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震文文集                   官场


           

                                   一

    县委书记到省城开会,就像生产小队长进了县城,没人管没人问。四个人住一
间房子,吃饭到大食堂排队买菜。三天下来,个个嘴里淡出鸟来。皮县县委书记老
周骂道:

    “妈的,他们到县上来,咱们桌上桌下招待;咱们到他们这开个会,他们顿顿
让咱们吃大锅菜!”

    其它几个县委书记说:“就是!”

    于是商量今天晚上不到大食堂吃饭,到外边饭馆里开荤。可到饭馆开荤牵涉到
一个谁掏钱的问题,大家便说:

    “抓闭抓阄谁抓着谁出钱!”

    白净面皮的南咸县县委书记老胡就趴在铺上制阄。阄制了四组,酒一组,菜一
组,肉丝面一组,鸡蛋汤一组。原想组多分些,大家分开抓,谁也不吃亏谁也不占
便宜,可到一开抓,四个有字的全让春宫县县委书记金全礼给抓住了。众人一片欢
呼,金全礼将阄扔到窗外说:

    “不算不算,这回不算!”

    众人推着他出了门,乌江县县委书记老白说:

    “不算,谁让你抓着了?你抓不着,跟我们吃个闲酒;你抓着,就该你出钱!”

    晚十点,众人才从饭馆归来。正争论着今天的酒“上头不上头”,忽然发现带
队来开会的地委书记陆洪武在宾馆门口站着,问:

    “你们到哪里去了?”

    众人说:

    “陆书记,太熬寡得慌,到饭馆吃了一顿!”

    这时皮县县委书记老周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向陆洪武说:

    “还给你剩了几块鸡杂!”

    这时陆洪武倒笑了,吃着鸡杂说:

    “刚才省委组织部中部长找你们谈话,硬是一个人找不见!”

    一听说申部长找大家谈话,大家刚下去的酒全醒了。各人回到房间洗了脚睡觉,
躺到床上仍睡不安稳。各县县委书记怕省委组织部长,就像大队支书怕县委书记一
样。小命一条,全在人家手里攥着。他们这个地区,缺额一个副专员,早就听说要
从各县县委书记中提拔一个,但一个地区八个县,提哪个不提哪个?大家都弄不清。
以前有过考察,现在省委组织部长找大家谈话,看来事情有了头绪。七八个人在一
块吃酒,哪一个吃酒者能提为副专员?大家思来想去,都有些失眠,老周一个劲儿
出去解手,老白不住地对着窗户咳嗽吐痰。第二天早晨起床,大家一起去洗脸,眼
圈都有些发黑,相互间都有些不自然。
    上午听新来的省委书记作报告,下午讨论。上午大家报告没听好,下午大家又
没法讨论,省委组织部长开始一个一个叫出来个别谈话,被叫到地委书记陆洪武的
房间。陆洪武住的比县委书记好一些,两个人一屋,带卫生间。一个个被叫去谈了
话,出来头上都冒汗。其实谈话内容并不复杂,无非问问多大年龄,家庭情况,县
里搞得如何,今后对工作有什么安排等等。原来大家都准备一套话应付部长,谁知
一上阵全忘了,谈话显得局促、紧张,问一句答一句。离开陆洪武的房间,每个人
都对自己刚才的表现感到羞愧和懊恼。

    临到散会的前三天,事情似乎有了头绪。据说组织部长向省委书记作了汇报,
给合以前干部考察的情况,并征求地委书记陆洪武的意见,准备提拔春宫县县委书
记金全礼为副专员。正好这天晚上省委开常委会,这个提议就在会上被通过了。然
后组织部长就把这情况通知了地委书记陆洪武,说下个月省里就发文。县委书记们
知道消息后,又都失了一夜眠。但表面上大家又似乎对这决定很高兴,又一次起哄
让金全礼到街上饭馆里请客:

    “老金,你升官了,可得他妈的请客!”

    “这次可不给你抓阄!”

    金全礼谦虚脱:“我升什么官,我升什么官,文件呢?”

    大家又说:“别装孙子,这套事谁还不懂,请客请客!”

    于是金全礼又到街上饭馆请客。可真到请客,到饭馆去的人,就没有上次抓阄
去得齐。老周没去,老白没去,老胡也没有去。到饭馆去的,只有筑县县委书记老
丛等三个人。饭桌上一清冷,大家便都不自然。老丛与金全礼过去一块搞过“四清”,
两人关系不错,这时劝金全礼说:

    “老金,你不要在意,今晚上老周他们临时有事!”

    金全礼说:“老丛,咱俩是老朋友,我知道我这次提升,打击了大家的积极性。”

    老丛说:“不要这样说,大家受党培养多年,心胸不会这么狭窄!”

    金全礼有些愤怒:“怎么不狭窄?酒菜都摆好,人还不来,这不是给我闹难看?
大家伙计多年,以前大家到我们县上,没有亏待过大家!再说,这次提升也不是我
要提升,是省里的决定,我有什么办法?说实话,这个副专员,我还不想干呢!县
里什么没有?小车、宾馆,一样不比地区差!在县里是正的,来到地区是副的,说
不定要受多少气!谁想当谁当,我让给你们还不行吗?”

    老丛劝道:“老金,不要闹意气,以后大家还要搁伙计!”

    这时金全礼说:“我也不是生气,我也知道,大家都辛辛苦苦多少年,工作也
不比我少干,我这一升,大家心里有些难受!”

    老丛说:“就是难受,也是白难受,他还能改了省委的决定不成!”

    这时其他两个县委书记说:“喝酒,喝酒!”

    散了酒,金全礼和老丛等回到宾馆,又碰到老周、老胡、老白等人。金全礼还
有些气呼呼的,倒是老周等人为没有赴金全礼的宴而有些不自然,反倒来主动与金
全礼说话。一阵嘻嘻哈哈,也就过去了。

    老周等人对金全礼感到不自然,并不全因为没有赴他的宴,而是在金全礼和老
丛等人在饭馆里愤怒时,他们又得到一条消息:金全礼所以能提副专员,是因为他
和新到任的省委书记许年华有关系,他们以前是老同学。大家得到这个消息,都松
了一口气。人家既然有这样的关系,和省委书记是同学,提个副专员也是应该的。
假如老周老胡和省委书记是同学,提副专员时,老周老胡也能提上去。这样一想,
也就想通了,就觉得不该与金全礼闹意气。何况人家已经提上去了,再闹有什么用?
平时相处,老金这人还是不错的。于是金全礼回来,他们都与他说话,一场误会也
就过去了。金全礼见老周他们改正了态度,也就没和他们再计较,反倒怪自己刚才
发火太小家子气。自已副专员都提上去,人家一时不满也是允许的。于是也不再生
气,房间又恢复到了抓阄吃馆子时的气氛。倒是在熄灯时,老胡穿着大裤衩去拉灯
绳,说:

    “老金,你以后成了咱们的领导,咱们先说好,你可别在咱们这些弟兄面前摆
牛;你啥时摆牛,咱啥时给你顶回去!”

    其他几个人说:“对,对,给他顶回去!到咱们县上,让他吃‘四菜一汤’!”

    金全礼说:“鸡巴一个副专员,牛还能牛到哪里去?到县上不让吃饭,他照样
得下馆子!”

    大家哄笑:“对,对,摆牛让他下馆子!”

    临散会那天,各县来车接人。大家握手告别,相邀别人到自己县上来玩,然后
各自跨上了各自的车。这时老周见来接金全礼的是一辆破“上海”,便指着自己的
“蓝鸟”说:

    “老金,上我的车,给你送回去!”

    于是金全礼就让自己的车先回县上,跨上了老周的车。车先路过老周的县,老
周让车直接开到宾馆,弄了一个火锅,几只螃蟹,一盆鳖汤,开了一瓶“五粮液”,
吃完,才让司机把金全礼送了回去。

                                   二

    新上任的省委书记许年华,和春宫县县委书记金全礼并不是老同学。两人只是
十年前的老相识。那时金全礼在一个县当县委副书记,许年华在另一省的一个县当
县委副书记,两人在去大寨参观时,碰到了一起,晚上住在一间屋子里。许年华爱
喝点酒,金全礼也爱喝点酒,两人爱喝酒又量都不大,所以脾气相投,在一起混得
不错。两人白天跟人参观,晚上一起下馆于喝酒,你要掏钱,我也要掏钱,弄得两
个人都挺激动、一次许年华喝醉了,回到宿舍出了酒,金全礼披衣眼起床,撮回一
簸箕煤渣给扫了扫。那时两人还都年轻,晚上躺在一起,无话不谈,相互问对方县
上有没有漂亮女子,何时到那里去,得给拨一个“指标”等等。在一起厮混十来天,
两人有了感情,分别时握手,两人都想冒泪,互邀对方一定到自己县上来。可自分
别后,两人就断了音信。既不在一个省,又不在一个地区,哪能到对方县上去?没
想到十年过后,许年华又出现了,一了混得这么好,从一个县委副书记,混到了省
级干部,又正好调到金全礼这个省当第一书记。以前金全礼也从报纸见过许年华的
名字,见他成了某省的计委主任、农委主任、省委秘书长、副省长、省委常委、省
长,但他不相信是自己在大寨结识的那个许年华,天下重名的多了。直到这次到省
里开会,到省委礼堂去听省委第一书记作报告,金全礼才知道那个许年华就是自己
认识的那个,现在调到了自己省里当书记。除了脸胖了,腰口粗了,头发白了,其
它都没有变。但听他一讲话,金全礼又觉得他变了。乖乖,一套、一套的,不要稿
讲了四个小时,上知中央,下知行政自然村,动不动还国际大循环,哪里还是那个
一块谈女人的许年华?相比较之下,金全礼觉得自己进步太慢了。这个慢倒不是说
十年间自己仅由县委副书记升为正书记,而是说自己的知识和领导水平跟人家差远
了。所以散会以后,金全礼本想上去找老朋友叙旧,可迈了几步又随众人出了礼堂。
见面说什么呢?人家周围困了那么多省级干部,自己凑上去算干什么?倒为自己刚
才起出想叙旧的念头而脸红。可他万万没想到,人家许年华并没有忘记他,还记着
他的名字,一到这省里来,就暗中帮了他的忙,把他由县委书记提为副专员。如果
不是许年华从中帮忙,自己怎么能提副专员?比能力,老周、老胡、老白也不比他
差,人家县上搞得也不坏,为什么提他不提人家?这个许年华真了不起,人家当了
省委书记,什么人不认识?可他竟还记着十年前的一块喝过酒的朋友。这样讲情谊
的人,别说在省级干部里,就是在普通市民里,也不多见呀!这个老许了不起,中
央有眼,提他当省委书记。虽然这次开会金全礼没有与许年华会面,但他从心里,
已经把许年华佩服得五体投地。就是以后再见到许年华,金全礼也不准备再以老朋
友的身份见面,而要真正心服口服地拿出下级的样子,尊重人家,让人家作指示。
平时呢,绝不对别人乱吹自己和省委书记关系如何如何,像有些人那么肤浅,动不
动就打“认识×××”的牌。如果有谁问起认不认识许年华,自己也一定要说:
“听他作过报告!”这样对自己也好,显得谦虚谨慎,也维护人家许年华的声誉。
当了副专员以后,埋头干好工作,不辜负党的培养,孩子老婆先不从县上带过去,
全力以赴干好工作,干出个样子让人看看。

    这么一路胡思乱想,金全礼就到了自己的县城。他这个县与老周老胡的县比较,
是个穷县。县城路灯不全,下水道是两条明沟,街道上到处是甘蔗皮,明沟里常浮
着两头小死猪。过去金全礼看到县城常常心烦,现在要离开这个县了,又感到它分
外可爱。虽然夜一片漆黑,但灯光星星点点,看着也不错。毕竟在这里战斗了十来
年。车一进县城,他吩咐老周的司机把自己先送到宾馆。到了宾馆,他让服务员开
了一个房间洗澡。这时县委办公室主任赶到了,向他汇报工作。金全礼先让办公室
主任送老周司机两条烟,打发他回去,然后边在卫生间洗澡,边听办公室主任在外
边汇报工作。汇报工作,也无非是他离开这几天县上都发生些什么。汇报到最后,
办公室主任试试探探地说:

    “金书记,现在县里还有一个传闻!”

    金全礼说:“他们又传什么?”

    办公室主任说:“都说您要离开我们,到地区去工作了!”

    金全礼这时披着毛巾被从卫生间出来:

    “我怎么不知道?我怎么不知道?谁说让我到专里工作?你们想赶我走吗?”

