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的灯第一章        第四节 不会叫的蝈蝈笼子      


    
    十六岁那年,他终于有了一双鞋。
    那鞋是一个叫刘汉香的姑娘送给他的。她这么一送,就送出了她人生的一大
遗憾。
    刘汉香是村支书国豆的女儿。国豆脸上虽然有些麻子,可国豆女人脸上没有
麻子,她不但脸上没麻子,而且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漂亮女人。这女人有个绰号
叫“大白桃”;另一个说法叫“十里香”。还有人说,妈的,颍河水再好,也就
润在了国豆家。操!润了这畦改那畦,一茬一茬润,净好水儿。老不公平啊!
    这刘汉香正是“大白桃”生下的娇女儿。
    开初的时候,刘汉香只是一个小毛丫头,秧秧的,也看不出什么。可长着长
着,一下子就灿烂了。灿烂得一塌糊涂!于是就有人说,这刘汉香是国豆家的
“国豆”!
    那时,他并不知道有人在悄悄地注意他,他真的不知道。人已穷到了那步田
地,是不敢乱看的。即便是在镇上中学上学的时候,他也从不乱看。你看什么看,
看也白看,穷人的眼是很节约的。
    早在他上中学之前,“老姑父”家的蛋儿们已经有自己的名字了。那名字是
县上来人普查户口时,由一位以工代赈的老私塾先生给起的,那老先生拈了拈胡
须,一时文兴大发,信笔写来,在户籍上:老大钢蛋儿为冯家昌;老二铁蛋儿为
冯家兴;老三狗蛋儿为冯家运;老四瓜蛋儿为冯家和;老五孬蛋儿为冯家福。尔
后,老先生用小楷毛笔一人给他们写了一个纸片;上边批着他们各自的名字,老
先生说:“记住,这是‘官称’!”
    可这些“官称”在村里并没有人叫,人们不习惯这些“少天没日头”的东西,
它显得大雅了些。在村里,该什么“蛋儿”还是什么“蛋儿”。只是到了后来,
当他们一个个离开村子的时候,这些“官称”才成了他们的名字。
    那片高粱地是他命中的一个契机。
    那是暑期后的一个下午,他照例背着铺盖卷到镇上中学去报到。秋了,青纱
帐已经长起来了,那无边的熟绿从田野里一秧一秧地爬出来,把路罩得很细,走
在路上,人像是淹没在那一坡一坡的旺绿里,到处都是秋熟的腥热,一到处是孕
育中的腻甜,风一溜儿一溜儿地从庄稼棵儿的缝隙里顺过来,脚下的土也仿佛已
熟到了老的程度,一乏一乏的碎,就像是坍了身的面瓜。在青纱帐的掩护下,路
过玉米地时,他还偷掰了几穗嫩玉米,那时粮食总是不够吃,能啃上几穗玉米,
晚饭就省下了。当他揣着几穗偷掰的玉米猫着腰穿过玉米田,来到一片高粱地的
地边时,他眼前一亮,突然站住了——
    面前有一双鞋!
    那是一双“解放鞋”。这种鞋是部队的军人才有资格穿的。还是双新鞋。
    那鞋就放在高粱地的地边上,看上去新崭崭的,像是没有下过脚的样子。他
两眼望着那鞋,迟疑了一下,心里说,有这样的好事么?他抬起头来,侧耳细听
着高粱地里的动静。高粱就要熟了,铁红的穗头一浪一浪地在风中摇曳,那刀叶
沙沙地响着,响的很有规律。风停的时候,就静下来,静得默,静得文气。看来,
高粱地里没有人,真没有人。东边是红薯地,西边是玉米田,红薯地里显然没人,
玉米田也不像有人的样子,那么……是谁的鞋呢?路人掉下的?也不大像。那鞋
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他面前的地上,就像是专门为他预备的。这么一想,他笑着摇
了摇头,不会,世上决不会有这等好事。他围着那双鞋转了一圈,心里七上八下
的,很诱人哪。最后,他禁不住拍了拍脚上的土,把脚伸进那鞋里试了试,他妈
的,还正合适呢!
    天晴朗朗的,云淡淡走,四周寂无人声,面前有一双鞋……然而,万一呢?
