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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沙

  这些人不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旅游者,夏天前往海滨度假的人们往往对目的地按
图索骥,他们指点着旅游地图上标有红星的地方,结果汽车就把他们拉到那些地方
去,那些所谓的旅游胜地总是让人倒尽胃口,每一粒沙子都沾有痰迹和细菌,浴场
的海水里飘满了塑料垃圾,岸上饭馆的菜肴又贵又难吃,人们总是一边诅咒着一边
留恋着这样的地方,夏天有多长前往海滨的人流就有多长,那些缺乏品味的旅游者
一批批地到海滨车站,就像一批批货物一样被卸下来,会集到海滩上的人群中,你
可以想象他们和先期到达的人是怎样堆在一起,争夺那些污秽的海水,沙滩和空气
的。
  这些人去了金寨,一个荒凉的小渔村,三男二女结伴而行,不仅因为他们是熟
悉的朋友,更重要的是他们是一个摄影学习班的成员,他们需要完成一批以大海为
主题的作品,准备参加秋季举办的一个摄影展览,除了指导老教师毕和小林外,其
他几个人都从来没见过海,所以你也可以想象出他们第一次见到大海时那种亢奋的
心情,每个人都端着相机对准了自己心目中的成像点,但指导教师老毕用手一一挡
着学生们的镜头,他说,别在这儿浪费胶卷,不是任何地方都能得到好照片的。
  这些人从来不愿作随波逐流的旅行,他们总是喜欢去那些处女地,所以他们后
来就离开那些著名的人满为患的海滩,朝人烟稀少的地方走,先是步行,尔后搭乘
一条捞海带的小船横渡海湾,到达了金寨。
  我说过金寨是一个荒凉的小渔村,更准确地说它是一个缺乏任何旅游设施的小
渔村,他们到达金寨时暮色初降,正是海水淘金渔船归港的美好一刻,他们坐在一
只倒扣的木船上面对此情此景发出形形色色的赞叹,每个人都觉得这次独特的旅行
将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
  老毕带来的消息却是令人不快的,他说金寨的渔民并不像你们想象中那样好客,
他们不肯留陌生人在家里住宿,这种局面他们事先有所防备,小林带来了简易帐篷,
但是谁也没想到有两个人已经先他们来到金寨,那两人已经在西边的沙滩上搭起了
帐篷,这意味着金寨也不是真正的处女地了。
  他们顺老毕手指的方向极目四望,果然看见了一座彩色的帐篷,帐逢好像是用
许多布块缀补而成的,上面零乱地涂写着一些词语,海洋、自由、爱、生命之类的
词语,小林当即就笑起来,说,我认为那是一顶哗众取宠的帐篷。
  后来他们认识了帐篷里的那对情侣,所谓金寨海滩的故事其实就是那对情侣的
故事,我认识的这群朋友后来谈到金寨就必然谈到这对情侣。
  两个人似乎都来自四川,也许一个是四川人,一个是湖南人,我们这里人常常
分不清四川话和湖南话的区别,老毕虽然去过四川,也去过湖南,但他有语言方面
缺乏才能,因此当那对情侣对自己的家乡秘而不宣时,他们的家乡便真的成了一个
秘密。
  你们管我是哪里人呢,那个名叫豆的女孩用一种轻蔑的眼神看着这群摄影爱好
者,她说,你们都有一个幸福的家,我们没有,我们是流浪歌手,流浪,你们知道
什么叫流浪吗?
  摄影爱好者们对于别人的故乡其实并不感兴趣,他们最想知道的还是关于那对
情侣的现实,也就是说,他们为什么来到金寨,他们到金寨来干什么?
  那对情侣,男的脸色苍白,若有所思地沉默着,女的对这群摄影爱好者横眉冷
对,不时咬住嘴唇,似乎随时准备出语伤人,看得出来,他们不欢迎后来的闯入者。
两队人马在沙滩上奇怪地对峙着,一方急于交流,另一方却怀有敌意,结局是可想
而知的。老毕作为一方的领袖先尴尬地干笑起来,小林则恶作剧地放了一个屁,也
就在这时豆豆莞尔一笑,虽然她马上捂住嘴,但是她的少女情怀却在一刹那暴露无
余,奇怪的是豆豆的男友,那个名叫雪莱的人,他像是置身事外,双眼盯着远处的
海面,脸上是一种类似梦游的神情,摄影爱好者们与他们邂逅相遇的第一天,只听
见他说过一句话,他说,大海又涨潮了,大又黑了。

  老毕他们在金寨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饮食无着,几户渔民无一例外地拒绝了
他们搭伙的请求。天渐渐黑了,他们的情绪也因为饥饿而渐渐低落,是小林第一个
想到了那对情侣,看我给你们弄吃的来,小林说着就朝海滩上的花帐篷跑过去了。

  你知道小林这人自以为最善于与女孩打交道,凡是这类事他总是冲在前面的,
其他人便半信半疑地跟着他走,但他们突然听见小林在帐篷外发出一声嚎叫,原来
帐篷里突然伸出一只手,那只手是从一个隐蔽的窗子里伸出来的,它牢牢地揪住小
林的耳朵,小林的姿态因此显得非常滑稽。他们都猜到那是豆豆的手,那只手似乎
立志要把小林的耳朵拧下来,老毕他们看见小林的身子痛苦地蜷缩着,遇到豆豆这
样的女孩,小林明显手足无措,竟然一反常态地骂起脏话,也许就是小林的脏话使
他的同伴们不能旁观,他们忍住笑拥上去帮助小林,推推揉揉了一会儿,小林终于
跌坐在地上,而帐篷里响起了女孩子特有的那种清脆而放肆的笑声。
  你这只下流的耳朵,拧下来喂狗最合适,她说,你以为能听到什么?
