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转餐厅(苏叔阳)

                    第九节


我没喝敌敌畏。那东西不好喝。那不是可口可乐。听说假茅台酒里要兑那东西。
为了钱,人可以缺德到杀人。我不杀人也不自杀。
    我回家了,我敌不过诱惑。我是女人,我想知道我法律上的丈夫何晨光究竟是
怎么回事。为了这点好奇心,我接受了我的情故。不,她不是情敌,是什么呢?我
说不清,是爱我丈夫的女人吧。陈美蒂,我约她来我家,虽然不是我主动约的,但
我默许了,我已经在生活上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呀。我不再是那个守着丈夫安心过日
子的华林饭店服务员赵芳了。
    我在家里呆着,心烦。超男倒开心,她穿着时髦的夹克衫,紧身裤,长筒靴,
逗着妮妮玩笑。人凭衣裳马凭鞍。超男这么一捯饬,再加上沾染了点儿文艺气儿,
满可以打动少年男青年们,单是她那身材,天,她的身材真的楚楚动人。健美这玩
艺儿还真管用。为了让孙建一向隅而泣,超男真下了狠功夫。她这份儿努力,让我
觉得可敬又可怜。
    陈美蒂还不来。拿什么糖?你抢走了我的丈夫,如今倒像女王巡幸,让我等半
天,还是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知道吗?骄傲的小姐。为了等你,我让一个小
孩子在莫斯科餐厅门口喝西北风儿。他是个不应当耍弄的人,是个老实人。凡老实
人都应当用老实回敬。
    女王真的来了。说实话,她确实漂亮。先前几次见她,我都怀着敌意,愣是只
瞧她的缺点,额头低了呀,脸色惨白呀,近视眼呐。如今,平心而论,才瞧出她的
魅力。她的魅力在眉眼之间,在她的神态。她活泼但不过份,让人觉得她文雅,颇
有书卷气;她娴静,但不呆板,让你觉得她浑身上下咕嘟嘟往外冒着青春气息。那
气息绝对让男人头晕,更甭说何晨光这四十有二的中年汉子。她的顾盼浅笑勾人魂
魄。要说缺少的吗?她可没有我身上的“母性的光辉”。这是我班上的同学们一致
公认的。说我典雅、温存、具有母性的力量。“母亲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母性是
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郑俊雄这么说。这在他是理所当然的。
    一个女人是该更像母亲,还是更像女人?我说不清,应该让男人们,那世界的
另一半去判断。
    我呢?我想起一个什么人说过的话。女人的丈夫,应当是这样的人,对于妻子
他是父亲,是哥哥,是儿子。他可以给妻子以父亲般的慈爱和关怀,以长兄般的保
护,又可以受到妻子母亲般的照拂。这话很有道理。也许男人们都该这样。我只要
个像样的男子汉。何晨光究竟像什么,我过去可从来没想过。我没有按照自己的愿
望去塑造我的丈夫。我简直没有这个愿望。所以,现在的分居,也怨我。凭什么只
许男人按照自己的愿望塑造妻子,就不许女人按照自己的心愿改造丈夫?
    现在说这个,晚了点,仿佛是。
    陈美蒂来了,穿着一件淡绿色的薄呢大衣,还带来一束鲜花,素雅的马蹄莲。
这花得不少钱呢。
    她坐在沙发里。上身自然地挺直着,她的细腰上系着宽宽的黑腰带,粗格花呢
的裙子舒展地搭在她挺丰满但不胖的腿上,两只纤细的脚套在红色的羊皮靴子里。
真的,这混账女人真好看,真动人。
    “我知道,您恨我。”她说,不停地反复捏着自己的手指,骨节咔咔地响。这
可不像个文雅姑娘该办的事。
    为了不打搅我们谈话,超男带妮妮去看电影。屋里只剩下我们俩,谈话却并不
轻松,尤其她的这句开场白,一下子把话题引到最敏感的穴位上。
    “没您说得那么严重。”我说,“当然,咱俩不是朋友……”
    “可我觉着咱们应当成为朋友。”她说,“因为咱们爱一个人。”
    听听,在她那里,爱情的排他性是不存在的。世界上所有爱一个男人的女人应
当结成神圣同盟。
    “为这个您给我送花儿吗?”我看着她漂亮的脖子。这会儿,我站着,而她正
低着头。
    “可这个男人不值得那么爱。”她说,两只红靴子尖碰尖轻轻磕着。“我这个
人太好幻想,常把自己的想像当作现实。我现在知道,他有很浓厚的封建思想,很
自私,而且……”她停住不说,抬起头,看着对面的墙,眼里是种茫然的光。
    “而且什么?”
