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文集                   金 屋


六十二


  瘸爷在搓一根绳子。

  他用细麻搓绳,一根很长的绳。他人老了,眼也有些花了。他搓得很慢,很细心,搓一节就展劲拉一拉,生怕断了。

  瘸爷搓绳的时候,老狗黑子就安详地在他身边卧着,看着他搓绳,那狗眼里竟满是凄然、苍凉的神情。仿佛它懂了什么。

  瘸爷是很痛苦的,瘸爷为村人做了一辈子善事,到老才想起为自己搓一根绳子。没有人问一问他搓绳子是干什么用的。谁也没有问。

  瘸爷在搓一根绳子。

  瘸爷的一生应该说是很值的。他做下的好多事都该记入村史,让后人流传下去。在很久以前,瘸爷为村人舍了一条腿。他用这条腿给村人换来了三十亩保命的好地。那时,村里仅有的三十亩好地被邻村姓张的大户人家霸去了。大旱之年,杨姓人全靠这三十亩水浇地保命呢!可这张姓的大户人家人多势众,十分霸道。扁担杨的老老少少眼看着这块“宝地”被人抢去,却没一个人敢出头去要。当时瘸爷刚从“队伍”上逃回来,他五尺多高的身量,一身腱子肉,正值年轻气盛的时候。一听说这事,肺都气炸了,二话不说,掂着一口大铡就跑出去了。瘸爷一出家门就高声大骂,一路骂去,骂得一村人灰溜溜的不敢见他。尔后,瘸爷就一个人掂着大铡站到张姓大户的门口去骂!他从早上骂到中午,又从中午骂到晚上,历数张姓大户的恶迹……夜里,张姓大户纠集了本族一帮地痞,摸黑围上去把瘸爷的腿打断了!张家以为这就可以了事了,扁担杨再不会有人敢来闹了。不料,第二天瘸爷又叫人用床把他抬到了张家的大门前,瘸爷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撑着一条血淋淋的断腿,手按大铡,仍是叫骂不止!他一连骂了三天,骂得张姓人家连门都不敢出!就这样,终于又把那块“宝地”夺回来了……

  瘸爷一生为村人做的好事是数不尽的,那一桩桩一件件说起来都令人难忘。瘸爷是村人的魂,是村人的胆,连万分精明的杨书印也不得不敬他三分。

  可瘸爷的一生太苦了,他年轻时也是有过女人的,据说那女人长得很漂亮。后来那女人走了,偷偷地溜走了,是跟人私奔了,村人们都以为那女人是因为瘸爷断了腿才走的,提起来一个个恨得牙痒,大骂那贱人没良心!然而只有瘸爷心里知道那女人为什么会走。这是瘸爷的秘密,是他永远不会让人知道的秘密,瘸爷从来不提这女人的事情,瘸爷内心深处的痛苦和耻辱是没人知道的……

  ……在那么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出外七年的瘸爷从“队伍”上跑回来了,女人喜喜地偎到他跟前,抱他亲他咬他,女人想他想得快要发疯了。可他却木呆呆地坐着,迟迟不睡,女人趴到他身上,轻声说:“睡吧,咱睡吧。”女人急呢,女人熬得太久了,可他还是不睡,女人问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不说。女人呜呜地哭了,女人求他打他,他还是一声不吭。熬到天快亮时,女人独自睡了,他才悄悄地上了床。可女人并没有睡,女人一翻身就压在了他身上,紧紧地抱住他。到了这时候,女人才发现,他的“阳物”叫人割去了!女人呆住了,他被抓了壮丁,一去七年了,女人熬着等了他七年。可把男人等回来了,他的“阳物”却被人割去了,成了一个废人!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女人一遍又一遍地问他,可他就是不说,嘴封得死死的。第二天,瘸爷就掂着那口大铡为村人夺“宝地”去了……

  此后的年月里,瘸爷就像赎罪似的加倍地为村人们做好事,积德行善成了他一生的行动准则。他再没娶过女人,村里有很多人给他提亲,可一提到女人他就默默不语,整个人就像木了一般。往下就没人敢再说了。

  瘸爷一个人独住在两间小屋里。屋里除了粮食、床、灶、火和一些破烂家什外,就没有什么贵重东西了。瘸爷没有什么奢望,也没有过多地希求。祖上传下来的家谱和那只与他相依为命的老狗是他最宝贵的东西。

