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的灯第五章         第五节 一百六十步    

 
    这是一条回头路。
    来的时候,是挎着一个小包袱来的。走的时候,也挎着一个小包袱走。来的
时候,是大天白日,昂昂之气;走的时候,是启明星作伴,五更鸡相随……来的
时候,仅用了八十步。走的时候,却用了一百六十步,那路真长啊!
    夜气还未散尽,那黑也层层叠叠。老槐树墨着一片影影绰绰的小钱儿,睡去
的能是那槐前树的灵性么?碾盘还在,风也清,门洞里那一团温温氲氲,能是条
卧狗?寒气又是哪里来的,身后那小小碎碎的摇曳,鬼拍拍的,还有那湿重,久
久一滴,久久一滴,把日子逼仄着,好短!启明星还亮着,瓦屋的兽头斑驳着一
片狰狞,檐草萋萋,灰出一缕缕怜人的蓬勃。地光了,庄稼尽了,风送来了场院
里的熟腥,一季之中,等来等去,等到了收获的一天,那熟和死又有什么分别。
谁家的老牛还在倒沫?那喃喃呢呢的,又是些什么?豆腐家的灰驴一踏一踏地走
着,磨声缓缓,淋水沥沥,它怎的就走不出那磨道呢?哦,它戴着“碍眼”呢。
人的路,许也是戴着“碍眼”么,不然,怎就走的这么瞎?
    按说,人是不能走回头路的。早知如今,何必当初?那么,有谁愿走这回头
路?你是不能不走。那时候你是一往无前,你举着那个字,举着心走过去,你眼
前是那样亮堂,五光十色,你一厢情愿地在心里拉起了一道彩虹,你的脚步是那
么轻盈!你没有想到,有一天,你会走回头的路。这就是人生啊!回头,回头。
走这种回头路,你又是多么伤心。记住吧,记住这一天,你走的是回头路。
    黎明前的这一阵黑很重。那黑就像是雾化了似的,一卷一卷、一瓢一飘地浓
着,那黑也像是在作怪,竟扑脸而来,就像是要把你推倒似的。路在哪里?那树,
朦朦胧胧的,就像是雾在浓黑里的墨花,层层卷卷、杂杂乱乱地灰着、黑着、墨
着。人即无语,树也无语。那黑污污的一片就是树的疤痕么,许就是东来家那棵
有疤的老榆树吧。那深重的黑疤上怎么就汪着这一亮?那泼黑中的一亮突然间就
击中了什么,叫人不由的想,这黑中怎么有白,那又是什么呢?
    很久了,有一种东西是你所恐惧的。说恐惧并不准确,你只是有些不安,略
微的不安。那是什么呢?是他眼中汪着的那一点东西么。那时候,你没有认真想
过,那时候你还在痴迷之中,是不可能想的。你甚至欣赏他眼中的那点东西。但
是现在,当你走在回头路上的时候,你就不能不想那当初……是的,第一次约会,
你就注意到了,那眼神里是有一点什么,那是一种极强的亮光!你几乎无法形容
你面对那亮光的感受,也很难形容,不是么?那是什么,仔细想一想,那会是什
么。也许,你在蚂蚁窝里看出了这点意思,那不是一只蚂蚁,那必是成千上万只
蚂蚁密密麻麻地叠加在一起,才能产生的那点意思;或者是成千上万只的黄蜂,
把那肚尾上的毒刺一起取下来,密密麻麻地叠加在一起蠕动,效果就出来了。正
是这样,那光蜇人!也不仅仅是蜇人的问题,那光里还有些什么?是了,寒。那
光很寒,正因为寒才有了力量。那就像是千年古井里的水,井深不可测,黑污污
的,而这时候你俯下身去看,就会看到漩涡中心的那一刺亮光,那是黑亮中突然
跳出的一白!……留意的话,那是何等的怵目惊心!就是这样了,你终于明白,
你在他眼里看到了什么,那是寒气和毒意。
    你过去从来没有这样想过,这样的念头甚至吓了你一跳!你曾经以为那就是
骨气,那就是血气方刚,那就是坚强。可你错了。只要想一想,你就会发现,在
乡村,有这种眼神的人很多。当他们蹲在墙根处晒暖儿的时候,只要你留意,你
就会发现,那光的亮点,那突然闪现的一白……只是程度不同罢了。那么,这样
的眼神,这样的寒气和毒意,是什么滋养出来的呢?同样吃的是五谷杂粮,同样
要经四季的寒暑,怎么就……突然之间,仿佛电石火花般的一闪,你明白了,那
是“仇恨”。想一想他的童年,想一想他在乡村里度过的那些日子……你就会发
现,那样的眼神是和牙齿相配合的。有时候,那眼神中极亮的一闪与咯咯作响的
牙齿配合是那样的默契!是的,正是“仇恨”一天天地滋养了这寒气和毒意。在
贫贱里,在屈辱里,那“仇恨”就成了生长的液体,活的汁水,营养的钵。这
“仇恨”既是广义的,就像是那个无所不包的“日!”或者是“操!”,那是对
天、对地,甚至是对整个社会的一种反叛;但它也是狭义的,它陷在具体的日子
里,陷在一天一天的屈辱里,陷在对某一个人、某一件事的诅咒之中。乡村有自
己的词汇,在乡村里,那一个“受”实在是最好的注解。那里边包含着多少忍耐,
包含着多少迫不得已,那里边又凝结了多少“仇恨”?!这当然不是对与错的问
题,这是一种畸形,是生长中的畸形……这样的一个人,这样一个被“仇恨”包
括着的人,他一旦离开了屈辱,还会回来么?那么,假如说,有人挡住了他人生
的攀登之路,他又会怎样呢?你明白了。对他,在很早的时候,你是用过一个形
容词的。你说,他狼。那时候,你就是这样说的,可你竟然把这话当成了玩笑!
