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天明·大雪无痕                  


                                 三十四

  周密围上他那条半新不旧的黑白花围巾,然后穿上那件羊绒的黑大衣,拿上皮
手套,关上灯,锁上门,慢慢地向电梯口走去时,大约离他跟丁洁约好的见面时间
还有40分钟左右。
  开车去那儿,最多大约只需要30分钟——把这会儿因下班交通高峰路上塞车可
能花去的时间也都计算进去了——他完全可以再晚走一会儿。但他不。他喜欢准时,
喜欢从容,喜欢看到别人匆匆忙忙慌里慌张地赶着来看他,而他自己却万事俱备他
从容不迫地在那儿洒脱地等着。另外他也不爱开快车。,他也需要给自己多留几分
钟的时间在路上用。他喜欢让车平稳地匀速地在“各种空间”里穿行,车里那套很
高档的音响设备播放着格里格那首非常著名的《a小调钢琴协奏曲》(就像那些跟他
差不多的一代人一样,在他众多的不能算是十分宽泛的文化习俗和爱好方面,总是
会有一个或大或小的空间,是涂抹着俄国情调和俄罗斯色彩的)。随着乐曲的起伏
变化,他还喜欢稍稍地绕一点远路,走一走平时不常走到的一些路段,看看那边的
市容,关心一下新近出现的不锈钢城市雕塑、新落成的美术馆门前大幅张贴画、高
耸夜空的国贸大厦、证券交易所墙上那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大屏幕显示和冰场上少男
少女们流动的青春身影……
  车开到一家新开张的西餐馆门前停下时,丁洁驾驶的那辆墨绿色的欧宝车也轻
盈地驶了过来。先下车一步的周密忙上前去替她拉开车门。他俩已不是第一次在这
儿见面了,当然也不会是很多次。不是第二次,就是第三次。不会更多,也不会更
少。整个餐馆的装潢极富欧陆风情。墙上挂着一些十六七世纪欧洲古城堡里的饰物
的仿造品,比如铸铁的壁灯、木板画、金属头盔和生了锈的带有铜护腕的重剑、马
刺等等。他们在一棵桶栽的硕大的橡皮树背后,找了个极清静的坐位坐了下来。丁
洁落坐时,周密还特地按外国绅士的习惯,去为地挪动了一下椅子。
  丁洁脸微微一红说了声:“Thankyou。”周密微笑着替丁洁、也替自己去挂好
大衣,这才回到桌前坐下,翻看了一下烫金封面的菜谱,低声问道:“吃什么?”

  丁洁却只是笑着不语。
  周密让她笑得有一点窘迫了,先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没发现有什么太可笑的
地方,便问:“笑什么?”丁洁说道:“您为什么不把围巾取下来呢?这条围巾是
租来的,还是借来的?”周密低头一看,果不其然,自己还围着那条黑白花围巾哩,
便也笑了,忙着取下,一边解释道:“习惯了……完全习惯了……”丁洁伸手要替
他把围巾挂起来。
  周密笑道:“不用不用,就搁在这椅背上。”但丁洁还是替他把围巾送到存衣
处和大衣挂在了一起。待回坐位上,丁洁笑道:“在很多场合我都见您这么围着它,
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周密笑着摇了摇头:“完全是无意的,下意识的。我上
小学前,我们家特别困难。对不起,说一点穷人家的事儿,你不会反感吧?那会儿,
我和我哥只有一件正经八百的棉袄。
  吃罢早饭,棉袄就归他,因为他要穿着它去上学。我就穿一件我姨给我的旧线
衣,整天围着我爸的一条特别破的围巾,还光着脚。大雪天也是这样。围巾成了我
童年时期最重要的东西。
  谁要动了我这条围巾,我能跟他拼命。上学以后,也是这样。
  我曾经为了这条破围巾,跟比我大得多的同学打得鼻子流血……“丁洁听得特
别认真,听到这里,便轻轻叹了一口气道:“真难以想像,您这样气质的人,小时
候也跟人打架!”
  周密说:“可你怎么知道我小时候又是一种什么气质?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
话,千真万确。再往后就养成了这么个习惯,从冬天一直到春天,以至一入秋,我
就把它从木箱子里找出来围上。无意中甚至还养成了这么个毛病,只要脖子上没东
西围着,我就整天觉得不舒服,总觉得少了个什么东西,甚至就可能感冒生病……”

