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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窗

  西窗里映现的最城市边缘特有的风景,浑浊而宽阔的护城河水,对岸的绵延数
里的土壤其实是古代城墙的遗址,一些柳树,一座红砖水塔,还有烟囱和某种庞大
的工业建筑从水泥厂的工地上耸入天空。河大概有二十米宽,这样的护城河在南方
也是罕见的,河岸两侧因此停泊了许多木排和竹排,沿河的居民不知道它们从什么
地方运来,也不清楚它们的具体用途,只是看见那些木排和竹排一年四季泊在岸边,
天长日久,被水浸透的圆木上长满了青苔,而竹排的缝隙里漂浮着水葫芦、死鱼和
莫名其妙的垃圾。
  河这边就是香椿树街,我们从小生长的地方。
  红朵的祖母在她家门口晾晒腌菜,那天天气很好,久雨初晴的日子使妇女们格
外忙碌,不仅是红朵的祖母,许多香椿树街的妇女都在晾晒腌菜,我母亲也在家门
口搭木杖准备晾晒腌菜。从外面清晰地传来盐卤从腌莱上滴落在地的声音,以及沿
街盘旋的苍蝇的嘤嘤嗡嗡的低鸣,在午后的寂静中我突然听见红朵的祖母与我母亲
的谈话。
  你看见我家红朵了吗?红朵的祖母说。
  没看见,大概在竹排上洗纱吧?我母亲说。
  哪儿有她的人影,她把洗纱盆放在门口,不知跑哪里疯去了,红朵的祖母说。

  其实红朵当时就坐在我家的西窗前,她无疑也听见了外面的谈话,奇怪的是她
的表情显得很漠然。别理她,别让她知道我在你家,红朵对我说。她在藤椅上欠了
欠身子,侧首望着窗外。午后的阳光经河水折射投到女孩的前额和脸部,制造了一
种美丽的肤色,金黄色的,晶莹剔透的,可以发现女孩的脸部轮廓上还残存着儿童
的细小的茸毛。唯有这些茸毛提醒我这只是个十四岁的女孩。
  我猜不出红朵瞒着她祖母呆坐我家的理由,也许她想告诉我什么事情,只是不
知道怎么启齿,她这样呆坐在我对面看我朝一杆汽枪上涂凡士林油,已经好久了。
我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她这样呆坐在西窗前的藤椅上,除了藤椅残朽的部位偶尔发
出几声难听的吱嘎之声,并没有对我造成任何妨碍,但我还是想知道她到底要说什
么。
  你替我出去看一下,我祖母还在不在门口呢?红朵用一种急迫的声音请求我,
使我感到唐突而可笑。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放下手里的枪,走到门口看了看对面的红朵家。红朵的祖
母现在正坐在门口拆手套,像往常一样,她把拆下来的纱线塞在一只木盆里,一边
腾出手去驱赶那些叮吸腌菜的苍蝇。我返身回来对红朵说,她又在拆手套了,盆里
的纱堆满了,你该去洗纱啦。
  不,不去,我再也不替她洗纱了,红朵坚决地摇着头,左手手指拨弄着右手的
指甲,然后她仰起脸说,你再替我到对面家里看看好吗?看看老邱在不在家。
  怎么啦?你到底想干什么?我终于被女孩莫名其妙的遣差惹恼了,我拾起那杆
擦了一半的汽枪,拍了拍泡桐木的枪柄说,你没看见我正忙着呢,我没工夫给你跑
腿。
  红朵站了起来,我的恶劣的语气大概出乎她的意料,女孩的脸立刻涨红了,她
拎着裙角闪到后门边,惶惑的目光从我的脸上滑落,最后停留在我那杆香椿树街独
一无二的汽抢上,我看见女孩的黑眸突然亮了一下,她说,我要是有一杆汽枪就好
了。
  对面的门洞里住了两户人家,红朵和她的祖母住在前厢,后面就是泥瓦匠老邱
一家。据说那从前是一座尼庵的院落,有一只青铜香炉至今还存留在天井的墙边,
还有两棵菩提树在天井里半死不活地遥遥相对。很少有人去那里串门,在香椿树街
的妇女堆里红朵的祖母属于令人嫌厌的一类,自私、饶舌、搬弄是非,而且她的身
上永远有一股难闻的气味,也许是长年清洗那些肮脏油污的工业手套留下的气味,
也许是别的什么。反正妇女们从来不去红朵家串门。至于老邱家的冷清,明显是老
邱的患有肺病的妻子造成的,那个女人面黄肌瘦,眉字间凝结着深深的愁云,白天