    “而且有点怪癖。”
    “怪癖?你指什么?”
    她笑笑:“反正你什么都知道,也不用瞒你。可我总不明白,他为什么总让我
咬他,还要我用手指甲轻轻地抓他,他说他喜欢那个痒痒劲头儿,你知道这个……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我纳闷儿,在我同何晨光生活的漫长七年里,我从未发现过他这贱毛病。
    我朝她摇摇头,可心里泛起一股酸楚。这混账男人跟一个并非妻子的女人这么
犯贱,可见他对她是一往情深,其亲密远远超过了和我的关系。
    陈美蒂还是瞧着墙,出神地喃喃着:“他同你分居,又和我相爱,表面上他好
像在实行恋爱自由的原则,其实,他是在实现玩弄和占有多个女人的自私心。他以
为‘好汉养千口’,一个能干的男人,应当有三妻四妾的。”
    “可是你自己也同意啊。”我大声说。
    “不错。我同意。我并不把纸写的婚书当作多么了不起的事。我重视的是实质,
是爱情。而且,我主张灵与肉的一致,情爱与性爱应当是互补的。但我主张互相尊
重。双方都是为了抒发爱情,而不是占有与玩弄。所以,我伤心。”她哭了,她竟
然会哭。她无声地流下眼泪,摘下眼镜用手绢擦眼角。她一摘下眼镜,美色减去了
十分之二。
    “他有占有欲,”她接着说,“而且有被虐待狂。他企图以同我的那种,那种
关系,来约束我,又让我在他身上留下这种关系的痕迹。我烦了,我累了。”
    她说得真诚,我听得糊涂。
    我尽可能礼貌地问她:“您,不重视,不重视那种关系?”
    “重视。我不是随便和什么人都胡来的。我爱一个人,真正爱到神魂颠倒,那
才行。可是,也别想用这个拴住我。我可不敢保证一辈子只爱一个人。”
    我无话可说。明摆着,我们俩对这问题的看法不同,或者说价值观不同。我不
打算劝她,这基本上是个实践问题。她走的路多了,便知道该怎么迈步。我担心地
是她别变得满不在乎而朝秦暮楚。爱情的溪水再多,要是总漫出堤岸,也会干涸,
被沙漠吞噬变成干枯的河床。没有爱的生活是灰色的。泛滥的爱大约是没有真爱的
前奏。可我说不准,因为我没经验。饺子吃多了不香,过于频繁的爱的爆发大概也
没了意思。何况,人生在世总得干点儿别的,现时,总得要工作要做点事业吧。人
生的爱是多彩的,但多彩的人生可不能只是爱情。对不对?
    “这么说,您当初爱他,现在烦了,不爱了。”我给她倒了杯茶,心情安定了
许多。
    她双手捧着茶杯,沉思地说:“不,我现在还爱他。他聪明、能干,在我认识
的男人中,还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使我心灵震慑。”她看看我:“您可能不知道,
您的丈夫是个奇才。只是还没有充分发挥出来,社会也没有完全看到他。我想成就
他。”
    多狂,这女人。而且多怪,我们比美国人还开通。两个与同一个男人有非同寻
常关系的女人,如此亲密地平和地谈这个汉子,这在好莱坞的电影里都少见。中国
开放的步伐远超出外人的想像。说什么几千年来文化的积淀,您上我家里瞧瞧,早
让西风吹得无影无踪。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生气,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把陈美蒂揈出去,还听由她不
紧不慢地谈我的丈夫,像谈一个和我毫无瓜葛的她的情人。
    “那么,您想同我谈什么呢?”我问她:“谈他的才华,谈他和您的种种,种
种社会上不能赞成的事?”