    办公室主任笑了,给金全礼递过一杯热茶:“金书记,您到专里工作当然是好
事,但县上的干部群众,都舍不得您离开呢!”

    这时服务员给金全礼端来一碗面条。金全礼吃着面条,办公室主任在桌子对面
又说:

    “金书记,还有一件事!”

    金全礼问:“什么事?”

    办公室主任说:“县上明天要开各乡乡长会!”

    一听说县上要开乡长会,金全礼的心情受到影响,皱了皱眉,将挑面条的筷子
扔到了桌子上。在这个县上,金全礼与县长小毛不大对付。县长小毛是一个新提拔
两年的年轻干部,当时社会上正强调“年轻化、知识化”,他有文凭,就提上来了。
小毛过去表现不错,但上来以后,便有些少年得志的样子。县里开会也好,上边来
人他汇报工作也好,口气都很大,似乎他要几天之内使县里变个样。有时地委书记
陆洪武来,本来该金全礼汇报工作,小毛常常打断金全礼的话头,插言插语的,似
乎比金全礼还高明。这使金全礼很不愉快,这个县到底谁是第一把手?你上来才几
天?我当县级干部时,你还在你娘怀里吃奶呢!渐渐金全礼就对小毛产生浮躁、华
而不实的印象。小毛呢,就说金全礼顽固保守、思想僵化、不思进取。一次金全礼
听人说,小毛在一次酒桌上,对一帮“少壮派”说:

    “这个县的班子得更替,不更替春宫搞不好!”

    金全礼听说后,气得摔了一只杯子:

    “这个县委书记让他来当嘛!他当春宫不就搞好了?这么说省里地里无眼,继
续让我在这祸害百姓!他比省委地委的领导还有水平,他怎么不去中央工作呢!”

    当然,一开始两个人的矛盾,只是局限于背后,背后相互发发牢骚,矛盾并不
见面,到了县上开会,主席台上一坐,两人该怎么着还怎么着。金全礼讲话,总要
说:

    “刚才毛县长说的,我全同意。我再补充几点……”

    小毛也说:

    “刚才金书记说的,非常对,非常必要,我们回去要贯彻执行!”

    但后来不行了,渐渐矛盾有些公开化。一次县委这边开会,通知小毛参加,小
毛没来,陪省里来的一位处长下去转去了。金全礼见小毛这样无礼,起了愤怒:

    “他还是不是党员了?县委开会他不参加,陪人下去转,副县长就不能陪了?
他年纪轻轻,倒知道走上层路线了!”

    接着又赌气说:“他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我看他除了和毛主席一个姓,别的
看不出有什么大本事!”

    后来这话传到小毛耳朵里,小毛就很不高兴。下次县委开会,他又故意没参加。
金全礼见小毛如此无礼,就以牙还牙,以后政府那边开会,请他去讲话,他也不参
加,说:

    “我就不去了,由毛县长讲讲就行了,现在不是提倡党政分开嘛!”

    渐渐这在县里成了习惯,开乡党委书记会,小毛不参加;开乡长会,金全礼不
参加。所以当县委办公室主任向他汇报县上要开乡长会时,金全礼就有些不愉快,
皱了皱眉,将挑起的面条又扔到了碗里,向办公室主任说:

    “他开会就开呗,你向我说这些干什么!”

    办公室主任忙说:“当然,金书记,要照往常,他们那院开会,我不会理他!
但这次……这次毛县长亲自坐车到县委这边来,说金书记从省里一回来,就让告诉
他,他请您到会上讲话……所以,我想问问您,您现在回来了,告不告诉他?”

    金全礼果断地说:“不告诉他!明天给我安排车,我到大春庄去看看那里的群
众。他开他的会,我到群众中去!”

    办公室主任忙说:“好,好,不告诉他,我这就去安排车!”

    从宾馆出来,金全礼还自言自语说:“你开你的会,我就不参加!”接着又生
出一股豪情,你小毛目中无人,看我不起,现在让实践检验,党到底信任谁;你小
毛那么大能耐,怎么不提你当副专员?我老金没本事,党怎么看得起我?你还别狂
妄过头,我到专里以后,咱们就成了一条线了,我正好管着你,看你能怎么样!我
再到春宫来,你就得向我汇报工作,你孙猴子不是有本事吗?以后你就在我的手心
里折腾吧!

    这样想着,金全礼顺着街道向家里走去。十来天没见老婆孩子了,得赶回去看
看。正走着,一辆“上海——桑塔那”迎头开来,在他面前“吱”一下站住,从车
上跳下一个人,正是小毛。小毛穿一身他常穿的西服,头上压一顶鸭舌帽,冲着金
全礼打招呼:

    “金书记,您回来了?”

    小毛叫了一声“金书记”,令金全礼有些吃惊。小毛刚上台时,对金全礼毕恭
毕敬,开口闭口“金书记”,后来看不起金全礼,与金全礼有矛盾以后,开始叫
“老金”,现在又突然叫“金书记”,他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但这时小毛已经
握住了他的手:

    “金书记,刚才政府办公室的同志讲您回来了,我就赶紧过来!”

    金全礼毕竟是多年的老干部,肚子里有些涵养,便笑着说:

    “我就是说到你家里去找你!”

    小毛听了这话心里也很高兴,说:

    “上车!到我家去!我那还有一瓶‘古井’!”

    金全礼只好上车。到了小毛家,小毛让老婆搞了几个菜,两人就喝起了“古井”。
酒过三杯,小毛说:

    “金书记,明天开乡长会,想请您去讲一讲!”

    金全礼虽然吃了酒,但心里并不糊涂,还知道原则界限在哪里,就说:

    “不必不必,由你讲一讲就行了,我十来天不在县里,对情况不熟悉!”

    小毛说:“金书记,您得去讲一讲,出去十来天,哪会对情况不熟悉?再说,
还想请您讲一讲这次省里开会的精神!”

    金全礼说:“我一点准备都没有!再说,停两天我还想开个乡党委书记会,给
他们也传达一下!”

    小毛说:“这样好了,乡长会推一天,等一等,索性乡党委书记乡长一块开算
了!”

    金全礼说:“大锅烩不大好吧?”

    小毛说:“怎么不好!”

    接着拿起电话,要通政府办公室,对着话筒说:

    “赶快向各乡发个通知,乡长会向后推一天!”

    放下电话,又给金全礼倒酒。边倒边说:

    “金书记,我想向您说句话!”

    金全礼说:“你说你说!”

    小毛说:“金书记,我听说了,您马上要离开春宫了!我与您搁了三年伙计,
说实话,从您身上,学到不少东西。但由于我年轻不懂事,过去没到过这个岗位上,
做出许多不该做的事。过去我没有意识到,前两天听说您要走,我心里突然难受起
来。金书记,我年轻,以前做得不恰当的地方,您得原谅我!”

    金全礼一听小毛这么说话,心里顿时又热乎乎。小毛以前可没有这么说过话,
于是心里又有些感动。一感动,心情开朗起来,也博大起来。自己也是,副专员都
当上了,何必与一个年轻人计较!年轻人刚上台,难免心高气盛,自己没有及时帮
助他,也有责任。接着又想起省委书记许年华,看人家的胸怀,过去十来年还能记
住一个偶然碰到的朋友,自己却对事情斤斤计较。于是喝下这杯酒说:

    “毛县长,可别这样说,咱们在一起,配合得还是不错的!”

    小毛说:“叫我小毛!”

    金全礼这时笑了:“好,小毛,即使以前有什么不大对头的地方,责任也在我,
我年长一些!”

    小毛诚恳地点头:“怪我怪我!”

    接着小毛拿起电话递给金全礼:“那你向县委办公室说句话!”

    到了这时候,金全礼只好让总机接通县委办公室,对办公室主任说:

    “向各乡发个通知,后天开乡党委书记会!”

    小毛“哈哈”笑了:“这就是了,这就是了,会上您主讲,我敲边鼓!”

    金全礼说:“一起讲,一起讲!”

    到了后天,县上开乡党委书记乡长会。主席台上,小毛主持会议,敲了敲麦克
风,让大家安静。等大家安静下来,对着话筒说:

    “同志们,今天开会,有两项任务,一是听金书记给大家传达省委会议精神;
另一项呢。欢送金专员,他停几天就要离开春宫了!金专员在这里工作了十几年,
做出很大贡献,他对咱们春宫,也是有感情的!我们盼望他到专区以后,能经常回
到他生活战斗过的地方看一看,我们春宫八十万人民,是欢迎他的!现在请金书记
给大家讲话!”

    会场上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金全礼听着这掌声,听着小毛一席话,心里是很感动的。于是很带感情地站起
向大家鞠了一躬。大家又长时间鼓掌。等掌声息了,金全礼才开始讲话,向大家传
达省委第一书记许年华的讲话精神。

    等散会后,金全礼坐自己的车回家,心里还暖呼呼的。对坐在司机旁边的县委
办公室主任说,春宫各级干部还是不错的,不管以前他批评过的,没批评过的,他
都有感情。最后又说:

    “小毛这人也不错!”

    这时办公室主任说:

    “金书记,我说一句话,您别批评我!”

    金全礼说:“你说,你说!”

    办公室主任说:“县委的同志都说,让您别上小毛的当!他这个人,以前您不
了解吗?他现在所以对您这么好,并不是为了别的,全是为了他自己,一是他看您
当了副专员,二是他想接您的班,当县里第一把手!您要是不当副专员,是退居二
线,看他开会理不理您!”

    金全礼吃了一惊,接着背上飕飕地起冷气。可不,办公室主任说得也有道理。
接着马上又觉得刚才的隆重场面有些贬值,心上又有些心灰意懒。但他却瞪了办公
室主任一眼:

    “你胡说些什么!把毛县长说成了什么人!我不信这些,大家都是党的人,要
以诚相待,哪里那么多小心眼!亏你还是县委常委,说出这样没原则的话!”

    办公室主任委屈地说:“我知道您就不信!”

                                   三

    金全礼到专里上任已经一个月了。刚来时,金全礼还是很兴头的。由县委书记
升为副专员,毕竟是好事。老婆孩子都高兴。老婆那天正在牙疼,一听到这消息,
牙立即就不疼了。春宫县干部群众对他也有感情的。虽然小毛是否在搞阴谋还断不
定,但大多数人是好的。在他上任那天,许多人都到县委大院送行,围着他的小车
不让开,有的女同志还落了泪。所以金全礼离开春宫县时,是决心不辜负大家的期
望,干好这个副专员的。可他到任一个月后,又渐渐感到干好这个副专员决非易事。

    首先,他不习惯这里的工作方法。过去他当县委书记时,爱开着车在县里到处
乱转,现在当了副专员,就不能整天乱转了,每天得到行署大楼去上班,坐在那里
批改文件。一次地委书记陆洪武转到他这个办公室,问:

    “怎么样老金,到这里习惯吗?”

    金全礼诚实地说:“陆书记,不习惯,憋屈死我了!”

    陆洪武“哈哈”笑了:“憋憋就习惯了!”

    再有,金全礼过去在县里是第一把手,大家都看他说话,现在来到专里不行了,
你是副专员,上边有专员,有地委书记,你办什么事,就得先请示别人。这个请示
别人,他好多年不会了,现在要重新学习。好在地委书记陆洪武他熟悉,专员吴老
是个和善的老头,还好相处。但遇事总要请示别人,自己做不了半点主,心里总有
点窝囊,于是心里感叹这个副专员升得没多大意思,简直是“明升暗降”。

    生活上也有诸多不方便。金全礼有这样一个习惯,有事没事爱洗个澡,让身子
在热水里泡一泡。过去在县里时,他想洗澡,就到县宾馆去让服务员放水。现在到
专里,想泡就没那么容易。地区当然也有宾馆,比县里的还高级,但现在的中国,
什么都他妈的认正的,像金全礼这样的副地级干部,退下的没退下的,有几十个,
几十个轮流去泡澡,宾馆就受不了。一次,金全礼还像在县里一样去宾馆泡澡,让
服务员放水,服务员竟说:

    “没水了!”

    金全礼吃了一惊:“怎么会没水?”

    服务员说:“锅炉房不烧,怎么会有水?”

    金全礼看服务员这么跟他说话,气得两腿发抖,禁不住问:

    “你知道我是谁?”

    服务员斜了他一眼:“不就是金副专员吗?就是吴专员来,没水也是没水!”

