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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一波三折,持续了五十四天的“二○○○对抗军事演习”终于画上了句号。
  方英达和陈皓若乘一架直升机在小凉河上空盘旋了一圈又一圈。战场早安静下来了,只有四处冒出的黑烟在娓娓讲述着,讲述着刚刚结束的一场厮杀。方英达将脸紧紧贴着玻璃,仔仔细细地看着,凝神静气地倾听着。六十三年历史的可以纪念的瞬间,穿破了物理的时空,在方英达宽阔无边的心理时空中飘移着,似有无形的丹青妙手,巧妙地移动着这些瞬间,渐渐地,这些瞬间组成了一幅色彩斑斓的长卷。四岁时倚在母亲怀里坐在一辆破旧吉普上从漱沪战场撤离时听到的隆隆炮声;南京沦陷前,乘驳船西去时,扬子江上的桨声灯影;宜昌战役后,父亲送给他的那把山田规一中佐佩戴过的军刀;从重庆到济南,伴他度过七十三天的清嘉庆年间刊印的《孙子十三章》;济南日租界艺妓们华丽的和服;击毙张灵甫的孟良崮恶战;生俘杜聿明的六十万胜八十万的战争奇观;再过扬子江时的万炮齐鸣和千船竞帆;重进大上海的惊奇和陌生;跨过鸭绿江时军列的轰鸣;无名川的拉锯式激战……全部出现了,与眼前的景象重叠了。方英达有些激动,喃喃道:“可以瞑目了,可以瞑目了。戎马一生,痛快,真痛快!再低一点,再低一点。”
  河两岸到处都是睡着的战士,睡相千姿百态,有的手里还端着饭碗,有的嘴里还噙着压缩饼干,有的怀里抱着磕碰得不成形的水壶。刘东旭带着一干人,解着背包挨个给战士盖被子。
  方英达和陈皓若在战士们中间走着。
  陈皓若质问刘东旭:“为什么不把帐篷搭起来?这要冻病多少人,你知道吗?”
  刘东旭搓着手说:“军长,我们没有经验,让大家歇一会儿,这一歇,就再也叫不醒了。”
  方英达面带笑容说道:“战争年代,这种事经常发生。他们恐怕三天三夜没合眼了吧?”
  刘东旭强打精神说道:“个别部队已经有八十个小时没休息了。”
  陈皓若弯腰拉起一个战士,喊着:“醒醒,醒醒!”战士打着轻鼾,身子东扭西斜。陈皓若一松手,战士像一摊泥一样溜在地上了。
  方英达大口大口喘着气,指着天上的太阳说:“下午三点前,地气上升,睡在外面不要紧。叫醒他们也,也不难。只要听到枪、炮声,一个个马上会醒过来。”扶着一棵树,撑住了身子。
  陈皓若和刘东旭连忙过去扶住方英达,连声喊:“方副司令,方副司令。”
  方英达摆摆手,坚持着往前走,“不疼了,不疼了。人要死的时候,百病都没了,连肠子里的污秽,都要排泄干净。你,你们没听说过?英明呢?这叫清清白白的来,干干净净的走。”
  刘东旭上前扶住方英达,朝前一指,“就在前面那棵树下。”
  方英达一甩胳膊,“滚开!我自己能走。我不该过早松劲。我还要见见他们。”艰难地一步一步向前挪着。
  陈皓若低声对一个参谋说:“快把飞机弄过来,快!”
  方英达在离大树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看着和秦亚男合盖一条军被熟睡的范英明,突然间哈哈大笑起来,“好小子,你还挺能干!”他的左腿突然颤抖起来,他用力一拍左腿,“你给我站住,站稳了!你现在就想背叛我吗?我命令你,命令你再带我走,走,走。我,我要以,以第十任师长身分,对,对这个第二十八任参谋长说说话。带我走——”
  他又走了两步,像一座塔一样倒下了。
  方怡是在这天下午得到父亲病危的消息的。接到梁秘书打来的电话,她马上往家里赶。一进家门,看见朱老太太一边揽着一个孩子,坐在沙发上,地上放着一匹白布,梁平正在客厅里踱步。
  方怡问:“为什么不回来住院?”
  梁平说:“首长拒绝任何治疗,决心和他的部队在一起度过最后的几天。”
  方怡忿忿地说:“他拒绝治疗,你们就不准备治了?岂有此理!”
  梁平摇摇头说:“总医院张副院长一直在首长身边。首长的身体已经无法进行任何治疗了。他全身的血管都被癌细胞损害了,无法输进去任何药物。”
  方怡瘫坐在沙发上,双眼空洞无神,小声问道:“他,他还有多长时间?”
  梁平说:“多则五天,少则三天。已经通知你大姐二姐,他们下午从北京直接飞K市。你看还需要做什么准备吗?”
  方怡仰脸叹口气,“他说他看中了一片坟地,本来就不准备回来了。这白布是干什么用的?”
  朱老太太抹了一把眼泪,“按旧习俗,还得把老衣备齐。这位梁同志说,老司令肯定只想穿军装走,我只买了这点孝子布。”
  方怡拉过龙龙说:“咱们走吧。”
  “闺女——”朱老大太喊一声,“我这个老妹子也想去送送老司令,行不行?”
  方怡点点头,弯腰抱起白布。
  小英抹着眼泪喊着:“姑姑,让我也去吧,我也想看看方爷爷。”
  梁平说:“都去吧,都去吧。”
  朱老太太搬个凳子,喊道:“小英,上去把照片取下来。老司令最喜欢大妹子这张照片,拿过去,让他看个仔细,二三十年没见了,过了奈何桥,也好在那边相认。”
  方怡不忍听下去,抱着白布出了家门。
  傍晚,方怡带着所有家庭成员和四只鸽子赶到演习指挥部所在的大院。急匆匆赶到方英达住的那幢楼,方怡看见大姐和二姐全家都在楼底下的大厅里说话,心稍放宽了一些。
  方怡问:“爸爸现在怎么样?”