  瘸爷唯一拥有的是他为人们做下的善事。这些善事一件一件都记在他的脑海里。看见人的时候,他也就看见了他做下的善事,心里就多了点什么。那一个个漫漫长夜,全靠这些善举一桩桩地充填着他那寂寞孤独的心灵,点燃心火,照亮心中的黑暗,驱散那永无休止的痛苦和耻辱,使生命得以燃烧下去。

  可瘸爷知道,他心里缺了一块。他想补上这一块,用一生去补这一块……

  瘸爷在搓一根绳子。

  瘸爷搓绳时眼里仍印着那个令人恐怖的◎。瘸爷一生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参透这个◎。这个◎牵涉着全族人,牵涉一个村庄的兴衰。瘸爷泼上性命也要解开这个◎……

  村人们的心已经乱了。天天都有人为争地吵架;天天都有人为一桩极小的事去骂街;也几乎天天都有人分家,为争家产打得头破血流……乱了,一切都乱得不像样子了。莫名其妙的事情一桩接一桩地出现……这些事出现都是有缘由的,瘸爷知道这些事都是有缘由的。这就更使他忧虑不安。他已经按“小阴阳先生”的嘱咐在西南向、东南向下了两道“符”了,可邪气太重了,两道“符”看来都不能镇住这股笼罩着整个村庄的邪气。眼下只剩最后一道“符”了,这最后一道“符”如果还镇不住呢?瘸爷不敢往下想了……

  现在最当紧的是要解开这个◎。解开这个◎,也就有了破解的办法。然而,瘸爷遍想不得其法,他曾反反复复地回忆早年祖上说过的话,希望能从中得到一点启示。唉,他苦思了许多个日日夜夜,把能记起来的话都琢磨过了,还是什么也没有想明白,倒有一首儿时的歌谣时常从脑海深处钻出来,扰乱他的心智:

  

  上边趴个小闺女。

  搽脂油,抹白粉儿,

  ——骨朵朵儿的小嘴儿!

  瘸爷心乱了。瘸爷搓不好绳子了。瘸爷搓绳的手抖抖的。他晃晃头,想把这一切都晃过去,可晃来晃去,还是这么一首歌谣在作怪:

  

  小枣树,弯弯枝儿,

  上边趴个小闺女。

  搽脂油,抹白粉儿,

  ——骨朵朵儿的小嘴儿!

  瘸爷为自己的思路绕弯儿羞愧不安。人老了,族中的大事未了,怎么老想这些可笑的事呢。罢了,罢了……瘸爷家早年是有过一棵枣树的,那棵枣树上结了很多枣子,那枣甜甜的,脆脆的,很好娃儿们馋。可他不该想这些,不该的……

  

  小枣树,弯弯枝儿,

  上边趴个小闺女。

  搽脂油,抹白粉儿,

  ——骨朵朵儿的小嘴儿!

  瘸爷放下那根搓了一半的绳子,很久很久低头不语。片刻,他喃喃地对老狗黑子说:

  “黑子,人也有走邪的时候,是不是?”

  黑子偏着头望着老人,那浑浊不清的狗眼动了一下,仿佛在说:“人也有走邪的时候。”

  “人都是有罪的。”

  “人都是有罪的。”

  “我给你说过队伍里的事了。”

  “说过了……”

  “那就赎罪吧。”

  “赎吧……”

  瘸爷突然站了起来,他自言自语地说:“我该去问问孩子,也许孩子能说出点什么。”

  瘸爷又拄着拐杖出了家门,老狗黑子在后边默默地跟着他,老人走到哪里,黑子就跟到哪里。黑子是老人的伴。

  瘸爷走进了小独根的家。独根娘忙给老人让座,瘸爷不坐,瘸爷默默地望着小独根……

  小独根已经拴了许多天了,却还是在院里拴着。拴着的小独根正一个人津津有味地垒“大高楼”呢。他用土垒“大高楼”……

  瘸爷走到孩子跟前,弯腰摸摸孩子的小脑袋,问:“孩子,你夜里看到什么了,给爷说说。”

  小独根很迷茫地望着老人,似乎不懂他的话。

  “孩子,你知道你夜里说什么话么?”

  小独根摇摇头。

  “你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你看见啥了?你夜里看见啥了?”

  小独根还是摇摇头。

  “你想想,孩子,你想想夜里看见啥了?”

  独根娘也担心地凑上来,小心翼翼地问:“孩子,给爷说你夜里看见啥了?”

  小独根侧着小脑袋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我睡了,我啥也不知道。”

  “没听见有人叫你?”

