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那高地的太阳                  


                二十四

    有人说:对于任何一个正活着和认识着的生物,本没什么太阳和地球。永远只
是眼睛,是眼睛看见太阳;永远只是手,是手感触地球……

    齐景芳在旅馆里独包了一间带八仙桌、太师椅的房间。茶几k 放着的斗彩掉瓶,
认真还是民国初年景德镇窑里的出品。谢平问她:“这么贵的房钱,你上哪去报?
她笑笑,不答。第二天傍晚时,谢平再来看她,刚走到黑乎乎的木扶梯口,她赶紧
跳出来给他开亮楼道灯,倚着木栏杆,佝下腰去问道:”吃了吗?“

    “也算是吃了……”他随口答了句。因为外头下雨,便带来一脚烂泥。“脚!
脚!”她惊呼,把他拦在房门外,要他换拖鞋,还不高兴地喷责道:“我说好今天
给你包馄饨的,你就爱扫人兴!”她使着小性子,仿佛是妻子在跟丈夫说话。昨天
谢平走的时候,她确实关照过的。但谢平怎么会把它当真呢?在旅馆里?包馄饨?
寻开心呢?!但等谢平换了她给撂过来的拖鞋,进了房间,见那擦得精光锃亮的八
仙桌上,在那洁白的搪瓷方托盘里,果真整整齐齐放着一排排、一行行早包得的馄
饨,惊讶了。这小得子,真是想干啥就一定要干成啥啊!她还买来个炭炉,买了几
斤钢炭包在草编的篓子里,买了些油盐酱醋,用一只只广口细口的小瓶盛着;还有
一只从羊马河带来的小钢精锅、两个一模一样的搪瓷碗、两双一模一样的带铜箍头
的烙花圆竹筷、两只一模一样的青花汤匙;再看看房间,竟完全按她的意向又把家
具重新布置挪动过了……他暗自佩服:这家伙,真任性得可以!想在旅馆里居家过
日子呢?!

    ‘你到底还吃不吃吗?吃,我就多下一碗。“她还板着脸呢。

    “吃。干了一下午活,三四点钟的时候,老校长(他不敢在齐景芳跟前提小英)
才给了两块方糕垫饥。哪算正顿?!”谢平去揭锅盖。

    “真吃!?”她又兴奋起来。打了谢平手背一记,提起暖瓶哗哗地往钢精锅里
倒水。斜瞟着谢平笑道:“下午,又给‘老丈人’去干啥了?”

    “你要再这么瞎嘲嘲,我就再不来了。”谢平跳起来,撂下锅盖,装作要走。

    齐景芳拽住他,趁势把他拉到怀里,轻轻地问道:“你跟那小英,真没事?”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小英人家……“谢平结结巴巴解释道,顺便轻轻推开了
她。

    “告诉你,你要不老实,我可要到桂荣跟前告你的刁状!”她一头说着,一头
在谢平肩上轻轻抚摸着。谢平感觉到她圆鼓鼓的富有弹力的小腹和柔软结实的乳房
贴住了他身侧。一时间,他竟不敢动弹了,』怕再触住它们……

    她却一转身去下馄饨了……
    炭炉,使客店早春薄寒的夜晚变得那般温暖,也真给这客寓增一分“家‘的情
围。自然,使谢平不安又亲切的,是齐景芳本人,是她流盼的目光,轻捷的身影,
爽朗的语调和有时故意做得浅薄的微笑。这会儿,在他身边的假如是桂荣……在这
没人认识他们的小镇上,在这僻静的客店后楼房间里,这个早春的夜晚那就会有怎
样一番暖意和激奋……想到这里,他竞放定了眼珠,呆直了,只是把齐景芳当桂荣
般认真看起来。到启龙镇以后,他给桂荣写了两封信,桂荣迟迟地却只回了一封…


    “不认识?紧着看!”齐景芳踢他一脚。他醒转来,慌慌拿起从服务员那儿借
来的一把破蒲扇,蹲到炭炉前,“啪啦啪啦”扇将起来。齐景芳忙盖住汤锅,用膝
盖头使劲儿抵了抵他宽厚的脊背,笑嗔:“轻点!加胡椒面呢?恁笨!”