  大姐方恬说:“真是奇迹,他还能给秦司令和周政委汇报演习情况。”
  方怡问道:“他们也知道了?”
  梁平接道:“秦司令和周政委正在Y省边防团视察,直接飞过来的。你上去看看吧。”
  方怡上了楼,蹑手蹑足走到门口,把掩着的门轻轻推开一个缝儿,方英达的声音马上挤了出来,依然洪亮如钟,依然有着金属的质地:“总之,我认为超额完成了任务。最主要的功绩,是锻炼和发现了一批人才。你们也都不年轻了。”
  周政委接道:“可不是吗,老秦五十八,我五十九,都是近耳顺之人了。方针路线对了头,干部问题就是事业的关键。”
  秦司令道:“事实已经证明,范英明和朱海鹏考及格了,应该把更重的担子压给他们。老首长,你就放宽心走吧。”
  方英达摇摇头说:“可别这么叫。”
  秦司令说:“你在志愿军当团参谋长时,我就在二团当通信员,和你入伍时一样大,刚过十五岁,称你老首长,没错。”
  周政委说:“老方,我也不遮掩了。你对你的后事有什么意见,直接告诉我们吧。”
  方英达朝窗外一指,说道:“看见那个土岗了吗?我没几天了,我最清楚。你们觉得不为难的话,我想葬在这个土岗上。我最初的记忆,就是四岁时在淤沪战场听到抗日的枪炮声,最后的日子,又在主持这场演习。我想多看看这片土地。毛主席提倡火葬,我,我这个想法怕是违抗他的命令了。”
  周政委走到窗前看看那个上岗,说道:“苍松翠柏簇拥,一泓河水环抱,是个好地方。毛主席提倡火葬,是为子孙后代着想,不愿让太多的耕地流失。你住这里,是看山护林。老秦,你说呢?”
  秦司令笑道:“老首长,只怕还有其他原因吧?恐怕还为了嫂夫人吧?我在南京军区当师长时,就听说过你和嫂夫人的动人故事。你们发过誓要永生永世做夫妻。有这事吧?”
  方英达面带潮红,摇头摆手遮掩道:“都是路透社新闻,作不得数。我和淑娟都是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不信有前世,不信有来生。”
  秦司令说:“我尊重你的隐私,老首长。你戎马一生,从四岁开始,就在硝烟里熏,沤成肥,也比一般人的壮些。化作一股青烟飘走,不是可惜了吗?”
  三个人大笑起来。
  送走了秦司令和周政委,方怡急忙折回房间。方英达出了一身虚汗,颤着声说道:“小三,小三,给我喝支葡萄糖。”
  方怡放下包在红布里的相框,慌忙打开一瓶静脉注射用葡荡糖,倒进一个碗里,喂方英达喝了。
  方怡又要拿葡萄糖,方英达说:“不用了。爸一次只能喝这一支了,我的消化系统也开始背叛我了。最先叛变的是两条腿,这腰立场不坚定,像是也要当叛徒了。”
  方怡把方英达扶躺在床上,又用毛巾擦擦方英达的脸,“爸,你的腿,你的腰,你的胃,战功卓著,你就别埋怨它们了。”
  方英达重重地拍拍自己的腿,“不!它不应该倒下,它应该再坚持七十二个小时,我只要它坚持七十二小时,可它没有坚持住。它不是叛徒,也是懦夫,是懦夫我就瞧不起它。是的,它们战功卓著,可那只能代表历史,现在它趴下了,就该受到处分,就该挨骂!它应该像A师一样,站起来,站起来,站起来!”
  方怡心里再没有悲伤,充盈的只是尊敬、肃穆甚至是崇敬。她认真地看着父亲,丝毫也没有觉得这有矫情、夸大其辞的成分,问道:“爸爸,演习不是结束了吗?你为什么还要它们坚持七十二个小时?很重要吗?”
  方英达说:“很重要。我对最后用生命进行的这个战役,寄托很多,仅仅看一眼结果是不够的,远远不够!我应该像一个军人那样站立着,对我的近两万将士说:你们是好样的,我谢谢你们。我没有做到。我应该主持一个盛大的酒会,把我们的将领、功臣请来放松放松。他们在这荒山野岭待了近两个月。两个月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能打一次淮海战役。所以,我说它们过早地背叛了我,使这部交响乐,缺了一个完美的收束,缺少了一个华彩乐段。”
  方怡紧紧地握着父亲的手说:“谁说你主持不了一个为了凯旋而举办的酒会?爸爸,我相信你一定能!不能走路算得了什么!谁家的军规规定一个统帅不能躺在担架上检阅他的部队、主持盛大的酒会?!”
  方英达孩子气地问:“小三儿,你说我真的还能行?”