    如果是在县里,金全礼马上会说:“把经理给我叫来!让这个服务员滚蛋,让
锅炉房烧水!”现在在专里,金全礼就不好这么说,说了也不定顶用,还显得有失
自己的身份。于是就忍了忍,叹了口气,到街上大澡堂去泡澡。

    还有吃饭。过去在县里,他三天两头陪人,桌上桌下的,什么吃不到?现在到
了专里,家属还没搬来,每天就得到食堂去排队买饭,有点像到省城开会一样。省
里倒是常常来人,但那有地委书记或专员陪同,他很少能到桌子前。一个月下来,
嘴里又淡出鸟来。一次实在憋不住,只好到街上饭馆里去喝了一场。还有一次是到
筑县去,由老丛招待一顿。老丛这个人不错,他一到筑县,老丛就到了,向他汇报
工作。工作汇报完,老丛问:

    “金专员,中午吃什么?”

    金全礼说:“啥好吃啥,专里呆了一个月,嘴里淡出鸟来!”

    还有坐车,也没有在县里方便。在县里他有一部专车,想到哪到哪,想啥时走
啥时走,来到地区后,地区除了地委书记、专员有专车,其它副职都是由机关统一
派车,啥时用啥时要。虽然啥时要啥时有车,但总要向人家张口,车坐得也不固定,
一会“蓝鸟”,一会伏尔加,一会上海,一会小拉达,没个稳固的感觉。坐在那车
上,总有些不安稳。过去在县里坐车,想停哪停哪儿,现在对司机说话,就有些不
大气足。

    但这些还不是令金全礼最不舒心的。令金全礼最不舒心的,是来到专里以后,
专里对他的工作安排。本来他来专里时,陆洪武和专员吴老对他谈是分管乡镇企业
和市政建设,这一套工作金全礼比较熟悉,当时还比较满意。但来到专里以后,他
碰到另外一个副专员陈二代,开始与他为难。这个陈二代是个个子低矮、鼻孔冲天
的家伙,仗着以前在省委组织部干过,目中无人,很是霸道。比如,地区副职没有
专车,他却能霸着一辆“皇冠”自己用。由于他车牌号码尾数是“250”,于是大家
背后便叫他“二百五”。这“二百五”见金全礼刚从县里提上来,就没把金全礼放
到眼里。本来“二百五”分管纪检和计划生育,他“二百五”管这些工作也很合适,
但他在金全礼到的第二天,突然提出自己不管纪检和计划生育了,他要管乡镇企业
和市政建设。他霸道惯了,陆洪武与吴老也让他三分,于是就又让金全礼和“二百
五”调换工作。这一调换,令金全礼心里很不是滋味。乡镇企业、市政建设多好,
明面上的工作,容易抓出成绩;而纪检和计划生育,尽是得罪人的事。这不是明欺
负人吗?于是金全礼对陆洪武说:

    “陆书记,我不管纪检和计划生育,我还要管乡镇企业和市政建设!”

    陆洪武说:“算了老金,抓什么工作不一样,他老陈就那个样子,别跟他计较!”

    金全礼委屈地说:“抓什么我倒不在乎,他老陈不该这么欺负人!要这样,我
不如还回到县上去!”

    陆洪武说:“算了算了,看在我的面上,干吧!”

    于是金全礼就抓纪检和计划生育。

    疙疙瘩瘩过了一个月,金全礼渐渐习惯了。纪检和计划生育工作渐渐熟悉,工
作上了路。坐办公室也开始习惯了,反倒觉得以前整天往下跑累得慌。现在晚上下
班没事,还可以到电影院看电影。坐车也习惯了,管它什么车,反正四个轱辘会转
就行了。吃饭熬寡得慌,可以到饭馆或下到附近县。泡澡问题也有了出路,政府贷
有一个旅游局办的宾馆,那里的经理老家是春宫县的,对他这个副专员还毕恭毕敬,
想泡澡可以到那里去。“二百五”呢,见金全礼接替了他的工作,见面又与他正常
说话,也从心里佩服他有肚量,有一次又听说他与省委第一书记许年华是老朋友,
也从心里开始让他三分。有次省计委主任来,“二百五”陪客,还主动将金全礼拉
了去。

    环境、人渐渐熟悉,各方面就有了回旋余地。金全礼心情开始舒畅起来。心情
一舒畅,便又觉得当副专员还是比当县委书记好。过去人家喊“书记”,现在人家
喊“专员”;过去到其它县上去,与人家平起平坐,现在去,就成了他们的上级,
还是有优越感的。一次春宫县小毛到地区来开会,还专门来看他,从车上卸下一筐
大苹果,让他没事时吃。金全礼一个人吃着苹果,心里也挺怡然自得,甚至从心里
还原谅了小毛。所以在开地委书记专员会,确定春宫县新的县委书记时,陆洪武提
议小毛接班,大家举手时,他金全礼也没有表示不同意见,就让小毛当上了县委书
记。

                                   四

    省委办公厅来了一个电话,说过两天省委第一书记许年华要到这个地区来视察
工作。因为许年华到省里时间不长,到这个地区又是第一次,地委书记陆洪武、专
员吴老对许年华又不熟悉,所以得知这消息后,显得有些紧张。地委办公室、行署
办公室两套班子都跟着紧张起来,开始给书记和专员准备汇报材料。

    金全礼是在第二天得知这消息的。得知消息后,心情有些兴奋。十年前的朋友,
终于要相会了。于是赶紧跑到旅游局的宾馆去泡澡、刮脸、洗自己的衣服。洗着衣
服,又想到现在人家成了省委第一书记,讲话又那么有水平,所以又显得有些紧张,
忙扔下衣服,跑到办公室加班,想些许年华会问的题目,在纸头上准备答案。又想
到许年华到地区来,一定是陆洪武、吴老陪伴,这么多副书记、副专员不一定能到
跟前,届时不让副职陪同,自己不白准备了?又觉得自己的紧张有些好笑。正在这
时,地委书记陆洪武推门进来,说:

    “老金,明天年华同志就要来了,你跟他是老朋友,咱们一块见他!”

    金全礼听到让他见许年华,心里又高兴起来,但又谦虚地说:

    “由你们陪着,我就不见了吧!”

    陆洪武说:“要见,要见,老朋友了,怎么能不见?再说,年华同志我不太熟,
你在身边也好。”

    这时金全礼似乎有些得意,但又谦虚地说:

    “其实年华同志挺平易近人的!”

    陆洪武说:“是吗?看他在省委作报告,不苟言笑的样子!”

    金全礼说:“怎么不笑,那场合不同罢了!”

    陆洪武连连点头:“对,对,场合不同!就是不知道他到这里要问些什么问题!”

    金全礼说:“无非农业、工业、乡镇企业,大不了还有精神文明,还能问到哪
里去?”

    陆洪武说:“这几方面倒是让办公室给准备了。就怕他一问问到个偏地方,咱
们答不上来,闹得冷了场,就不好了。”

    金全礼说:“不会,他刚到省里,不会给下边的同志出难题!”

    陆洪武说:“你说得对,我再赶紧回去准备准备,有几个数字,我让他们再到
统计局核实核实!”

    说完,就匆匆走了。

    陆洪武走后,金全礼也继续进行开了自己的笔头准备。他除了要准备陆洪武那
些问题,还得准备些个人情况,防止他到时候问到。

    第二天上午,地委、行署一班人,开始在宾馆等候。先是让办公室给省委办公
厅打了一个电话,问许书记动身了没有,回答说八点准时动了身。从省城到这里,
车子要跑两个小时,所以一到九点半,大家都紧张起来。这时陆洪武又找到金全礼
问:

    “老金,年华同志有些什么习惯?”

    金全礼说:“您指的是什么?”

    陆洪武说:“譬如讲,爱喝酒不爱,吃饭讲究不讲究。你说,是让食堂复杂一
点呢,还是简单一点?”

    看着陆洪武为难的样子,金全礼心里有些感动,就对陆洪武说:

    “其实他这人挺好交的,没有那么多毛病!”

    陆洪武说:“不是头一次不熟悉嘛!这样吧老金,你与他是老相识,到时候悄
悄问问他。他要是接近群众呢,咱们就复杂一点;他要是坚持‘四菜一汤’,咱就
弄‘四菜一汤’!你不知道,上次马省长到曲阳地区,地区弄了一桌菜,老头子本
来爱吃,这次却突然清廉了,指着桌子骂了一顿,要吃‘四菜一汤’,把曲阳的同
志弄得好下不来台!”

    金全礼说:“行,行,到时我问问他!”

    陆洪武说:“这样就行了,我让食堂准备两套饭,到时候他要那套,咱上哪套!”

    接着跑向食堂。

    陆洪武一跑食堂,金全礼心里又发了毛。乖乖,一个大担子就这样落到了他头
上。这都怪自己吹了大话。他与许年华也十来年没见面,谁知到时候当问不当问呢?

    到了十点,大家都聚到宾馆门口,准备迎接车队。可到了十点半,大路尽头还
不见车影。等候的人都焦急起来。到了十一点,车子还没有来,大家更加焦急。这
时吴老对陆洪武说:

    “别是路上拐了弯,在哪个县打住了,让大家解散吧!”

    陆洪武说:“大家到会议室等着吧。”又对地委办公室主任说,“你在这里等
着,看见车子,马上通知一下!”

    回到会议室,大家议论的议论,抽烟的抽烟,突然办公室主任气喘吁吁地跑来,
推开门就说:

    “来了,来了!”

    大家马上停止议论,蜂拥到院子里。这时许年华一溜三辆车已经到了楼门口。
秘书一班人先从车里跳了下来,接着许年华从车里下来,笑哈哈地开始与大家握手。
大家说:

    “年华同志,是不是路上车给堵住了?”

    许年华说:“没有,没有,路上稍停了一会,对不起大家,让大家久等了!”

    这时许年华的秘书说:“路上碰到一个砍棉花杆的农民,年华同志与他聊了一
会天!”

    许年华与大家握完手,陆洪武说:

    “年华同志,都十二点半了,咱们先吃饭吧!”

    许年华说:“好,先吃饭!”

    大家便向餐厅走去。走的过程中,陆洪武开始捣金全礼的腰眼,意思是让他上
去问许年华吃什么。但这时金全礼情绪已经十分低落,因为在整个握手的过程中,
许年华并没有对他这个老朋友有什么特别的表示,把他当成和大家一样,似乎并没
有认出他来。也许十来年过去,人家当了省委书记,早把他给忘掉了。但又想到自
己提副专员,他为什么出了力?左右想不清楚,心里矛盾,现在陆洪武又捣他的腰
眼,可他哪里还有勇气去向省委书记搭讪!幸好这时许年华自己说了话,替金全礼
解了围。许年华说:

    “中午吃什么?我看一人吃一碗面条算了!吃过咱们在一起聊聊!”

    这时陆洪武说:“好,好,咱们吃面条!”

    然后赶紧捣了捣办公室主任的腰眼,让他到厨房安排。因为原来厨房准备一复
杂一简单两套方案,但并没准备面条。宾馆又赶紧派车去街上买面条。所以让大家
在餐厅多等了一会。面条上来,已是下午一点。这时吴老说:

    “年华同志饿了吧!”

    许年华说:“饿是饿了点,但吴老不说饿,我哪里敢说饿?”

    大家哄堂大笑,吴老笑得满面红光。接着大家“哧溜”“哧溜”吸起面条。

    吸完面条,大家移到会议室。原来准备在开会时上汽水和“可口可乐”,但陆
洪武见许年华吃饭吃面条,在吃白条时赶紧吩咐办公室主任将会议室换成一杯杯清
茶。大家握着清茶,陆洪武、吴老开始汇报工作。也无非是工业、农业、乡镇企业,
汇报到一半,许年华说:

    “老陆啊,能不能加快点进度?你们这狼山很有名,有庙有和尚,不想让我看
了?”

    大家又笑了。陆洪武说:

    “我加快,我加快!”

    加快汇报完,陆洪武说:

    “请年华同志作指示!”

    这时许年华指着专员吴老说:

    “我下车伊始,有什么指示,吴老是老同志了,请吴老说吧!”

    吴老感动得满脸通红,说:“年华同志谦虚了,年华同志谦虚了,我是向你汇
报情况,请年华同志讲!”

    许年华只好简单说了两句。话有两点:一是要大家“实事求是”,二是有事情
拿不准,可以请教老同志,像吴老这样的人。吴老又感动。大家鼓了掌。然后坐车,
一溜车队上了狼山,去看庙看和尚。

    在这整个过程中,许年华没有和金全礼说一句话。金全礼受到冷落,感到十分
委屈。他已经发觉“二百五”不时看他,似在怀疑他和省委书记的关系。看许年华
的样子,是把他忘掉了。看许年华的举动,在地区这一班人里,他最看重吴老,时
时拉吴老在一起。上狼山,他不拉陆洪武,而拉吴老与自己一同坐车,上了他的
“奔驰”。吴老是一个快退居二线的人,他为什么看重他?金全礼百思不得其解。
大家不知这是一个什么谜!