    “我明天回上海去一趟……”馄饨端上来时,谢平告诉齐景芳,“镇华的案子
交到法院了。不是后天,就是大后天审理。我得去听听。”

    “他们审,你别插嘴。”齐景芳关照道。

    ‘在法庭上挨得着我说话吗?!“谢平苦笑笑。

    “有件事差点忘了告诉你,骆驼圈子跟福海合并的事,大概要告吹……”齐景
芳说道。

    ‘为什么?“谢平一惊,囫囵吞下个馄饨,烫得他直抓心。

    “为什么?总是不称老爷子的心呗。原说合过去,福海县给老爷子一个县办公
室主任当当。后来又说那位置有人占了,是刘延军荐举的另一个‘小伙计’。他们
改口让老爷子去当城关镇的副镇长。老爷子火透了,不于了,不肯合了。”

    “桂荣呢?她已经去了福海……”

    “她归她。合并不合并都碍不着她的事。”齐景芳变着腔调说话,好像话里还
套着话似的。

    ‘你这话咋讲?“敏感的谢平听出味来了。

    “桂荣没给你来信说点啥?”齐景芳迟疑了一下,又给谢平碗里加了一漏勺的
馄饨,问道。

    谢平不想让她知道桂荣已经有一二十天没来信了,便只吞吞吐吐答了句:“信
是有……可没说啥……”那边,水又开了,齐景芳收住话头,嘴里还裹着个滚烫的
馄饨,忙着去往锅里添冷水了……

    ……谁也料想不到,刘延军在县百货公司仓库后头、塑料制品加工厂的旁边还
掌握着恁大一套房子。一个空关着的独门独户大院,单有一个披着黑棉袄的老汉给
看门。院里槐荫匝地。刘延军带桂荣逐间看过房子,回到院当间,诚恳地对桂荣说
:“公司住房的紧张程度你是耳闻目睹又身受了的。可这个院子,我一直控制着。
谁也不给,专门留给你老舅爹。我是诚心的……提议他当副镇长绝亏待不了他。办
公室主任听起来场面大,实际上无非是个大秘书,跑腿的差使。他恁大年纪,我怎
么想,也不合适。县里几个领导也不忍心那么使唤他。再说,搞办公室那工作,在
地方上,横里竖里,得有一大把关系才行。他老人家初来乍到,这盘‘石磨’恐怕
也难推得转。城关镇工副业生产的毛利占全县的百分之三十八点还多。在这位置上,
你老舅爹进可影响全县,退也有实地可据。镇长明年到年龄,该办离休手续,再往
后,城关镇就全交在你老舅爹一人手上。不就让他‘副’这一年吗?他慢慢把人事
熟悉起来,我又在县里,以后什么话不好说的?”刘延军想让桂荣回去做老爷子的
工作。他恁着急,是因为有消息说,羊马河的“暴发户”李裕也在打骆驼圈子的主
意。似有那个意思,要抢个先手,把桑那高地左近十几个县对霍尔果茨克口子的生
意先揽那么一把过去。趁老爷子对归并福海有后悔之意之机,这李裕派人频频去骆
驼圈子活动,还打通了工商银行和农业银行的关系,真要跟刘延军较量一番。消息
还说这老头一脑门子的生意经,还有个贤内助,尤其能干,特别年轻,是个上海女
青年。这自然使刘延军不敢粗疏怠慢。通过霍尔果茨克转口生意,把他公司的实力
扩展到左近这十几个县去,只是他那小“五年计划”中奠基的一步。他还认真有几
步好棋跟在后头要走呢,怎由得这位老爷子在这节骨眼上别他“马腿”?他快速地
(简直该说是‘神速’地)在三两天里,设法搞到这套房子,并且说服了县委内的
几位叔叔伯伯,当然也说服了父亲,实在不行,就再让一步——把城关镇的“镇长”
给这位硬倔的老爷子,不让这位老爷子“副”了。这总可以了吧?