  方怡伸手捋着父亲已很稀疏的自发,动情地说:“爸爸,你能行,只要你有信心,你一定行。只要真心想做的事,一定能做到。这不是你对我说过的话吗?我们要把军区最好的演员都请过来,演奏家、歌唱家、舞蹈家,都请过来。让他们为你的红蓝两军将士,为那些英雄们演奏、歌唱、舞蹈。明天晚上,对,就是明天晚上,举办这个酒会。”
  方英达摇摇头说:“小三儿,来不及了。”
  方怡坚定地说:“爸爸,你要坚持住。我包飞机把他们接过来。明天,明天不正是月圆之夜吗?”转身抱起相框道:“爸爸,我在妈妈的像前起誓,一定要帮你完成这个心愿。”
  方英达动情地说:“小三儿,谢谢你。不要打开。她是来接我的,我知道。我现在还在战斗,不能让儿女情长动摇我的军心、瓦解我的战斗意志。小三,爸要留在这儿不走了。明年清明节,你把你妈从老家接来吧,我们一别就是二十六年,太长了。”
  方怡点点头说:“爸,我一定记住。”
  老大方恬,老二方丹,老大女婿,老二女婿,龙龙,丫丫都进了屋。朱老太太站在门口从缝隙中看了一眼方英达,叹息一声:“一头狮子一样的人,说不行就要不行了。”

  当天晚上,红蓝两军都接到了演习指导委员会的命令:各选派六十名代表,参加第二天晚上方副司令主持举行的盛大酒会。命令后面附加一个说明,要求女军人的比例不少于百分之三十。在此之前,两军官兵已经知道了方英达病危的消息。参加一个酒会,不用通知,而用命令的方式下达,已经传达出这个酒会庄严神圣的内容。谁都明白,这次酒会可能是戎马一生的老将军最后一次和他的部队见面了。因此,这一喜庆的事情,在两军都没引出溢于言表的欢乐情绪。两军对这件事都特别慎重。红军显然是把它当做一项特殊的政治任务看待的,专门召开了一个会议讨论这个问题。这时候,黄兴安已经回到指挥部,理所当然参加了这个会。黄兴安在会上提出由他留守,理由是大胜之后,部队心理难免有些松懈,心理一松懈,就有可能出现事情,当然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那种事情。黄兴安的心理,谁都明白,他是不想让一个生命垂危的人看见他后心里不愉快,大家也就同意黄兴安留守。
  散会后,范英明回到自己的住处,看见自己的房门大开着,秦亚男正在到处翻他换洗下来的衣服,往一个脸盆里扔。
  范英明没有做任何客气的表示,已经足以证明两个人对于个人情感问题,已经有了心照不宣的某种心灵契约,虽然两个人只在演习第一阶段逃亡的危急时分,在这样的一间小屋有过一次两厢都不情愿的长吻,但这个契约似乎已经不会有太大的实质性的改动了。范英明站在门边上,点上一支烟,一副悠闲的样子,看着秦亚男像个主妇一样在屋里忙碌。
  秦亚男一边收拾,一边数落:“我在北京养过一条狗,它也比你守规矩一些。养了十几天,它就懂得不能随地大小便了,排泄的时候,知道去卫生间。”
  范英明很受用的样子听着,突然坏模坏样地笑一下,假咳了一声,装作毫不留意地问:“是条母狗呀是条牙狗?”
  秦亚男开始没反应过来,从枕头里面抓出两只袜子、扭头问道:“什么母狗亚狗?”
  范英明说:“牙狗就是公狗,我猜你那条听话的狗一定是条公狗。异性相吸嘛!”
  秦亚男闹个大红脸,把手里的臭袜子朝范英明脸上一扔,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开始,我养了一条母猫,小时候特别好玩,养到第二年春天,我实在受不了它的叫声,一叫,准有别家的猫在外面应答,搞得像是在唱《天仙配》,只好把它撵了出去。”
  范英明说:“我问的是狗!”
  秦亚男说:“回家没个活的,心里总觉得空,就抱养了一只小狗。”
  范英明说:“狗也不是省油的灯。”
  秦亚男恶毒地笑笑,“属公的灯都不省油。它三个月的时候,我带它到宠物医院做了绝育手术。”
  范英明嘿嘿笑了起来,“原来你养了一个太监,当然很好调教了。”看见秦亚男伸手揭开褥子,僵了笑,扑过去,一把抓住一条军用内裤,嗫嚅着:“这,这东西就不用劳动你了。这个,这个……”
  秦亚男夺过军用裤头,朝盆子里一扔,端起来出了门,踩着月光,朝河边走去。
  在同一方天空中,在同一个月亮下,朱海鹏和江月蓉的独对要显得正式、艰难和生涩得多。蓝军对这个酒会的重视程度,体现在对内容的追求上,名额的分配,人选的确定,完全由常少乐在饭桌上一人确定了。常少乐强调的是:要把最英武的男军官、男士兵都选出来参加,要把全师最漂亮、最纯情的女军官和女战士都选出来参加。男女各二十人,另外二十个名额分配给各团主官和对演习有特殊贡献的人;着装和仪表,男的要学习朱海鹏,女的要学习江月蓉;男性都要刮脸擦皮鞋,女性,当然也包括女战士,都要略施粉黛。常少乐解释说:“这是给方副司令送行,要搞得庄重热烈,不能让他看见男兵蔫不卿儿、邋邋遏遢,女兵一脸菜色、毫无水气,要让他放心地走。”吃过晚饭,常少乐乘车出了指挥所,说是去选美,实际上是给朱海鹏和江月蓉腾出时间和空间。
  朱海鹏当然希望这个晚上就把婚姻大事彻底敲定了,可是第六感觉告诉他,这不可能是场速决战。果然,江月蓉像英国人初次见面一样,先谈起了天气。
  “今天的月亮真大。”
  “是的。”
  “不过,还不够圆。”
  “是的。”
  “可不是吗,今天是农历十四,明天是十五,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后天才是最圆的。”
  “是的。”
  “这边的四季不是特别分明,在北京已是数九寒天,这里好像还在深秋一样。”
  “是的。”
  “你怎么只说是的是的,是你心情不好?”
  “是的。因为你说的都是事实,傻瓜和聪明人都会说是的。”
  “是谁惹你生气了?但愿不是生我的气。”
  “我没有生气,也不敢生气。”
  “听说方怡要包一架飞机,把歌舞团的精英都拉来助兴,是真的吗?”
  “我也是听参谋说的。现在是旅游淡季,从C市到K市,上午有四班飞机,到机场买票都可以。”
  “方怡可真能干呢!”
  “是的。”
  “她对你,你对她,嗐……不过她确实太能干了!有钱有背景,还有色,当然是所向披靡。”
  “你好像话里有话。记得我已经回答过关于方怡的问题。从此我只会把她看成朋友。”
  “朋友?女朋友与那个什么有多大差别?她吸引你的地方很多很多。等你当了将军,我要想给你办个从军多少年的纪念活动,怕只能设个寒酸的家宴。”
  “你看我像是一个把承诺不当回事的人吗?”
