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的灯第七章          第三节 我嘴里有糖    



    对老五,哥走的是一步闲棋。
    按说,老二、老三“定位”后,按哥的构想,接着本该提携老四,可老四大
愚直,竟执意不愿出来,也就罢了。再往下就是老五了,对于老五的安排,哥是
最省心的。这时候,兄弟五人已杀出来了三个,三人都站住了,成了犄角之势。
那么,冯家从乡村走向城市的总体构想已算初见成效。所以,哥是在没有一点压
力的情况下走这步棋的。有兄弟三人在外边撑着,对老五,哥已经不打算再要求
他什么了……然而,这一步看似毫无匠心的闲棋,随随便便就那么一摆,却走得
恰到好处,此后竟成了哥的神来之笔!
    应该说,哥对老五是有些溺爱的。在冯氏兄弟中,老五年龄最小,个子最低,
脸皮最厚,也是最贪嘴的一个。于是哥就给他找了一个条件最好的地方——上海。
    一入伍,老五先是分到了上海卫戍区。这没说的,这是哥的关照,是哥要他
去的。到了上海之后,再次分配的时候,那就不完全是哥的因素了,那凭的是他
的灵性。在部队里,个矮的人是比较沾光的。在军人眼里,矮,就是小,小就是
弱——也就是被关心、被呵护的对象了。老五由于个子低,俩黑眼珠扑棱扑校的,
站在人群里就像是个生不零丁的小黑豆,小样儿挺招人喜欢。于是,分兵时,他
被通讯连的女连长一眼看中,手指头就那么点了一下:“你——出列。”这一
“出列”,就被留下来了,成了通讯连的小通讯员。通讯连大多是搞话务的女兵,
这在军人眼里,那可是个花团簇集的地方啊!就这样,他一下子就掉到“花丛”
里去了。
    老五的部队生活跟任何一个哥都是不一样的。首先,他在大上海当兵,条件
自然要好得多。可以说,在部队里,老五几乎没吃什么苦。老五嘴甜,老五的精
明首先表现在嘴上。在通讯连里,老五有一个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法宝”,这
“法宝”几乎征服了所有的女兵,使他在很短时间里,成了通讯连的一个“自由
人”。其实,那所谓的“法宝”不过就是一个字,一个很简单的宇:
    ——姐。
    他见人就喊姐。
    通讯连男兵很少,也就是几大员。在这几大员里,冯家福是最得宠的一个—
—他会喊姐!娟姐,玉姐,秋姐,媚姐,红姐……开初的时候,为这事,连长还
批评过他。女连长很严肃地说:“这是部队,啥姐不姐的?你以为你还是个老百
姓?胡闹!庸俗不堪!再不能这样了。听见了么?!”他就怯生生地回道,“听
见了。”可是,在私下的场合,背过脸儿的时候,他照样喊。那一个“姐”字是
何等了得,它征服了多少女兵的心哪!况且,老五的喊法与别人不同,老五很会
喊,老五用的是“降位喊法”。他一开始就把自己摆在了小弟弟的位置上,喊的
时候,那张脸看上去绵绵羊羊的,甚至还有点迷瞪,带一点羞涩,一点痴乎乎的
傻气。临开口前,那眼皮稍稍下垂,黑眼仁上似蒙着一层水气,也不看人,声音
是往下走的,姿态也是往下走的,一只手扣着另一只手的指头,声音里带着一股
甜丝丝的红薯味,是北方的红薯味——没有经过水泡、但又蒸熟了、放软了的红
薯味,很土。那一声“姐”喊得无比真切,余味无穷,听了叫你忍不住想笑,也
忍不住地就动了心。
    “姐吔……”
    于是,有了这么一声“姐吔”,那些女兵们心都软成了豆腐,一个个都去疼
他,像疼小弟弟一样。有了什么好吃的,就给他留着。有了什么好玩的,也想着