    看完和尚看完庙,又回到宾馆吃晚饭。吃过晚饭,大家请许年华休息。许年华
说:

    “好,好,大家都休息吧,今天晚上有球赛,大家都看看电视!”

    大家与许年华握手,散去。等地区一班人出了宾馆门口,四散分开时,这时许
年华的秘书又赶出来,走到金全礼身边问:

    “您是金全礼同志?”

    金全礼说:“是!”

    “年华同志请您回去说话!”

    金全礼的血液一下聚到了一起,忙不迭地说:“好,好!”心里聚集了一下午
的委屈,马上烟消去散。十年前的老朋友,到底没有忘记他。他故意看了“二百五”
一眼,就跟许年华的秘书回去。

    到了许年华的房间,许年华正在卫生间洗澡。秘书对金全礼说:“请您稍等一
下!”然后就退了出去。金全礼只好站在那里等。

    等了二十分钟,许年华披着浴巾、擦着头从卫生间出来,一看到金全礼,“噗
哧”一声笑了,然后用手捣一捣金全礼的肚子:

    “你怎么不坐下!”’

    金全礼就坐下了。

    许年华说:“看你那样子,似乎把我给忘记了!”

    金全礼又站起说:“许书记,我没有把您忘记!”

    许年华问:“你现在还喝酒不喝酒?”

    金全礼说:“不喝酒,许书记!”

    许年华说:“你在胡扯,十年前喝,现在不喝?”

    金全礼只好说:“喝!”

    许年华又“哈哈”大笑说:“看你那拘束样子,当年在大寨,你可不是这个样
子!你坐下!”

    一提起“大寨”,金全礼少了些拘束,于是坐下,也跟着“嘿嘿”笑起来。

    许年华说:“说一说,怎么变成了现在这样子,像个没出嫁的闺女一样!”

    金全礼只好以实相告:“您一当省委书记,把我给吓毛了!”

    许年华又“哈哈”大笑起来。然后从他的提包里抽出一瓶“洋河”,问:

    “你喝不喝?”

    金全礼说:“喝!”

    许年华打开酒瓶,对瓶嘴喝了一口,然后递给了金全礼。当年在大寨,他们就
是这样嘴对瓶子轮流喝。金全礼也弄了一口。许年华说:

    “你们地区太不像话,我来了,一口酒也没让喝!”

    金全礼如实说:“哪里不让喝,都准备好了,怕您批评,没敢往上上!”

    许年华这时已穿好衣服,坐在金全礼的对面,叹了一口气说:

    “是呀,当了这个差,处处不自由,连酒也不敢喝了!”

    金全礼这时想起了许年华帮忙自己提副专员的事,现在似乎应该说些感谢的话,
于是就说:

    “许书记,您一到省里来,我就听说,老想去看您,但知道您工作忙,又不敢
去。可您工作那么忙,还没有忘记我,还在关心我的进步……”

    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这时许年华摆摆手:

    “老金,不要这样说,我没有帮你进什么步!我刚到省里来,情况不熟,不管
以前认识的同志也好,不认识的同志也好,都一视同仁,庸俗的一套咱们不搞!要
是你是指提副专员的事,那就更不要感谢我,那和我没关系,那是省委组织部与地
委提名,省委常委会讨论通过的!你只想如何把工作搞好就是了。要感谢,你就感
谢党吧!”

    金全礼点点头,更加佩服许年华的水平。又说:

    “许书记,您这几年进步挺快!”

    说完,又觉得这话说得很不恰当。但许年华不介意,点燃一支烟说:

    “什么进步快,党的培养罢了,并不是咱的水平多高……”

    然后将话题岔开,开始说些别的。最后又问到金全礼的工作,金全礼向他汇报
了,刚来地区不适应,现在适应了等等。许年华点点头说:

    “你刚当副专员,什么事情拿不准,可以请教老同志。要学会尊重老同志。在
这个地区,要学会尊重吴老!”

    金全礼明白许年华的意思,使劲点了点头。

    话谈到九点,球赛开始,许年华打开了电视。金全礼站起来告辞,许年华说:

    “好,就这样,以后有什么事,可以给我打电话。这个地区的班子是不错的,
吴老、老陆都是不错的!”

    金全礼又明白了许年华的意思,感动地点了点头,就说:

    “许书记,我记住您的话,您休息吧,我走了。”

    许年华坚持把他送到门外。

    第二天一早,许年华就离开了这个地区,到另外一个地区去。地区一班人来送
行。许年华与大家一一握手,这时又把金全礼当作与大家一样,没有格外对他说什
么。这时金全礼心里没有一点委屈,而是从心里佩服许年华的水平。

                                   五

    自许年华来了一次以后,金全礼精神面貌大为改观。工作积极,不再计较各方
面的得失,整日坐在办公室批改文件,或是下到县里;下县坐什么车不在乎,对司
机都很客气;对“二百五”也不再跟他计较;对吴老开始格外尊重。遇事拿不准主
意,就去请示吴老。周末没事,就到吴老家中去坐。吴老对他说话,他赶紧拿出本
子记上。弄得吴老挺感动。一次吴老在家中对金全礼说:

    “老金啊,我给你要提一点意见!”

    金全礼说:“吴老,您是前辈,您说!您批评我,是对我的爱护!”

    吴老点点头,说:“老金,你今后工作的着眼点,要放开一些。不能光抓纪检
和计划生育,其它方面的工作,也要注意!当然喽,只是注意,还不能插手。我过
两年就退居二线了,工作还不得由你们年轻的来干!”

    金全礼感动得两眼想冒泪,真诚地说:

    “吴老,您不要这么说,这么说我心里难受。您不能说‘退’这个字,地区的
干部群众不答应!我跟着您,学了不少东西!”

    吴老说:“这话你知道就行了,不要到处乱说。上次年华同志到这里来,我跟
他坐一个车,他在车上是跟我很知心的。年华这个同志很好,中央提他提得对,我
从心里敬重他!”

    金全礼说:“年华同志也很敬重您!”

    吴老说:“就是上次让他吃了面条,心里很不是滋味!”

    金全礼说:“他是河南人,爱吃面条!”

    吴老“哈哈”笑了。

    自跟吴老谈过话,金全礼工作更加踏实。

    这天是礼拜四,金全礼正在办公室办公,行署办公室一个秘书椎门进来,说:

    “金专员,有人找您,见不见?”

    金全礼问:“哪儿来的?”

    秘书说:“他说他找您告状!”

    金全礼以为又是群众揭发干部,于是说:

    “请他来,请他来,人家大老远跑来,不容易!”

    可等秘书把人带来,金全礼一看,却是春宫县县委办公室主任,金全礼“哈哈”
笑了,说:

    “老钟,你搞什么名堂!还不直接来,说是告状的!”

    谁知县委办公室主任气呼呼地说:

    “金专员,我今天找您不为私事,我就是告状的!您不是管纪检吗?”

    秘书退出,金全礼给办公室主任倒了一杯茶,说:

    “谁得罪你了,让你告状?”

    办公室主任说:“我要告小毛!您这里不准,我告到省里;省里不准,我告到
中央!联合国我也敢去!”

    金全礼说:“行了行了,用不着动那么大的气。我走时不是交待你们了,让你
们配合小毛的工作,不要处处与他为难,要为春宫八十万人民着想!”

    办公室主任瞪着眼睛说:“我们没有与他为难,可他处处与我们为难!告诉您
金专员,我的办公室主任,已经让他给撤了!”

    说完,蹲在地上抱头“呜呜”哭起来。

    金全礼这时倒吃了一惊,问。“是吗?”

    办公室主任抹着泪说:“还是吗!您现在当了大官,是不管底下人的死活了!
您抽空到春宫去走一走,看小毛正在春宫干什么!自他到县委以后,除了琢磨人,
没干一件好事!他现在大权在握,是想把人都换成他自己的,我这还不是他开的第
一刀!”

    金全礼问:“问题那么严重吗?上次小毛到地区开会,还来过这里!”

    办公室主任说:“他那是耍两面派,在蒙骗您!为什么撤我,还不因为我是老
县委的人!”

    金全礼这时心里生气了,怪小毛不够意思。提他当县委书记,金全礼没说什么,
怎么他现在敢如此无礼!但他表面上仍很镇静,笑着问:

    “那你现在失业了?”

    办公室主任咕嘟着嘴说:“让我到科委去。您想,科委是什么单位?金专员,
我给您说,这问题您得解决,您不解决,我住在您办公室。人家都说当初跟您跟错
了,还不如跟县政府了。您‘吱溜’一下升走了,留下一帮人让人宰割!您是老领
导,您不能见死不救!”

    说完,又哭了。

    金全礼说:“行了行了,拿我的饭盆和菜票,到食堂给我打饭!打两个人的!”

    办公室主任从地上站起来,抹了抹红眼睛,端着饭盆到食堂打饭。

    剩金全礼一个人在办公室,金全礼气得摔了一只杯子。妈的,你小毛也太胆子
大,太岁头上就这么动了刀子。接着抓起电话,让总机接春宫。总机那边接电话,
他又突然想起了许年华,想起许年华处理事情的水平,气马上又消了,让总机撤了
那个电话。

    等办公室主任打饭回来,两人隔桌子吃饭。金全礼说:

    “老钟,我告诉你,你吃完饭,就到地委那边找陆书记,把情况向他反映,看
他什么意见!县委的事,找地委合适!”

    办公室主任瞪起眼睛:“不行金专员,这事您不能推,您是老领导,这事您还
不管,人家陆书记会管?我不找陆书记,我就找您!”

    金全礼禁不住骂了办公室主任一顿:

    “让你找陆书记,你就找陆书记!这事你让我怎么管,让我去跟小毛吵架吗?
有组织渠道,你为什么不找陆书记?这点道理还不懂吗?”

    办公室主任懵了头,用筷子根刮着自己的满头浓发,刮了一阵,似乎明白了,
又似乎没明白,说:

    “好,好,我去找陆书记!”

    吃过饭,办公室主任就去找陆洪武。等办公室主任一走,金全礼又有些伤感。
唉,为了自己,推走跟自己多年的同志,是不是太自私了?但从大局出发,他现在
是不能和小毛闹仗的。那样对全局太不利。不过就这样牺牲同志,他心里又不忍。
这样思来想去,一下午也没办好公。

    过了有一个礼拜,陆洪武见到他问:

    “老金,春宫有人告小毛的状,你知道吗?

    金全礼说:“不知道。为什么告小毛的状?”

    陆洪武说:“一个县委办公室主任,说小毛泄私愤图报复,撤了他的职。我已
经跟小毛通电话,看来不是这种情况。这个办公室主任有作风问题,在县宾馆混来
混去,和几个女孩子不清楚!”

    金全礼说:“是吗?如果是这样,这个人是不适宜呆在县委!”

    陆洪武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一个办公室主任,处理过去
就算了。我以为你知道,给你打个招呼。我已经同意小毛的处理意见了!”

    金全礼说:“这样处理很好,这样处理很好!”

    与陆洪武分手,金全礼又生起气来。妈的,这个小毛果然不是东西!什么作风
问题,借口罢了。撤一个人,总要找些问题。这个办公室主任爱和女人接触金全礼
是知道的,但过去他也接触,你小毛怎么不管?现在你一当县委书记就撤人,这不
是改朝换代是什么!什么人没有问题?抓什么人什么人就有问题。谁不爱和女人接
触?无非程度不同罢了!接着又想起自己对老部下见死不救,有点对不住自己的良
心。可话说回来,他在小毛手下,自己也无能为力。谁叫你有作风问题?这问题一
抓一个准,我金全礼能去证明你没有作风问题?我不是见死不救,是没法救。救不
好连自己也拖着沉下去。于是心里又得到安慰。这样思来想去,一夜没有入眠。直
到黎明,东方出现朝霞,他又突然想起许年华,一切问题似又想通了。又对工作鼓
起了信心,他吃了两块蛋糕,忘掉这件事,又精神抖擞去上班。

                                   六

    一进腊月,专员吴老突然中风病倒。这天清早,吴老象往常一样提着菜篮子到
自由市场买鱼。买了一条大的,买了一条小的。鱼贩将鱼放到他篮子里,那条大的
突然蹦出菜篮,在地上乱跳。吴老弯腰去捉鱼,一下跌倒在地上,昏迷过去。鱼贩
不认识吴老是谁,送医院也晚些,于是中了风。吴老家人闻知,都赶往医院。吴老
清醒倒是醒清了,就是身子不能动弹,话也不会说了。吴老的老伴哭道:

    “说不让你买鱼,你尽逞能,看不会说话了不是!”