  “唉,谁能说得清楚?我不是已经违背一次誓言了?我真的很害怕,害怕将来……”
  “你在偷换概念!你以为我真的浅薄到自以为功成名就了?我真的需要你这样的女人。你还犹豫什么呢?我真的愿意为了你承受一切。”
  “你别,别用手揽住我走。战士们看见了不好,你是司令,在全军也是出了名的人物,传出去对你不好,何况还是在演习期间。”
  “你错了!别说战士们敢不敢看,就是看了,我们一不违法,二不乱纪,传出去,只能是佳话。这月色多好哇!你看,这草地,踩上去跟海绵一样。我们坐一会儿吧。”
  江月蓉惊叫一声:“不——我害怕有蛇!咱们回去吧。”
  朱海鹏拉住江月蓉的手说:“蛇是需要冬眠的动物。坐下吧。”
  江月蓉甩开朱海鹏的手说:“别这样!方副司令病危,我们还是做点正经事吧。拉拉扯扯,实在太不应该了。”
  朱海鹏无奈地叹口气,跟着江月蓉走着,自言自语道:“我们走到一起会有多么美满,你难道看不出来?两个聪明可爱的女儿,性格、事业都可以互补。更难得的是,时隔那么久,那一次是多么完美呀。我知道你想得太多了。你可能认为我还可以在你和方怡之间做出选择。我早就做出这种选择了。是的,我娶了一个试飞英雄的遗孀,是要承受一些的,可我愿意。将军我是想做的,我自认为我是这块材料。我也知道外因是变化的条件……”
  江月蓉浑身打着颤央求着:“海鹏,你别说了,我都明白。请你再给我几天时间,好吗?”
  朱海鹏说:“今天不行吗?”
  江月蓉摇摇头,自己奔跑起来。月光下,她像一只底色墨绿、泛着白光的狐仙精灵一样,从草地上轻盈地掠过。

  大操场在金钱和权力的魔杖挥舞下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大工地,军车、民用车川流不息朝这里运送酒会所需要的一切物资,灯光、音响、桌椅板凳、吃的喝的、装点环境烘托氛围的,都运来了。需要用钱的,只用找昌达公司的财务部经理领取现金或者支票;需要人需要物的,只用总指挥赵中荣动动嘴或者打个电话就能办妥。下午两点多钟,会场布置已初具规模。跑道外侧,疏密有致地停放一圈这次演习中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型武器和各式各样的车辆,坦克车、装甲车、高炮、低炮、小炮、吉普车、大卡车、指挥车、测向车,品种全齐了。主宾台兼舞台是用舟桥铺成。跑道上,设置了六个物品供应站,军通信营二十四个女兵将在酒会上客串女招待。紧挨跑道,摆放四十余张各色各样的小餐桌,每桌配四把椅子。这些桌椅,几乎是清江、通圆两个县城家俱店的所有存货。三点钟,由演习指挥部信息处理中心八位女兵组成的接待组,开始在大门外迎接演习两军的指挥员和功臣。她们的任务是把本次酒会的主宾引导到为接待庞大的观摩团而装备起来的招待所,请功臣们到门上贴着他们大名的房间里稍事休息。赵中荣在迎来送往工作上表现出的驾驭能力、组织能力和创造力,让方怡这个见多识广的人也赞叹不已。
  方怡四处看看,回到大门口对赵中荣说:“赵处长,你在一个集团军抓训练,专业不对口,实在有点屈才了。”
  赵中荣说:“三小姐给我安排个合适位置。”
  方怡说:“在军界,你应该当大区的司令部办公室主任,在地方,你应该做省府秘书长。”
  赵中荣半认真半开玩笑道:“我的仕途的终点站就在这些地方啊?太悲惨了点。”
  方怡说:“你野心还不小哇!你计划把终点站设在什么地方?”
  赵中荣道:“如果司局级真是尽头,那也应该是外交部礼宾司。军界和地方的大总管不是还有中央军委办公厅主任、国务院办公厅主任两个站吗?”
  方怡咂咂嘴,“你瞄准的可都是肥缺呀!”
  赵中荣叹了一声,“这辈子怕是入不了你三小姐的眼了。再大的总管,也是侍候人的。好听一点说,也是衬托范英明、朱海鹏这些大红大紫花朵的绿叶。如此而已。”
  方怡认真看看赵中荣,“军界人物真多呀!看这么清楚了,还这么吃苦耐劳,恐怕是在学习越王勾践吧?”
  赵中荣笑了起来,“玩笑,纯属玩笑。三小姐何必当真呢?知足常乐,难得糊涂最好。你能给这种布置打个及格,我也就满意了。噢,主人们都到了。像是商量过的,说到一齐到,我又不会分身术,只好得罪一方了。”说着话,朝大门右边蓝军的车队跑去。
  常少乐打开车门,看到的就是赵中荣那张微笑着的脸,走出来看了看会场布置,忍不住夸奖道:“到底是赵处长,一出手就是档次。”
  赵中荣忙说:“请你多提意见,改动改动还来得及。”
  常少乐道:“我一个基层主官,怎么好对上级机关的工作评头论足呢?何况这种气魄已经把我镇住了,我只能欣赏。”
  赵中荣朝后边退了一步说:“常师长太客气了。请到住处休息休息吧。”
  常少乐扭头对朱海鹏说:“海鹏,我们过去打个招呼吧。仗打完了,又成了好兄弟。”
  明争暗斗几个月的对手,在大门口碰头了,眼睛里虽然都少了斗狠的杀气,猛然相见也难一下子搞出水乳交融、情同手足的感觉。左边常少乐、朱海鹏、楚天舒,右边刘东旭、范英明、唐龙,相距两三米远,都站住了,相互看看又看看,终于,常少乐先跨出一步,把手伸给刘东旭。六个人,十二只手紧紧握在一起。秦亚男抢占有利地形,拍下了这个瞬间。
  常少乐问:“黄师长呢?”
