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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五


  “收音机里说,少帅要回老家来看看,不知他到底能不能回来。”他喃喃着。

  她想起来,几天前的一个晚上,两个人躺在炕上听收音机,收音机里的确说;少帅要回来看一看。

  那一夜,她发现他整夜都没睡好,翻来覆去的,折腾了一夜。

  他又想起在少帅身边时的岁月。

  “你说要是当年东北军不去关内会咋样?”她这么问。

  他闷着头不语,“叭嗒、叭嗒”地在吸烟。半晌,他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痰。

  她就不语了,又试探着问:

  “要不,就回去歇吧?”

  他不动,也不语,仍“叭嗒叭嗒”地在吸烟。吸了一气,又吸了一气。

  “歇就歇吧。”

  他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发现她坐在那没动。

  她向他伸出手说:“老头子,拉我一把,咋就站不起来哩。”

  他走过来,搀了她一把,两个人绊绊磕磕地向屋里走去。

  “见鬼了,我一闭上眼就想起那片林子。”他们躺下后,他这么说。

  “唉——”她叹了声,很无力。

  他终于睡着了,结果又一次梦见了“他们”还有那片林子,林子遮天掩日,没有尽头。

  很快,他就醒了,睁开眼睛,窗外西天的北斗星正映人他的眼帘,当年,他们就是看见了它,才找到了北方的,他们一路向北走来,结果就走到了今天。

  此时,他望着北斗星鼻子有些酸,眼窝子也有些热。

  他恨恨地想:这是咋了,自己咋跟个娘儿们似的。

  结果,他还是没能忍住自己的眼泪,他怕她看见,用被子蒙住了头,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开了。

  半晌,他又睡着了,这次他又梦见了自己年轻那会,仍是在丛林里,她的手握住了他的手,他几乎是在牵着她往前走,她的手小小的,攥在他的手里,那么软那么柔。那时,他好像一点也没体会到这些,现在他才有了体会,在梦里体会了一次那时的一切,多么美好哇。他笑了,在梦里笑出了声。

  又是一天早晨,他醒了,见身边的她没有动静,他先披衣坐了起来。

  他说:“该起了,吃过饭,咱还要锄草呢。”

  他这么说过了,见她依然没有动静,他瞅了她一眼,看见她仍睡着,脸上挂着少见的笑,他不忍心打扰她的好梦,独自轻手轻脚地起了炕,等到他做好饭时,她仍没起来,仍是那么笑着。

  他说:“你笑啥咧——”

  说完去拍她的额头,他的手就停在了半空。

  他叫了一声,便僵僵地立在了那里。

  她去了,她在梦中去了,她是微笑着离他而去的,她在梦中梦见了什么,他真想问问她。他慢慢地蹲在了地上,伏下头,呜呜地哭泣起来。他这次哭得很痛快,也没有责备自己,她去了,没有人能够看见他娘儿们似的哭泣。

  她真的去了。

  她伴着他走出了丛林。

  她伴着他走过了怒江。

  她伴着他走过山海关。

  她伴着他度地了许多个春夏秋冬。

  她伴着他一直到老。

  ……

  她离开了他。

  他为这一切哭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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