  在我们这里你只能听见诗歌的声音,说完女孩就在帐篷里大声朗颂了一首诗歌,
老毕他们了在旁边都听到了,是一首歌颂海洋的充满激情的诗。
  你能想象那种让人忍俊不禁的场景,同时也使当事人感到窘迫,你想想白雪遭
遇污泥的对比关系吧,他们当时就觉得小林像污泥,幸好小林脸皮很厚,他一边揉
着耳朵一边对他的同伴说,这是什么破诗?我用左手也能写,还朗诵呢,她说的普
通话像越南话。
  从帐篷里钻出那对情侣,先是豆豆,她的头上戴着一个柳枝圈,双手叉腰,做
出一种很凶恶的样子瞪着我们,尔后是面色苍白的雪莱,他倚门而立,双手托举着
一支蜡烛,在烛光的映照下他的脸上有一种梦幻似的忧伤。
  你们误会了,老毕说,我们没有恶意,我们只想打听在岛上怎么吃饭。
  吃饭?豆豆轻蔑地扫视着老毕他们,忽然嘻地一笑,你们这些娇生惯养的老爷
小姐,饿死你们活该,肚子饿了?饿了就去吃沙子,渴了就去喝海水!
  小林这时候再次大失风度,他恼羞成怒地对豆豆骂道,放你妈的狗屁!人们都
以为豆豆会更凶恶地还击小林,出乎意料的是她这次只是诡秘地看了他一眼,谁放
屁?你才喜欢放屁呢。女孩说完就弯下腰格格地疯笑起来,女孩笑得停不下来,老
毕他们先是面面相觑,很快他们受到了笑声的感染,也莫名地笑开了。
  只有两个人不笑,一个是小林,小林愤怒地瞪着他的同伴,另一个就是雪莱,
雪莱一转身进了帐篷,帐篷里响起了玻璃碰撞的声音,紧接着就发生了奇迹,雪莱
钻出帐篷,双手举着两瓶酒,老毕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眼中的那个怪人
现在高举着酒瓶,眼眸里燃烧着一种虚无而热烈的火焰。怪人突然大叫起来,进帐
篷来喝酒吧!
  他们看见雪莱的双手分别抓着一瓶白酒和一瓶葡萄酒,你们在吵什么?世界末
日已经来临了吗?雪莱一边喊叫着一边用一只酒瓶撞击另一只酒瓶,他就这么走到
老毕身边,吸紧鼻子在老毕的脸上嗅着,你身上一点酒味也没有,那怎么行?雪莱
推了老毕一下,他说,来喝酒吧,男的喝白酒,女的喝葡萄酒,你们这些人真可怜,
你们不是还有一点勇气,一点忧伤?你们需要面对的不是你们的肚子,是这个荒凉
的世界,这个世界即将毁灭,难道你们一点都不知道吗?
  疯子,小林朝老毕眨了眨眼睛,但谁能看得出来老毕对雪莱是饶有兴趣的,老
毕用异常崇敬的目光望着雪菜,不停地点着头,说的对,世界总有一天会毁灭,老
毕说,喝酒当然好,喝完了酒又怎么样呢?我们主要是想吃点馒头米饭什么的。
  喝完了酒下海去游泳,雪莱挥着酒瓶说:我们每天都在月光下游泳。
  我们不要游泳,我们要馒头,小林在一旁嚷起来。
  游完泳再回到帐篷,我们大家来朗诵诗歌,雪莱用酒瓶指着我们每一个人,用
一种庄严的声音说,你们别无选择,只有诗才能拯救你们大家了!
