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的灯第二章        第六节 舞场上的“羊”    

 
    那是刘参谋么?
    他有点不大相信。
    联欢晚会上,刘参谋正在跟一位漂亮的女子跳舞。那女子身材高挑,气度不
凡,公主一样地在舞场上旋转着,可以说是整个联欢会上最引人注目的一位女子
了;刘参谋也是一米八的大个子,浓眉大眼,仪表堂堂,两人配合默契,进进退
退的,舞姿十分优雅……
    冯家昌在一个角落里坐着,他是奉命来参加这个军民联欢会的。他不会跳舞,
也就默默地坐在一个角落里,看别人跳。他的目光注视着舞场上的刘参谋,心想
人跟人真是不能相比呀。刘参谋只比他大五岁,可现在人家已经是副团了。冯家
昌来的时间短,跟刘参谋并不太熟,对他的情况知道的也少,只知道他叫刘广灿,
在军营里有一个很特别的绰号:“标尺”。因为他人长得帅,还评过一次操练标
兵,人家就叫他“标尺”,仅此而且。
    然而,正当他暗暗羡慕刘参谋的时候,冯家昌突然听到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她说:“你好,我叫李冬冬。”
    冬冬,这两个字是不是有些锐利呢?
    当然,不是声音,那声音偏甜。是感觉上的锐利,那是“城市”的感觉。它
怎么就像是那枚“钉子”,钢钢的,一下子就钉在了他的耳鼓上。是的,当那个
城市姑娘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冯家昌的确有些茫然。他甚至有些慌张,赶忙站
起身来,就那么“立正”站着,像面对首长一样,看上去十分的僵硬。
    那姑娘个子不高,微微地笑着,浑身上下带着来自城市的健康和鲜活。她一
弹一弹地向他走来,大大方方地伸出一只手,说:“请你跳个舞,可以么?”
    冯家昌四下看了看,当着这么多的人,这姑娘径直走到了他的面前,一时间
让冯家昌很难适应。冯家昌不由地舔了一下嘴唇,嘴唇很干,他有些慌乱地说:
“我不会。”
    不料,只听那姑娘说:“我教你。”
    冯家昌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头上竟然冒汗了,他嗫嗫地说:“我,真的不会。”
    那姑娘歪着头,调皮地一笑,说:“怕什么,我教你么。”
    冯家昌再一次四下望去,只见有几对男女牵牵拉拉地下了舞池……倏尔,他
看见坐在一旁的周主任正在给他使眼色,那意思是:上呀,上!
    冯家昌还是有些怵,他再一次地舔了舔嘴唇,说:“我真的不会。”
    这时候,那姑娘回身看了看她的同伴们,再一次伸出手来,笑着说:“来吧,
来吧,我教你。不然,我多没面子呀?”
    冯家昌抬头看了那姑娘一眼,对方的目光给了他很多的鼓励。她小声说:
“你别怕,你怕什么呢?”
    于是,冯家昌就像是一只待售的“羊”,被人牵拉着拽到了“市场”上。在
舞池里,他一直有一种“羊”的感觉,他被人牵拉着,一步一步地向前走,那走
也硬,仿佛出操一般!旁边,刘参谋和那位漂亮女子在不停地旋转着,那优美的
舞姿更让冯家昌羞愧。可李冬冬却一直在安慰他,说:“你抬起头,踩着点走,
就这样,一二三,二二三,一二三,二二三……慢慢就好了。”可“羊‘怎么也
觉不出”好“来,他走得抵抵牾牾、架架式式的,一时想着脚下,一时又忘了上
边;想着脚下时,身子很僵;看着上边,就又忘了脚下,两条腿一叉一叉的,一
不小心就踩在了对方的脚上!他羞涩地说:”你看,我不会,真的不会。“她说:”
没关系,没关系。“……走着走着,身上的汗就下来了。冯家昌心里骂自己,你
怎么这么窝囊?!李冬冬却不然,她小小巧巧的,一旋一旋地走,看上去既热情
又大方。她拽着他,就像是一匹火红色的小狐狸拉着一辆没有方向感的拖车,虽
歪歪斜斜的,倒也从容啊。在冯家昌的手里,对方却成了一片飘着的羽毛,火一
样的羽毛,那轻盈,那快捷,那无声的干练,都使他惊诧不异!一时就更显出了
他自己的笨拙。尤其是那双眼睛,明亮亮的,像火炭一样烧着他,烧得他浑身上
下热辣辣的。往下,就这么走着、走着,在李冬冬的导引下,倒也慢慢走出了一
些”点“感觉……李冬冬也不时地鼓励他说:”好,很好。我说你行么。就这样,
好的,就这样……“
    跳第二支舞曲的时候,他已经可以踏着“点”走了。她问他:“军区的?”