    他俩出得院来,穿过县百货公司中心店的店堂往街上走去。店堂里有几块地板
糟朽了,在脚下咯吱咯吱颤悠。做得粗笨的柜台旁边,戳着根糟黄的柱子,支撑着
低矮的天花板。玻璃橱窗上贴着一些用红绿纸写起的新货露布。店门前有条沙石铺
起的丁字路。三四月间近午的阳光,从黄泥屋顶、黄泥围墙。细沙石路面上漫开。
路旁瘦弱的榆树、毛驴、麻袋。沙石料堆……都黄扑扑地蒙着层暖烘烘的灰土,又
弥漫起一股马粪。驴粪的气味。沙石料堆跟前,停着辆北京吉普。看车号,知道是
县委小车班的车。吉普车旁边站着那位黑瘦的崔副校长。未待桂荣发问,刘延军体
贴地微笑着对她说:“我派他陪你回去。路上说说话,解解闷。遇事,也有个人替
你参谋参谋。我本来想亲自陪你去的,不过,还是你先单独去一下的为好,留个回
旋的余地……”一见那老崔,桂荣的心又怦怦地跳了起来。她曾跟小刘明说过,她
不想再跟这老崔来往了。小刘总故作惊讶地问:“他咋了?他为人不老实?”老崔
老实。心地好。办事地道。这些都没得可说的。可是……

    桂荣在柜台边又站了会儿。她觉得背上一个劲儿地在出汗,儒湿了的胸褡细带,
勒得她有些透不过气。亲近自己的人(包括刘延军),都跟自己说过,不用苦等谢
平了。人家去了上海,还能回头喝你这碗‘苞谷糊糊“?但她不信这话,却又没话
去反驳。不管怎样,自己没做亏心事。小刘这一帮也是正经做事业的。虽然有些新
派的脾气爱好,倒也不至于胡来。自己头一回为公司执行任务,又要去说服自己的
舅爹。他派个人帮我在身边参谋参谋,还是对的。派老崔,不比派别的谁强?!!
也真是的!于吗要往歪里斜里想人家?于是镇住自己内心的不安,并感激地看了看
小刘,略略仰起头,甩松了粘附在脖根上的短发,平静下一时慌乱的心绪,神神前
后衣襟,舒口气,去推开了那不怎么灵便的店门。

    齐景芳连着三天到码头上都没接到谢平。早晨,梳洗罢,看看窗外被风推起堆
叠上来的乌云,忙到楼下营业室,打了个电话,问明昨天从上海过来的客轮今天依
然按时到港,便上楼换了胶鞋,带上雨伞,在镇市稍一家茶馆店门口,叫了辆二等
车,在船到达前个把小时,又往码头去了。

    码头上空空荡荡。不多的几棵树,显得孤孤单单。一些伸进海滩去的岬角上,
堆着不少准备用来砌护坡的大石料,横七竖八,堆垒杂陈。海原先褐红。今天却那
样的灰暗。海平面原先谐和浑圆,这时却起伏骚动,发着连环的褶皱。它不绝地把
一排排涌浪赶到岬角脚下,匐匐然发出一声声巨响,倒卷起的许多青白的浪花,在
扑回海里去之前,又让风吹到了岸上,连同那些细珠碎沫,纷纷洒到齐景芳身卜,
手背上,叫她一阵阵起颤。即便如此,也还总有那样勇敢的小木船,在浪褶里颠进,
总有些海鸟在云端翻飞,还有些铁壳火轮呜呜地远去近来,叫海无可奈何它们……

    齐景芳,忽而看见一个眼熟的身影,打着伞,挽着个竹篮,朝海边石堆旁走来。
她认出是老校长的女儿小英子。这几天,她也常往码头上跑。齐景芳每回都能遇见
她。她对着灰茫茫的海面,张望了一会儿,到停泊着七八艘小渔船的滩脚处,买了
斤海虾,用张残荷叶包上,看到齐景芳在等谢平,便赶紧走了。肩上的黄油布大伞
遮去了她大半个丰厚的后背。

    轮船晚点。谢平又最后离船。真把齐景芳急坏了,也冷坏了。斜雨早打湿了她
半边衣裤。“怎么去恁些天?”她大步上前接过他手里的挎包,问,把伞侧过半边
盖住他头顶。

    他没有回答。

    “咋回子事?”她看他这一个多星期,也黄瘦了,头发也显长了,心里暗暗一
惊,便挽起他胳膊问道:“是家里老人……出啥事?”