    “我劝您先别和他离婚。”她说。
    “什么?”我吃了一惊。
    “是的。我想成全他。我看出来,他在我身边便才华洋溢我虽然对他已经减退
了许多热情,可我还在爱他,我不能伤害他。所以,我还在他身边。但我不敢保险
永远这样。例如我一旦不得不离开他。他会孤独,这就害了他。您应当还让他回到
您身边。因为您需要他,他也需要您。您说呢?”
    “要我说,您现在给我滚蛋!”我再也忍耐不住了,用手指着门:“不然我就
撕烂了您的嘴。你这个狂妄的丫头。自以为是天之骄子比谁都高一头,把自己打扮
成为爱牺牲的人,托别人都看成靠汉吃饭的女人。跑到人家家里来污辱人。滚,请
滚,趁我没拿刀,快滚!门在那儿。”
    她傻了。这个小丫头片子,这个才出茅庐就自以为是女王的姑娘。她嘴唇哆嗦
着,俩眼发呆,木木柯柯地说:“怎,怎么了?”
    “走人!你走!”
    “我走,走,永远不再来。”
    “你敢再来!拿着你的臭花儿!”我把那花向她头上扔去。花丢了一地,我用
脚踢出门去,朝她后背一推,“砰”地关上门。
    我坐在沙发里,头脑发空。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想不起来。
    真是新闻年年有,今天最特殊。我丈夫的情妇跑到我面前,告诉我,让我高高
兴兴地看着她和我丈夫亲热,等她玩腻了再把丈夫还给我。我得老老实实地再把这
男人接过来,免得他孤独。她是为我丈夫着想,也是为我着想。她瞧不起自私,可
她这叫什么?我知道,我懂,有些个高唱尊重个性的人,都只打算让别人尊重他,
他却不准备尊重别人,他们骨子里都是自私。他只需要他自己的个性舒畅,别人是
否舒畅他就管不着啦。我不反对个性解放,可大家都得解放。个性解放的基础应当
是尊重他人。你痛快,别人也得痛快。凭什么你笑我必得哭?哼,假洋鬼子。混账
哲学。我对陈美蒂的一切好感顿时烟消云散,何晨光爱上这么一位,傻小子等着倒
霉吧!
    超男还不回来。这死丫头。我气得眼发蓝,手打颤。抄起一根擀面杖,把墙上
挂的相框、画框,逐一细心地敲碎,像是把陈美蒂那狗屁理论打成齑粉。我又打碎
了一摞饭碗,直到碗碴子划破了我的手,我看着鲜红的血一点点流出,心里的闷气
才慢慢泄完。我觉得从来没有这么累过这么疲乏过,一屁股坐在沙发里,昏昏沉沉
地睡过去。
    我现在想起来后悔。我不该打碎那些镜框那些碗。那都是我的血汗钱。为了陈
美蒂和何晨光的混账我划破了手,至今手上还有一道疤痕。为别人的错误缺点而生
气而自伤,是最不划算的事。从那以后,我学会了制怒。别人的错误属于别人,为
这些生气,又让自己陷入了错误,不值,太不值了。
    那天事后,我回到了学校,脸上的阴云好像更浓了。郑俊雄只是瞧了我一眼,
又看看我手上的绷带,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只是从此不再和我说话,老斜眼
梢瞄我那么一两下。不说就不说吧,一个为了一次失约就和女人翻脸的男人,不值
得女人为他费心。
    北京的春天短,秋天也不长。国庆节刚过,已经处处霜花朵朵。看过了香山的
红叶,人们已经捂上厚厚的羽绒衣。今年雪勤,才入冬,北京已经下了几场雪,处
处银装素裹。只是空气的污染太大,到处飞扬的灰尘(特别是工业灰尘)让积雪变
得不那么白。而不白的雪是特别容易融化的。没了,北京再没有满树的银挂;没了,
北京再没有踩上去吱吱作响的结实的积雪;没了长长的屋檐下的冰挂,没了一屋屋
窗上的冰菱花,北京旧时的都市美正一天天失落,正如我这样的人,心中旧时的依