  丁洁笑了起来:“真的?”她真的不能理解,一个人居然会“依赖”上一条根
本不起眼儿的围巾。这种围巾可以说是任钱不值俩钱。
  “在学校的时候,你没觉出我有这怪毛病?”周密问。丁洁笑道:“早觉出了。
我们几个女生都觉得您怪怪的,怎么就离不开这条围巾呢?我们还议论过,哪天,
去把您这条围巾偷了哩。”周密说:“我妻子也总是笑我,说我对围巾的感情,比
对她还重。这条黑白花围巾是她去深圳前给我买的,她说留个纪念吧……”丁洁问:
“她这是什么意思?”周密轻轻叹道:“也许……那时候,她就已经想好了,不准
备再回到我身边来了……”“甚至在你当了副市长以后?”丁洁又问。“大概吧。”
周密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阴影。“她一直就是这么个理论。她说她当时离开我,不
是因为地位和财富的问题,完完全全是觉得我们两个人合不来。她说我太内向,内
向得有点让她受不了。所以,即便是现在我的地位和财富状况发生了变化,她也并
不认为我们两个人应该重新走到一起。”
  丁洁感叹道:“一个非常有头脑、有主见的女人。了不起……”
  周密稍稍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道:“在这一点上,你们两个人可以说非常非
常相似。”丁洁的脸马上微微红了起来,说道:“是吗?”周密却淡淡一笑地叹道:
“说句开玩笑的话,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之一,也许就是女人拥有智慧了……”
虽然周密已经声明了是在开玩笑,但丁洁听了这句话,还是愣怔了一下,立即说道:
“周老师,这可不像是您说的话。”周密忙笑道:“开玩笑,纯粹是开个玩笑。”
但丁洁的心态和谈话的气氛似乎还是受到了影响,有几分钟时间,她只是低头坐着,
不再说话。
  周密关切地问:“怎么不说话了?
  丁洁略有一点尴尬地:“不是在听您说吗?”
  周密沉吟了一下,说道:“以后,别再跟我‘您’啊‘您’的了,行吗?”
  丁洁忙说:“那怎么可以?您是老师……”
  周密缓缓地摇了摇头,说道:“我就是不希望你对我言必称老师。”
  丁洁笑道:“那我叫您什么……”
  周密忙说:“周密,或者,就叫老周。”
  丁洁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连连说道:“不行不行,那不天打五雷轰?”

  周密挺严肃地嗔怪道:“又胡说了不是?”
  丁洁即刻也把脸上的笑容收了,正色地说道:“不行,老师就是老师,老周就
是老周,周副市长就是周副市长,这可不能混了。”
  “你能不能在那么一个特定的时间段里,只把我当成老周,当成周密,当成一
个能跟你说说心里话的男人?行吗?”
  周密突然显得有点激动,把整个上半身向丁洁的方向倾俯过来,眼睛里闪出那
么一种她从来也没见过的光泽,这光泽里包含的不只是急切和恳切,还有一种她完
全不能解释的东西,(不是灼热,而是一种……一种……她也说不清的东西)。电
光石火般地稍纵即逝,却让她打了个寒战。她得征了一下,刚想抓住那一瞬间的感
受,细细地回想一下那种让自己非常陌生而心悸的东西,以给它一个准确的定位时,
周密已经主动地从刚才的“要求”里撤退了。他也许已经意识到自己有失分寸了,
便忙说:“一切都由你,都由你。把我当老周,当周密,当周副市长,还是当周老
师,都由你,都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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