他。包括那位对女兵十分严厉的女连长,渐渐也对他另眼相看,不由地放宽了对
他的要求。这女连长在家里是长女,由于出身于高干家庭,十三岁就当了兵,个
性是很强的,脾气也大,看上去是一个很钢的女人。可见了这个“小黑豆”,不
知怎的就特别喜欢他,小福儿,小福地地叫,叫得很亲。连长喜欢他,女兵们也
跟着娇他。在部队里,女兵招得很少,能当女兵,本就不一般,更何况是来大上
海当兵?那一个个说起来,大约都是有些渊源的……所以,这些女兵们一个个如
花似玉,千娇百媚,上可通天,下可接地,哪一天也许一个电话打过来,整个卫
戍区都为之一震!这些个有来历的姑娘虽然当兵了,受些约束,但在生活上,该
讲究还是很讲究的。今天这个要把梳子、送封家信;明天那个买管牙膏、香皂、
小镜子,后天是发卡,丝袜,还有小吃、小点心什么的……而且都是指定要这种
或那种品牌的。按纪律,女兵们是出不去的,女连长根本不准她们的假。在整个
通讯连,惟有冯家福可以自由地出入,他是通讯员嘛。通讯员本就是个跑腿儿的,
出外的借口很多,拿文件啦,取报纸啦,送材料啦……卫戍区从北院到南院隔着
一条大马路,出了大门,他就偷偷地溜出去了,连长就是万一发现了,一般也不
会多说他什么。于是,她们需要买什么的时候,都交给他去办,他也会办,无论
多么难买的东西,他都能买到。就这样,一来二去的,他竟成了那些女兵的“采
买”和“小跑儿”了。
    上海很大呀,上海是中国数一数二的大城市;要是细究,上海也是很狭的,
因为在高楼的后边隐藏着一条条曲里拐弯的“弄堂”,有很多人就是从这条或那
条“弄堂”的“阁楼”里走出来的——虽然看上去很“派”。由于城市的大,也
由于个人空间的狭,上海人说话的语速很快,就像是每人嘴里都含着一支“袖珍
冲锋枪”——有横扫一切的气势,也有依依呀呀、一吐为快的憋闷。上海人是很
讲“体面”的,那是早年被洋人熏出来的“花头”,上海人也是很精明、很计较
的,计较到了一分一厘上;上海人做事特别认真,也特别的周到细致,细致到了
丝丝入扣、处处见巧的地步!应该说,上海是一个很女性的城市。在外滩,在南
京路上,上海最耀眼的就是女人了……上海的脂粉气把男人们熏得一个个里里气
气、嘎嘎咕咕的,连说话都带有一股糯米糕的气味。上海也是很排外的,只要一
听口音不对,先先地就对你轻看了三分!按说,在这样一个让人发晕的城市里,
一个来自北方的小个子男人是很难站住脚的。你既不是“阿拉豆”,也不是“本
邦菜”,甚至连江浙一带的“娘希皮”都不会说……可谁也没有想到,冯家的老
五——这个诨名为“孬蛋”,官名为冯家福的北方小子,到了令人眼花缭乱的上
海之后,居然是如鱼得水!
    可以说,最初的时候,整个上海是冯家福用步量出来的。那时,他就像一个
小黑豆掉进了黄浦江里,有些孤独,有些漂泊,也有些好奇。走在大街上,你一
个人也不认识,那些体面,那些繁华,那些鲜亮和滋润,都与你没有一点关系。
你想,那心里会好受么?好在他有地图,他特意买了一份上海市区交通图,一边
走一边看,嘴里念念有词地背着那些区名、街名,看上去很傻。什么“陆家嘴”,
什么“提篮桥”,什么“外滩”,什么“董家渡”、“龚家浜”、“朱家弄”、
“鸭场浪”……这都是些什么呢?拗口不说,一点也不洋气。只有南京路,淮海
路,霞飞路,四川路,他一下子就记住了,那自然是他常去买东西的地方。有时
候,走着走着,忽地抬起头来,看着那一幢幢的高楼,他的心就哭了,不知怎的,
就觉得特委屈,尤其是找来找去找不到地方的时候,就觉得嘴里很苦,很苦啊!