    谢平看看齐景芳,又回过头去看看轮船,好似还有什么东西落在船舱里了……

    “镇华被判了三年刑……”谢平呆呆地说道。

    “三年?”齐景芳一惊。

    “恐怕还要吊销上海户口,送西北服刑……”

    “他家里不是给他找医生写证明了吗?”

    “找了。他妈妈也找法院恳求不判,把儿子交还她来管教。可是镇华自己不承
认有病。他情愿由法院来审理自己的这案子……法院也找了精神病大夫,给他测试。
测试的结果说他是人格不健全引起的轻度解离性意识障碍,对自己的行为应负法律
责任……”

    “天爷……”齐景芳轻轻地呻吟道。

    就这样,在度过了那样的十四年之后,刚回到上海,镇华又要离开上海,去西
北服刑。宣判结束后,谢平赶忙离开旁听席。囚车停在法院门口。法警不许谢平靠
拢。他推他们,叫道:“我是他亲哥哥。我要跟他说句话。”镇华戴着手铐出来了。
‘你来干什么?“镇华生硬地问他。谢平强压下心头的哽咽,赶紧对他说:”你放
心。家里,有我们……回头你要告诉我服刑地点。一定要给我写信……“镇华却说
:”我家里那帮子用不着你去替他们操心。老兄,照顾好你自己。听懂我的话没有?
照顾好你自己。学会替你自己着想……现在要的就是这个!“他叫得那么响,引来
不少路人。法警不得不把他推进囚车。谢平看到他被绊住了,跌倒在囚车车厢里。
但即便这样,他还是马上翻过身来,扒住车门不让关,叫道:”班长,你去问问那
些理论家,我们上山下乡到底错了没有?我一生就只做了这一件大事,让他们告诉
我,我到底错了没有……“

    雨,绵绵的雨丝,穿过法院门口那棵高大的合欢树发黑的枝权,洒落……洒落
……

    他看见镇华的老妈妈坐在轮椅上,还有他的兄弟姐妹,远远地远远地站在马路
那边,看着囚车启动……

    一幢石库门房子二楼的窗户里传出刚走红的女歌星的喘息:“……一样的月光,
一样地照着新店溪;一样的冬天,一样地下着冰冷的雨;一样的尘埃,一样地在风
中堆积。一样的笑容,一样的泪水,一样的日子,一样的我和你……什么时候蛙呜
蝉声都成了记忆?什么时候家乡变得如此拥挤?高楼大厦,到处耸立,七彩霓虹把
夜空染得如此俗气。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
了我们……”

    ……走上客店小板楼陈旧的朱漆楼梯,谢平对齐景芳说:“我在门口等一会儿,
你先去把湿衣服换换。”

    “我又不换衬衣衬裤,你害什么臊嘛!”她把谢平推进房去。

    换罢衣服,齐景芳从帐子背后走出来,把湿衣裤撂到床底下脚盆里,取下毛巾,
往脸盆里倒瓶热水,让谢平洗洗,;暖和暖和。但谢平只是看着那歪着扭着向上蒸
腾的热气,发呆。她捧起谢平冰冷的手,紧紧地捂着,担心地劝慰道:“别这样…
…”

    ‘济景芳,你姐夫没离休吧?还在街道当党委书记?能求求他给帮个忙吗?“

    “谢平,你这是干啥呢!”齐景芳听谢平用这种口气说话,心里一紧。

    “帮帮我。让我干成件事。”谢平失神地看着齐景芳,脸颊上泛起不正常的潮
红,眼光却贪婪地饥渴地闪烁着。“现在只有你能帮我忙了。我不能在桂荣,在我
妈妈、爸爸、弟弟、妹妹跟前失信,我跟他们说过我这一辈子一定能干出名堂来。
我不能让老爷子说中了,觉得我就只能这个样子了。我也不能让老校长、小英子失
望。他们认为我们这些到大西北去闯荡过的汉子,都是了不得的人……我不能什么
也干不成……不能……”

    “谢平、谢平,你说啥呢……”齐景芳惊恐起来,用力看着他。

    “帮帮我。小得子……帮帮我。景芳……哦也会像镇华那样……可我不能……
我是中队长……”

