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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她指着自己放在桌角的信封说:“里边我多放了三千元。我是按照医院给开的收据核算的钱数。您还替我打点了医院护士的,所以我……也许三千元还不够您替我垫的钱呢,可我最多只能拿出那么多钱了。我参加工作才半年多,而且现在失去了工作……”

  “老太太没抢救过来?……”

  她眼圈一红,低下了头。

  他靠桌角站着,看着她又说:“你非要还我钱,我也不得不收。我偏不收,显得我挺不理解你做人的原则。我想,你这种女士,肯定一向是很有原则的。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今天先不要急于还我。以后,手头宽裕了的时候再还也不迟,啊?……”

  她本打算摇头的,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眼泪接着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他说:“你是不是还有什么难事啊?如果有,只管说。只要我能帮上的,我一定尽力而为。”

  “如果……如果您的公司能给我一份工作的话……我母亲刚去世,我不想这么快就再到北京去找工作……”

  她的头仍低着。说出那句带有请示性质的话,对她实在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哎呀……哎呀……哎呀我的天啊!……”

  她听他不但连声“哎呀”而且叫起天来,不明白他究竟什么意思,缓缓抬头看他。

  他却大声说:“走,走,到吃午饭的时间了!陪我吃饭去,不,我陪你吃饭去!……”

  他向她伸过去一只手,分明是要拉着她的一只手,将她从沙发上拉起来。但他那只手刚一伸向她,立刻又缩回去了。仿佛如果不立刻缩回去,意味着是一种很无理的冒犯似的。

  他们就在那写字楼二层的饭店里共进午餐。在包间里。但是他倒也没铺张,各自点了两样随口的菜而已。

  他问她,对他的公司有什么印象?

  她说:“有实力。”

  他就不无得意地笑了。

  又问她,他这位老板的样子是不是挺滑稽?

  她正用小勺喝汤,听了他的话,奇怪地看他。

  他就又笑了。自嘲意味的那一种笑。

  他说他其实很不习惯穿得人模狗样的。说没法子,必须穿得像位老板才行啊。说她到来之前,他刚送走一位银行的行长……

  接着他讲他小时候在农村的生活多么多么穷,自己受了多少多少苦。从小长到大,多少多少次被人瞧不起被人欺辱。进入商界以后,又被多少人包括是朋友的人坑过骗过。讲到伤感处,也动容,也眼圈发红。

  他的话引起了她的共鸣。

  于是她也讲自己从小到大的种种经历,以及自己对世相的一些感受,一些看法。甚至,连自己在北京的那一场失败得倍觉耻辱的初恋,也大大方方地讲给他听了。

  那一天以前,她的生活里基本上没有什么朋友。除了她爱过的那县委副书记的儿子起初曾是她的朋友,她便没有交往过一位男性朋友。当然除了和那县委副书记的儿子,她也从没单独和哪个男人吃过饭。

  但那一天他使她觉得自己有了一位朋友。一位男性朋友。一位是老板的男性朋友。一位年龄大她二十几岁的男性朋友。他对她彬彬有礼,看起来毫无危险性,起码毫无那种伺机侵犯防不胜防的危险性。而这使她感到安全。所以他正可做她的朋友。他绝对不属于她也许会爱上的男人。所以只能是她的朋友。而只能是朋友的朋友,将是长久又可靠的朋友——这是她从闲书中获得的一条人生经验。她相信。并且,他似乎非常愿意做她的一位朋友。此点,尤其重要,难道不是吗?

  她耐心地期待着他对她的请求给予正面的明确的答复,可是他却一直不谈那一件事。

  他问:“吃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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