    奇怪的是,没有多久,上海这个地方,他竟然很快地就接受了。是啊,走在
大街上,高楼林立,你一个人也不认识,孤是孤了一点,虽漂漂泊泊的,然而却
没有人去打问你的来路,也没有人关心你的出身,多自由啊!再说,他穿着军装
呢,军装本身就会给人以信任感,加上他出去买东西也是带着钱呢(当然是“姐”
们的钱),只要你拿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没有人会嫉妒
你(决不会像在乡下那样)……账是一分一分算的,少一分也不行,多一分退给
你,清清楚楚,很生意啊!半年后,路也摸熟了,也知道怎么去乘公共汽车了,
他就开始串“弄堂”抄近道了……当他走进“弄堂”之后,他才算真正切近了上
海的日子。那一个一个的小阁楼,一幢一幢的石库门房子,一间一间的板壁屋,
高高低低,错错落落,就像是一个个叠叠加加的火柴盒子,是印着各种小巧图案
的火柴盒。就像上海人说的那样,实在是“螺丝壳里做道场”……那逼仄,那豁
亮,那挤压,那精巧,那狭小,那滋润,那恶言,那软语,那从小弄堂里溢出来
的傲慢,一下子让他看到了上海的真面目。也是人的日子,对不对呢?
    在上海,他虽然只是一个跑腿儿的小通讯员。可慢慢地,经过女兵们的一再
宣扬,他竟然成了卫戍区最有办事能力的人了。是呀,相对来说,部队跟地方打
交道是比较少的,比如新近调来的军官,或是刚刚随军的家属,要是有个什么事,
也都托他来办。比如,转一下关系,办个“煤气证”,家里安部电话什么的,人
们就说:找小福子,他能办,再难他也办。既然姐们说了,他也就一一应承下来,
去给他们办。这样一来,他的自由度就更大了,那是任务!就见他一天到晚在外
边跑……当然,时间是长了一点,有时候,一连十几天都见不着他的面,女连长
或是一些军官家属也会把他找来问一问,跑得怎么样了?他就说,没问题,快了。
要知道,在九十年代初,电话是很难安的,“煤气证”也是极难办的,就这么一
个穿军装的小黑孩,一张嘴说话就上得掉渣,要权没权,要钱没钱,要关系也没
有关系……可到了最后,居然也给跑下来了。这可是大上海呀!他是怎么跑的呢?
没有人问,也没人去打听,反正是跑下来了呗。
    当然,他也有难受的时候。有一次,他在外边跑了一天,回来就一个人关在
屋子里,也不去食堂吃饭,就在屋角里蹲着。他有个习惯,有心思的时候,喜欢
一个人蹲着。饭后不久,那些“姐”们就找来了,一个个关切地问他,小福子,
你怎么了?他说,姐,没怎么。没事,我没事。他越说没事,女兵们越是问,问
他是不是病了?是哪儿不舒服了?可问来问去,无论你怎么逼他,他就是不吭!
门急了,他忽一下站了起来,说没事,真得没事,我只是有些怕。女兵们叽叽喳
喳地说,怕?有这么多姐呢,你怕什么?他眨蒙着两眼,突然说:我怕钱。女兵
们一个个都怔住了,怕钱,钱有什么可怕的?你是不是缺钱花了?说着,几个
“姐”就要掏钱给他……可是,他却说,不,我只是怕钱。
    可就在这天夜里,就像是鬼使神差一般,哥突然就到了上海!见了面,哥把
他约到了上海街头的一个小饭馆里,吃了顿饭。吃饭的时候,哥什么也没有说,
只说,我出差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你。他呢,就眼巴巴地望着哥,似乎想说点
什么,可他没有说,他怕……哥也没有再问什么。只是,吃完饭的时候,哥从兜
里掏出了五千块钱,默默地放在了饭桌上。他心里一湿,叫了一声:“哥吔……”
哥并没有点破什么,哥只说:“上海地方大,用钱的地方多……”他又叫了一声:
“哥吔……”哥摆了摆手,说:“别说了。”他知道,哥的工资不高,那钱,也
许还是借的,哥已经是尽其所能了。
    冯家福心里非常清楚,这五千块钱送的是多么及时,多么的重要!也可以说,
是哥救了他!他塌下“窟窿”了,如果没有一笔周转的钱,他做的事,也许就露
馅了,完了。可是,哥怎么会知道他的情况呢?哦,他想起来了,就在三天前,
他犹犹豫豫地给哥拨了一个电话,在电话上,哥问他:“怎么了?有什么事么?”