    “谢平,你不会的……你不会的……”齐景芳把谢平紧紧搂到怀里,抚摸着他
的头,安慰着。

    “别光给我说好听的了!我听够了!”谢平推开齐景芳,朝楼下跑去。齐景芳
怕惊动隔壁住店的客人,不敢出声爻喝,只是紧起追赶。雨,这时已经不小了,像
小豆点似洒在青石板街面和两厢黑瓦房檐上,很快把齐景芳的头发和外衣再度淋湿。
拖鞋跑脱了。光起袜底板。出镇市梢,二里地,就是海。谢平疯了似的朝前冲。一
种几乎是绝望的感觉,叫齐景芳拼出最后一点劲,追上去抱住了谢平,她哭着,捶
他:“你干吗呀?于吗呀?干吗这么没出息?你这是干吗呀……”

    谢平不再挣扎。也许是冰冷的雨,也许是冰冷的海风,也许是齐景芳的捶打,
也许是她紧贴住他的身子上的温暖,使他从一时内心的虚脱里渐渐缓转。他知道羞
愧、内疚了。他无言地搂住籁籁发抖的齐景芳,用自己宽厚的脊背替她挡住雨。
“回去吧……”他把她拥在怀里,愧然地说。她点了点头,抽噎着。那红色的塑料
拖鞋,还一正一反一横一斜地躺在青石板街面上。他弯腰拾起它们。幸亏客店里的
人都挤在女会计屋里看电视。他们便蹑手蹑脚快步穿过阴暗的天井,上了小板楼…


    第二天大早,天井对过的屋顶上飘浮着一层潮湿黏重的灰雾。明知谢平不会来
恁早,齐景芳还是赶紧起了床,忙着漱洗,把头晚换下的衣裤洗了。到客店附近的
个体户早点摊上,要了碗豆浆,要了两根“油炸鬼”吃罢,回屋等谢平。等到明晃
晃的太阳光把对过屋顶上最后几片雾脚从瓦楞子缝里驱尽,天空显出春日少有的净
蓝,还没见谢平来。她疑惑了;便关照了柜台上的服务员一声,锁了门,交了钥匙,
匆匆往老校长家走去。谢平的倔强,谢平的热情,谢平身上种种总也脱不尽的“大
孩子气”,齐景芳早有所身受。但从未见他像昨晚恁样脆弱,恁样失常。离开客店
时,他虽然已经恢复了平静,她还是不放心,悄悄跟在他身后,一直送他到了老校
长老宅的大木门前。她本想留他下来的,跟他谈桂荣的事。这一向,羊马河和骆驼
圈子都有人传,桂荣在福海县跟县中的一个副校长好上了。为了证实这一点,秦嘉
还让她专门到福海去看过桂荣。问桂荣,这姓崔的副校长到底咋回子事。桂荣没正
面回答,只是抽泣,只是问:你们告诉我,谢平还会回来吗……齐景芳相信,昨天,
在发生了那样的脆弱之后,一旦得知桂荣又“变心”,谢平会留在她房里的。他需
要安慰。需要一个女人的安慰。她要尽自己所有的温柔,来安抚他,亲热他……她
需要这样一种真挚的亲近……但到末了,她没这么做。她不忍心在这时刻,再用桂
荣的事伤他的心,她更不能利用他一时内心虚脱造成的脆弱,“诱惑”他。她不想
让他清醒后留下剜挖不去的遗憾和悔恨。假如他亲近她拥抱她,她也要他是清醒的。
清醒地明白自己在拥抱什么,在亲近谁。她不要那种窝窝囊囊迷迷糊糊的寄托。

    况且,桂荣到底咋样,也还难说。她不能像别人曾经对她做过的那样,把“脏
水”无端地朝桂荣身上泼……更不能借着向桂荣泼“脏水”,来赚取谢平。偌样,
她成个啥了?!

    ……谢平在菜园里搭扁豆架。刚换上的干净衣服,褶痕还很明显。除了唇边会
意地对齐景芳淡淡浮起一丝歉疚的微笑,昨天晚间那场骤起的“风暴”,已经消失
得全无影踪了。

    “吃了吗?”他平静地问,并递给齐景芳一小根半透明的塑料纸绳,让她相帮
把边上一枝扁豆绑在小竹竿上。尔后,突然放低了声,关照道:“别对老校长和小
英说什么……”齐景芳忙点点头,悄悄应道:“我恁傻?!”