他说:“是”。她问:“司令部的?”他说:“是。”她歪着头说:“我是纺织
厂团委的,我叫李冬冬。你呢,你叫什么?”他一边在心里数着“点、点、点;
一、二、三……”一边说:“我姓冯,叫冯家昌。”她笑了,说:“二马?”他
说:“嗯嗯,二马。”她看了他一眼,说:“家是农村的?”冯家昌还了一眼,
说:“农村的。”李冬冬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冯家昌笑了,干干地说:
“一头高粱花子?”李冬冬说:“不,不,朴实。是朴实。”冯家昌机智地说:
“这里有城里人么?查一查,最多三代,都是农民……”李冬冬说:“是吗?”
冯家昌反问道:“你说呢?”李冬冬说:“有道理。要这么说,我爷爷也是农民。
我老家是湖北的……”冯家昌说:“九头鸟?”……就这么说着说着,李冬冬突
然说:“呀,真好。”他不明白这“真好”是什么意思?“好”什么呢?心里一
慌,“啪”,又踏到了人家的脚上!没等他开口,李冬冬先笑了,一串葡萄般的
笑声!她说:“你是个日本鬼子,踩得真疼。踩吧踩吧你踩吧……”
    其实,冯家昌并不知道这联欢会是怎么一回事,他只是做为“任务”来完成
的。联欢会是部队与地方搞的一次联谊活动。这活动本身是“政治”的,也是带
有玫瑰色彩的。纺织厂来的全是女工,部队是一色的“和尚”,名单是周主任亲
自定的……于是,一场联欢之后,冯家昌还在鼓里蒙着呢,就已经成了联欢会上
的“成果”了。

    两天后,周主任把冯家昌叫到了他的办公室。周主任从办公桌里拿出了一张
表格,推到了他的面前,说:“拿去填一下,尽快给我送来。”冯家昌眼前一亮,
心里怦怦跳着,他知道那是一张“提干表”,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在伸手之前,
他的心先颤了一下,尔后,他两腿并直,给周主任敬了一个礼,说:“谢谢首长
关心!”
    这时候,周主任默默地望着他,脸上带着少见的和气,笑着说:“联欢会你
参加了吧?”
    冯家昌绷紧身子,应声说:“参加了。”
    周主任说:“怎么样啊?那个李冬冬,印象不错吧?”
    冯家昌嗫嗫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周主任看着他说:“军民一家嘛。作为联欢会上的成果,已经把你报上去了
……多接触接触。”
    冯家昌抬起头来,看了看那张“提干表”……
    周主任望着他:“有一个问题,我需要落实一下。你在家订过婚么?”
    尤如天崩地裂一般,“訇”的一声,冯家昌觉得他的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
可他仅仅沉默了一秒钟的时间,立刻说:“没有。”
    周主任说:“好,那就好。你去吧。”
    转过身来,冯家昌拿着那张表格一步一步地朝门口走去……那大约有七步远,
每走一步,冯家昌都有可能扭过头来,他也想扭过头来,可他的牙关很紧,也不
知道该说些什么,假如说了,结果如何呢?于是,他就那么硬着头皮走出去了。
    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只听周主任以命令的口吻说:“冬冬不错,你们好好
聊聊。”
    一回到宿舍,冯家昌就看到了“小佛脸儿”那高深莫测的笑容。“小佛脸儿”
笑着说:“老弟,肥猪拱门,双喜临门哪!”
    冯家昌说:“哪有的事。”
    “小佛脸儿”说:“格老子的,还瞒我不成?”
    冯家昌说:“不是瞒你。老哥,我敢瞒你么?‘表’是给我了,说是要往上
报,还不知上头批不批哪……”
    “小佛脸儿”说:“批是肯定会批的。你知道那女的是谁么?”
    冯家昌脑海里一片混乱,就说:“女,女的?”
    “小佛脸儿”说:“你也不用瞒了。我告诉你,在联欢会上,请你跳舞的那
个姑娘,你猜猜她是谁?”
    冯家昌有些紧张地问:“谁?”
    “小佛脸儿”说:“她叫李冬冬,是周主任老婆的亲侄女……”接着,“小
佛脸儿”又说,“你别看周主任那么严肃,在家怕老婆是有名的。老弟呀,这可
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娶了她,你就是城里人了!”
