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叔阳:老舍之死

                    一


                        
  太平湖,在北京的西北角。新街口豁口以外,护城河以北,老大的一片水面儿。
不过,那是从前。现在,那儿是居民楼、地铁的库房,一片空地,外加几排平房。
湖呢?没了。野草倒还有,可再也不是湖边的芦苇和菖蒲。鱼也没了。鱼这东西奇
怪,离了水它不肯活。人多了。没有湖水,人还能凑合。人比鱼好养。

  据说,林彪因为要修自己的宅院,便把废土倒在太平湖里,填平了它。这个据
说,大体可信,但也欠周全。一座宅院的地基或其它废土,能填平了一个偌大的太
平湖,那宅院得多大?西太后“老佛爷”开挖昆明湖,起出来的土也不过堆了一座
不高的“万寿山”。当初,趁林彪往太平湖里填土的时候,顺手儿往湖里扔几筐废
物垃圾的主儿,绝不能说没有。谁扔了谁心里头清楚。可因为林彪太缺德,外加又
死了,正好把太平湖失踪的罪过加在他一个人头上。别的扔土的主儿,都可以心安
理得,就仿佛自己没动过太平湖一手指头似的,心里头连个冷战也不打。

  反正,太平湖没了。有人说,自然水面,是大城市的呼吸孔。咱们北京少了这
么个大呼吸孔,难怪出气儿不顺溜,时常听公共汽车里吵架的“咏叹调”。

  太平湖活着的时候,并不漂亮。杂草丛生,树木稀少,只有些老也长不大的小
柳树,垂头丧气地矗立那儿闲呆着。游人自然不多,地方儿也就显得僻静。只有湖
里养的鱼,没人养却生得多的蛤蟆,给这儿增添些生气。太平湖是北京人的弃儿。
当初,就没有善待过人家,没有好好儿地调理过。后来,又生生地把它掐死。到现
在,知道了它的重要,它也不能复活了。北京人不能不觉得心疼,不能不觉得理屈,
只好把它的名字高挂在店铺的牌匾上,大楼的门牌上,象是为它招魂,象是对它赔
罪。

  晚了,晚了!何况,这儿还淹死过北京的骄傲,北京人的朋友,人民艺术家老
舍?人们往太平湖里扔土的时候儿,想到过没有?那一块块土坷垃,会压住老舍的
魂灵儿?

  老舍死了二十年了,真快。他生前,我没有见他的福分,今天我想凭吊一下他
的献身之地,就算我这后学对于先师的一点儿无力的祭悼。

  于是,我来到没有湖水的太平湖。

  天真热。连小柳树儿都刨光了的地面上,站着几幢死相脸的楼房,就象谁扔到
这儿就不管的几个大纸盒子。坑坑洼洼的地面儿,象个头发稀稀拉拉的癞痢头,瞅
着就别扭。有一条人踩出来的小土道儿,挺象是夏天的狗伸出来的舌头。太阳没命
地往地上扔热辣辣的光。我浑身发躁,赶紧躲到一座楼的门洞里。

  “你干吗?”楼门洞口,有个老头问我。

  我瞅瞅他,看不清他的岁数。七十往下,六十往上,两只不大的眼里,已经开
始有点儿浑浊。

  “没事儿。”我说。

  “没事儿你老在这儿转悠什么?”他问,挺象是负责治安的当地的居民。北京
孩子,戏称他们为“老头儿侦缉队”。

  “我,我找个人。”我只好编瞎话。

  “找谁?”他不依不挠。

  我无法回答,干脆——

  “我找舒舍予,——又叫舒庆春。”我把老舍的名与号全报给他。
  他立即瞪大眼睛,上下打量我,然后压低声音,问道:“你是干吗的?找他干
吗?”

  听他那话音儿,仿佛这块儿真有位叫舒舍予的住户,而且,活得挺结实,还兴
许有点儿不宜与外人接触的毛病。我怎么说?

  “我,我找的这个人,已经,已经死了二十年啦。”我告诉他。

  “我比你清楚。”老头儿说,“说死了,说活着,我心里头明镜儿似的。我只
问你,你是干吗的。”

  我只好掏出身份证。

  “唔!”他点点头,“作家。”

  “不敢。”

  “难怪你在这儿转悠了一个多钟头,来这儿找他。”他说,并不看我,眼睛望
着那杂草斑驳的坑洼地。

  呆了半天,他吐了一口长气,转脸儿望着我,神秘地说:“我瞧见过他,就在
前几天。”

  “谁?”我问他。

  “你找的人呐,舒舍予,原名舒庆春,笔名老舍!”

  “不,不可能。”我叫起来,“他已经死了。除非假冒是他——谁敢假冒他老
人家呀;要不,就是他的灵魂——而人是没有灵魂的。”

  “我见到过他,”老头儿也喊起来,斩钉截铁地说,“就是他,就在前几天,
而且我们俩还说了老半天话。”

  我伸出手摸摸老头儿的额头,老头儿拨拉开我的手,激动地说:“我不发烧。
我说的是真话,不是胡话,我见到过他,他的灵魂,我们还说了话。”

  我看着他,心里头扑通扑通直跳,喘了半天气儿,才轻声问他:“真的?”

  老头儿掏出工作证,递到我眼前,说:“我是退休的编辑,原来在科学教育出
版社。我是唯物论者,活了这么大岁数儿,不打算装神弄鬼给自个儿脸上抹黑。我
是副编审,虽说退了休,也还算得上个高级知识分子。我不想编瞎话,辱没了我的
清白;可我也不能不信自己的眼睛,我的的确确看见了他——老舍的灵魂。我跟他
有过交谈。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也有了特异功能,暂时也不想把自己交给医学部门
儿去研究,可我得找个人说说,找个有人心的人,有鉴别力的人,能记下我的话的
人,说说老舍的灵魂怎么跟我说话,都说了些什么。”

  我喃喃着:“您,觉着我行?”

  他叹口气:“唉!试试看吧,我肚子里的话正往外拱。看你在这儿转悠了一个
多钟头的劲头儿,就给你说说吧。”

  读者诸君,请记住,我是这位见到过老舍灵魂的老者,万般无奈才不得不对付
的等外品交谈对象。因此,我所记下来的文字,倘有疏漏、脱落、接榫不自然,或
者简直自相矛盾的地方,都得请你们格外宽宥。

  以下,便是我记录下来的老者的话。括号里是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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