  “……没听见。”

  “孩子,你再想想?”

  “没听见没听见没听见……”小独根不耐烦了。

  瘸爷彻底失望了。他叹了口气,仰脸望着天。他一下子就瞅见了对面的楼房,心里不由一紧:天哪,还会出什么邪事哪?



六十三


  有人说,那楼房的第七间屋子才是白颜色的。进了前六间屋子,再进第七间,那静静的白色一下子就把人“钉”住了。你会觉得你全身都被掏空了,成了一个空空的壳。那“壳”也渐渐地化进白色里去了,仿佛整个世界本来就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六十四


  邪事果然又出来了。

  冬日的早晨,人们在村街上闻到了一股焦煳的气味。开初以为是哪里着火了,便到处去找。可找来找去也没找到火源。最后才发现那股刺鼻的焦煳味是从来来屋里飘出来的。

  这时,有人才想起,来来三天没出门了。便大声喊道:“来来,你屋里着火了!快看看吧。”

  门是紧闭着的,屋里没人应声,那股焦煳味还是源源不断地从屋里漫散出来,很呛人。于是,几个好奇的娃儿爬到窗户上去看。看了,又惊奇地叫道:

  “来来烧钱哩!来来烧钱哩!……”

  大人们自然不信,纷纷跑来看。却见来来坐在地上,床前点了一堆火,果然是在烧钱哪!他呆呆地捏着一叠票子,全是五元、十元的票子,就那么一张一张地往火上递,眼看着燃烧的火苗儿一点一点地把钱吞噬,化成一片黑烟……把人的眼都看呆了。

  有人失声叫道:“来来,你干啥呢?”

  来来不应,就那么似笑非笑地坐着,眼睁睁地看着他多年积攒的血汗钱一张一张地化为灰烬!

  “来来,你疯了?!……”

  来来依旧坐着,既不扭头,也不应声。那模样很怪,像是什么附了身似的。那燃烧过的黑灰落了他一头一脸,他连动都不动,一直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有人使劲地拍着门叫他:“来来,开门,你开开门哪!”

  这时,来来慢慢地站起来了。人们以为他是来开门的。却不料他走到墙角处去了,竟然对着墙角忽啦啦尿了一泡!女人们赶紧离开窗口,红着脸骂道:“死来来,你是人么?”可来来对这一切都不闻不问,尿了,又慢吞吞地回到火堆边坐下了……

  门外围的人越来越多了。谁也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事情。好端端的一个人,无缘无故的,怎么会这样呢?再说,一个光棍汉,爹娘都不在了,跟着哥嫂长大,攒钱是很不容易的,谁肯轻易地烧钱呢?!莫非他是傻了?

  看来来静静地坐着,既不哭也不气,那脸上竟还是笑模笑样的,身边撒着一片烧剩的钱角角。这不是傻了又是什么呢?

  人们更起劲地拍门叫他。来来的哥嫂也从后院跑来了,两人站在窗口处一齐叫他:

  “来来,开门哪!你开门哪!……”

  来来还是不开门。屋里的火渐渐熄了,烟味也渐渐淡了。这时,人们闻见屋里有一股很腥的尿臊味。来来三天没出门,只怕屙尿都在屋里了……

  来来,人高马大,白白胖胖的来来,怎么忽然间就成了这个样子呢?他这不是自己作贱自己么!

  村里人已经轮番叫过门了,无论谁叫门他都不开。来来简直成了个木头人,不管门外的人怎样说他、劝他、骂他、求他……他都一声不吭。目光直直的,那魂儿仿佛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当儿,有人把老族长瘸爷叫来了。瘸爷用拐杖咚咚地砸门:“来来,鳖儿,你给我开门!”

  可屋里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瘸爷在门口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回身对众人说:“去吧,你们都去吧。叫我一个人问问他,他兴许会开门。”

  众人慢慢地散了。只是村里出了这样的邪事,各人心里都十分沉重。钱哪,来来烧的是钱哪!