  现在想起来那真是一个疯狂的夜晚,摄影爱好者们被雪莱身上的某种神秘的魅
力所吸引,纷纷涌进那座狭小的帐篷,包括满腹怨气的小林。帐篷里显得杂乱而充
满诗意,诗意主要来自满地的野花和挂在墙上的两把吉他,由于饥饿的缘故,客人
们忽略了诗意而把目光投向角落里的一堆罐头,小林第一个动手打开了一听午餐肉
罐头,小林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说,这种东西换了平时送给我也不吃。豆豆狠狠地瞪
了小林一眼,小林又说,你们每天就吃这种东西?每天吃这东西还能活着,这简直
是奇迹。豆豆便一把夺下小林手里的罐头,递给一个女孩,然后她用一种高傲的蔑
视一切的声音说,像你这样的庸人无法理解我们,我们就是创造奇迹的人。
  只有老毕在别人的帐篷里保持了应有的札仪和风度,他强忍饥渴与雪莱侃侃而
谈,雪莱瘦削的面部轮廓和梦幻者的表情使他想到某张照片中的人物,他想不起那
是一张什么照片,也许那只是构想的一幅作品,因此老毕注视雪莱的目光充满了好
奇与探求的意味。老毕向雪莱提出了他所关心的一系列问题,但他很快发现雪莱不
在听他的问题,雪莱沉浸在他自己的思绪里,他用一种非常悲伤的音调谈到死亡,
同时对老毕和他的朋友发出直言不讳的抨击,你们的脸上洋溢着快乐,但这种快乐
只能暴露你们的愚昧,你们容易感到饥饿,那不是健康的标志,那只能说明你们是
一群胃口很好的行尸走肉,雪莱的眼睛里闪烁着锐利的光芒,他说,我与你们不一
样,我从八岁开始思考死亡,从十岁开始拒绝世俗的生长,你可能想象不出,我十
岁那年就走上流浪之路,风餐露宿,浪迹天涯。12岁那年我学会了弹吉他,学会唱
歌作曲,18岁那年我迷上了诗歌。你别误会,我不是你们认为的那类诗人,我所有
的诗歌都写在山坡上,荒原中,还有这些沙滩上,它们从不发表。到了20岁我开始
在太阳和月光下思考,我思考了整整七年,你猜我得出了什么结论?说出来你会吓
一跳的,我厌倦了生命,我想结束自己的生命。
  不知怎么老毕在雪莱面前有点自渐形秽,况且老毕当时再也无法忍受强烈的饥
饿感,他的脑袋开始追逐着别人嘴里的食物转来转去,当雪莱在谈他的死亡计划时,
老毕竟然听而未闻,他接过了小林递过来的一块炸凤尾鱼,这条罐头鱼几乎成为他
一生中吃过的最美味的鱼,老毕吃鱼的时候终于忘记了应有的礼仪,吃得啧啧有声,
因此忽略了雪莱哀伤的眼神和他的那声沉重的叹息。
  那确实是一个疯狂的夜晚,老毕后来也这么对我说,他说那个夜晚有一种神秘
的魔力在推动他们,女孩豆豆在海滩上吹响了海螺,在海螺的呜咽声中他们像一群
鱼扑向大海,纷纷跳进了冰凉的海水之中,所有的人,包括两个女孩,都向着夜空
和海洋发出了青春的呐喊,后来一个女孩先对着月亮哭泣起来,另一个女孩接着也
号啕大哭。女孩们突如其来的哭声受到了小林他们的嘲笑,但是他们的笑声没有持
续多久,夜海中就响起了男人特有的粗哑低沉的哭泣声,老毕坦率地承认,那天夜
里他也哭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老毕强调说那天夜里金寨海滩上存在着一种
神秘的魔力。
  那是雪莱事件发生前的夜晚,当一群摄影爱好者从海水中爬上沙滩时,他们意
外地发现那对情侣没有下海,他们在夜色中紧紧地依偎在一起,饮酒过度的雪莱已
经睡着了,他们看见豆豆把雪莱的脑袋抱在怀里,她的神态让人想起怀抱那稣的圣
母。
  是小林首先提出了大家的疑问,他对豆豆说,他让我们去拥抱大海,自己怎么
不去拥抱,他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豆豆朝老毕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放低声音。雪莱他不会游泳,十岁那年他差
点淹死在黄河里,豆豆抓起一把黄沙盖住雪莱光裸的双脚,她仰起头环顾着摄影爱
好者们,其实雪莱很害怕水,你们不会懂得那样的恐惧,他害怕水。
  老毕他们一时都愣在海滩上,他们突然发现雪莱是金寨海滩上唯一一个不游泳
的人,这个发现使他们更加关注雪莱,他们凑近了去审视雪莱的睡态,那张苍白而
安祥的脸使人怦然心动,只有饶舌的小林说了一句非常刻薄的话,他怕水还到海边
来?小林说,真正的诗人雪莱死于海滩,难道这位假雪莱也要步他后尘吗?