万一要是谁脱在这里的,你这边刚要走,那厢又被人叫住了,多丢人哪?!算,
算了。不就一双鞋么?再说,他光脚习惯了,猛一穿鞋,还真有点别扭,挺不舒
服的。于是,他把已穿在脚上的鞋重新脱下来,在地边上摆好,这才背着铺盖卷
去了。
    突然,身后传出了“咯咯——”的笑声!那笑声就像是晴空里的一声霹雳,
又像是从布袋里撒出来的一只母鸡,还像是从牛脖子上甩出的一串铃销,既突兀
又脆火!紧接着,又是一声爆豆:“——家昌!”
    他的脸“扑棱”就红了,就像是被人当场捉住了似的,心里很“贼”。他对
自己说,上当了吧?上狗日的当了。别回头,走,往前走!
    谁知,他刚走了没有几步,就听见身后一声断喝:“——冯家昌,你站住!”
    他站住了,慢慢地扭过头来,也就在一瞥之间,他看到了立在眼前的一抹粉
红。在这一抹粉红的后边,是漫无边际的绿色,那绿色正是因了这一抹红色而疯
狂,庄稼地里突然就有风了,高粱和玉米都舞动着,那叶子一刀一刀的飘逸!他
把头勾下去了。
    那是一个女生!
    十六岁,是一个充满幻想的年龄,眼前站着一个女生,鲜艳得叫人不敢看。
他也就不看了,有汗!
    刘汉香跳跳地来到他的面前,笑着说:“家昌,把鞋穿上,那是我送给你的。”
    刘汉香,这名字是他熟悉的,可以说非常熟悉。他们在一个教室里坐了六年,
尔后又一同考上了镇上的中学。然而,人家是支书家的女儿,是国豆家的“国豆”,
跟他不是一路人。所以,虽然同坐在一个教室里,却坐得陌生,他从未跟她说过话。
况且,在中学里,他也是被人耻笑的对象,人家都叫他“赤脚大仙”。

    他站在那里,默默地摇了摇头。他不穿,他不会穿的。
    刘汉香轻声说:“真的,真是送给你的。这多年,我一直看你打赤脚,你……
这鞋是我从我哥那里要来的,我哥复员了。穿上吧。”
    他很干脆地说:“我不穿。”
    刘汉香说:“你敢!”
    他扭头就走,心里说,有什么敢不敢的?
    刘汉香气了,跺着脚说:“冯家昌,你听着,你要是敢走,我就喊了——”
    他站住了,觉得很好笑。他说:“你喊吧。你喊什么?”
    刘汉香怔了片刻,突然说:“我喊——我喊你偷玉米棒子!你试试,我只要
喊一声,立马就把你……”
    顿时,他明白了,她一直跟着他呢。她是支书家的女儿,她要是真喊了,就
真能把他捆起来……他愣愣地站在那里,好半天不说话。
    她说:“你穿上。”
    他说:“我不穿。”
    两人就在那儿僵持着。他本可以抬脚就走的,可怀里那几穗玉米绊住了他。
终于,他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她,说:“你喊吧。”
    一语未了,他被震撼了。他是被那光影震撼了。是秋日的阳光照出了一份绝
妙。那不是一张脸,那是伏桃的细腻,那是麦黄杏的滋润,那是白菜心上的水嫩,
那是石榴子般的晶莹,那是苹果枝上的嫣红,那是秋光合成的虚幻,那是颍水孕
化的凌滟!在秋光里,那如花似玉的脸庞上还汪着一些似有若无的、烟化般的嫩
绒绒,那绒儿就像光的影儿,光的露儿,光的芒儿,光的韵儿,光的醭儿,光的
会玩魔术的小舅子!那生动啊,叫人恨不得从心里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摸上一摸,
却又不敢摸,生怕一摸之下就会沁出水来……仅一眼,他就像是被钉住了似的,
三魂竟走了七魂!他再也不敢多看了,他想赶快把“心”收回来,可“心”丢了,
他找不到了!
    这时候,刘汉香枪上前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往他跟前一蹲,命令道:“抬
脚!”
    就像是鬼使神差一般,他不由自主地把脚抬起来了。抬起来才有些后悔,可
刘汉香不允许他后悔,刘汉香抓住他的脚,硬是把鞋给他穿上了,穿了这只又穿
那只……尔后,她说:“走吧。”
    接着,他们上路了,就那么一前一后地走着。穿着这么一双“解放鞋”,怀
里揣着偷来的玉米,他怎么走怎么别扭,那双铁脚就像是被绳子拴住了似的,走
起来竟磕磕绊绊的,显得十分滑稽。远远看上去,那情形很像是刘汉香押送的一
个“俘虏”!