  瘸爷走到窗口处,贴窗望着坐在地上的来来,轻声说:“来来,开开门,给爷开开门吧。”

  来来身子动了一下,默默地说:“你也去吧。”

  瘸爷说:“孩子,有啥憋屈的事给爷说说吧。爷老了,是过来人了,爷兴许能给你拿个主意。”

  来来漠然地坐着,又不吭声了。

  瘸爷在窗口处站了很久很久,终也没有问出一句话来。无奈,瘸爷也只好去了。临走时,他隔着窗户说:

  “来来,想开些吧。凡事都得想开些。我还会来看你的。”

  来来像是没听见似的,来就来,去就去,不理不睬。

  天黑的时候,瘸爷又来了。他知道来来分家之后,哥嫂就不管他了。老人给来来端了一碗热饭。瘸爷端着这碗饭趴在窗口叫道:

  “来来,开门吧,爷给你送饭来了,快趁热吃……”

  屋子里黑洞洞的。来来仍是那么坐着,像鬼影儿似的坐着。瘸爷听见来来在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老人侧耳细听,久久,老人终于听明白了。来来反反复复地说着一句话,他说:

  “我去过了……”

  瘸爷立时像遭了雷击似的,险些把饭碗扔了!他浑身哆嗦着勉强站稳身子,嘴里喃喃道:

  “毁了!毁了……”

  是什么样的东西能把一个人的灵魂抽打到如此程度呢?

  当来来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了。才短短几天的时间,来来一下子就脱了人形,那高大魁梧的个子如今成了窄窄瘦瘦的一溜儿。头发乱得像老鸹窝一样,上边沾了许多黑灰。脸上更是黑一块、灰一块,被烟火熏得不像个人样。尤其叫人害怕的是那双眼睛,那眼睛里已失尽了光气,看去就像被人踩瘪的死鱼泡儿。他就在门口的朝阳处蹲着,身子还在一点一点地缩,缩成了鳖样的一团。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鞭子在抽打他,抽到心里去了,他的心在无形的鞭影儿下抽搐着,躲闪着。

  那个白白胖胖的来来,那个在村街里悠悠地担着水桶哼小曲儿的来来,那个腼腆得一说话就脸红的来来,人们再也看不到了。坐在门口的来来只剩下了一个污浊不堪、蓬头垢面、萎缩成一团的躯壳,他身上连一点阳气都没有了。简直就像是一个满身鬼气的死活人!

  纵然是再残酷的刑法也不会把人折磨成这个样子。那是一个人的精神彻底崩溃的标志。假如他心里难受,那倒也罢了,说明他还是一个人,还有灵魂在。痛苦的灵魂也是灵魂。一个人只要有魂,总还是可以好起来的。可他似乎已经没有灵魂了,那给人精气的灵魂仿佛早已游到天外去了。他无怨无恨无苦无忧,只是静静地坐着。眼看着没有什么东西能唤醒他了。

  女人们已经不再来看他了。他太脏了。这是一副叫人看了作呕的形象,人不人鬼不鬼的形象。他的裤裆里总是湿着,身上散发着一股腥叽叽的怪味。人是傻了。傻了的来来却没有什么越轨的行动,他不打人不骂人,只是坐着。

  眼看着来来成了这个样子,他的哥嫂却不管不问,分家了,分了家就不是一家人了。嫂子是很厉害的女人,她不让管,当哥的老实人是不敢说什么的。乡下女人当闺女时都是好样儿的,可一做了媳妇就变了,一个个都变得很泼。中原地带,十家有九家都是女人当家的。女人做了主,男人就没说话的地方了。

  那么,既然亲哥嫂都不管,村里还有谁肯管呢?

  ——瘸爷。只有瘸爷想挽救来来。他知道来来是中了邪了。来来是在那地方中的邪,那阳间跟阴间搭界的地方……

  瘸爷太痛苦了。他很想跟那邪气斗一斗,把一村人都引到正路上去。可他老了,力量也太单薄了。他花钱求来的“符”压不住邪气;他绞尽脑汁也解不开那个◎;他曾一遍又一遍地祈求上苍,盼着老天能睁开眼来……可到了还是挡不住邪气,邪气太旺了!

  瘸爷每天来陪来来坐坐。他没有别的办法,可话是开心锁,他只有用话去暖这娃子的心。他盼着能把这娃子唤回来,把娃子的魂儿唤回来,也许就有救了。

  瘸爷不嫌来来身上的怪味,瘸爷坐在来来的身边,一遍又一遍地给他诉说往事:

  “孩子,你认得我么?你知道我是谁么?你看看我,孩子,你看看我吧。我是你瘸爷呀,小时候抱过你的瘸爷。你真的认不出我了么?你看我一眼……”

  “孩子,你娘生你的时候太难太难了。她在床上折腾了七天,受了多少罪呀!命都搭上了,临死时才把你生出来。你娘从床上嚎叫着滚下来,把你生在地上了。你娘生你时流了多少血呀。一摊子草灰都泡湿了。你生下来才四斤三两重,猫儿样的。你娘就看了你一眼,临闭眼时看了看你。你娘嘱托你爹,要他把你好好养大,好好活人。娃呀,好好活人哪!