    吴老意志倒坚强,只是笑笑。

    这时地委书记陆洪武也坐车赶到了,上前握住吴老的手:

    “吴老,你要吃鱼,让通讯员搞些好了,何必自己去!”

    吴老握紧陆洪武的手,也只是笑笑。

    吴老的苦衷大家不知道。吴老有这样一个习惯,顿顿吃饭离不了鱼。他吃鱼不
能吃死鱼,一吃就犯胃病,拉肚子,得吃活鱼。一到做饭,他要亲自下厨房查看,
看下锅的鱼是不是活的,尾巴还动弹不动弹。如果不动弹,就得赶紧换鱼。哪怕买
回来是活的,临到下锅变死了也不行,也要拉肚子。前几年吴老不用亲自到自由市
场买鱼。那时候他刚当专员,人也年轻些,工作风风火火,经常到各县去。各县知
道他这点毛病,临走时,都用桶装几条活鱼。这几年不行了,吴老年纪大了,精力
不济,到下边转得少了,大家知道他也快退居二线了,人情也就薄了,各县很少再
给他送活鱼。所以吴老得亲自到自由市场买鱼。所以就中了风。

    金全礼当时正在下边县里抓计划生育,听说吴老中了风,立即驱车赶回地区。
他与吴老是有感情的。虽然搁伙计还不到一年,但他觉得吴老这人忠厚,以诚待人,
对他不错。车子赶到地区医院已是晚上,吴老已经睡着了。吴老的老伴在一旁坐着
打瞌睡。金全礼在病房外喘完气,才蹑手蹑脚进去。吴老老伴见是金副专员来了,
忙站起给他搬座位,又要叫醒吴老,金全礼忙上去拉住吴老老伴的手,悄声说:

    “别叫醒吴老,让他睡吧!”

    然后就在凳子上坐下,一言不发看着吴老。

    这样等了一个小时,吴老还没醒。吴老老伴说:

    “金专员,你回去休息吧。等他醒了,我告诉他。”

    金全礼说:“不,我回去也睡不着,我就在这里坐着。”

    一直到夜里下三点,吴老才醒来。老伴扶他起来喝了几口桔子水,吴老这时发
现了金全礼,眼中露出奇异的光,用手指指金全礼,又指指老伴,又指墙上的钟表。

    吴老老伴说:

    “金专员在这里坐了半夜了!”

    吴老这时眼中冒出了泪,金全礼上前一把抓住吴老,眼中也冒出了泪,声音哽
咽地说:

    “吴老,吴老,你这是怎么搞的!”

    吴老对别的地区领导都是坚强地笑,但在金全礼面前,泪却顺着面颊往下流。
吴老抓过金全礼的手,在他手上写道:

    “以后你给我搞活鱼!”

    金全礼使劲点点头,又禁不住哽咽地说:

    “吴老,我对不起您!”

    吴老使劲拍打着金全礼的手。金全礼说:

    “要不要我给年华同志挂个电话,接您到省城?”

    吴老摇摇头,又在金全礼手掌里写道:

    “这里比省城强!”

    金全礼明白吴老的意思,使劲点了点头。

    从此吴老就在地区医院躺着。金全礼一天一次去看;有时下县里去,等一回到
地区,就必去医院看。陆洪武也去看,但工作毕竟忙些,不如金全礼来得勤。“二
百五”不爱看人,仅来过一次。其它副书记副专员也来过。省委第一书记许年华听
说吴老病重,专门派秘书来看望过一次。吴老拉着秘书的手,又一次哭了。

    大家观察吴老的病情,看来他今后不可能再上班。吴老也是一个明白人,在一
次陆洪武来看望他时,在陆洪武手上写道:

    “我要求提前退休,请组织考虑。”

    当时陆洪武握住吴老的手说:

    “吴老,您安心养病,不要想别的!”

    但离开吴老以后,他也考虑地区不能长时间缺额专员,于是就向省委组织部写
了一个报告,建议在现有副专员中,提一个起来接替吴老执事。

    这消息很快就传出来了。这消息一传出,吴老患病马上就成了次要新闻。谁接
替吴老当专员,成了大家关心注目的问题。地区医院马上变清冷了,行署大院的气
氛马上紧张起来。

    行署大院的副专员现在有五个,“二百五”一个,金全礼一个,还有沙、管、
刘三个。沙、管两个是靠资历熬上来的,工作平庸,另一个刘是新提拔的大学生,
正在中央党校学习,竞争力都不大。具有竞争力的,只剩下金全礼和“二百五”。
金全礼自来专里以后,工作踏踏实实,没明没夜。不摆专员架子,群众呼声较高:
“二百五”当初与金全礼换对了,这一年乡镇企业和市政建设搞得都不错。所以大
家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二百五”和金全礼身上。平心而论,“二百五”与金全礼相
比较,“二百五”又比金全礼具有优势。一是“二百五”副专员已当了五年,金全
礼刚当副专员不到一年;再一点从这一年工作看,“二百五”抓的是实事,乡镇企
业有产值,市政建设有规模,而金全礼尽跟犯错误干部大肚子妇女打交道,论实际
的政绩,似乎就没有“二百五”大。“二百五”也自知这一点,所以一听说吴老病
倒,他倒很高兴,以为自己接吴老的班无疑。他听说陆洪武向省委组织部打了报告,
仗着他以前在省委组织部呆过,马上就坐车去了省城。在省城活动三天,回来后气
宇轩昂的样子,似乎一切都不成问题了。

    金全礼当然也想当专员,接吴老的班。似乎以前吴老也暗示过他。但他也没想
到吴老突然病倒,这事情来得这么快。世界上的事是复杂的,有时来得慢不好,有
时来得快也不好,这事来得快就不好,他当副专员不到一年,优势就不如“二百五”。
当然金全礼也不是急于当专员,如果在吴老手下,当几年副专员也有必要,积累一
些经验。但现在让他和“二百五”来竞争,他就不服气。他不服气“二百五”的能
力,不满意他的霸道作风,这样的人当专员,全地区五百万人民岂不要跟他遭殃?
再深一步,如果“二百五”当上专员,他就得在“二百五”手下当副专员,那就更
加窝囊。但谁当专员,是省委决定的,他也无能为力,所以只是暗地着急罢了。当
他看到“二百五”到省里活动几天,气宇轩昂地回来,心里更加着急。这时他想起
了许年华。于是也如法炮制,在一天夜里,坐车到了省城找许年华。可惜事不凑巧,
许年华到北京开中央全会去了。金全礼在省里又不认识别的人,只好悻悻而归,干
等着命运判决。

    停了一个礼拜,省委组织部来了人,带来了组织部的意思,果然是准备提拔
“二百五”为专员,现在来征求地委的意见。如地委没有意见,就准备报省委常委
会讨论通过。陆洪武听了省委组织部的谈话,表示没意见。但接着又问:

    “要不要征求一下吴老的意见?”

    省委组织部的同志说:“他以前是专员,征求一下也不多。”

    于是陆洪武就到医院去,向吴老谈了省委组织部的意见,接着问:

    “吴老,您看行吗?”

    吴老这时向老伴伸手,老伴明白他的意思,就拿来纸和笔。吴老在纸上哆哆嗦
嗦写道:

    “请转告省委,我不同意他接我的班!”

    接着愤怒地扔下纸和笔。

    陆洪武吃了一惊。他问:

    “那您的意思呢?”

    吴老又写了三个字:

    “金全礼。”

    陆洪武明白了,点点头,说:

    “这样吧吴老,我把您的意思转告省委!”

    “于是陆洪武把这意思转告了省委组织部两个同志。两个同志耸耸肩,说:

    “我们也只好如实转达!”

    这样,两种意见就提到了省委常委会上。会上有些小争论。组织部长还是倾向
于提“二百五”,省长马致高说:

    “既然原来的专员都不同意提他,可见这人不行,提金全礼吧!”

    大家都拥护马省长的话,说:

    “那就金全礼吧!”

    这时许年华发了言,说。

    “金全礼刚提了副专员不到一年,接着又提专员,也不见得好,我看还是先让
他在副专员位置上锻炼锻炼好。这样吧,既然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就不要硬提,
专员先让陆洪武同志兼起来,再等个一年两年,找人来接他专员的担子也不迟!”

    大家都觉得许年华的意见妥当,于是就这样决定。只是苦了陆洪武,既要管地
委的一摊,又要管行署的一摊。“二百五”自然不满意,白忙活一场,没有提上去,
这不表示省委对自己的不信任?当然他也知道是吴老在中间捣蛋,但心里对省委的
意见更大,怪他们心里没主张,偏听偏信。同时见陆洪武兼了专员,对陆洪武也有
了意见,禁不住在办公室骂道:

    “中央提倡党政分开,他们置若罔闻,还搞书记兼专员!”

    金全礼看到省委的文件,倒没有太生气。他对当专员不太性急,只要省里不提
“二百五”当专员就行。金全礼不怕时间长,不怕拖,越拖他的优势越大。他又听
说“二百五”为此暴跳如雷,心里更加放心,一个人在心里骂道:

    “这个笨蛋!他越这么做,他越当不上专员!”

    既然“二百五”当不上专员,这专员早晚非金全礼莫属。于是金全礼就更加埋
头工作。吴老在医院听到这些消息,禁不住从心里感叹金全礼是好同志,觉得自己
有眼,看对了金全礼。所以在金全礼又来看望他时,他在金全礼手上写道:

    “要相信党!”

    金全礼明白吴老的意思,也知道吴老曾拼命抵制“二百五”,要提擢他为专员,
所以又对吴老感动起来,握紧吴老的手,使劲摇了摇。

                                   七

    中央开始提倡案情举报,这给管纪检工作的金全礼带来很大的工作量。天天有
人举报,不是写信,就是打电话。金全礼和地委一个管纪检的副书记,轮流值班,
应付举报。由于工作量较大,陆洪武提议让金全礼专管举报算了,计划生育由一个
姓沙的副专员兼起来。

    这天,金全礼接到一封检举信,说筑县县委书记老丛、皮县县委书记老周、南
成县县委书记老胡、乌江县县委书记老白,都在各自的县城建独院,修洋房,老周
老白还乱到宾馆搞女人。金全礼看到这封信吓了一跳。老丛也好,老周老胡也好,
老白也好,都是过去的老朋友。一来不知道这些事的真假,二来不管这些事是真是
假,他金全礼都不好去问。就是去问,谁都知道谁的底细,人家尿不尿你那一套呢?
老周老胡的脾气他知道。于是又从心里骂起了“二百五”,当初把这得罪人的差事
推给了他。前一段举报,举报个商店经理,举报个村长乡长,他都好批示,批一个
字:“查!”就有工作组去查。现在是老丛老周老胡老白他们,如何批“查”?说
不定批一个“查”字,工作组拿这个“查”字下到县里,老周他们能把这个“查”
字给撕了!于是又怪老丛老周老胡老白他们,你们都受党教育多年,一生表现不错,
平时吃点喝点也就算了,何必要修独院盖洋房,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这样思来想去,
在这封信上批不下字。他忽然想起上次处理小毛和县委办公室主任的事,于是得到
启发,在这封信上批道:

    “呈洪武同志阅处!”

    这样批了字,让办公室秘书给送出去,心里才舒了一口气。可当天下午,这封
信就又被陆洪武退了回来。陆在上边批:

    “建议全礼同志亲自带人下去查一下!”

    金全礼看了这批示,全身冰凉。这是他上任以来,受的第一次打击。接着就怪
自己太蠢,不该与陆洪武玩心眼,不该将球踢给陆洪武,现在陆洪武又踢了回来,
自己就陷入困境。如果不送陆洪武,自己还可以批给工作组去;现在一送陆洪武,
被批了个“亲自”,自己就得亲自去。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不敢得罪老胡老白老丛他们,但也不敢得罪陆洪武。陆洪武批他“亲自去”,他
还不敢不“亲自去”。真是“当差不自由,自由不当差”。所以金全礼最终还是决
定去,去见一见老周老胡老丛他们。可等第二天早晨起床,又觉得不妥。查还是要
查,但在先查谁的问题上,得讲究一下。老周老胡他们都是火暴脾气,去年在省城
开会,因为金全礼升副专员他们连宴都不赴,先见他们还不一下顶上了?还是先见
筑县老丛比较合适,老丛与他一块搞过四清,两人关系不错,老丛脾气也温和些,
可以先找他了解一下情况。

    上午,金全礼就带着几个人,分乘两辆车进了筑县县委大院。县委办公室主任
迎出来。金全礼问:

    “老丛呢?”