是的,那时候,你一点也不在意,你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说了。在语气里,你甚至
还有些赞赏!那就是你对他的第一感觉……可是,晚了,你明白得似乎是太晚了
一点。如果你早一天读懂了他的眼神,那么,你还会爱上他么?
    也许会,也许不会。
    是的,你说不清楚。那个字也叫人无法说清楚。不错,恨是当然恨的,想起
来的时候,也恨不得杀了他!可是,你恨得又是那么的不彻底……你是一个将心
比心的人。想一想,在童年里,你受过那样的屈辱么?你被人呵斥过么?没有,
好像没有。那时候,你已是支书的女儿了,你外边还有一些当了干部的亲戚,逢
年过节的时候,他们总是带一些花花绿绿的糖果到乡下来。那时候,你看得见的,
那些手里没有糖果的孩子,好羡慕呀!你看出来了,也不仅仅是羡慕,还有嫉恨。
有的就扭过脸去,不看。记得,你曾把手里的糖果递给你最要好的一个女孩,可
这女孩却扭头跑了。那时候,你还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一九六二年,你亲眼看
见一个和你同样大的孩子在树上打树叶吃,很苦的槐叶,他一把一把的持下来,
塞在嘴里,那情景,就像是一只饿昏了的小狼!……记得,即使是在这样生活最
困难的时候,你还有羊奶喝。是的,你喝过羊奶,腥腥的、膻膻的,你不爱喝,
你闻不惯那味。可是,你知道有多少孩子在羡慕你么?他们看见你的时候,眼里
会不会出现那一白?!
    你被眼前的一阵黑包裹着,人在黑暗中竟然获得了一种自由,那是必胜的自
由。黑,模糊中的黑竟是这样的亲切,它就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单单地把你给
隔开了。这是多好的一种躲藏,一种天然的躲藏,那黑就像是一层茧,一层天然
的黑茧,没有人会看到你的脸色,也没有人会对你猜测什么,你真想化进这黑夜
里,变成一只黑色的蝴蝶,再不要见任何一个人……黑也像是有气味的,是腥腥
甜甜的薄荷味,凉苏苏麻杀杀的,那气味让人安。这黑就像是一只永远不会背叛
的老狗,由于熟悉反而叫你觉得备感温馨

    可是,在鸡叫声里,黑在慢慢地淡散。黑也在逃跑么,可你又能逃到哪里去
呢?你已看见了你的家,看见了那双扇的门廊,看见了院中的那棵枣树,这就是
生你养你的地方啊。就是那棵枣树,曾挂过他送你的蝈蝈笼子,还有十二只叫得
热辣辣的蝈蝈!那叫声犹在耳畔,你听见那叫声了么?你听见的分明是:人,一
个人;手,两只手……
    回?一个回字叫你愁肠寸断,痛不欲生。这里虽说是你的一家,可你回得去
么,你还有何脸面回去?嫂子会怎么说?就在前些日子,嫂子还对人说,人家汉
香是留不住了,人家是早晚要走的人,人家要当军官太太了!……是啊,走的时
候,你是那样的决绝,你连一分的余地都没有给自己留,你甚至不惜与家人断亲!
结果却是这样的,就是这样。
    你的路又在哪里?
    那就是你的藏身之所么,那个小土屋,那个废弃了的烟炕房。黎明在即,这
就是你要去的地方。你还能到哪里去呢?