可电话拨通后,他突然又后悔了,怕哥骂他……就什么也没有说。他说,没事。
没什么事。哥“哦”了一声,说没事就好。可哥还是来了。在最关键的时候,哥
来了。
    哥走的时候,没有买卧铺。上海是个大站,来往的人特别多。在上海,如果
不买卧铺,肯定是坐不上位置的。哥就那么一路站着回去了,两天两夜呀!……
哥虽然不说,他知道,哥是为了省钱!此后,那些钱是怎么花的,哥一句也没有
问。
    当兵三年,冯家福过的几乎是一种马路生活。虽然也穿破了几身军装,可他
的大多数日子是在大街上度过的。那时候。他有很多时间泡在上海的街头……除
了采购以外,就连那些自认为很了解他的姐们也不知道他究竟干了些什么。按说,
三年之后就该复员了,冯家福似乎也做好了复员的准备。在那年秋天的一些日子
里,他很忧郁,见人就带着一种告别的意味,一次次地对那些女兵说:姐吔,我
该走了。
    那“忧郁”是很煽人的,女兵们不答应了。她们是那样地喜欢他,他是她们
的“小黑豆”,他也是她们的“腿”呀!转干是不可能了,转干必须得有军校的
学历,那就让他转志愿兵吧。连里没有问题,连长也希望他留下来,可转志愿兵
也是要层层报批的,通讯连并没有这样一个岗位。到了这时候,女兵们也都说要
帮他,可是,她们也就打了几个电话,该托关系的,也的确给托了。就这么托来
托去,那“表”真的就让他填了。这一次,他想,他肯定不用哥操心了。所以,
一直到填了表之后,他才给哥打了一个电话。哥接了电话就说:“老五,是转志
愿兵的事吧?你别急,我马上托人给你办。”他说:“哥,‘表’我已经填了,
问题不大了。”哥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说:“批了么?”他说:“快了吧?
也就三两天的工夫。”哥迟疑了一下,说:“行啊。老五,你行。”可是,他却
在电话里说:“哥,我就再干两年吧。这身军装,我还是要脱的。”
    然而,真到了批的时候,他还是被上边卡住了。理由是他既没有高中的学历,
也没有评过“五好战士”什么的……当女连长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的时候,他一下
子就傻了。他说:“连长,我……”女连长就安慰他说:“还有几天时间,我再
去给你争取一下。”喜欢他的那些女兵们说来都是有些神通的,可到了这会儿,
那话却说着说着有些“原则”了,虽然她们口口声声地说让他别急,还要想办法
帮他……可他想,话是这么说,只剩两天时间了,要是说不下呢,他不就完了么?
这么一想,他一下子就慌了,就赶忙去给哥打电话,可是,电话打到了那边,却
没有人接。连着拨了几次,终于有人接了,却说哥出差了。
    这么一来,冯家福想,看来,他就只有复员这一条路了……这天,他心里郁
郁闷闷的,整整在外边转了一天。他心里说,那就再看看上海吧。可是,待他走
回来的时候,就见哥在卫戍区的大门口站着!
