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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陶老师追来了:“你们也闹得太过分啦!你们简直放肆得没边啦!好,我现在告诉你们,他在课堂上说,我们国家有的地方正在饿死人,有的地方像旧社会一样农民四处逃荒,你们谁敢说他没说过这种话?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么?这是在我们社会主义的神圣课堂上,对我们社会主义进行诬蔑!他如果真的同情农民,为什么还亲自带你们到郊区去抢农民的菜?回答呀!校领导接到家长的反映,批评他,他还拒不认错!还当面对校领导继续说一些反动的话!这样的人还能让他继续当老师么?他还配么?”

  同学们一时全都呆愣住了。尽管看得出来,他们心里都有些不服,都在替赵老师愤愤不平。

  郝梅说:“不是抢的!是农民送给我们的!”

  一位女老师说:“郝梅!你不应该这样!你是你们班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之一嘛,你怎么能够将自己混同于一般同学,也跟着乱来呢?这是阶级斗争的表现,同学们,等你们今后长大了,渐渐就都能明白了!快都回去上课去吧!”

  还是那一条胡同口。

  吴振庆和徐克拦住了张萌。

  吴振庆厉声呵斥:“说!怎么回事儿?”

  张萌说:“什么怎么回事儿啊?”

  吴振庆从兜里掏出一把小刀:“是不是你向学校打的小报告?不说老实话,一刀把你鼻子削下来!”

  张萌吓哭了:“不是我!你们怎么认为是我呀?真的不是我!”

  徐克动了恻隐之心,将吴振庆扯走了。

  张萌回到家,她父亲在看报。她母亲在熨衣服。而她趴在床上哭泣。

  母亲说:“好啦!别哭啦!这么丁点儿事儿,哭起来没完。”

  张萌嚷着说:“就哭!就哭起来没完!谁叫爸爸欺骗我!”

  她哭得更凶了。

  父亲放了报纸:“我怎么欺骗你了?”

  “你让我把学校里的事经常对你讲讲的。你说过你只是听听,了解了解的!你不守信用!”

  母亲说:“这孩子!满嘴乱说些什么呀!你爸爸是区委书记,了解到了一个学校里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情,能不作出指示么?”

  她放下熨斗坐到了床边,爱抚着女儿:“那是他身为领导者的责任!他不作出指示,他就是失职。若比你爸爸更大的领导了解到了,要拿他是问的。这怎么能叫不讲信用呢?这叫……”

  父亲说:“这叫革命原则!我知道你们那个老师对你挺好的。那我也不能因为他对你好,就放过他。”

  母亲突然跳起来高喊:“哎呀,我的衣服!”赶快扑过去拿起熨斗,衣服已经冒烟了。

  王小嵩回到家,看见弟弟妹妹一人手中拿一本小人书,却不看,而趴在窗玻璃上朝外看。

  王小嵩放下书包后问:“你们往外看什么?外面有唱戏的呀?”

  弟弟回过头来说:“看三奶家。”

  王小嵩问:“你们知道三奶家怎么了吗?进进出出的那么多人!”

  妹妹也回过头来:“广义哥哥跟别人到郊区去抢菜,被火车压断了腿。”

  王小嵩呆住了。

  弟弟说:“咱妈下班的时候,正赶上三奶哭得昏过去……咱妈没进家门就送三奶上医院去了。叫你晚上还煮苞谷面粥。”

  王小嵩从书包里取出了一本小人书——是屠格涅夫的《木木》……

  他一页一页地抚平小人书的卷角。

  眼泪落在手上。

  眼泪落在书上。

  全班又在端坐,严肃地听有线广播。

  喇叭箱里传出的又是校党支部女书记的声音:

  “对于有关阶级斗争的现象,我们抓起来绝不手软。希望广大同学们,擦亮自己的眼睛,明辨是非。事实向我们证明,阶级斗争可能就发生在我们身旁。对于扰乱校纪的学生,我们也不能不做出严肃的处理。故此,校领导一致决定,给予吴振庆、韩德宝、徐克、王小嵩记大过处分。郝梅同学承认错误态度较好,免予处分,给予公开警告……”

  陶老师走进教室。

  张萌喊令:“立!”

  全体起立。

  张萌:“礼。”

  全体敬礼。

  张萌:“坐。”

  全体坐得无比的齐,无比的端正。

  陶老师踏上了讲台——他一脸胜利者的矜持和得意。

  陶老师说:“将课本翻到第二十三课。”

  全体同学,仿佛翻书本的动作,都受过专门的训练似的一致。

  看来,他们是被教育得完全臣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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