    这时,冯家昌沉默了片刻,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来,在军衣兜里摸索了一会儿,
掏出烟来,那是首长的烟(烟是备用的。当首长兜里没烟时,他才会掏出来)。
他这是凭生第一次吸首长的烟。他把烟叼在嘴上,又给“小佛脸儿”递了一支,
他知道“小佛脸儿”从不吸烟,就说:“吸一支,你一定要吸一支。”
    “小佛脸儿”接过烟,闻了闻说:“好,要是喜烟,我就吸。”
    冯家昌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地把烟点上,默默地吸着……就在这时,他看
见“小佛脸儿”的眼珠扑棱了一下,那眼风似乎瞟到了床铺上。也就是那么一膘,
让他扫到了。“小佛脸儿”自然明白,他说:“一双鞋,邮局寄来的。”
    冯家昌说:“鞋?”
    “鞋,你的。”“小佛脸儿”说:“我去邮局,顺便就给你捎回来了。”
    冯家昌只是“哦”了一声,那“哦”是勉强做出来的平声……
    “还有一双鞋垫。”“小佛脸儿”补充道,“花鞋垫。”
    冯家昌没有再去看那鞋,也没有看那鞋垫,他又“哦”了一声,那一声很淡,
很无所谓。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发现,他的心硬了,他的心硬得钢钢响……可
以说,几个月来,他一直在向“小佛脸儿”学习,学习“微笑”,学习“柔软”,
学习机关里的“文明”。可是,学着学着,他的心却硬了。
    很突兀的,“小佛脸儿”说:“家里还有一个?”
    冯家昌紧吸了一口烟,呛了,他咳嗽了两声,说:“啥?”
    “小佛脸儿”说:“你常说的,‘箩’。”
    冯家昌心里顿了一下,说:“没有。”
    “小佛脸儿”说:“应该没有吧?”
    冯家昌说:“真没有。那鞋……是一个亲戚,亲戚做的。”
    “小佛脸儿”拍拍他,一字一顿地说:“没有就好。老弟,没有就好。”
    夜里,躺在床上,冯家昌哭了,是他的心哭了。泪水在心上泡着,泡出了一
股一股的牛屎饼花的味道。还有月光,带干草味的月光。但,那就是泪么?那不
过是一泡亏了心的热尿!当着周主任,他说出的那两个字,就像是铅化了的秤砣,
一下子压在了他的心上。他觉得他是把自己卖了,那么快就把自己卖了。就像是
一只赶到“集市”上的羊,人家摸了摸,问卖不卖?他说卖、卖。他也可以不卖
的,是不是呢?可既然牵出来了,为什么不卖?卖不过是一种获取的方式。其实,
卖什么了?你什么也没有卖。你“订”了么?没有“订”,真的没有“订”。要
是大器些,那也不算是“订”。你恨那个国豆,狗日的国豆,你恨他!他给了你
多少屈辱?!而她,对你好你是知道的。你也知道她对你好……但是,你下边还
有四个“蛋儿”,只有你“日弄”了,他们才能一个一个的“日弄”。你要是不
硬下心来,冯家有出头之日么?!
    然而,一个纤纤的人影却总在眼前晃。那是一种气味么?每当脑海里出现刘
汉香这三个字的时候,总有一种淡淡的香味笼罩着他。是草香?是槐花的气味?
还是谷垛里的腥……况且,还有三个字呢,这三个字是你亲手写给她的!在连续
四年的时间里,你一次次地把这三个字写在奖状的背面,你想说你不是写给她的,
你可以不承认,可你确确实实是写给她的呀!到了这份上,他真是有些后悔,后
悔不该写那三个字,那三个字就像是钉子一样,把他钉得死死的。一想到这里,
他的心就成了一块黑板,他很想把那三个字擦掉,可他每擦一次,就又出现一次,
再擦,还有……那是一只蝴蝶么?那蝴蝶旋旋绕绕的,总是在心上飞,一触一触
的飞,一灸一灸的飞,落下的时候,竟是一只发卡。白色的有机玻璃发卡,是刘
汉香的哥哥从北京给她带回来的。他看见那只发卡活龙活现地“叮”在了他的心
上!好在心已沙化,那泪一滴一滴落在心上,心却在冒烟,泪在心上化成了一股
一股的狼烟,咝咝的!于是,心硬硬地说:对不起了。
    没有几日,就有电话打过来了。冯家昌拿起电话一听,竟是李冬冬的声音。
李冬冬在电话里操着柔曼的普通话说:“喂,冯秘书在么?”冯家昌说:“我是
小冯,你哪一位?”李冬冬笑着说:“二马,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冯家昌马上
说:“噢,是你呀。你好。”李冬冬顿了一下,轻声说:“星期天有空么?”冯
家昌也顿了一下,马上说:“有啊,有。”李冬冬说:“我姑姑家有台120 相机,
你会照相么?”冯家昌立刻就说:“会,我会。”李冬冬格格地笑了,他的笑声
就像是一串葡萄做成的珠子,四下乱滚……很诱人哪。
    其实,冯家昌并不会照相。他相,他得学呢,赶快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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