  “孩子,小时候的事情你还记得么?那时你爹把你抱出来,一家一家的求奶吃。你是吃百家的奶水长大的,孩子。那时的人厚哇,无论你走到哪里,无论家里多难,都会有人帮一把拉一把的。孩子,你大一点的时候,就整日在庄稼地里跑了。你捉蚂蚱,捉蜻蜓,挖‘搬藏’(地老鼠),掏麻雀……再后你一天天大了,能背上书包上学了。你一蹦一蹦地跟娃子们一起背着书包上学去……孩子,那时你放了学,就跟娃儿们一齐去河堤上摘柿子吃。你记得那好大好大的一片柿树么?那柿树上结的柿子红灯笼一样的,你爬了这棵爬那棵,吃得肚子拉稀……孩子,一村人都知道你是怎样长大的。你吃过百家的奶,吃过地里长出来的粮食,你活这么大,究竟是为了啥呢?

  “孩子,你禀气太弱,你见过啥了,你一定是见过啥了。可古往今来,邪不压正啊!你心里只要还有一股气,你就会慢慢好起来的。挺住吧,孩子,无论见过啥你都要挺住。人是一股气呀!气在,人就在。气泄了,人就完了。孩子,给爷说句话吧。这么老半天,你不能给爷说句话么?”

  瘸爷把肚里的话全都说尽了。瘸爷的诚意是可以动天地的。瘸爷一日日地陪着这木呆呆的娃子,用炽热的话语焐他的心,企盼着能把这颗给邪气打碎了的心暖过来。瘸爷甚至在天黑的时候,用他那苍老的哑嗓子给来来喊魂:

  

  勺子磕住门头叫,

  远哩近哩都来到。

  孩儿,回来吧!

  ——回来了。

  勺子磕住床帮叫,

  远哩近哩都来到。

  孩儿,回来吧。

  ——回来了。

  然而,一切都白费了。来来已心如死灰,死灰是不能复燃的。无论瘸爷怎么说,无论瘸爷说什么,他都无动于衷,仍旧是那么傻乎乎地坐着……

  瘸爷的失望和痛苦是语言无法表达的。最后,他默默地走回自家的小屋里去了。他觉得自己太老了,太无用了,既不能为村人驱邪,又不能挽救来来,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瘸爷又开始搓那根绳子了,一根很长的麻绳。

  不久之后,来来彻底地成了一个废人。

  没有人再进来来的家门了,离那院子很远就能闻到一股腥叽叽臭烘烘的气味。他常常一个人关在屋里,一躺就是几天,那屋里又是屎又是尿的,简直比猪圈还脏。来来毁了,一个人连自己的屎尿都不能自理,还能干什么呢,他身上的邪气也越来越重了,坐在门口时,仍然是鳖缩缩的。那脸像是给鬼抓了似的,乌青乌青的。脸上也瘦得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层肉皮,高颧骨硬撑着这张薄脸皮,看上去分明是一个活的骷髅!

  在他那空空如也的眼睛里映出的是一道一道鞭影么?是无形的魔鬼在抽打他么?他的灵魂己吊到了高高的天空之上,在油锅里炸?在血水里泡?或是用刀子一刀一刀地零割碎剐?要不就是他的魂灵已被押解到了地狱的大牢里,十二个牛头马面的判官正在审问他?让他目睹下地狱的种种酷刑?尔后用火钳子夹他的灵魂?……

  不然,人怎么成了这样子呢?

  有时候,他的神志看上去还是清醒的,偶尔也翻一翻眼皮,但很快地又塌蒙住了。看到他,你就分不清人和鬼的差别了。他身上没有一处干净地方,全身都长满了让人作呕的癣疮,两条腿抓得烂叽叽的,腿下呢,还不时流出湿湿的一股……

  一个人到了这种地步,除了让人害怕,就没人再可怜他了。唯一叫人索怀的是那个令人恐怖的不解之谜:他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是呀,他到那楼屋里去了。去了又怎样呢,去了人就能毁成这样子么?奇怪,真奇怪!

  扁担杨村有这么一个活的骷髅,还有谁不心悸呢。人们只要一看见他,心里就有数不清的疑惑生出来,变得更压抑了。

  冬日是没有多少活计的,人很闲,日子却又很闷。一些好奇的百无聊赖的年轻人心里痒痒的,老想缠住来来问问:

  “来来,你看见啥了?”

