朱大娘和丫丫当亲妈亲女儿看。这要是突然间朱海鹏和别的什么女人结了婚,我的形象是不是要黯淡三分呢?”
  常少乐怔了好一会儿,“朱海鹏绝顶聪明,既然没让他妈和丫丫搬出去,肯定把什么都考虑到了。你说呢?”
  方怡笑笑,“但愿如此吧。我回去了。”
  常少乐说:“小三,你稍等一下。”转身进了楼,再出来时,手里多个信封,“这是朱海鹏要交给他妈的东西,上午出了事,没交成,你顺便带过去吧。”
  方怡接过信带上走了。车到一个十字路口遇到了红灯,方怡拿起信封看,发现封口还是湿的。过了十字路口,她把车停到路边,拿出手机,熟练地拨打了江月蓉的号码。通了之后,她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关掉手机,用两只手搓搓脸颊,盯着一盏路灯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朝左一打方向盘,随着车流走了。
  此时,朱海鹏刚刚把碗和盘子洗完,取下围裙,伸手捶着后腰说:“不干家务,不知道母亲们的伟大,几十年如一日这么干,可是个了不起的工程。刚才是不是有个电话?”
  江月蓉早换了衣服,像一只懒猫一样躇在沙发上看电视,画面上正好是前几年美国越战片的又一力作《生于七月四日》的著名片断,男主人公当着全家人的面做掏生殖器的动作,遭到他母亲的责骂,谁知掏出的却是一只导尿管,他像一个歇斯底里患者一样,快速转动轮椅,大声骂着粗话。
  朱海鹏瞥了几眼,评价说:“这种反战情绪,搞得太夸张了,根本没有反映出美国人的真实。海湾战争爆发前,美国有百分之七十八的公民都赞成对伊拉克动武。艺术家,永远是爱标新立异的。别看了。”
  江月蓉关了电视,直起身子说:“电话铃响了一下,大概是打错了。”笑盈盈地看着朱海鹏,“先生,劳驾给我泡杯茶。”
  朱海鹏举手敬个礼说:“是,小姐。”泡了两杯茶,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叹道:“真不是个活儿,从这点看,留学生很让人敬佩。”
  江月蓉说:“海鹏,你知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做这顿饭,又要让你干这么多家务?”
  朱海鹏说:“无外乎两层意思,一呢,表明你是个合格的甚至是优秀的家庭主妇;二呢,对我这个人再作一些考察。我声明,累是累点,可我很高兴。”
  江月蓉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语说:“那只是你的理解。我是想把这一天当成半辈子过。海鹏,真的,我很感谢你。你帮我洗了碗,给我泡了茶,我在天涯海角想起来,会觉得很幸福。”
  朱海鹏看见江月蓉的脸颊上滚过几颗晶莹的泪珠,问道:“你,你怎么了?”
  江月蓉说:“如果有一天,我突然从你身边消逝了,永远消逝了,你会想着我吗?”
  朱海鹏站起来,又不敢碰江月蓉,走到江月蓉对面说:“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啦?尽说些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吓我。”
  江月蓉抹了眼泪笑道:“对不起,我想起方副司令和他那个漂亮妻子了。一个女人,能被一个优秀男人这样爱几十年,该知足了。”
  朱海鹏说:“我想我也能做到。”
  江月蓉仰起狂放热情的脸,喃喃道:“我什么也不怕,真的什么也不怕!我从来没有屈服过,从来没有。可是,我总是优郁,犹豫,一个是心理,一个是行动。有什么恶果?可能什么也没有。我确实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呀!”
  朱海鹏伸了伸手,又缩了回去,“你,你……”
  江月蓉继续自顾自地说:“我为什么就不能狠一点?我想那么多干吗?我多羡慕她呀,父亲病危,还能冷冰冰谈生意!”
  朱海鹏伸手摸摸江月蓉的额头,“你没发烧嘛,怎么尽说胡话?”
  江月蓉紧紧抓住朱海鹏的手,喘着气说:“海鹏,我说的不是胡话。我还有勇气想,有勇气做,真好!上一次你来,我就……不晚吧?你说呢?你心里没有笑我吧?你想不想到,到卧室……看看。千载难逢,你不,不要对我说……不。”
  朱海鹏呆住了。他觉得再说什么都成了多余,站起来,把江月蓉牵起来,伴着钢琴曲,慢慢走进卧室……
  卧室安静了下来。江月蓉抬起手擦擦眼泪,把头埋在朱海鹏的胸上,感叹道:“三年半了,没想到我还会做!这一下就没什么遗憾了。”
  朱海鹏接道:“我也没想到第一次就成功了。我们确实耽误了很多时间。演习结束,我们……”
  江月蓉抬手捂住了朱海鹏的嘴,“我们不是已经犯规了吗?感觉很复杂,我还想这么过一段。”直起上半身,俯看着朱海鹏,“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一问,你一定要说真话。”
  朱海鹏双手交叉,枕在脑后,点着头说:“你尽管问,再尖锐的问题,我都会正面回答。”
  江月蓉说:“如果没有我,你认为你和方家三小姐重组家庭的可能有多大?”
  朱海鹏怔了怔,“我对她有过好感,这些年相处得也不错。我认为现在已经用不着讨论这个问题了,前提变了,我已经有了你。”
  江月蓉托着腮想了想,“基本上算个诚实的回答。下一个问题实际上更尖锐。你想没想过,娶我这样一个有特殊身分的女人,对你的蒸蒸日上的前途有没有什么不利?”
  朱海鹏瞪大了眼睛看看江月蓉,“我一点也不想隐瞒我的思想,可我不知道这对我们一起生活有什么不利影响。如果我没想过这些,我不像个快四十岁的男人了。我选择了你,这足以表明了我的基本立场。”
  江月蓉怪怪地笑笑,“这个回答,我不是很满意。不过,我也不准备逼你回答个一清二楚。我再问你一个假定性问题,你不要说这是恋爱中少女才玩的游戏,你愿意为了我,放弃你在社会上已经得到的一切,跟我一起去一个地方隐居,平平凡凡地过下半辈子吗?”
  朱海鹏感到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换了个睡姿,说:“我不是一个爱情至上的人,但我又是个可以做到爱情专一的人。年近不惑,真不知该怎么回答你这种少女式的提问。我想,你说的那种生活对每个人都有魅惑力,想象一下,我也觉得那是一种美。你问的问题实在太刁钻了,我希望今后我们还是少探讨一下这种问题为好。”
  江月蓉平躺了下来,哧哧笑道:“你放心,今生今世我再也不向你提这些问题了。我曾经很爱情至上过,所以才提出了这些傻问题。十点多了,我是真心诚意想留你在这儿过一夜,可又不得不催你回去……哦,你穿衣服速度可真快!也不想想……算了!你快点回去吧!”
  朱海鹏整整军容说:“日子不是还长嘛。”
  江月蓉黯然道:“是的,日子还长。我一点也不想动,乏透了。你把门锁好,自己走吧。”
  朱海鹏轻手轻脚掩了一道门、锁了一道门,走了。
  江月蓉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喃喃一句:“为什么不留下来——”两颗晶莹透明的泪珠儿,慢慢从两只忧郁的大眼中长出来,滚入双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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