她坐在竹榻上,往一只破碗里不停地吐痰,夜里她的干咳声很响也很刺耳,即使隔
了半条街也能听见。

  老邱却是个好人,他的热心肠和乐善好旋的品德在香椿树街有口皆碑。不管谁
家的房顶漏雨或者有线广播坏了,主妇们都会说,去找老邱来修吧。老邱是个什么
活都会干什么忙都肯帮的好人。我们家临河的小屋就是老邱带着几个工友来帮忙修
筑的。我的父母偶尔为家事争执的时候也会提及老邱的名字,我母亲说,看看人家
老邱,也是男人,你要是及上他的小拇指也就行了。
  所以我第一次听见有人说老邱的坏话很不适应,我不知道红朵说的话是真是假。

  红朵坐在我家小屋的西窗下,用左手手指拨弄着右手的指甲,过了好半天她从
指甲缝里抠出一块黑垢,把它弹到窗外。红朵回过头偷偷地瞥了我一眼,终于说出
了那句耸人听闻的话。
  老邱不是好人,他偷看我洗澡。红朵说。
  红朵说完就走了,她拎着裙角走到后门:端起装满圈状纱线的水盆往河边走。
我看见她蹲在木排上,用一根棒褪努力捶打盆里的纱线,远远望去她的背影和姿态
就像一个成熟了的香椿树街妇女。
  我后来忍不住把这个秘密告诉我母亲。我母亲很诧异,她对红朵的话采取了一
种鄙夷的态度。这个该死的红朵,我母亲说,她怎么可以往老邱身上泼污水呢?她
家的日子全靠老邱帮衬,老邱待她就像亲生父亲一样。什么偷看她洗澡?骗人的鬼
活,她跟她祖母一样,嘴里吐出来的全是骗人的鬼话。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的,红朵总是在黄昏前推开我家的后门,她似乎是利用了去
河边洗纱的这段时间前来与我约会。但我们之间并没有通常的初恋之情,我始终无
法揣摸她的意图。她有点拘谨有点木然地端坐在西窗前,手臂上还沾着洗纱留下的
水渍和肥皂的酸味。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或者凝视窗外的护城河,但她似乎并不
关心我在干什么,也不关心河上驶过的油船和驳轮的动静。我想她或许没有任何意
图,她只是想在别人的窗前坐上一会。
  离她远一点,我母亲告诉我说,她跟她祖母一样,小小年纪就会说慌,她家的
人说慌从来不脸红。
  红朵告诉我的一些秘密后来被证实是慌言。譬如她经常说起她的母亲在北京的
一家医院里当医生,说她母亲如何美丽,如何喜欢洁净,如何体恤和呵护她,但我
后来亲耳听见红朵的祖母描绘的是另一种类型的女人,丑陋、放荡、缺乏人性,把
自己的亲生女儿抛在这里不闻不问。事实上红朵的母亲是一个纺织女工,她在丈夫
车祸身亡后的第二月嫁给了一个外地的男人。红朵还曾用一种古怪的语调谈起老邱
妻子的病情,她说那个病入膏盲的女人很快就要咽气了,即使她不死老邱也会把她
弄死。你相信吗?红朵的湿润的手指在窗沿上来回划动,她突然睁大双眼盯着我说,
昨天我看见老邱用瓦刀对着他女人,他想趁她睡着的时候砍死她,碰巧我到井边去
提水,他就没有下手,不过你等着瞧吧,过不了几天老邱的女人就要咽气。
  几天后我就看见老邱推着一辆板车从香椿树街经过。他的面黄肌瘦的妻子靠着
棉被坐在板车上,女人虽然满面病色但目光仍然炯炯发亮,并没有丝毫死亡的预兆。
路遇者都停下脚步询问病人的病情,病人说,一时半载的好不了,也死不了,就是
拖累了老邱。老邱扶着车把站在路上,精瘦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疲惫的微笑。他的五
根粗壮的手指在车把上灵巧地弹击着,发出一种沉闷的类似乐器的声音。我听见老
邱说,今天是星期一,每个星期一都要去医院检查的。
  我不知道红朵为什么对我说慌。
  对于一般的香椿树街人来说,最耸人听闻的莫过于老邱偷看红朵洗澡的谣传。
我曾经向红朵问过一些细节,譬如她在两家合用的厨房里洗澡的时候,她的祖母是
否替她守着门?红朵说,她是替我守着门的,我每次洗澡都让她替我守着门的。
  这就怪了,我审视着红朵的表情追问道,既然你祖母守着门,老邱他怎么能偷
看到呢?