  刘东旭道:“渡河冻病了几十个人,家里没个主事的人不行。”
  常少乐说:“老黄是很有能力的一个人,摔一跤对他只会有好处。你们渡河一战,收获可不小啊!小伙子火力壮,出几身汗就好了。”
  朱海鹏和范英明也不说话,你打我一拳,我打你一拳,各打了七八拳,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常少乐笑道:“你们别打了,都是胜利者,还较什么劲儿。”
  楚天舒说:“范司令怕是对二比一的结果不服气。”
  唐龙反击说:“恐怕是朱司令难咽最终战败的苦果吧。”
  楚天舒讥讽道:“两次近乎不战而屈人之兵,一次自杀性惨胜,用不着专业裁判裁定。”
  朱海鹏笑骂道:“天舒,你整整大他十岁,就不能让着点?”
  范英明以训斥的口气说道:“唐龙,你比他少吃十年大米咸盐,就不能忍着点!”
  众人都笑将起来。
  方怡走过来说:“我看你们的内分泌系统都出问题了,一个个还跟乌眼鸡一样。你们没看迎接你们的人腿都站酸了吗?坐了几个小时的车,都去歇歇吧。”
  常少乐说:“三儿,你这回办得漂亮,到底是财大气粗,包的飞机到了没有?”
  方怡说:“你等着听歌赏月就是了。”走到江月蓉面前,“朱海鹏,借你这员女将半个小时,行吗?”
  朱海鹏说:“这是休息时间,只要她本人同意,做什么都行。”
  常少乐有点紧张,提醒道:“泄露秘密的事总不能做吧?”
  方怡亲热地揽住江月蓉的腰说:“我们女人家,不会谈什么军机大事,请你们放心。朱海鹏,你妈和女儿都在这里,你去看看吧。”
  两个人肩并肩穿过操场,沿着一条不宽的土路,向土岗走去。
  方怡开门见山说道:“今天是你给我二十天时限的最后一天,我要告诉你的是,五天前调令已经到你们研究所了。你们所已同意放你。”
  “我已经知道了,你很守信用。”
  “你消息蛮灵通。”
  “四天前,我回了一趟所里,林总告诉我的。可惜他们谁也不知道这纸调令是如何来的。你让我感到不可思议。在两千公里外,靠遥控竟能办成这种事!”
  “穷在闹市没人问,富居深山有远亲。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这种赤裸裸,真让人受不了。当今,有权或者有钱,什么事都能办,真让人受不了。而你,竟然拥有这两根魔杖,更让人受不了。”
  “我希望你也是一个守信的人。本来,我不想提示你了,因为你的固执和犹豫,我只好再找你一次。那天晚上你已经失信了,你肯定和他在一起!”
  江月蓉包斜着看看方怡,“一条活鱼放在案板上,还要蹦三蹦呢!告诉你,昨晚他又向我求婚了。所以,你没有资格指责我这些。”
  方怡笑了,“月蓉,我们不是在做交易!我真心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有我这样一个,如你所说的,握有两根魔杖的敌人,恐怕也睡不好觉吧?”
  江月蓉也笑了,“你并不是不可战胜的,只要我向你学到一着半式,就能战胜你,并不难学,学会自私就足够了。你爸在生命垂危时,你还没忘了我们的协议,我爸跌了一跤,我一直牵挂到现在。区别也就这么一丁点儿。可我做不来。”
  方怡道:“我一再说,这事我不会勉强你。其实,这件事做起来相当容易了。你明天上午和歌舞团的人一起到K市,下午可乘包机回C市。后天你可以做做你公公婆婆的工作,带走小银燕,并把一切手续办妥。你只用拨通我秘书的电话,她就会给你送去一个特大集装箱。三天后,你就可以到北京报到了。你要嫌铁路太慢,东西可以用专车直接运到北京。”
  江月蓉冷笑道:“你不要逼我!”
  方怡继续说道:“你如果不想和你爸你哥住一起,可以暂住到西三旗花园小区。那里有我的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刚刚装修过。你可以在那里暂住到分到房子那天。西三旗离二院,离航校干休所各有三站路,不算远。”
  江月蓉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我要是冒一次险呢?我要是下决心看看那个结果呢?我要是拿朱海鹏的前程压一宝呢?你又能怎么样?雇用杀手把我除了吗?我真的很想这么做。”
  方怡仔细看着大土丘,“我并不想阻止你。这是我爸自己选中的墓地。我已经派人去和清江县有关部门洽淡购买这个土丘一百年使用权的事。爸爸一死,也就没人有力量阻止我做我想做的事了。你也不要逼我。”
  江月蓉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我要是不爱他该有多好!我只会按我自己的意愿行事。”
  方怡淡淡说道:“我相信我们一定能成为朋友的。人一生总要做一些违背自己意愿的事。你用不着跟我学什么自私,想学习,随时都有机会。一周前,你们家又出了一点小事。你哥可能不想再拖累你爸了,割了一次手腕。”
  江月蓉拉住方怡说:“是真的吗?他要不要紧?”
  方怡说:“信不信由你吧。暂时不要紧,因为他割破的只是一根静脉血管。他们已经知道你就要调回去了。不管你做出什么选择,我都不会感到意外。演员们就要到了,我得去接他们。”
  江月蓉在夕阳里一个人仁立着,眼泪无声地涌了出来。

  酒会在黄月亮升起的时候准时开始了。方英达半仰半坐在一辆手术车上,在八名持枪卫士的引导下,沿着跑道,被男女两个中尉推到小舞台跟前。八名战士分列两行,把小车抬到舞台上面。
  陈皓若举手向方英达敬个礼,“副司令员同志,‘二○○○对抗演习’庆功酒会准备完毕,请您指示。”
  方英达挥了一下手,“可以开始了。”
  陈皓若转过身,朗声说道:“我宣布,庆功酒会开始。下面请,军区党委常委、军区第一副司令。‘二○○○对抗军事演习’指导委员会主任,方英达将军致辞!”