    办公室主任吞吞吐吐地说:“开会去了吧?我去找他!”

    金全礼当了那么多年县委书记,知道办公室主任这一套,于是说:

    “开什么会?到哪儿开会?去地区还是去省里?该不是中央派专机来接他了吧?
告诉我,一他到哪里去了?”

    办公室主任尴尬一笑,只好说:

    “丛书记在县城北边盖房,这两天没有上班,我马上派人去喊他!”

    金全礼止住他说:

    “不用去喊,我去找他!”

    于是上车对司机说:

    “到县城北关!”

    到了县城北关,果然找到老丛的建筑工地。乖乖,一看就知道举报信是真实的,
老丛正在明目张胆盖小楼,还动用了一部吊车。楼有两层,现已建得初具规模,玉
白色,宫殿式,转着一圈琉璃瓦,果然刺眼。占地有半亩大。金全礼的车子开到工
地,老丛已笑眯眯地在那里站着迎他。看他神情,知道他要来的样子。金全礼下车
奇怪地问: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老丛说:“会算!”接着又如实相告,“办公室主任已打来电话!”

    两人燃着烟。老丛看金全礼身后还带了一帮人,问:

    “干什么来了,带了那么多人!”

    金全礼也如实相告:“查你呀!看这房子盖的!”

    老丛笑了,说:“查吧!”又双手并在一起,做出让金全礼上铐的样子。两人
都笑了。

    老丛上了金全礼的车。两辆车开到县宾馆。老丛说:

    “我这有内蒙的羊,咱们涮他一锅如何?”

    金全礼说:“这不是废话?”又说,“找人再给搞几条活鱼,装到我车子里!”

    老丛问:“搞鱼干什么?”

    金全礼说:“给吴老带回去!”

    老丛也知道吴老的情况,这时县委办公室主任已赶到宾馆,站在他的身边,于
是对办公室主任说:

    “马上开车到水库去!”

    办公室主任点头,快步去了。

    中午,金全礼与老丛一个房间,金全礼带来的工作组由县委办公室主任陪着在
另一个房间,分别涮羊肉。涮了几筷子,金全礼说:

    “老丛,咱俩关系不错,我才跟你说实话。咱们受党教育多年,也都是领导干
部,我就不明白,你,老周,老胡,老白,怎么都突然盖起了房子?”

    老丛问:“知道我多大了伙计?”

    金全礼愣了愣,答:“五十四吧?”

    老丛伸出指头:“五十六!老周他们呢?”

    金全礼答:“也都五十多了吧?”

    老丛喝下一杯酒,说:“就是!五十多了,马上都要退了伙计!我们不像你,
升了上去,我们还能往哪儿升?退了,马上是退了!临退,总得留下个退路吧?”
得有个自己的窝吧?跟党多年不假,但总得有个安稳的窝吧?不然等你退下来,谁
还理你呢?吴老不是样子?他是什么,是专员!可一退下来,不是你有良心,他连
鱼也吃不上!现在的人不都是这个样子?人在人情在,总不能退下来让我住贫民窟
吧!等我退下来,你开车到贫民窟找我?你还在老丛这吃得上涮羊肉?老金,你上
去了,是体会不到咱在下边的心情啦!我只问你一句话,要是换你,你在县上,快
退下去了,你盖房子不盖?盖!我们关系不错,我才这么说,你老金别在意!再说,
谁觉悟高谁觉悟不高?到什么位置,才有什么样的觉悟!等你在贫民窟,有你高的
时候!”

    金全礼抽着烟,看着老丛,不再说话。两个默默涮了一阵羊肉,金全礼说:

    “盖当然是该盖,盖房也无可非议,老百姓允许盖房,县委书记也允许盖房。
只是你们盖房时间不对,撞在风头上!”

    老丛说:“什么风头不风头,我不怕,我想老周老胡老白他们也不怕!盖房怎
么了?宪法上没一条说盖房犯法,我盖房自己掏钱,砖、木材、水泥、沙子、地皮,
都是我花钱买的,我怕哪个?老金,你不是下来查人吗?你查!你该怎么查怎么查,
我老丛不怕!”

    金全礼说:“我当然要查!地皮、建筑材料是你买的不错,只是你掏的这点钱,
别人一定买不出来!你那院子有多大?半亩,不是乱占耕地是什么!”

    老丛说:“我乱占耕地,你们地委行署在空中住着?陆洪武住的什么?吴老住
的什么?一点不比我差!再往上查,越查越大!你老金应该到中纪委去,在这委屈
你了!”

    这时金全礼笑了:“中纪委怎么了?我也想上中纪委,就是人家不要我!”

    老丛喝了一杯酒,也笑了。这时县委办公室主任走到老丛身边,轻声问:

    “丛书记,下午县里开党员教育会,原定您去讲话,现在时间到了。”

    老丛瞪了办公室主任一眼:“没看金专员在这儿?让一个副书记去讲一讲!”

    办公室主任忙说:“是,是。”退了出去。

    金全礼说:“老丛,你该忙去忙,我也马上要回去了。”

    老丛一摆手:“忙什么忙,让别人去忙,我要盖房子!”

    吃过饭,两人在宾馆里开了一个房间,一人躺了一个铺。这时相互问了一阵家
庭情况。金全礼拿出一个磁疗器,送给老丛,老丛老伴有腰疼病。谈到下两点,金
全礼突然从铺上跃起,对老丛说:

    “老丛,你看这事如何收场?实话告诉你,到地区还不如在县里,碰上个‘二
百五’,把这得罪人的差事推给我,娘的,不是人干的事!”

    这时老丛也从铺上坐起来,说:

    “算了,你回去!我马上让县纪委写一个报告,将买地皮买材料的账目单附上,
让你交差算了!”

    金全礼点了点头,又问:

    “老周老胡老白那边呢?我也跑一趟?”

    老丛沉思一阵,说:

    “你最好别跑。咱们关系好,你来一趟我不介意。你到老周老胡老白那里去,
他们介意不介意?因为一件小事,失掉几个县,以后工作还怎么做?专员还怎么当?
我替你给他们打个招呼,也让他们如此办理算了!”

    金全礼点点头,感激老丛是几十年的好朋友。又说:

    “老周老白还有一档子事呢,材料上说他们乱搞女人!”

    老丛像老母鸡一样“咕咕”笑了,说:

    “这事我可不管,你去查女人去!他们是强奸吗?”

    金全礼一笑。

    老丛说:“死无对证的事,你怎么查!查来查去,也肯定是‘查无此事’!”

    金全礼一笑。接着拍拍身子站起来,说:

    “老丛,我回去了!”

    老丛也站起来:“你公务在身,我不拦你!”

    两人一块向外走,这时老丛对金全礼说:

    “前几天我到春宫过了一趟!”

    金全礼问:“去家了没有?”

    老丛说:“怎么没去!我可告诉你,弟妹也好,几个侄子也好,都对你有意见,
说你太自私!”

    金全礼笑:“我怎么自私?别听他们胡说Z”

    老丛说:“说你只顾自己当官,不管他们。如果不是太难的话,其实你可以把
他们办到地区去。”

    这时金全礼说:“再等等吧,不就是个早晚的问题吗?”

    老丛也点点头。下了楼,老丛忽然又动了感情,说:

    “老金,我是快退了。实话告诉你,陆洪武上次到县里来,已经找我谈了。”

    金全礼吃了一惊:“找你谈了?怎么说?”

    老丛伸出一个指头:“还有一年!”

    这时金全礼发现,这位二十多年前一块搞过四清的好友,果然头发已经花白了,
人也苍老许多。金全礼忽然也难过起来,使劲抓住老丛的手:

    “我常来。”

    老丛说:“是盼你来。在这县上,有几个能说说心里话?”

    金全礼问:“有什么要我办的吗?”

    老丛摇摇头:“现在我还能办,等以后退下来,实在求不着人的时候,再找你
吧。”

    金全礼说:“保重!”

    老丛说:“上车!”

    车驶出县城,金全礼靠在后背,将手捂到头上。政界混了这么多年,他突然有
些伤感。

    过了两个礼拜,老丛、老周、老胡、老白各县的纪委都将材料送了上来。金全
礼拿着材料向陆洪武汇报一次,陆洪武说:

    “既然查过了,没有大问题,就结案算了。同时向中纪委、省纪委写两份报告,
将情况汇报一下!他们也收到了同样的举报信,上个星期批到了我这里!”

    金全礼应了一声,回来,赶紧让工作组将材料呈了上去。

                                   八

    吴老中风六个月零三天,终于在医院病逝。据说吴老死得很惨,断气时身边一
个人也没有。吴老患病六个月,照顾他基本都是他老伴。一个人不管地位多高,成
绩多大,反正临终前守在他身边的,也就是亲人。行署也派了一个人去医院值班,
但人家老婆孩子一大堆,心里有人家的事,尽心尽意的也就是老伴。本来老伴是日
夜不离他左右的,可这天她想回家取一件罩衫。罩衫取来,吴老就断了气。老伴扑
到吴老身上就哭了:

    “老头子,你怎么就这么去了?你怎么就不能等我回来?你这么走了,丢下我
们可怎么办?”

    接着陆洪武、金全礼、“二百五”等地委行署领导都赶到了。看着吴老的遗体,
大家心里都不好受。毕竟以前是在一个桌上开会,在一个桌上吃饭的人,现在他竟
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悲伤一阵,大家又劝了吴老老伴一回,就退到医院会议室,商
议吴老的丧事。这时一个姓沙的副专员说:

    “吴老在这个地区工作了一辈子,全地区哪里没有他的脚印?现在去世了,丧
事要尽我们的能力!”

    这时“二百五”说:“我们是唯物论者,人都死了,什么尽力不尽力!再尽力
不也是送去火化?何况中央提倡丧事从简!”

    这时金全礼说了话。金全礼与吴老是有感情的。吴老对他不错,他对吴老也不
错。吴老住院这六个多月,他来看望不下百次。吴老每天吃汤用的活鱼,也都是他
张罗的。他在吴老面前问心无愧。吴老现在去世了,他悲痛固然悲痛,但又为自己
照顾了吴老而感到安慰。其实丧事怎么办,从繁还是从简,意义不大,但他一听
“二百五”说话的口气,就从心里起火,发现“二百五”这人特别没有良心。人都
死了,何必还这么恨之入骨?这样的人本来应该入国民党,怎么倒跑到共产党的队
伍里来当副专员?本来平时他对“二百五”是谦让的,现在禁不住本性大发,顶了
“二百五”一句:

    “不管从繁还是从简,反正在场的各位,也都有这一天!”

    但他说出这句话,又有些后悔。这句话的打击面太大,陆洪武等人还在场哩。
但不容他后悔,“二百五”已经接上了火,用眼睛瞪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

    既然话说出去了,金全礼也就豁出去了,于是继续说:“什么意思?我说有的
人做事太短!不要说没有共产党人的气味,连普通人的良心都没有了!”

    “二百五”气得额头上青筋暴突,戗到金全礼面前:

    “谁没有良心,谁没有良心,你把话说清楚!”

    金全礼说:“谁没有良心谁知道!”

    这时陆洪武发了火。陆洪武平时是个稳重、不露声色的人,现在发了火。他一
发火不要紧,把个会议桌上的玻璃板也给拍烂:

    “吵什么吵!看你们像不像一个副专员?说的都是什么话?不感到不好意思?
和街头的娘们有什么区别!”

    然后吩咐副专员老沙,按过去的惯例,成立治丧委员会,报省委省政府,通知
各地的亲属,然后气冲冲率先出了医院,坐车回了地委。其它人都愣在那里,不再
争吵。

    吴老丧事办得还可以。规模隆重,气氛庄严。省委省政府都送了花圈,省委第
一书记许年华还发来唁电。地委各机关、各县也送了花圈。由于吴老生前善于联系
群众,见老百姓和蔼,各县还有自动来参加追悼会的。一个吴老帮助过的农村五保
户老太太,还当场哭了,哭得晕倒在地上,临晕前嘴里还高喊着;

    “清官,清官呀清官!”