  他是从窗户里偷看到的。红朵的回答明显是支支吾吾。
  还是不对,难道洗澡不拉上窗帘?再说你家厨房的门和窗子是在一起的,老邱
如果偷看了你的洗澡,你祖母怎么没发现呢?
  红朵受惊似地望着我,她的眼神悲哀、恐慌而显得孤立无援。我看见她的渐趋
美丽丰满的身体在藤椅周围坐立不安,她像一只被追逐的兔子蜡缩在西窗下,左手
挡住苍白的脸颊,右手顶住她的粉红色的不停颤动着的下唇,大约过了一分钟左右,
我听见红朵说出那句更为耸人听闻的话。
  我告诉你,你千万别告诉别人。红朵说,我祖母从老邱那里收钱,每次收一块
钱。
  我惊讶地望着西窗下的女孩,仍然无从判断她的秘密是真是假,我记得那是一
个初夏的黄昏,临河的小屋里潮湿地热,而红朵的白底蓝花裙子在斜阳余晖中闪烁
着一种刺眼的光芒。
  现在想想无论如何我要为红朵保密,但我不知是由于幼稚还是别的什么,我把
这件事作为一条可笑的新闻告诉了别人,从前的尼庵里的隐私很快就在香椿树街上
传得纷纷扬杨。有一天我看见红朵的祖母在沿河的石街上追打红朵,红朵逃了几步
就站住了,她端起木盆里洗到一半的纱线朝她祖母泼去,换来的是一串肮脏恶毒的
咒骂。红朵木然地站在台阶上看着她祖母和河边洗衣的妇人们,她祖母一边咒骂着
一边朝红朵扇了三记耳光,我看得很清楚,红朵的祖母一共朝红朵扇了三记耳光。

  红朵后来疯狂地向我家奔来,她的因愤怒和屈辱变得雪白如纸的脸贴在西窗玻
璃上,我看见女孩的嘴边有一丝血渍,她在窗外啜泣,她在骂人,但所有的声音听
来都是含糊不清的。我知道她现在的愤怒缘于我的背信弃义,但我听不清她在骂些
什么,红朵想推开我家的后门,但通往河边的后门已经被我父母钉死了。
  进入雨季以来红朵不再到我的小屋来。那些日子城市里雨声不断,护城河水每
天都在上涨,河岸上的青草疯长着遮盖了满地的瓦砾和垃圾。我凭窗观雨的时候偶
尔看见红朵,她穿着一身不宽大的塑料雨衣蹲在木排上洗纱,端着木盆来去匆匆,
我知道那个女孩不再会偷偷地跑到我的小屋来了。
  也就是在这个潮湿的雨季里,红朵突然长成了一个成熟妇女的模样。有一天我
看见她和几个女孩并肩走出东风中学的铁门,她的丰满的体态和落落寡合的表情使
我感到很陌生。当我的自行车从她身边经过时,红朵猛然回头,直视我的目光充满
了蔑视和鄙夷,我听见她用一种世故的腔调对同伴说,这条街上没有一个好人。
  我心里突然很难受,而且感到莫名的失落。如此看来红朵以前是把我当成街上
唯一的好人了。我不知道她作出这种判断的依据是什么,说到底红朵毕竟只是个十
四岁的女孩子。
  我家的房顶又漏雨了,泥瓦匠老邱应邀前来补漏,我作为他的帮手和他一起在
房顶上度过了一个中午。当红朵扭着腰从街道上朗朗走过时,老邱用瓦刀敲碎了一
块青瓦,然后他叹了一口气说,红朵那女孩子老是说谎,她的脑子可能有点毛病。
我记得老邱说话的时候脸上呈现着类似青瓦的颜色,眉头紧锁着,看上去悒郁而烦
躁,谈到红朵我无言以对,心里有无限的疑惑和猜测。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老邱对红