  方英达从女主持人手里接过话筒,拉家常一样说了起来:“我从不相信有什么上帝,也不会感谢他给我机会和你们见这一面。这种临终关怀,这种凝结着全体参战将士对我深深情感的临终关怀方式,把小鬼,那些接我走的小鬼吓跑了。遗憾的是,我这两条腿性子太急,先去马克思那里报到了。不能站起来讲话,有损军威,请你们原谅。”
  满场不停地响着哧哧的、低低的笑声。
  方英达继续说:“这次演习的得失,需要很好总结,这里我就不多谈了。我要说的,只有一个意思:太平盛世无弱旅,雄师才能保卫太平盛世。你们这次只是考了个及格。这个及格的成绩也来之不易。一个没有忧患意识的民族,是要被淘汰的,一支没有忧患意识的军队是要被消灭的。国家能不能顺利完成这次革命性的转型,军队是关键因素之一。这次演习的成功,只是一个起点,仅仅是一个起点。作为卫国戍边的军队,一定要牢记:落后就要挨打。我们现在是很落后的,一定要承认这一点。国家尚处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这支军队的定位也在初级阶段。噢,我扯得太远了。近两个月的演习,已经充分证明,你们是好样的。沿着科技强军、质量建军的道路稳步发展,这支军队一定还会创造出一番惊世业绩。对这一辉煌前景,我在九泉之下,也深信不疑。为了明天的辉煌,干杯!”
  方英达听完一首男女对唱《十五的月亮》,就被送回住处了。酒会进入了轻歌曼舞的时段。个性和个人情感渐渐地显露了出来。邱洁如像是为了补偿什么,谢绝了一切男性的邀请,像一根藤一样紧紧地缠住唐龙,而且越缠越紧,缠得痴迷,缠得旁若无人。一直当推土机手的刘东旭,不得不在一次碰面时,严肃地对唐龙说:“上尉,注意距离。”
  江月蓉和朱海鹏两个人都没下舞场,一直在一边窃窃私语,间或还有江月蓉夸张而放肆的笑声从那一片传出。方怡也没有跳舞,连看也不看朱海鹏和江月蓉,眼睛一直在观察和范英明跳了好几曲的秦亚男。舞曲换成《多瑙河之波圆舞曲》,方怡坐不住了,走到范英明和秦亚男的桌子前,说道:“秦小姐,借用一下你的舞伴好吗?”
  秦亚男见是方怡,一时有些慌乱,忙说道:“可以,当然可以。”看见方怡和范英明相拥着步入人群,自语道:“这个回答可不怎么样,怎么会出这种故障!”
  方怡问道:“对这支舞曲熟悉吗?”
  范英明说:“你就是用这首曲子教会我跳快三的,我还跳裂了你右脚的大脚指甲。”
  方怡说:“你的记忆力并不坏嘛。一场演习打下来,收获蛮丰嘛。”
  范英明道:“只能说战役的开局不错。”
  方怡问:“是不是快能喝喜酒了?”
  范英明摇摇头说:“还早。我只是从一些细小之处作出的判断,不一定准确。”
  方怡说:“告诉你一个绝密情报:你和朱海鹏可能很快走到正师的位置上。祝贺你。”
  范英明道:“这种事情,瞬息万变。”
  方怡问:“那好,问一个你能独立判断的问题:我和秦小姐,最大的差别在哪里?”
  范英明说:“都很好,都很优秀。”
  方怡道:“废话!总是有差别吧?”
  范英明说:“她不反对我吸烟,她爱养小猫小狗,我记得你好像从不洗我的袜子和内衣。”
  方怡哀叹一声:“多没劲的男人啊!”
  一曲终了,方怡丢下范英明,走了。
  实际上,江月蓉一直在暗中注意方怡。特意在公开场合表现和朱海鹏的亲密,无非是表达一种抗争和不屈的姿态。看见方怡已经离开,江月蓉失去了据做地支撑下去的动力,精神一下子委靡了。她只能按照预定的方案,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
  她去乐队那边点了一首《最后的探戈》,回到桌前说:“海鹏,我请你跳一曲探戈。”
  常少乐说:“好你个江月蓉,搞厚此薄彼,你不是说不会跳舞吗?”
  江月蓉道:“我只会跳这一种舞,前面可没演奏过探戈呀!”
  常少乐扑哧笑了出来,“逗你玩儿呢!我本来想借这个机会扫扫盲,想请你当老师。”
  朱海鹏一听乐曲响了,站起来说:“这种舞我也不熟;甩脖子踢腿的,我跟你吧。”
  江月蓉很投入地做着每一个动作,朱海鹏只是能踩着节拍跟下来。跳到中途,朱海鹏就觉得这支曲子有些古怪,似乎有什么阴森可怕的东西藏在音符中。曲终的时候,江月蓉用手撑着太阳穴,俯在桌上喘气。
  朱海鹏说:“这个曲子怪怪的,有点神经兮兮。你怎么啦?用力太猛了吧?”
  常少乐说:“这个曲子听上去确实不好。是不是脖子拧住了?”