    后来他才知道,哥是坐飞机赶来的。哥已经在上海呆了一天一夜了。至于哥
怎么办的,都去找了谁……哥一句也没有说。哥手里提着一袋“大白兔”奶糖,
就在寒风里站着,哥说:“你不是要再干两年么,那就再干两年吧。”
    他脱口说:“哥吔,你要相信我……”
    哥拍拍他说:“我相信你。”
    此后,转了志愿兵的冯家福就发生了一些变化。在面上,他还是很活络的,
女兵们有什么事托他,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照办。可在他的内心深处,不知不觉的,
就有了一种让人说不出来的距离。
    是呀,说起来,那些女兵们的确都喜欢他,可那是把他当作小“玩具”来喜
欢的。当然,有的干脆就把他当作一个孩子来看待,一个看上去“土”得有趣、
从北方农村出来的“小黑豆”。这里边有很多居高临下的怜爱成分——他是那样
矮小。至于说看重,那是没有的。在通讯连,甚至没有一个女兵真正地把他当作
一个男人来看待。甚至于当她们说些女人间的私房话时,也是不大背他的,在她
们眼里,他是很中性的。她们的眼眶是那么高,她们的期望是那样的大,她们真
正关注的是卫戍区那些有背景、有学历、有才华,两杠一星或是一杠三星的军官
们——那才是她们心仪和归宿!
    这些,冯家福心里是清楚的。这些高傲的“姐们”,也都是“伤”过他的。
那“伤”,是在心里……
    可是,一年后,突然有那么一天,他着实让她们吃惊了,甚至可以说是惊得
目瞪口呆:他要请她们吃饭——在上海最有名的锦江饭店请她们吃饭!
    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呢?在她们眼里,就像上海人说的那样,他只不过是一
个“小赤佬”,一个供她们驱使,给他们跑腿儿的小通讯员而已。就算转了个志
愿兵,那又怎样?他仍然是个地地道道的“乡下人”。可他,居然,要在锦江饭
店请她们吃饭?!锦江饭店,那是他去的地方么?有没有搞错?!遇上这样事情,
就是“凤凰”也会炸窝的!“姐”们不相信,“姐”们叽叽喳喳地相互打听着:
他说的是锦江饭店么?是、他就是这样说的。是大厅还是包间?他说了,包间。
那、那、那……这孩子是不是学坏了?是不是学会吹牛了?可是,她们又觉得不
像,他是郑重其事的。紧接着,从连长那里得知,他已经转业了,他甚至都已办
好了转业的全部手续!这些事情——这么重要的事情,他竟然是瞒着她们的!她
们谁也没有给他帮过什么忙。他,已经不再需要她们帮忙了。
    那么,这个小黑豆,在她们的眼皮底下……什么时候长成了一个男人?!
    那是一个假日,女兵们特意地换了便装,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临去的
时候,她们嘴里仍是叽叽咕咕,半信半疑……那真是带着探险的心情前去赴约的。
可是,到了锦江饭店门前,只见车来车往,“沙”一辆丰田!“沙”一辆奔驰!
……那气势,那儒雅,那“老贵族”一般的派头,真让她们有点望而却步。有好
一阵子,她们伫立张望,竟然没有找到那个穿军装的小个子——他说过,他在门
口等着她们呢,可人呢?!
    ——有那么一刻,她们甚至期望这是假的,是他欺骗了她们。假如真是欺骗,
她们还是会原谅他的,他毕竟是个……
    可是,突然就有了一声“姐”,仍然是很红薯味的“姐吔”!随着这一喊,
她们真的就看到他了,居然是西装革履,脖子上还打着一条领带!个子仍然不高,
但体体面面的,忽然间好像就胖了一点,脸上有光。他就在她们眼前不远的地方
站着,可她们竟然没有看到他?!……他微微地笑着,说:“姐吔,请吧。”
    “姐”们一个个都怔在那儿了。有一位“姐”怎么也忍不住,很突兀地说:
“小福子,你抢了银行么?!”
    他笑了,很含蓄地一笑,默默地说:“那倒不至于。请,请吧。”
    倏尔,她们发现,这是一个男人了。
    锦江饭店的大厅是很豪华的,地毯也是很软的,走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在
过道里,在电梯间,她们眼前出现了一连串的“请”,那是服务小姐的“请”—
—依依款款的软语呀。可不知为什么,她们的心都沉甸甸的,就像是人人都背着
一个大包袱!