朵的评价,它有点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老是说谎,老是说谎,她的脑子肯定有毛病。老邱一边干活一边重复着那句话。
我体察到老邱的心情悒郁而烦躁,我没有附和老邱的说法,因为我还不知道这种说
法是不是另一种谎言。根据我以往的经验,香椿树街居民是经常生活在谎言和骗局
之中的。
  站在我家房顶上可以清晰地俯瞰香椿树街周围的街景,红朵的背影已经从街角
拐弯消失了,于是我只能看近处,看能干而热心的老邱怎样修筑漏雨的房顶。骤雨
初歇的正午阳光灼热而强烈,我的右侧靠近夏日涨水的护城河,左侧就是这条湿漉
漉的狭窄肮脏的香椿树街。
  红朵从香椿树街突然消失是那年秋天的事,红朵把装满脏纱线的木盆放在木排
上,人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红朵的祖母第二天挨门逐户地打听红朵的下落,沿河
的人家有人看见红朵一边洗纱一边和船上的船员搭话,还有人看见红朵跳到一只运
煤的货船上去了。
  那天护城河的航道堵塞,有许多船只滞留在岸边。我从西窗里看见大大小小的
货船、驳轮和农用机帆船像人群一样在河道拥挤着,到了黄昏时分仍然不见浚通的
迹象,船上的人们就靠着桅杆捧着碗吃晚饭。我看见红朵蹲在木排上一边洗纱一边
和船上的人搭话,我听见她发出尖厉的快乐的笑声,但我不知道船上的那些年轻男
子对她说了什么笑话,那群陌生的异乡来客无疑给红朵带来了一份快乐,但我没有
看见红朵跳到哪只船上去,我不相信后来流传在香椿树街的说法,他们说红朵跳到
一只运煤的货船上去,跟着船上的一群陌生男人走了,他们说红朵是一个少见的自
轻自贱的女孩子。
  无论我怎样想,红朵确实是突然离去了。她的洗纱盆还放在木排上,人却突然
离去了。那天深夜河道里的船只终于散尽,红朵的洗纱盆依然放在岸边木排上。夏
夜的月光照耀着城市的边缘,这个时而热闹时而空旷的地方,护城河水轻轻摇晃着
那只孤独的洗纱盆。西窗外漾满汩汩水声。我发现那天深夜的月光出奇地皎洁明亮,
月光在红朵的洗纱盆上涂满一层霜雪似的白光,它深深刺痛了我的眼睛。
  香椿树街的居民没有谁再见过红朵。
  最初我曾怀疑红朵溺水而死的结局,怀疑红朵像那些不幸的戏水孩童一样葬身
于木排或竹筏下面,这与人们的想法大相径庭,但我确实被种种可怕的不宜宣扬的
设想困扰过。有一天我孤身下河,多次潜到红朵最后驻留的那块木排下面,我想打
捞什么,结果是一无所获,我打捞上来的只是些已经腐烂的手套和纱线,即使是这
些物品上红朵的气息也已不复存在,我想那是红朵无意遗落或有意抛掷的累赘,只
是手套和纱线而已。
  后来我不得不默认香椿树街的普遍说法。如此说来红朵就是一个更不幸的女孩
了,一个被出卖和抛弃的女孩,有人把红朵抛给一条过路的货船,有人把红朵出卖
给一群过路的陌生人。
  就这么回事,你从西窗里还能看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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