  江月蓉说:“有点着凉,头疼,我回去吃药睡一觉就好了。”
  朱海鹏说:“我送送你吧。”
  江月蓉笑道:“你这个司令还是要照顾大多数,免了吧。”
  回到住处,江月蓉打开箱子,取出一叠纸和笔,坐在小桌前写了起来。
  海鹏:
  忘掉我这个求全、实际、懦弱的、还有点信奉爱情至上的女人吧。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在回C市的路上了。承方大总经理的美意,我和艺术家们乘包机返回,请勿挂念。
  受责任和义务的驱使,也为了对你对别人信守我的承诺,我才给你留下了这些文字。其实,最好的办法,应该是像一团雾霭一样,无声无息地从你的世界里干干净净地消逝。然而,我却答应了你要告诉你我走开的理由。
  我在这里先写下你追问过多次,在我心中已经呼喊了千百遍的三个字:我爱你!我爱你!这种爱无论从内容和深度上,都远远超过了我对天雄的爱。有位心理学家说,三十岁以上的女人才算真正成熟了。我信这种说法。正是因为爱和成熟,我才决定离开C市,回到远在北京的父兄身边。五天前,调令近乎一个神话般地飞到了研究所。这是我在认识你之前,曾用一年时间苦苦以求、终未获得的,算是命运之符吧。家父年迈体弱,哥哥是曾经红极一时的空军英雄,自他二十五岁起,他只能以轮椅代步了。早些年,哥哥还经常到一些媒体中,宣讲英雄主义之旨,正像我前两年到电视台以身为镜,匡正委靡、颓败之世风一样,炎凉世态经见一多,便知喧闹之后只能是虚伪了,从此闭门在家。可他除了满脑子的飞机知识外,别无所长,日子已久,又郁闷成病。所幸家父身体尚好,多年来一直由他照顾哥哥。我呢,实际上一直是在做为国尽忠的事情。岁月终不饶人,家父一月前为哥哥取药,差一点摔骨折了。今天我又得知,哥哥一周前为了使年迈的父亲解除因他的残缺而多出的劳役,尝试了一次割腕自杀。这个世界上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两个男人,就在这样的生存状况中。我选择回京,原因之一,算是血脉的召唤。
  我必须坦白地向你承认,我决定走的更重要的原因,是逃避爱的责任。愈发现爱你至深,愈觉得只能逃避。你我都不是普通的人。一个前途无量的你,娶一个烈士遗孀、一个被方方面面精心雕琢了三年的、算是楷模吧,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社会给我的荣誉太多了,多得我也只能采取这种方式逃避。至少,我得逃到一个不熟悉我这段历史的空间中。我实在太累了。如果不是认识了你,去年底我可能就被授予全国三八红旗手荣誉称号了。我执意不让上报我的先进事迹材料,才没再背上这一项荣誉。理由并不是因为我那时看穿了什么,而是发现了爱上你的可能,觉得不配再当这种样板人了。
  有句歌词这样唱: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难忘怀。这也是我想对你说的话。二十九岁,我失去了天雄。受少女浪漫惯性的驱使,我曾当众发誓终身不嫁。正是我的这句誓言,使我得到了许多实际的利益,譬如不用交出半套房子,譬如调职调级评职称的优先或提前。同时,也给了我满足女人虚荣心的机会。如果我嫁给了你,不是要连本带息地偿还吗?我还不起。所以,我只能逃避。我今年只有三十三岁呀!我感谢你,是因为你让我看到了重新回到正常人行列中的可能。确实如你所说,那是一个不肯说出来让人分享的迷人夜晚。现在,惟一使我后悔不迭的是昨晚没有在那面草坡上重温那种美妙。无论你将来作为将军,无论我将来作为一个常人妻,那都会是人生的一段华彩乐章啊!我好后悔!如今,《最后的探戈》已经跳过,也只有存下这份遗憾了。因为我已经把和你的这段凄艳美丽的爱,视作了无法复制的绝唱了。
  一位朋友说,英雄主义、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近些日子,我曾努力地对现实进行过抗争,可我失败了。我五体投地地承认,这是一个方怡这样的人成为主角的务实的时代,爱情的物质性成为男女关系主导的时代。我真的不愿意成熟,成熟了就是这样。然而我已经成熟了。方怡是爱你的,我看得出来,虽然站在前浪漫主义者的立场上看她对你的爱,有点不太纯净,但它确实是一种情感,真实的情感。你只有和她结为秦晋,才可以想望春秋五霸、战国七雄的辉煌。从哪方面看,这都是你的一条坦途。
  或许你会笑我根本没有读懂你的内心世界;或许你在骂我是个逃兵,没有去承担创造爱情的责任和义务,我都不想反驳。我只希望你把我做的这一切认定为出于爱。
  是的,我很不想离开你。不过,我又想,你我之间存在这么巨大的空间之隔后,我们不是更能看清这种爱情的色泽吗?请别误会我是在诱惑你继续走别人已经作出定评的邪路。我只是对自己尚存一些信心,能为你最后终于厌倦主角的所有嘈杂后,整出一方你能满意的慈园。我会在北京一如既往地用我的心关注你的一举一动,包括你可能会进行的新的爱情战役。
  最后,我还想对你说:我爱你!
  月蓉匆匆
  后半夜,方英达的生命走进了间歇式昏迷状态。陈皓若、童爱国和红蓝两军的将领,都在方英达住的那层楼上,准备聆听方英达的临终遗言。方英达的三个女儿和两个在任女婿,也守在门口,等待着那个时刻。朱老太太在一个房间里,指挥着三个女军官在为方英达的子女们赶制孝服。
  后半夜就这么度过了。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其他方面的工作依然按照日程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吃过早饭,歌舞团的演员三五成群拎着自己的乐器或者行李,朝大门口走,送他们去机场的大客车已经在外面操场上等候了。
  江月蓉背着旅行包,手里拿着信,满院子寻找合适的送信人。绕到一个花坛边上,她听见了唱儿歌的声音:“你拍一,我拍一,一个小孩驾飞机;你拍二,我拍二,两个小孩卖红薯;你拍三,我拍三,三个小孩吃饼干;你拍四,我拍四,四个小孩在写字;你拍五,我拍五,五个小孩在跳舞;你拍六,我拍六,六个小孩看玩猴;你拍七,我拍七,七个小孩抓公鸡;你拍八,我拍八,八个小孩戴红花;你拍九,我拍九,九个小孩偷喝酒……”
  江月蓉看着两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忘情地唱着儿歌、做着游戏,不忍打断,等到儿歌唱完才弯腰问道:“丫丫,你还认识阿姨吗?”
  丫丫说:“你是江阿姨,银燕妹妹呢?”
  江月蓉拍拍丫丫的头,“丫丫真是好记性。你是龙龙吧?”
  龙龙歪头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叫龙龙?”