托正一天天崩坍,新的支柱还没建起。我的心正四处不靠,空荡荡地在胸中摇晃。
从小处看整体,我看中国的文化、中国的思想、中国的论理、中国的道德,也正在
向四不像进军。这些天,报上正在争论中国文化的积淀问题。有人说,中国灿烂的
文明是中国伟大的原因;有人说中国倒霉就倒在这沉重的文化包袱上。我不懂这些。
只觉得一些人的心,比我晃得还厉害,一个个白天黑夜地瞎折腾说不清哪头炕热。
他们的躁动与不安让我心烦。可没几个承认自己的确是拿不准主意,都说自己仿佛
生来就认准了一条道儿。我又见过何晨光那位诗人朋友,田波他如今正实验把汉字
拆开来作诗。他说文字只是符号,符号也有美,也有内涵。发现汉字的符号美就是
诗人独具的慧眼。他得意地给我看他的一首诗:

    “先哲从沙中苏醒
    沿着乳房爬出
    拨弄着阳光 黑色的细茎
    从一到万 声音捅破
    女蜗的杰作
    点钞票般数着众生的梦
    人与尸交媾 孽生出
    蚊蝇卵虫 巨大的蚯蚓
    戴着眼镜坐在皇冠上
    一队队长着黑手的蛇
    挖掘黑色的历史甬道
    断臂的石像
    可口可乐的玻璃瓶
    发出绿色的狂笑
    电脑闪着狡黠的眼睛
    激光束漫天薮野游来
    一把手术刀撬开 喜马拉雅山
    堵住的耳膜
    氢弹空洞的爆炸
    五千层地表下的幽灵
    吐出长满青苔的舌头
    海水给坟墓灌进苦涩
    懂吗 路便是足各……”

    他抓着横有仨月没洗的长头发斜着眼瞧我。我老实地承认看不懂。他的嘴角差
一点撇到耳朵根儿。他从笔记本上撕下这首诗塞给我,要我好好研究研究。“读懂
一首诗,就是破译一次生活的密码。”他说。
    “可是,你把原稿撕给我,你没了底稿,怎么办?”我问他。
    “不要紧,我记得住。这样的诗,我灵感一来,一天写个十几首。”他摇摇笔
记本儿走了。
    我把这诗看了一遍,挺细心地抄下来,以备田波万一忘了再来找我要。原稿我
擤了鼻涕。一天写十几首的诗不会是好诗。我不装假,我看不懂的便不看,我没功
夫破译那密码。让阴沟去解释密码,让脏水去理解人生,诗神从下水道中钻出,摇
动着长满青苔的绿手。瞧,我也会作诗了。可是诗里要没了善与美,只剩下肢与丑,
还叫诗吗?死尸上的蛆是不能写进诗里的。诗不能是大尾巴蛆的音乐。这自然是我
这样的傻丫头粗女人的思想,谁也管不了。当然我也不怕别人笑话。我的专业是旅
游,我的华林饭店里可不能有蚊蝇蚯蚓,哪怕它戴着眼镜儿。
    我不想理郑俊雄,他却来理我。他送给我考试的复习提纲,他自己写的。他告
诉我,这是他过去上学时的经验。考试前先温习课本和笔记,同时在纸上写下内容
的重点。第二通便丢开书与笔记,只看这记下来的重点,便可默诵出全部的内容;
第三遍连这提纲也丢开,可以默诵出所学的东西,这样你便掌握了学到的知识。为
了启发我,他把自己作的复习提纲给我,希望我能自己也这么作出一份来。他的善
心使我感动,但同时使我生出莫名的惆怅。考试意味着学习生活的结束。我们将毕
业,我们将分手,我们将回到原来各自出发的地方。在那地方我们原本陌生。由陌
生处走来,会不会带回陌生?就算不陌生又能怎样?
    我怕。我真的怕。
    谁能告诉我,我该作些什么,又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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