    一会儿,小英来叫齐景芳上她房里。谢平也要去。小英勾住齐景芳的肩头,急
红了脸,对谢平说道:“我们姑娘家的事,你跟来做啥?”

    到屋里,小英插上门栓,忙返身问:“景芳姐姐,谢平昨天晚上到底出啥事体
了?”

    “没啥呀……”齐景芳装出很纯真的样子。“他回来淋着雨了吧?弄得挺狼狈
的……是吗?”她故意反问。

    小英半信半疑地看看她。这时老校长敲敲门。小英半掩住门,放他进来后,又
立马把门插上,告诉老父亲:“景芳姐姐说,他没出啥事体。”

    “小齐同志,希望你能告诉我们真实情况。谢平家里把他托给了我们……我们
对他要负责任的。……”老校长诚恳地说道。

    “真的没事儿!”齐景芳笑着挥了挥手,“他在农场闯荡了十四五年,还用得
着你们这么替他提心吊胆?实话对你们说吧,那可是匹百里挑一的‘好马’。你们
还不了解他……这家伙能干着呢!”

    上午,谢平跟老校长和小英说,要陪齐景芳去联系件公事,让他们中午不必等
他回来吃饭,便带着齐景芳朝天主堂那厢走去。走过同仁堂药房门JI,见摊头上有
卖桅子花白兰花的。他替她买了一串。“好香!”她没闻过这南方的花。他替她别
在领尖上。“美味鲜”餐馆小吃部一个大圆煤炉上烤‘蟹壳黄“。他买了一包。好
烫。他用手绢包起,让齐景芳提着。走过”泰昌糕团店“,他又站在深深挑出的旧
檐下,全神贯注看了会子糕团师傅蒸那桌面大的圆糕。尔后,过顺祥布店。小德林
香烛杂货铺。镇西老虎灶。培新小学。大石桥。小石桥。前边才是天主堂。修缮时
用的脚手架还没全部拆除,但已露出修整后全部由灰砖砌成的哥特式尖顶。门窗上
部都装饰着白大理石拱的花边。朱漆木拱门虚开着。他俩走了进去。里厢倒都已装
潢得差其不多了。正前方的主祭台宽大恢宏,上头竖立着无数枝白烛形的灯管,供
插着一丛丛永不凋谢的绢花。刚漆得的朱漆栏杆,则在庄重暗淡的光线中,人为地
界分着”人间“和”天上“。两侧,一是圣母玛利亚的祭台,一是圣父若瑟的祭台。
后身是可容百把人坐的唱经楼。上楼的梯子做在两根双人也合抱不过来的空心的大
柱子里。而那些拱卫着三个祭台的花窗,则用彩色玻璃巧妙地拼出耶稣和他那十二
个门徒的圣像。哪个是犹大呢?谢平认了半天也没找得出来。

    他和齐景芳轻轻穿过尖顶彩窗投下的那片光影,走出主祭台一旁的边门。屋后
是个花园。

    齐景芳不知谢平干吗要带她上这儿来。

    “想找神父仟悔?做坏事了?”她轻轻笑道。但她喜欢这一路沉默地走,喜欢
这沉默中无声的交流,喜欢他给她别上那幽香的花,喜欢他今天的沉静,深邃。

    他没回答她,只是看着她c 齐景芳今天换了一身素净的衣服。浅色的衬衣领子
翻在藏青色毛衣外头。白袜子。圆口黑布鞋。领口上还别着支钢笔。‘你今天真好
看……“他说。不等她红起脸啐他,他又真诚地说了句:”真的。认识你十五年,
我还从来没想过,你到底好看不好看……坐吧。“他们在平房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阳光移到了他们的脚上,照着她的白袜黑鞋。

    “昨天晚上,我真不想再离开你房间,真想求你别让我走了……真的……我从
来没这么过……没有那么强烈地希望一个女人来收留我……”他毫不困难地突然这
么告诉她。她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了。她只得低下头,轻轻把脸贴住了他肩头。他一
动不动,由着太阳把暖洋洋的光线移到他俩的腿杆上手背上。矮围墙还没全垒齐;
越过墙的缺口可以看到外头一方方生机盎然的麦田,笼罩在被阳光蒸腾起来的水汽
中。远处的地平线上,一簇簇高树攒拥,掩蔽着农宅的草房瓦房。新楼旧楼、砖墙
上墙。鸦在竹林里悠游地叫着:‘布谷谷——谷,布谷谷——谷……“湿润的泥土
的气息真能醉了人。他娘的。永恒……就这么死去……就这么活着……他真想喊叫。