  来来总是不吭的。问他十声八声,他动都不动。他们大着胆子踢他一下:“来来,屁货,问你哩,你看见啥了?”

  来来也仅仅是翻翻眼皮,还是一声不吭。那脸上空空净净的,好像是听明白了,又像是什么也不明白,谁也没有办法让他开口。

  更叫人惊奇的是,每逢到了吃饭的时候,他便慢慢地站起来,手里端一只空碗,贴着墙边挪到周围邻近的亲戚家去。进了门,他甚也不看,甚也不说,“扑咚”一下,双膝跪倒,趴在地上磕一个头,然后把碗高高地递上去……

  女人们害怕他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又嫌他身上脏,赶紧给他盛碗饭,打发他走。也有的给他舀上一碗麦,撵他走,他就端回去烧一堆火烤着吃。一些心软的女人,见了他还当人看,给他盛饭时就劝他说:“来来,你的麦苗快旱死了。有机井,你浇浇吧?”可他听了就跟没听见一样,盛了饭端起碗就走。回去一个人躲起来用手抓着吃,吃了,便又把空碗撂到一边去了。那碗就一直在地上撂着,眼看着晒干了,有虫儿爬进碗里去了,他翻眼看看,也只是看看,随即又闭上了。一天他就讨这么一次,尔后又是睡睡、坐坐,成了个死活人。

  这就怪了。你说他傻,他竟然还知道吃饭。说起来还挺懂礼仪呢,不偷不抢,到谁家先磕头,然后才把碗递上去,给什么就吃什么。还知道一家一家的换着吃,去了这家,又去那家,像一个甚事也没有的精明人一样,说他不傻吧,一个大活人,一条汉子,竟然自己管不住自己,弄得死不死活不活的……

  有人说,这还不如死了呢。纵是断胳膊少腿,也比这样活着好受哇。这叫人么?

  来来已经不是个人了。他简直像是经过了炼狱般的熬煎,身上的精气已被榨干了。他成了一堆冶炼后的渣子,一副变了形的躯壳。那刑法是加在心灵上的,心血耗尽了,人还活着,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当然,也有人说来来是为了女人才成了这样子的。他一辈子都渴望得到女人。他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和女人在一起,在女人面前他没说过一句脏话。他还常常一个人去偷偷的听房,一蹲就是半夜。可女人们都不信这些,女人们眼里的来来是很规矩的。过去的时候,她们常央他帮忙,叫他干啥就干啥,人很勤快,也很老实,从没多看过女人一眼……

  唯一的缘由是他到那座楼房里去过。

  他看到了什么?

  村人们都想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已经有无数的人无数次地问过他了,问他究竟看到了什么。人们锲而不舍地追问这个死活人,希望能从他嘴里掏出一句半句话来,好好琢磨琢磨,也许能探出究竟来。可谁也没有问出来,他不说,什么也不说,仅有的表示是翻翻眼皮……

  下雨天里,来来一个人在院里躺着。雨下了一夜,他也就在院里躺了一夜,浑身弄得像泥母猪似的。还是瘸爷央人把他抬到屋里去的。人们把他撂在地上,他就躺在地上,两眼空空地睁着……

  后来,人们发现老狗黑子时常在来来跟前卧着,黑子看着来来,来来看着黑子,就那么默默地互相望着,眼里都空空地印着一个◎。久久,来来会突兀地笑起来,呵呵地傻笑,望着黑子笑。黑子呢,也会“汪汪”地叫上两声,像是回应,也像是懂了什么。尔后又是沉默,无休无止的沉默。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就像是两个魂灵在说悄悄话……

  这是一具“活尸”与狗的魂灵的对话。无论是晴朗的白日还是阴晦的雨夜,这种让人发怵让人恐怖的对话从未停止过。没人知道他(它)们说了些什么,这种对话是人世间很难领悟的。

  有时,人们在村街里走着,突然就会听到来来的傻笑声,接着就是老狗黑子“汪汪”的回应,心里“咯噔”一声,马上往家赶。



六十五


  有人说,那楼房里的第八间屋子是灰颜色的。进了一连串的屋子,再进这间屋子,你马上觉得你身上长出毛来了。一层一层的灰毛。那灰毛霎时间遍布全身……

  这时候,你就会觉得你不再是人了,你是野兽。你忍不住会发出凄厉的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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