  江月蓉拉过丫丫说:“丫丫,阿姨请你这位少先队小队长帮忙送封信,我想你一定能完成。”
  丫丫说:“我肯定会的,你要是要把信送到月球上,要等我当了宇航员才行,我的鸽子飞不了那么高。”
  江月蓉笑道:“这封信是给你爸爸的。我有两个条件:第一,必须在二十分钟后再送到他的手里;第二,不能让第二个人看到这封信。你能做到吗?”
  丫丫接过信说:“我没有表,不知道二十分钟是多长时间。”
  江月蓉说:“你们数数,数够二十个一百,再开始执行这个任务,好不好?”
  两个孩子拿着信,小声数起数来。
  江月蓉直起身,朝远处的大楼望一眼,毅然走出院子。
  两个孩子认真数完二十个一百,走到大楼下,相互耳语了一会儿。龙龙一跛一跛跑上楼,无言地拽拽朱海鹏的袖子。
  朱海鹏低头问道:“龙龙,有什么事?”
  龙龙把朱海鹏拉到楼梯口,小声说道:“朱叔叔,你见到丫丫姐姐就知道了。有个姓江的阿姨给你的信在丫丫姐姐手里。”
  朱海鹏掏出信看了一页,厉声问道:“丫丫,江阿姨呢?”
  丫丫说:“江阿姨二十分钟前走了。”
  朱海鹏说:“为什么现在才送给我?”
  丫丫说:“江阿姨要我等二十分钟,我要守信用!”
  朱海鹏跑到大门外,只看到个空旷的操场,昨夜这里的繁华已无迹可寻了。他朝东南方向奔跑几百米,手搭凉篷一望,除了山就是树,除了树就是山。一辆吉普车从院子里开了过来。朱海鹏像一只猎豹一样,几个蹿跳,截过去,大声喊道:“停车!”
  司机问道:“什么事?”
  朱海鹏说:“你下来!”
  司机说:“朱司令,我是A师小车班的,奉刘政委之命,执行任务。我又没有违章。”
  朱海鹏说:“少啰唆,让你下来你快下来。”
  司机说:“我不下来。”
  朱海鹏粗暴地拉开车门,一把把司机拽了下来。坐在后排的一个中尉,翻到司机座位上,说道:“你是首长,怎么能这样呢?”
  朱海鹏说:“我借你们的车用用,回来我对范司令和刘政委解释。你也下来,下来。”
  中尉嘴里说:“好,好,你把他扶起来。”看见朱海鹏一松手,一踩油门,“小田,快点追车!”
  朱海鹏大骂道:“混账——”也追了上去。
  常少乐在后面喊道:“海鹏,你疯了,快点回去。”
  朱海鹏挥着手中的信,“怎么能这样?说走就走?”
  常少乐问:“什么走不走?”
  朱海鹏说:“江月蓉调到北京了。不行,我得把她追回来。她走的理由莫名其妙。我不怕,我怕什么。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得追她!”
  常少乐吼了一声:“朱海鹏!你给我冷静点!小四十的人了,轻重缓急你不懂?方副司令醒过来了,醒过来没看见你,要我们找。你去追吧,追吧。方副司令有话对我们说。”
  朱海鹏把信装好,摇摇头说:“她已经下了决心,追上也没用。”
  常少乐说:“你知道就好。你要不想让你的后半生一塌糊涂,你就认了吧。月蓉可真是个识大体的好女人。可惜你无福消受。快走吧。”
  病房里已经站了七八个人。
  方英达看见朱海鹏进了屋,说道:“齐了。现在我很清醒,有几件事该给你们说说。再不说,恐怕就没机会了。我死后,丧事从简。战士们要送送我,我不反对。但我有两个要求,第一,不准哭,军人,从来就是流血流汗不流泪,哭哭啼啼,成什么话?第二,不要放哀乐,我不喜欢听,要放就放军歌吧。我戎马一生,没有任何积蓄,对三个子女,没留下任何遗产,遗言只有两句话:认认真真做人,兢兢业业工作。小三和朱海鹏留下,你们出去吧。”
  屋内只剩下三个人了。朱海鹏有点紧张。
  方英达轻轻地叹了一声,“我膝下无儿,一直把小三当儿子养哩。小三也算争气。海鹏,我只想让你答应我一件事:永远把小三当成你的亲人看。你全面,有眼光。小三有你的支持,我就放心了。方家四代人,由商到兵,再由兵到商,走了一个轮回。你能答应吗?”
  朱海鹏说:“我答应你。”
  方英达满意地笑了,“很干脆。小三儿,把你妈请出来吧,我想单独和她待一会儿。”
  方怡把红绸解开,把相框递给方英达,掩上门出去了。
  方英达紧紧抓住相框,看着十九岁的妻子,呢喃着:“怎么这么重啊,二十六年没见了,你是不是发福了?不对,你没有那种发福的身材。我老了,确实老了,抱不动你了。那边的日子怎么样啊?你还是那个样子,没有变,少言少语,用眼睛说话呀。娶了你是我的一项成就,这是粟司令员说的。是的,我也这么看。可是,你怎么能半道上扔下我和孩子们就走呢?我不怪你,不怪你,真的不怪你。人很多时候斗不过自然,真的斗不过呀,那个时候又是缺医少药……现在好了,好了,我还是斗不过,斗不过呀!淑娟,淑娟,我们只做了十二年夫妻,连半个银婚也不够啊!你没做够,我也没有做够……我想让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让你认得我……为了让你一眼认得我,我不敢火化,烧成了灰,你就看不见我了,看不见就找不到了,找不到还怎么做夫妻?你说过要等我的,你可不能失信呀!你三十三岁,我六十三岁,老夫少妻……你不会已经嫁了人吧?你要是嫁了人,我绝对饶不了你……你不会,你不会!你不是那种人!下个清明节,小三去把你接过来,我们一起镇守这片红土地。你,你别扯我的袖子……太沉了,太沉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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