    吴老追悼会过后,吴老的事情就算彻底过去了。吴老的老伴虽然还伤心,但她
对那隆重悲壮的追悼会还比较满意,心里便也得到一些安慰。她也听说在医院会议
室地委一班人为吴老的后事有一场冲突,所以她就自然而然地把隆重的追悼会的功
绩,算到了金全礼头上。所以吴老亡七那天,老太太围着围巾,专门来到行署金全
礼的办公室,对金全礼说:

    “老金,今天是老吴的亡七,我不去公墓,我得先来这感谢你。我知道你对老
吴好,老吴现在不在了,我代表地下的老吴,向你表示谢意!”

    说完,就向金全礼鞠了一躬,然后就掩面“唔唔”哭了。

    金全礼急忙从办公桌后冲出去,上前搀住老太太,拉住她的手说:

    “老嫂子,这可使不得!吴老生前,对我有不少培养!我还觉得对不起他!我
没照顾好他,让他这么早就离开了人世!”

    说着,也落下了泪。又说:

    “老嫂子,不管吴老在与不在,我们对您会像他生前一样。这一点请您放心。
以后有什么事,您就来找我!”

    吴老老伴啜泣着说:“你是好人,金专员。现在世上的人情,哪里还有你这样
的!我党有眼,提拔你当副专员。当初我就对老吴说,你年纪大了,赶快让老金接
你的班,现在看晚了不是!”

    金全礼说:“不能这么说,嫂子,吴老德高望重,对我不少培养,我永远不会
忘。以后有事您尽管来!”

    话说到这里,这场谈话就结束了。这么动感情的场合,金全礼是颇受感动的。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这场面过去以后,却给他带来许多麻烦。他一说让吴老老伴有
事来找他,吴老老伴信以为真,真把金全礼当成了吴老的至死知交,当作了吴老的
替身。以后有事真来找他。大事来找,小事也来找。住房问题,家属用车问题,吴
老的丧葬费问题,甚至儿子工作调动问题,孙女入托问题,都来找。一开始金全礼
热情接待,亲自出马帮助。但问题是有些事情的办理并不在他职权范围之内,有的
事情的职权,是在陆洪武甚至“二百五”的权力范围之中,所以办起来让他为难。
人一死,世态炎凉也立即显现出来。过去吴老在世时,家属什么时候用车,机关什
么时候开到;现在吴老老伴一要车,机关就说“车坏了”。金全礼发过几次脾气,
机关倒是将车又修好了,但下次又坏了。次次发脾气也不好。金全礼也拿人没办法。
吴老老伴自吴老死后,心里又特别敏感,车一坏就想起了吴老在世时,两下对比,
就来找金全礼哭诉。金全礼感慨之余,也怪自己当初做事大包大揽,揽下这么一个
难干的差事。

    以后吴老老伴再来找他时,就不禁有些怠慢。他一怠慢,老太太立即觉察出来,
从此就不再来找他,直接去找陆洪武。老太太还背后对人说:

    “看他是个好人,原来也经受不住考验!”

    这话传到金全礼耳朵里,金全礼很是伤心。他自言自语说:

    “都怪我,都怪我,做事不知掌握分寸!”

    这天金全礼正在办公室批改文件,有人敲门。金全礼喊“进来!”进来的人却
使他大吃一惊,原来是春宫县县委书记小毛。本来金全礼这一段心情都不好,现在
见了小毛就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上次他太岁头上动土,撤了县委办公室主任,还没
有找他算账,现在他又找上门来,不知又要搞什么阴谋诡计?所以连身也没有起,
既不让烟,也不让茶,只是冷冷地说:

    “坐下。”

    小毛倒毕恭毕敬地,照他的吩咐坐下。

    金全礼批完手中的文件,才抬起头问:

    “毛书记来有什么事?”

    小毛也觉出了气氛有些不大对头,但他仍满脸堆笑地说:

    “也没什么事,省委许年华书记让我带给您一封信!”

    金全礼一听这话,吃了一惊。什么?许年华托他带信?这怎么可能?小毛什么
时候认识许年华的?这小子怎么这么会钻营?所以当他接过小毛递过来的信,仍在
纳闷。但他不动声色地问:

    “你什么时候见到许年华同志的?”

    小毛答:“许书记前天到城阳视察,路过春宫吃了一顿饭。我向他汇报工作,
他托我给您一封信。”

    金全礼这才放下心来。原来只是路过。原来只是让他当通信员。于是态度有些
和蔼,说:

    “喝水!”

    小毛就自己去暖瓶跟前倒了一杯水,拿在手中喝。

    金全礼拆开许年华的信,上边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写:

    “全礼同志:长时不见,甚念。怎么不到省里来找我玩?许年华。”

    但金全礼读到这样的信,心里还是热呼呼的。于是情绪突然间好转起来,把吴
老老伴的事放到一边。就从办公桌后走出,坐在小毛对面,问起许年华在春宫停留
的细节。小毛眉飞色舞,说许年华怎么和蔼没有架子,怎么知识渊博,怎么生活简
朴,中午就吃了一碗面条等等。金全礼“哈哈”大笑,说;

    “他就这个样子,十多年前我们在一起,他就这个样子!”

    小毛以前倒也听说过许年华与金全礼有关系,但没想到这么密切,路过还捎一
封信,不知里面说些什么。现在见金全礼“哈哈”大笑,对许年华似乎无所谓的样
子,心里更加迷惑,也就对金全礼更加毕恭毕敬,甚至开始后悔过去不该在金全礼
当县委书记时与他捣蛋,后来也不该做些与他为难的事。

    这么谈了一阵,小毛突然说:

    “金专员,我今天除了送信,还有一件事。”

    金全礼说:“什么事,你说。”

    小毛说:“上次我有件事做得不对,对不起您,我早就想向您汇报。”

    金全礼心里“咯噔”一声,问:“什么事?”

    小毛说:“就是去年撤办公室主任的事。这个办公室主任跟您多年,我不该撤
他。可当时县纪委查出他许多问题,女的也承认了,我也是没办法。”

    金全礼摆摆手:“我离开春富,就不插手那里的事情,你不用向我说这个,你
想说,可以去找陆书记。”

    小毛站起来说:“金专员,您不要生我的气,我当时也是挤在那里,没有办法。
我早就有这样一个想法,等事情平静以后,还把他调过来,我这次来向您汇报,就
是说这事,想把他调回来!”

    金全礼听着小毛这么说,心里才顺过劲儿来。他金全礼从来都是宽宏大量,允
许人犯错误,也允许人改正错误。小毛以前犯过错误,改正,他原谅;现在他犯错
误,改正,他还可原谅。他从心里又为自己的宽宏大量而感动,于是态度更加和蔼
起来,说:

    “调不调回来,还是县委决定,我不好插言。只是据我以前在春宫的观察,这
个人有毛病,但主流还是好的!”

    小毛点着头说:“主流是好的,为人也不错。我早有这个想法。金专员,您看
这样好不好,办公室主任已经有人了,让他到组织部去算了,那也是个实权部门,
也是县委常委,职位和办公室主任是相同的!”

    金全礼点着头说:“可以嘛,组织部,办公室,都可以嘛!”

    小毛笑了,说:“那我回去了。下边车里给您带来一筐苹果,让人给您送到宿
舍,没事您吃着玩。”

    金全礼说:“这是何必,我不爱吃生东西。”

    小毛走了。小毛走了一个礼拜,果然,原来撤职的办公室主任,又被调回了县
委,成了组织部长、县委常委。这家伙一到任,就跑到了行署,撞开金全礼的办公
室,一下跪到地上哭着说:

    “金专员,感谢您给我第二次生命!”

    金全礼当时吓了一跳,但马上向前说:

    “老钟,你这是什么样子,给我起来!”

    老钟起来,抹着眼睛说:

    “我就知道,早晚,老领导不会忘记我!”

    金全礼说:“什么忘记不忘记?这和我没关系,要感谢党,回去好好工作!”

    老钟答:“回去一定好好工作,我听您的,金专员!”

                                   九

    地委书记陆洪武,这一段心情似乎不好。他心情不好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他这
一段身体也不大好。他隐隐约约感到,自己是不是也要走吴老的路。上次吴老病逝,
在医院会议室里,金全礼说出“在场各位,都有这一天”,就特别刺伤他的心。但
他从工作考虑,一直对自己的病情保密。连妻子儿女都不告诉。他看病也不在地区
医院,总是开车去省城。在省城医院一检查,一照镜子,似乎心脏、肝脾都有问题。
鉴于这种情况,不管从自己身体出发,还是从党的事业出发,他感到自己已不适于
既当地委书记又兼专员了,他想将专员让出去。于是给省委写了一个报告。说明原
因,请他们提一个人当专员。但省委组织部接到报告后,接受上次金全礼与“二百
五”之争的教训,并不明确表态,而是让地委提出一个意见,由他们考察后报省委
常委会。这事让陆洪武做了难。从陆洪武考虑,他认为地区没有适合提专员的干部。
首先,他不赞成“二百五”当专员。他看不起他。但陆洪武也从心里不同意金全礼
当专员。这并不是因为他对金全礼有什么个人成见,或是他上次说了刺伤他的话,
而是从工作出发,他听到一些对金全礼的反映。譬如,地委这边就有人告诉他,金
全礼这个人表面看工作积极肯干,踏实,但骨子里却不正派。这两年他一直管纪检,
纪检却没抓出大的成绩。上次让他查老丛老周老胡等人盖房问题,他碍于私人情面,
根本没有调查,而是敷衍了事;再有,他在吴老病重期间,为了讨好吴老,经常到
下边要活鱼;还有,最近又授意春宫县县委书记小毛,把一个犯过错误的干部又重
新启用等等。鉴于这些事情,陆洪武就对金全礼不大满意,觉得这样的人一下提为
专员,对党的事业、对他本人都没有好处。但他又知道金全礼与许年华的关系,所
以思来想去,内心很矛盾。最后他采取折衷的办法,提出一个地委副书记老冯,提
出一个金全礼,报到了省委组织部,而把老冯放到第一位,把金全礼放到第二位。

    副专员“二百五”首先得知这个消息。他破碗破摔,连车子都没坐,一溜小跑
就从行署到了地委。推开陆洪武的办公室,劈头就问:

    “老陆,你搞什么名堂?”

    陆洪武这时正肝疼,像焦裕禄一样用个钢笔帽抵着腹部,头上也正冒汗,但他
并没有失去理智,而是说:

    “老陈,坐!”

    “二百五”不坐,就在屋子中央站着:

    “对我有什么意见,可以当面提嘛,干吗背后搞我名堂!”

    陆洪武不解地问:“谁背后搞你名堂?”

    “二百五”说:“怎么不搞我名堂?为什么上报专员的名单中没有我?老陆,
咱们在一起搁伙计也好几年了!你身为书记,不能处事不公!这两年我抓乡镇企业
和市政建设,搞得咋样?市里冲不开街,那么多钉子户,是不是我冲开的?今年乡
镇企业交了多少利润?不然你这个地委书记怎么当?可金全礼干了什么?为什么名
单中有他没有我?这不是欺负人是什么?他和省委书记有关系,就该提他,我党就
是这样的干部路线吗?我告诉你老陆,这事我不服气哩,我要告状哩,我要向省里
反映,省里不行,还有中央!”

    没等回答,他就扭头离去。直把陆洪武气得浑身打颤,指着敞开的屋门说:

    “他,他竟敢这样对我说话,他竟敢!”

    但等陆洪武冷静下来,仔细想一想“二百五”的话,又觉得这家伙除了态度粗
鲁无礼,话的意思并不错,也有些道理,于是就不再生气,叹息一声,又处理起自
己的事情。

    名单的消息也传到金全礼的耳朵里。金全礼也对陆洪武不满意。上次提专员,
差不多就要提他了,只是因为当副专员时间短,被省委扣下了;现在又突然冒出一
个地委院里的人,并且排在他前面,这不明着表示陆洪武看不起他?我金全礼来行
署两年多,歇过一个礼拜天没有?哪项工作拉下了?别人不干的得罪人的差事,让
我干,我干了,就是一些事情处理不妥,也不能因为一些技节问题掩益主流。我处
理问题不妥,讲人情不顾党的原则,把你陆洪武摆到这个位置上试试,你照样要讲
人情!谁不讲人情?不讲人情你能当到地委书记?你坚持原则,为什么省委书记来
视察你惶惶不可终日,一下准备了两套饭应付?都是马列主义装电筒,只照别人不
照自己。只照别人不要紧,就苦害了别人,说不定这专员就升不上去。如果这次升
不上去,像我这样的年龄,恐怕一辈子也就是副专员了。这不是断了人的前程?这
是缺德的事情!老陆,我平时对你像对吴老一样尊敬,你为什么就没有吴老那样的
宽宏大量和容人的领导作风呢?这样思来想去,闷闷不乐好几天。问题复杂还在于,
陆洪武就这么把名单报上去,他还无法更改。即使现在再找他谈,也已经晚了,生
米已经做成了熟饭。金全礼只好自叹倒霉。自吴老死后,栽到这么个领导手里。接
着又怀念起吴老来,又怪自己以前做得不对,不该对吴老老伴怠慢。

    这天,金全礼又一个人在办公室发闷,突然门响,闯进一个人。是筑县县委书
记老丛。现在金全礼不大欢迎老丛,因为正是因为老丛老周老胡他们,才使自己吃
了挂落,名单上受影响。不过碍于以前一块搞过四清,也不能太不顾面子,便说:

    “坐。”

    老丛看出了屋中的气氛,也知道金全礼的心思,腆着脸笑道:

    “看来正不高兴!”