    在那个豪华得让人眼晕的包间里,她们首先看见的是一架白色的钢琴!一个
穿素色曳地长裙的女人正优雅地在弹奏着什么……那音乐是很舒缓的,带一点忧
伤,还有些怀旧,“姐”,们听了,不知怎的,心里突然湿湿的。那包间真大呀,
一处—处的,都是情调,那白也雅,那粉也素……还有两位穿红纱裙的江南少女
依墙而立,看上去文文气气的,很“皇家”呀。在包间的中央摆着一张古色古香
的雕花大圆桌,周围是十二把与桌子相配的雕花椅子,桌上,那盘,那盏,那菜,
全都是有品位、上档次的……看上去让人目不暇接!就在这时,她们谁也没有想
到,这个一向受人指使的“小福子”竟然对那两个穿红裙的姑娘下了“命令”,
他抬了抬手,说:“你们两个,出去吧。我们战友们在一块说说话。到上热菜的
时候,你们再进来。”那两个姑娘优雅地点了点头,很知趣退出去了。
    关上门的时候,女连长久久地望着他,尔后说:“小福子,发财了?”
    冯家福笑了笑,很谦虚地说:“没有。说实话,做了一点证券。坐吧,坐。”
    女连长佯装恼怒地望着他说:“这孩子,没有发财你显摆什么?花这么多钱?!”
    冯家福说:“姐吔,不是显摆,是报答。这地方我也是第一次来。姐们对我
太好了,我欠你们的,真的,这是报答。”
    这么一说,“姐”们坐还是坐了,却有了一点生分。在这里,“报答”二字
就像刀子一样,一下子划开了她、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仿佛是一层面纱,一直隐
隐约约地罩着什么,如今,这层面纱被刀子挑开了,挑得人们很不舒服——人是
不能“平等”的,在不知不觉之间,人怎么就“平等”了呢?她们心里说,这个
小福子,这小福子啊!
    然而,这毕竟是一次难得的聚会,在音乐的伴奏下,那气氛又一点点地燃起
来了。况且,冯家福一声声地叫着“姐吔”,那“姐吔”叫得依旧很甜。就这么
姐姐弟弟的,你一喊,我一喊,把那一点美好又重新唤回来了……待酒过三巡,
菜过五味,冯家福从身旁的包里拿出了一个个早已装好的信封,那些信封厚薄不
等、都是写好名宇的,—一分发到“姐”们的手里。看“姐”们一个个都愣愣的,
他咳嗽了一声,郑重地说:“姐吔……”
    可是,没等他把话说出来,一个绰号叫“花喜鹊”的急性子红姐,就先先地
把那个信封拆开了,她伸手一掏,从里边竟然摸出五块钱来!这“花喜鹊”一下
子就炸了,她叽叽喳喳地嚷嚷说:“小福子,你,你这是干什么?!”
    经她这么一喊,众位姐们这才怔过神来,纷纷打开各自的信封看了,只见里
边钱数不等:有几十的,有几百的,有几千的,竟然还有两个上万的!……到了
这时候,连长把脸一沉,说:“小福子,你解释一下,这是干什么?!”