    ‘我要走了。“他告诉齐景芳。

    “上哪儿!”齐景芳抬起头。

    “回羊马河,取我的手续。”

    “秦嘉姐没来通知……”

    “我不能等了。石破天惊,孙猴子要出世了……”他一把握住她温软的小手,
“我昨天真丢人。这是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你给我作证。昨晚回去,我半宿半
宿睡不着。天哪,我就那样倒在一个女人的怀里,像一个要奶吃的孩子哭着,哆嗦
着,我谢平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不就是在骆驼圈子待了十四年吗?不
就是有人瞧不起我们,认为我们这一拨子已经完蛋个屁了吗?想来想去,这十四年,
大方向,我没错。镇华说得对,连沙皇时代的民粹主义者,都还提倡到农民中间去
为农民服务嘛。我们上过当,受过骗,干过蠢事。谁年轻时没‘蠢’过?耶稣圣明,
还上了犹大的当么!固然不错,我一事无成,已经三十三岁了。但不就是三十三岁
吗?还不是四十三。五十三、六十三嘛!我起码还有四十年好活么!这十四年,算
交学费。操他妈的,有什么哭天嚎地的?!再不能像镇华那样乱了自己阵脚。再不
能出第二个计镇华……”

    “取了手续你上哪?”齐景芳急急地问道。

    “想通了,提上劲儿来,上哪都一样。想不通提不上劲儿,请你上人民大会堂,
不也得跪着往里爬?!”

    “再待两天。行吗?再陪我待两天,我们一起走……”齐景芳十分艰难地说道。
她不能再把话说得更袒露了。她只能说到这一步了。一切的一切,都在这委婉的恳
求里已经表达得够清楚的了……她双手撑住冰冷的台阶,低低的垂下头,耸尖了两
只肩膀,让刘海儿和鬓发都耷落下来遮住自己烘烘地烧热的脸颊。由于期待、由于
羞赧、由于激烈的自制,她全身竟像热病中的寒战似的抖栗起来。

    过了好大一会儿。她才觉出谢平跟木人似的坐着,一动不动,同样拿两只手去
撑住身两边冰凉的水泥台阶,拱起腰脊,侧过半拉脸,定定地望着自己。她便忍不
住地一头扎到他怀里,呜咽道:“我只要你两天……”

    谢平既没推开她,也没楼起她。这些天,他自然早觉到了齐景芳对他的种种的
好,但这些毕竟到来得太迟了。他得尊重这十四年给他俩造成的种种既成事实。特
别是昨天自己在镇华事件的冲击下,流露出恁些脆弱和歇斯底里之后,他开始警惕
自己。如果自己还要争取一个新的十四年,二十四年,就不能允许自己感情的防线
再出现一次溃败的缺口,决不允许自己再软弱。不能了!已经没有这个多余的时间、
多余的精力,让自己节外生枝地去陷入某种“无端‘的纠缠。

    他明白,景芳对他的好,是真挚的,但到三十三岁还没有跟任何一个女人深人
交往过的他,在这种越轨的“好”的面前,依然是惶惑的。一旦接受了这种“好”,
在他和她的心灵上会产生什么后遗症呢?会给她带来什么损害?他无所适从……

    况且,他又想起了桂荣和老淡……

    这样,整整过了十几二十分钟,他轻轻抚摸着她的肩头,装作什么也不明白似
的,淡淡地笑着:“别小孩气了。这镇子僻静得都叫我腻味了,你还待个啥嘛!走
吧。不过,就是走,我们还得分开走。我得去上海再待一段,你先回吧……”

    回到老宅,天黑许久了。老校长和小英还在灯下等他。小英烧好洗脸水,洗脚
水,热来三四块方糕,两碗用上等粳米熬成的青亮的稀粥,给父亲和谢平当夜宵吃
罢;又沏杯清茶,让他俩过了过嘴。老校长还嚼了口茶渣,清了牙缝。三人才各自
回屋安歇。但这一夜,谢平却依然睡不着。月亮久久地在老宅灰黑的檐角上悬浮。
堂屋条几上那对青花寿字双耳细颈古瓶和当间挂起的那幅文征明的“瘦石三友”六
尺中堂,都蒙上一层轻烟似的氤氲。搁板上一尊高白瓷的观音,从暗处温柔地看着
谢平。仿佛在问:我能帮你一点什么忙吗?小施主……