    一路上,刘汉香高兴坏了,她时常“咯咯”地笑着,说了很多话。可他,却
只说了一句话。快到镇上的时候,他说:“真欺负人哪!”
    刘汉香诧异地说:“谁欺负你了?”
    他再也没有说什么,他什么也不说了,心里长出了一窝毛草!
    当他们快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刘汉香有意地慢下来,渐渐就落在了后边。身
后少了一个“押送者”,他才走得稍稍自在了些。可是,在校门口,他又被人围
上了。一些背着被褥来校报到的同学,三三两两地凑到他跟前,用十分吃惊的目
光望着他:“‘大仙’,咋,穿上鞋了?”他嘴里“嗯,嗯”着。那些人竟然追
着问:“乖乖,新鞋?!”他就说:“新鞋。”再问:“解放鞋?!”他说:
“解放鞋。”有人很执著地问:“哎,你不是说光脚舒服么?”于是,在一个时
辰里,这件事变成了一个奇闻。整个校园都在奔走相告:“大仙”穿鞋了!
    当晚,当那些好奇的学生们一起拥到他住的宿舍,看“赤脚大仙”穿鞋的洋
相时……他已经把那双“解放鞋”脱掉了,仍是赤着一双大脚。
    此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认为那是一个耻辱。他心里说,你投降了,
你又投降了,真是不争气呀,你怎么老是投降呢?!就在那天晚上,他的脚疼了,
他的脚踢在了门坎上,竟然麻辣辣的!在痛里他脑海里陡然浮现出了那张脸,那
脸就像水盆里的月光,一印一印地晃动着,挥之不去!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他
很为自己的行为羞愧。
    他再没有穿过那双鞋。
    那双鞋后来成了“四个蛋儿”的奢侈品。鞋已上脚,就不好再退了。星期天
的时候,他悄悄地把那双鞋夹回了家,扔给了他的兄弟们。“四个蛋儿”抢上前
来,全都惊奇地望着那双鞋,你上来摸摸,我上来摸摸。狗蛋强量些,首先发问:
“哥,谁穿?!”他瞅了铁蛋一眼,又看看狗蛋,瓜蛋。看过了,又去看蹲在地
上的父亲,父亲塌蒙着眼皮,一声不吭。于是,他说:“轮着穿。”结果,“蛋
儿们”就轮着穿了。先是铁蛋穿着新鲜了些日子;接着是狗蛋趿拉了几天;尔后
是瓜蛋,瓜蛋穿着大大,走起来七威八威的,他在鞋里塞了些破棉花;轮到孬蛋
时,他只是觉着稀罕,就在鞋后跟上挖了两个孔,穿上绳子,用绳子把那鞋绑在
脚上走,走起来一拖一拖,就跟划旱船似的……就这么穿来穿去,没过多少日子,
那鞋就穿的不成样子了。
    不知怎的,那耻辱一直深藏在他的心里,藏得久了,竟然藏出了一点甜意。
那就像收藏在内心深处的一个小糖豆,它不断地从心窝里跳出来,在眼前蹦蹦哒
哒地诱他。
    刘汉香为着什么呢?在他的记忆中,刘汉香是模糊的。有很多年,他脑海里
连一点印象都没有。是呀,他们没有同位坐过,也没有说过话,好像原也是小小
丫丫的,怎么突然间就大了?还送你一双鞋?!
    蓦地,他想起来了,是不是因为那枚图钉?
    那时候,他虽然穷得连鞋都穿不上,却非常喜欢打篮球。每天下课后,他总
是赤着一双大脚奔跑在篮球场上,因此也就有了“赤脚大仙”的绰号。镇上中学
的篮球场是很简易的,就在校园里的空地上一东一西竖了两根木杆,木杆上钉了
块长方形的木板,板上钉了一个铁筐,这就是篮球场了。课后的很多时间,他都
是在篮球场上度过的,他是一个篮球迷。篮球场离饭厅近,所以,也总是有很多
人围着看。记得有一次跟县上中学的球队打比赛时,他跑着跑着,只听“噗”的
一下,脚下一软,他就在场边上蹲下了,就那么蹲着,把一只脚撇着翻过来,发
现脚底扎上了一枚图钉!他没在意,只是把图钉从脚上拔下来,往场边上一扔,
快步跑去了,还接了一个好球,竟也投中了!就是那会儿,他听到场边上传来一
片“呀!呀!”的惊呼声。一瞥之中,是一片女生的倩影,那里边有刘汉香么?