    可是,冯家福竟然连连长也不叫了,他说:“姐吔,听我说。”这声“姐吔”
自然不是单对连长的,那是对着众位女兵们说的。他说:“当兵这些年来,我得
到了姐吔们的很多关照,这些我都一一记下了,也是不会忘的,要是姐吔们哪一
天有了难处,我是一定会报答你们的。我首先要声明的是,这点钱,并不是我对
你们的报答,应该说,这是我克扣你们的钱。本来,要是没有条件,我就不还了,
赖了。可今天,我有这个条件了,所以,我一定要给你们说清楚,我克扣过你们
的钱……”
    包间里顿时静下来了,静得只剩下了音乐,很有点怀旧的音乐,那音乐像水
一样在人心上弥漫着,忧伤出一种很空旷的凉意,还有……
    只有冯家福一人在说。他很得意、也很动情地说:“姐吔,有些话,要是今
天不说,以后也就没有机会说了。再说也就没什么意义了。当年,初来当兵的时
候,我克扣过你们所有人的钱。这些,我都在一个小本子上记着呢……最初是因
为我贪嘴,后来就不是贪嘴的问题了。我记得很清楚,我第一次克扣钱,是红姐
给我的,那是让我代她买梳子的钱,那钱数太小,我没敢多扣,第一次我扣了五
分钱,那五分钱我买了一个‘大白兔’奶糖,一路走一路吃……我克扣的第二笔
钱,是玉姐的。那天她让我代她去买一管牙膏、一个小镜子,这次我克扣了她三
毛六分钱,那天傍晚,在路边的小店里,我买了一碗馄饨,一个生煎馒头,那是
我平生第一次吃上海的生煎馒头,真香啊!第三笔,是娟姐托我去南京路代她买
一件毛衣,南京路上有一家‘开开毛衣店’。那件毛衣是她事先看好的,当时没
有买,回来又后悔了,第二天托我去捎……为这件兔毛的开丝米线蓝毛衣,我在
南京路上整整游荡了一个上午,在那家‘开开毛米店’三进三出,跟卖毛衣的售
货员一次次砍价,终于便宜了十块钱,这十块钱,我又花了。开初呢,我还是‘
小打油’,扣那么一点点。此后就多了,此后不管买什么,我都会克扣下来一些
……再往后,那就不单单是克扣了,后来我是‘上打下’。所谓‘上打下’,就
是我先把王姐给我买东西的钱花掉,尔后再用李姐给的钱买王姐要的东西,再用
孙姐给的钱去买李姐要的东西,依次类推……后来在你们的举荐下,卫戍区托我
办事的人越来越多,当钱数越来越大的时候,曾经有一段我非常害怕。我真的是
有点怕了,我说过我怕钱,那是我害怕有一天露了馅。当然,当然了,要不是你
们给我的这些钱,我也不会走遍上海,更不会知道那么多的事情,可以毫不夸张
地说,我比上海人更熟悉上海……姐吔,你们也许不知道,有那么一段时间,我
的日子是在刀尖上过的!我害怕。我夜里曾经偷偷地哭过,我也扇过自己的脸。
我对自己说,你怎么这么馋哪!那时候,我是真怕呀,我怕有一天露了馅,还不
上钱……有一回,还真差一点就露馅了,是我哥救了我。”
    他说:“现在,我已脱了军装,可以说这个话了。我说了,你们可能不信,
我曾经给人推销过扣子。真的,就是那种一分、二分、五分的有机玻璃扣子。那
是一个温州客商交给我做的。我是在一个茶馆里认识那个温州客商的。他在温州
有一个家庭作坊式的工厂,专门生产扣子。那时,他就像个要饭花子似的,肩上
扛着个塑料袋子,袋子里装着他生产的扣子,沿街推销……他说他想在上海找个
人代理他的扣子。我当时灵机一动,就说我可以给你代理。他说,你穿着军装呢,
怎么代理?我说,那你别管,那是我的事情。他看着我,就那么看了一会儿,说
老弟,你有什么要求?我说没有什么要求,你把扣子每样给我一个就是了。他生
产有几百种扣子,他就拿出来让我挑,第一次我只挑了二十六个。你们知道扣子
很小,我装在衣兜里,谁也看不出来……就这样,凭着一个兜,我成了这家工厂
的上海代理了。我把那些扣子装在兜里,每走过一个商店,我就掏出来让人家看,
要是看中了那样,就定下来。可有一样,我决不让那温州客商跟商场里的人直接
见面……那客商不会想到,正是这身军装取得了人们的信任。在一年多的时间里,
我几乎跑遍了上海的大街小巷,说实话,我是用卫戍区给我买东西的钱做周转的,
依旧是”上打下“……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一年多的时间,我挣了三万八千块
钱!有了这三万多块钱,我就收手不干了。推销扣子太累,一家一家的去磨嘴皮
子,腿都快跑断了,我不想再干了……”
    当冯家福说到这里,他停住了。他停下来喝了口水,见姐们都愣愣地望着他,
就像不认识似的……他笑了笑,又接着往下说:“后来我就做证券了。有一天,
在街头上,我看人们乱嚷嚷的,在议论着什么……突然间,我觉得我闻到了一股
气味。我就像猪猎犬一样,突然闻到了生意的气味。真的,我不骗你们,我真是
闻到了。我立时就冲了进去,那里排看长队,是在买‘认购证’呀……那是我的
一次人生转机!也评你们已经忘记了,那天我回到部队之后,曾分别找过你们,
我一个一个对你们说,姐吔,相信我么?你们说,相信。我说如今办事太难了,
我需要一个上海户口的身份证,我说是办‘煤气证’用的,让你们一人给我找一
个,你们在上海熟人多……后来一共找了十二个身份证。那就是我做股票的开端。
我用推销扣子积攒的三万多块钱,加上卫戍区让我采购用的钱,一共五万多一点,
同时,我又分别给我的三个哥哥写信,让他们给我凑了一些,总共八万块钱,全
部砸在了股票上……那时候我就想,我要是真挣了钱,我一定会百倍地报答你们
——一百倍!”