    金全礼说:“我有什么不高兴!”

    老丛说:“我们知道了,因为我们的事,让你吃了挂落,我们心里也不好受。
我这次来,是老周老胡老白他们的意思,他们让我来接你,到老周县上散散心!”

    老丛这么一说,金全礼心里又有些受感动。虽然以前帮了人家一点忙,但人家
井没有忘记,在困难时还来让散心。但金全礼又明白,这种时候,这个心不能散,
特别不能这个时候又与老丛老周老胡他们聚在一起,那不是自投罗网,让人抓死兔
吗?于是就笑了,说:

    “谢谢你们的好意!可我这两天实在太忙,等过去这几天,我去看你们!”

    老丛明白金全礼的意思,也就不再勉强,笑了笑,转身告辞,说:

    “我到地委组织部还有点事!”

    金全礼说:“又是什么事?”

    老丛说:“老金,时间到了,该办离休手续了。从明天起,我就是老百姓了!”

    “啊,你要办手续?”金全礼站了起来,走到老丛身边,抓住了老丛的手。老
丛果然要退下去了。这时金全礼又有些伤感,又有些责怪自己,刚才不该对他生气。
人家都要退了,自己副专员当得好好的,和老丛相比,已是天上地下,何必还生人
家的气?于是摇着老丛的胳膊说:

    “停会儿过来吃饭!”

    老丛说:“不了,得赶紧赶回去,下午还得去乡下接你嫂子!”

    金全礼说:“过两天我看你去!”

    老丛说:“等着你!”

    金全礼说:“一定去!”

    这时两个人的眼睛都湿润了。老丛又说:

    “老金,我还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金全礼说:“你说;你说。”

    老丛说:“其实你不一定比地委老冯差,说不定你比他有优势,你不是和省委
许书记认识吗?你何不去找一找他!这种关系,平常不能用,但关键时候,还是可
以用一下的!”

    金全礼心里突然一亮。可不,他不能等着任人宰割,他可以去找许年华一次。
上次许年华让小毛捎信,不是还让他去吗?只要许年华能再帮一次忙,一个省委第
一书记,提一个专员还不是跟玩儿似的?有了出路,心里立即高兴起来。他感激老
丛的提醒。但他又知道,这事不能露出来,于是又说:

    “找什么找,咱这人你知道,升上去吃饭,不升也吃饭,用不着走上层路线!
再说,因为这种事麻烦人家,也不好意思。”

    但老丛已经明白了金全礼的意思,说;

    “那好,算我没说。”

    握了握金全礼的手,就告辞出去。

    第二天一早,金全礼就去找许年华。等他的车开出地区,他忽然发现前边有一
辆车很熟悉。号码尾数是“250”。原来这小子也没闲着,也在往省里跑。金全礼立
即对司机说:

    “小王,岔一条路走!”

    司机不解地说:“去省城就是这条路!”

    金全礼愤怒地说:“让你岔一条,你就含一条,岔一条就到不了省城了?”

    司机还是第一次见金副专员发火,于是赶紧岔路,车离开了“二百五”。

                                   十

    金全礼到了省城,并没有莽撞地直接去找许年华,而是先找了一个宾馆住下,
然后给许年华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是许年华的秘书接的。他报了姓名,秘书让他等
着。他忐忑不安等了两分钟,话筒里传来许年华的声音:

    “谁,老金吗?”

    金全礼握着话筒说:“许书记,我到省政府来办点事,想顺便看看您,不知您
有没有空?”

    许年华在那边笑:

    “你不要客气嘛!我上午有个会,下午吧,下午你来,我等你!”

    金全礼说:“好,好,我下午去!”

    放下话筒,金全礼心里一阵高兴。能这么顺利找到许年华,又这么顺利能下午
见到他,证明今天运气不错,说不定事情能成。回来房间,就为清早对司机发火抱
歉,就说:

    “小王,走,咱们吃饭去,我请客!”

    于是和司机一块到餐厅去。叫了好几个菜,饭中不时说着笑话,把个司机也给
逗得欢天喜地的。吃过饭,回到房间,又泡了个澡,然后到床上睡觉。睡到下午一
点半,金全礼叫醒司机,两人开车一起去了省委。到了省委大院,哨兵把车子拦住,
不准开进去。金全礼到接待室给许年华秘书打了一个电话,秘书下来领他,把他领
了进去。

    许年华的办公室在一幢二层小楼里,小楼被一群翠柏遮掩着。

    到了许年华的办公室,秘书给他倒了一杯水说:

    “金专员,请您在这等一会。年华同志本来下午是有时间的,但刚才临时有事,
解放军总部首长路过这里,他赶到车站去了!他说让您等一会,他一会儿就回来!”

    金全礼说:“年华同志很忙,我等一会儿没关系。”

    秘书开始坐在办公桌后处理文件。金全礼在旁边等得很不自在,坐在沙发上又
不敢动,只好不时喝一口水,或看着墙上一声不吭在走动着的表。

    一直等了三个多小时,到了五点半,许年华还没有回来。金全礼感到自己老等
着也不是办法,也让人看不起,于是就想起身向秘书告辞。正在这时,门外传来汽
车轮子轧在路面上的“沙沙”声,接着是刹车的声音。秘书站起身说:

    “年华同志回来了!”

    金全礼也跟着站起来。这时许年华推门进来,见到金全礼,快步走上前,笑着
用手捣了捣他的肚子:

    “等急了吧!没办法,送送人,老头子患了感冒,车晚发了两个小时!”

    金全礼忙说:“许书记很忙,我等一等没关系!刚才我还在想,来打扰许书记
合适不合适!”

    许年华说:“不合适你来干什么?你回去吧!”接着笑了。

    金全礼也笑了。许年华问:“咱们晚上在一起吃饭怎么样?”

    金全礼刚才等待的沮丧情绪已经消失,于是也愉快地说:“那当然好。”

    “喝酒不喝?”

    金全礼说:“喝!”

    许年华看着他笑了,又对秘书说:

    “小齐,跟着我们去喝酒?”

    秘书笑了,用手顿着一叠文件:

    “我还得回去接孩子。”

    许年华说:“好,你接孩子,我们去喝酒!走,老金,咱们下馆子去!”

    然后搂着金全礼的肩膀,出了办公室。没有坐车,两人步行出省委大院,沿街
走起来。许年华问:

    “咱们吃大宾馆还是小饭馆?”

    金全礼说:“我听您的!”

    许年华说:“好,咱们吃小饭馆。”

    于是领金全礼下到一个偏僻街道上的小饭馆。两个人挑个桌子坐下,许年华按
照习惯性动作,将两条胳膊摊在桌边上,身伏下,头搁在手上,与金全礼说话。金
全礼忽然感到,时间似乎又回到了十几年前,这小饭馆有点像大寨。那时,许年华
就是这个样子,两个人争着掏酒钱。

    由于客人不多,菜很快就上来了。这时许年华从大衣口袋掏出一瓶“洋河”,
摇了摇说:

    “咱们今天干掉它?”

    金全礼说:“干掉它!”

    于是就举杯干。干了六杯,才又开始说话。许年华问:

    “平时怎么不来找我玩?”

    金全礼如实相告:“您是省委书记,老找您怕影响不好,没事我不找您!”

    许年华点点头:

    “那你今天找我什么事?”

    金全礼说:“今天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您!”

    许年华笑了,说:

    “自相矛盾,你自相矛盾老金!我知道你今天找我什么事!”

    金全礼看了许年华一眼,知道许年华看穿了他的心思,有些尴尬地笑了。

    许年华接着说:

    “但我要告诉你,我这次帮不了你的忙,请你原谅我!”

    金全礼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他听到什么话了?听到什么反映了?那就一
完百完了。于是心里“飕飕”地起冷气,浑身感到乏力,但他脸上仍不露出来,说:

    “许书记说到哪里了,您对我的关怀,已经够大了!”

    许年华这时说:“老金,我这次帮不了你,并不是我不想帮你,而是我自己无
能为力了!从下个月起,我就要从这个省调出去了!”

    金全礼大吃一惊:“什么?调出去,许书记,您要调走?”

    许年华点点头。

    金全礼说:“这怎么可能?省里怎么能没有您,您要调到哪里?”

    许年华说:“到北京×××研究中心当副主任。”

    金全礼知道那个中心,是个只有空架子没有实权的单位,禁不住说:

    “您,您这不是遭贬了吗?您在这里是第一书记!”

    说出又觉得说得不恰当。但许年华没在意,而是捣了捣他的肚子笑着说:

    “什么遭贬不遭贬,都是党的工作呗!”

    金全礼气得拍了一下桌子:“这怎么可能?因为什么?您到这省里工作以后,
省里工作才有了起色,现在又要把您调走!”

    许年华说:“咱们是老朋友,我才对你说,省里都还不知道,中央刚找我谈过。”

    金全礼点点头,但接着又叫道:

    “这不公平!”

    许年华叹口气。“当初全怪我,不该到这个省里来,一来就跳进了烂泥坑。有
些话我也不好对你说,有的可能你也知道,省委班子分两派,老书记退下去,原来
是准备在省里产生第一书记的,后来两派争得厉害,才把我调了过来。谁知,一来,
就掉进了烂泥坑。你想,一班人不团结,下边工作怎么能搞好?中央调我也好,把
我从烂泥潭子里拔了出来!再换一个有能力的来,让他鼓捣鼓捣试试看!”

    金全礼愣愣地在那听着,这才知道,许年华每天的工作也不容易。看起来是省
委第一书记,谁知也有一本难念的经啊!但他觉得许年华是好人,有水平,有能力,
这样下场太不应该。但事到如今,谁能改变中央的决定呢?他有些同情许年华,想
安慰他两句,但又苦于找不出话来。最后愣愣地说:

    “许书记,我也跟您去北京算了!”

    许年华“噗哧”一声笑了,问:

    “你不怕贬?”

    金全礼说:“不怕!”

    许年华说:“你还是留在这里吧。你在这里是副专员,好赖有宾馆,有车子,
可你一到北京,做个司局级干部,就得挤公共汽车!”

    金全礼说:“我只是感到世界上的事太不公平!”

    许年华说:“这话就到这里为止,出去还是要有党的原则的,不能乱说。我只
是想说,我不能帮你的忙,请我原谅!”

    和许年华的事相比,自己这点事算什么?金全礼这么一想,心里不禁有些感动,
上去握住许年华的手:

    “许书记,不要这么说,您对我的帮助,已经够大了!”

    出了饭馆,两人在行政大街上走。今天晚上天晴得不错,星光灿烂的,空气也
很新鲜。许年华深吸一口气问:

    “到大寨参观,已经十几年了吧?”

    金全礼答:“十几年了!”

    许年华说:“人生在世,草木一秋,真是快啊!”

    金全礼说:“许书记,您心里可不要负担太重!”

    许年华这时“哈哈”笑了:“咱们还是共产党党员嘛!不管任何时候,都不能
忘记这一点!”

    金全礼看着许年华,真诚地、使劲地点了点头。

    金全礼告别许年华,一个人在大街上走。夜已经很深,街上行人就他自己。他
忽然感慨万千,觉得什么都想通了,什么专员不专员的,谁想当谁当,他当个副专
员就很好。回到宾馆,司机已经睡熟了。金全礼脱了衣服躺在铺上,又忽然想起了
老婆孩子,好久没有看到他们了。

    第二天一早,洗漱完,吃过饭,司机问:

    “今天咱们怎么活动?”

    金全礼说:“回去!”

    司机问:“回行署?”

    金全礼说:“不,去春宫,看看老婆和孩子!”
                                                    1989,1,北京十里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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