    还有什么哪?再没有了,再没有什么了。可人家送你了一双鞋。说是别想了,
不要多想,人家可是国豆家的“国豆”!你算是什么东西?!说是不想,可还是
忍不住。偶尔,那个“小糖豆”总是从心的深处弹出来,再用心的嘴接住,甜那
么一会会儿。
    可是,在学校里,两人却谁也不理谁,见了面也不说话。洗碗的时候,你在
这个水池,我就到另一个水池,就像仇人一样。这感觉很好啊,无比的好!
    学习是更加的勤奋了,人就像鞭子抽着一样,俄语中的“斯巴西巴”总是在
嘴头上默默地挂着,还有“打死崔大娘”(达斯采达妮娅),一切都变成了“啾、
啾、啾、啾”——那是(一点点、一点点的)蜜一样的甜意。是的,这是一个秘
密。秘密使人充实。你心里要是偷偷地藏着一点什么,人就格外的沉静踏实。学
得太苦的时候,那“小糖豆”就会及时地跳出来,让你甜一下,把那苦味冲淡。
就那么藏着吧,好好藏着。在那个学期里,他的俄语出人意外地得了全校第一!
    鞋是穿了,可也不能白穿。不管怎么说,这个人情是欠下了。拿什么还呢?
    接下去,他整整用了四个星期天的时间,带领着蛋儿们精心寡意地扎了一个
两篷楼的蝈蝈笼子。为扎这个蝈蝈笼子他费了大劲了,先是派蛋儿们到地里四下
去寻找那些光滑的、细条儿的高粱秆,这种细条儿的高粱秆一株上只有一节能用,
就这一节还得是百里挑一,很难寻的。于是,邻近四乡的高粱地里到处都晃动着
蛋儿们的身影,好歹还是找齐了。蝈蝈笼子是他亲手扎的,他谁也不让动,就一
个人躲在屋里精心摆弄。每一次开始,他都要先洗洗手,尔后再动手去扎那笼子:
那“两篷楼”扎的有脊有檐,有廊有厦;门是双扇的,窗是菱形的,那上下两层
的门扇还都是能开能关的;特别难为他的是,他在那“两篷楼”里还扎上了一个
楼弧梯……等全扎好后,他又逼着蛋儿们上交了十二只会叫的蝈蝈。
    那又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他中午连饭都没有吃,就提前从学校里跑出来了。
他带着那个蝈蝈笼子,悄悄地躲在了河堤旁的一个槐树林里。一直呆到夕阳西下,
远远看见刘汉香从大路上走来的时候,他才把那个蝈蝈笼子放在了河堤上的一条
小路上……
    那是她必走的。
    终于,挎着书包的刘汉香走过来了,她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蝈蝈笼子。她站住
了,就那么看了一会儿,却猛地抬起头来,高声说:“你出来吧。”
    他没有动。他的心怦怦跳着,可他没动。
    刘汉香再一次高声说:“出来吧,我看见你了!”
    这一次,他没办法了,只好从槐树林里走出来……
    刘汉香望着他,说:“你扎的?”
    他勾着头说:“我扎的。”
    刘汉香说:“送给我的?”
    他说:“送给你的。”说完,他又汗浸浸地补了一句:“我不想欠你的情……”
    刘汉香弯腰把那个蝈蝈笼子拿起来,说:“扎得真好!”
    他一声不吭,就那么站着。
    可刘汉香话锋一转,气吁吁地说:“你为啥不穿我给你的鞋?!”
    他说:“我不能穿。”
    她问:“为啥?”
    他说:“我弟兄五个,都没穿鞋。我不能独穿。”
    她迟疑了一下,说:“你上中学了呀……”
    他干干地说:“那不是理由。”说完,他扭过头,如风一样地跑去了。
    身后是一片蝈蝈的叫声,那叫声热麻麻的!
    可借的是,那个蝈蝈笼子先是被迫挂在了一棵枣树上,是国豆家院子里的一
棵枣树。因为那十二个蝈蝈一个个都是挑出来的“老油”,大吵了!叫得人睡不
着觉;后来,一直等到笼子静了的时候,才终于挂在了刘汉香的床头上——
    因为那十二个蝈蝈全都死了。
 

                                 下一页  回目录  秋早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