    他说:“姐吔,不瞒你们说,我真是有做生意的天分。我曾经有过一段很美
妙的日子。那时候,我一睡醒来,每天能赚五百块钱……真好啊,真好!有一段,
你们看我牙总是咬着,那是我在等待机会哪,我在等抛出的机会,等那笔钱涨到
八十八倍的时候,我才闻到味了,我真能闻到味,我一下子全抛了……老天爷,
在最后的一秒钟,那心都要蹦出来了!尔后我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大睡了三天,
紧接着是股票全线崩溃……三天之后,我决定转业。姐吔,现在我已经不做股票
了,我在咱们(他说的竟然是‘咱们’)上海开了一家电脑公司,我改做电脑了。
哪一天,要是姐吔们转业了,遇到难处了,想到我公司来做事,我是非常欢迎的。”
    冯家福终于把话说完了。当他说完这段话的时候,他重重地嘘了一口气……
说完这段话,他觉得他已经站起来了,他再也不是那个受人呵护的小通讯员了,
他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
    可是,姐们谁也不说话,姐们一句话也不说……那场面是很煞风景的。他昂
昂地坐在那里,似乎在等待着姐们的提问,然而,却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姐们
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那就像是谁陡然间在席面上泼了一盆污水!
    片刻,女连长站起来了,她一句话也不说,就往外走。女兵们也都站起身来,
跟着她往外走,默默地,谁也不说什么……那些信封,全都在桌子上撂着,谁也
没拿,没有一个人拿!也许,是有人想拿的,可是,当着众人的面,怎么好意思
拿呢?
    倏尔,他发现,他错了。他淤积太久,只想一吐为快。可他没有想到,有时
候,真诚并不是一种品质。在某种意义上说,真诚其实是一种权力。人,不是谁
不谁都可以表达真诚的,也不是想真诚就可以真诚的,那要看环境,看场合,看
条件……有些事,你做了,却不能说。有些话,你说了,却不能做。这就是社会
……
    是呀,那个小黑豆已经不见了,这是一个闯上海滩的男人。冯家福慢慢地站
起身来,望着那些就要离开他的姐们,先是十分动情地喊了一声:“姐吔——”
    片刻,女兵们站住了,在那一声动情的呼喊中站住了,人们等着他说一点什
么,倘或……可是,紧接着,他的语气就变了,当姐们停住脚步,回望他的时候,
他竟然用十分油滑的、半调侃的语气说,“我嘴里有糖。真的,我嘴里有糖。”
说着,他伸出了舌头,只见他的舌头上果然粘着一块“泡泡糖”,那“泡泡糖”
在他嘴边上越吹越大,像个小气球似的,“啪!”的一下,炸了。
    女兵们心里说,这不是一个暴发户么?先先……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姐们一个个都走了,门无声地关上了。此时此刻,冯家福突然觉得很孤很孤,
他比任何时候都孤!他想给哥打一个电话,就现在,立即,给哥打一个电话……
他要告诉哥,在大上海,他站住脚了。他有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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