    在离那个烟炕房几步远的地方,你站住了。你再一次地回望村庄,村庄仍在
一片朦胧之中。在一片灰褐色的沉静里,有一处炊烟在顽强地上升,那斜风中的
炊烟,直直地飘散在雾霭之上。你知道,那是村里起得最早的一户人家,那是豆
腐人家。豆腐哥是个聋子,一聋三分傻呀,他就跟着那驴,一圈一圈地在磨道里
走,或是推着那风箱的把手,一推一拉地鼓荡,把火烧得旺旺的,熬出那一锅一
锅的浆水,再压出一盘一盘的豆腐;那豆腐嫂,也曾是清清亮亮的女人,就挑着
两只水桶,一担一担走,那豆腐房里的一排水缸,海大海大,像是永远也挑不满
似的,人家也不就挑过来了?两个人,就赶着这一盘磨,活了一双儿女……一盘
磨,就是一家人的好活儿!想一想,怎不让人感动。风很凉,你心中抖了一下,
竟有了凄凉之感,无比的凄凉。怎么会有今天,怎么会走到这一步?难道你的心
还不够诚么?你问天,门地,问那棵曾给人做过大煤的老槐树,结果都是一样的
……你真想大哭一场,在没有人的时候,在人们看不见你的时候,把自己关起来,
好好地哭上一场!
    回过身来,你看见了广阔的田野,看见了无边无际的黄土地,那久远和悠长
蕴含在一望无际的黑色之中,蕴含在那烟化了的夜气里,丝丝缕缕的声音在你耳
畔鸣响,那是什么,那就是生么?倘或说是活?各样的虫儿,无论是多么的卑小,
多么的微不足道,季节来了,总要发出自己的声音。那众多的虫儿,一丝丝的鸣
唱,一缕缕的应和,混在夜的洪流中,也可以叫出一种响亮么。车辙的印痕在你
面前蜿蜒地伸向远方,那弯弯曲曲的车辙,那一痕一痕的脚印,说的是一个“走”?
天边已经出现了一线飞红,脉脉的,那红也好痛……要走么?人人都在逃离,只
要有机会,只要逮住机会,能走的,迟早要走,你为什么就不能走?土地仍然是
贫瘠的,土地承载着人,给人粮食,给人住,给人践踏,土地无语,土地从来没
有说过一句话。一年一年的,土地是否也有委屈的时候?这时候,在一腔悲愤里,
你禁不住问自己,人,是不是该有点志气?!
    门是防人的,屋是藏人的,你总得有一个藏身的地方吧。这昔日的炕屋,门
已被风雨蚀得不像个样子了,吱吱哑哑的,得修一修才是。炕房里依旧有一股陈
旧的烟熏气,那砌出来的“火龙”虽然拆掉了,土坯仍在地上杂乱地堆着,还有
那些早已废弃不用的烟杆,一捆一捆地在地上扔着,这些,你都要收拾出来,你
还要在土墙上糊一些报纸,还要铺上一张地铺,从此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这时候,突然门外有了些动静,窸窸窣窣的,是野狗么?你当然不怕狗,在经
历过一些事情之后,你还有什么好怕的?也许,你怕的是人,在这种时候,你不
想见任何人!当然,如果是歹人,如果有什么歹意,你也是有准备的,你给自己
准备了一把剪子,一把锋利的剪刀!假如你不能对付他,你就可以对付自己!人
已经把自己逼上了绝路,剩下的,就没有什么可怕了。
    可是,你还是听出来了,是蛋儿们。你知道是蛋儿们……八年了,他们的脚
步声你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蛋儿们一个个摸进门来,又重新在你的面前跪下,一个个说:“嫂,别走。
哥不认你,我们认。”
    你笑了,虽然有些凄楚,你还是笑了。你说:“蛋儿,起来吧。不用再多说
什么了,我不会回去了……各人头上一方天,各自的路,各自走吧。衣服都在箱
子里呢,一人一个小木箱,别弄错了。钥匙还像以往那样,放在屋檐下。有一头
猪不大吃食,是那头黑猪,去给它灌灌肠吧……从今往后,不要再叫我嫂了,我
也不是你们的嫂了。”
    蛋儿们又哭了,蛋儿们流着泪说:“汉香姐,回去吧。我们就认你个亲姐姐。
从今往后,你就是姐了,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我们的亲姐!真的,我们要说一
句假话,要是有半句不真,天打五雷轰!”
    你说,行了,不要再说了。你们都回去吧。让我静一静。
    可是,他们还是不起来,他们就在那里跪着……最后,老四泪流满面地说:
“嫂,我知道,无论我们再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了。你再也不信我们了。”
    你说,我信。走吧,我信。
    这时候,老五说话了,老五勾着头,吞吞吐吐地说:“汉香姐,那、那、那
……”
    他一连说了三个“那”,你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你知道,这老五心里的
精明。你说,回去吧。我不会让人为难你们。告诉爹,不会再有什么了……就这
么说着,你知道他们还是怕的。于是,你说:“老五,回去的时候,你把我爹叫
来,你就说我要跟他说话。”
    老五迟疑了一下,怯怯地说:“支书,他要是……不来呢?”
    这时候,你就把怀里的那把剪子掏出来了,你说:“告诉他,他要是不来,
就让他等着为我收尸吧!”
    蛋儿们大约是吓坏了,一个个呆呆地望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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