    谢平朝她笑笑,这才摊开被窝,倒头睡了。一早,他起身告诉老校长和小英,
他今天要约齐景芳来吃饭。老校长和小英见他气色顺畅、平和,也格外高兴,叫他
快去请。他把小英叫到照壁后头,给她两张十块的钞票,让她去买一点有江北特色
的菜。小英看着那两张钞票,难堪地脸红起来。她说:“没有你这两张钞票,我们
就不会给你朋友准备好吃的了?下回,你再这么没意思,我报告老头子去了。”谢
平忙收起钞票,走了。大同街上还清静着。一夜风雨,落下不少槐花,在檐角。风
火墙、门背后。护窗板和街面上铺起,像煞一场“春雪”。第二旅社里,赶早班车
船的人早走过了。用不着赶车船的,则密闭门窗,还在尽情享受这一会儿最惬意的
“回笼觉”。只有做夜班的服务员,收拾走廊里的痰盂,做交班准备,碰出丁点钝
响,反倒衬得这小客店重檐深院清晨忙中偷闲的一片寂静。谢平未及上楼,就被服
务员叫住了:“谢同志,齐同志有一封信留给你……”谢平一惊,忙问:“她人呢?”
服务员递过信来,答道:“一早去船码头了。”谢平车转身,向船码头跑去,磕碰
着不少挑担赶早市的人。启龙镇码头水浅。客轮靠不过来,只能停泊在二百来米开
外的水域中。客人上下船还得靠平底驳船“摆渡”。待谢平追到码头,第一只驳船
已经开出三几十米。突突地排开那褐红色的浊浪,平稳地向客轮驶去。第二只驳船
上客人不多,只坐半船。检票的不让谢平上驳船找。谢平只得绕过检票口,跑到更
加接近驳船的岬角头上去细眺,并出力叫了几声:‘景芳。“驳船上的客人朝他瞟
过几眼,没有人回应。过一会儿,倒是那只渐渐靠近铁壳火轮的驳船上站起一个女
子,细看看,谢平认出那便是齐景芳……

    她走了。信上说:“谢平:我一直等你到这会儿。我想,今天晚间你会到我屋
里来的;不为别的,只为把白天在天主堂里刚开始了的那场谈话再继续下去,你也
应该来。我一直等着。一边等,一边回想我们在一起、不在一起所经历过的那许多
事……等到天亮那一刻,没见你来。我只有走了。不,应该说,我是高高兴兴地走
的。在天主堂后院,你装作什么都不明白,但我清清楚楚地感觉,你是明白的。正
因为明白了,才要这么装。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得到的。(虽然,不是更多、更充
分。)我终于知道了我一直想知道的。(虽然你不肯明说,怕说出口。)我也让你
知道了,我一直想告诉你的那点心事……最后,我又清楚地看到,哪怕过了这样的
十四年,你不会是计镇华,不会是秦嘉,不会是马连成,也不会是我齐景芳,你依
然是你谢平。我为你高兴。我想,我回去,也能向秦嘉姐交待得了啦。你几时动身
回来取手续?我们还能见上一面吗?我悄悄地走了。我真怕等今天早起见到你,我
又没了走的勇气。说实话,今生今世,我还头一回这么不相信自己。还有句话,我
几次想说,都不敢说。你回来时,一定要先去福海找找桂荣。羊马河有些关于她的
风言风语。我和秦嘉姐是不相信的。希望你亲自去核实一下。

    “好了,就这样分手吧。十几天,我这荒唐人,办了件荒唐事。但也总算了了
自己一生一世的一桩心愿。从此,我安心去做‘老淡媳妇’。不要多久,我要跟他
结婚了。在你离开骆驼圈子之后,我又朝骆驼圈子走去。只不知,在你生活过的戈
壁滩上,我还能不能找到你留下的脚印。我想我会用心去找的。我的中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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