  小林的话无疑是过于刻薄了,豆豆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她转过脸来用一种古
怪的目光盯着小林,你们这些人,自以为在海水里扑通了几下就拥抱了大海,他与
你们不一样,豆豆的手指温柔地滑过雪莱的眉峰,最后停留在他光洁的前额上,这
里面装着多少思想呀,她说,你我都身在海边,可是只有他懂得大海的意义。
  小林嘻地一笑,说,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大海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你这样的庸俗之辈永远也不会理解的,豆豆的脸上掠过一种居高临下的微笑,
她说,告诉你也不会相信的,雪莱将在他的生日走向大海,他与你们不一样,他一
去不回,一去不回,你懂了吗?
  还是不懂,小林摇着脑袋说,就是我那样的好水性,游上几里远也得回岸,他
是秤舵子,怎么可能不回岸呢?
  老毕当时对小林的玩世不恭很恼火,他隐隐地觉察到了什么,但未及批评小林,
女孩豆豆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豆豆用一双泪眼注视着海滩上的每一个人,现在我
可以告诉你们了,我们不是到这儿来旅游的,她说,雪莱选择了金寨作为他的归宿,
再过三天就是他的生日,他将在自己的生日海葬,海葬活人,这回你们该懂了吧?

  摄影爱好者们目瞪口呆,很明显他们遇到了一件闻所未闻、石破天惊的事情,
所有人脑子里同时浮出一个问号,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但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
谁都不愿提出自己的问题,似乎每个人都意识到,面对这对情侣许多问题便显得浅
薄而庸俗,他们恰恰是一群反对浅薄和庸俗的人。据小林后来的描述,他们五个人
一齐俯下身弯着腰凝视雪莱的睡容,雪莱醉眠不醒,他脸上忧伤而凝重的表情看上
去就像圣洁的耶酥,所有人都清楚地预感到这个人必将载入史册,因此他们的目光
就像原始人初见火种的目光,有点恐惧,有点狂喜,有点茫然,也有点贪婪,他们
谁也不敢去取自己的尼康相机,美能达相机,他们就用各自的眼睛记录一个传奇人
物的形象,他的苍白失血的脸庞,他的瘦削修长的四肢,他的柔软蓬乱的长发,还
有他长发问那些细碎发亮的沙子。
  荒凉的金寨海滩充满了一种奇橘的气氛,两顶帐篷像两个怪物盘踞在空旷的海
滩上,而在两顶帐篷间来回走动的青年引起了本地渔民的注意,几天来那群青年总
是在海滩上无所事事地闲坐着,聚集在榕树下补网的渔妇们有时停下手里的梭针,
朝他们指指点点的,渔妇们在观察海滩上的人,而海滩上的人都在观察雪莱,他们
在观察一个人一生中最后的生活,那样的目光不免有点躲躲闪闪的,而且多少透露
了一种等待的心情,不用掩饰地说,五个摄影爱好者,不管是男是女,他们都在等
待雪莱海葬的日子。
  老毕是他们中间最年长最成熟的人,在等待海葬的最后一天,他曾经试图说服
雪莱放弃海葬的计划,老毕站在雪莱七八米远的地方对他说,你不能用死亡换取诗
意,有什么东西比生命更可贵呢?
  你错了,诗意有时与生命并存,有时却与死亡并存,雪莱说,现在我要创造的
是死亡的诗意,而不是生命。
  你舍得抛下豆豆,她那么爱你,老毕不甘心地说,难道爱情也不能让你留恋吗?……

  老毕觉得他的语言在雪莱面前总是如此乏力,老毕斟酌再三,决定说服豆豆,
让她劝阻雪莱无疑是更有效的,但是当老毕带着他的学员走进帐篷时,看见豆豆正
在烛光下做针线,她的手中抓着一块白布,她的眼泪像珍珠一样无声地落在白布上。
从女孩忧伤的眼神和坚毅的表情中,老毕敏感地意识到她面前所有的劝说也将是徒
劳无用的。
  我知道你们来干什么,请你们不用说了,豆豆说,我只希望你们保持安静,这
种时候,我们只需要安静。
  你在缝什么?一个女孩怯生生地问豆豆。
  缝一件白袍,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圣洁的衣服,豆豆说,到时候我要亲手给雪莱
穿上。
  我们可以帮你一起缝吗?另一个女孩问豆豆。
  不,你们不可以,豆豆坚决地摇了摇头,她说,我必须亲自给他缝制这件白袍。

  豆豆的决绝使老毕他们怏怏不快,他们走出帐篷,一个女孩带着腔先嚷起来,
她凭什么像个女皇一样对我们说话?那么傲慢,那么居高临下,好象要海葬的不是
雪莱,好像是她自己。另一个女孩则恶狠狠地说,她不是女皇,是女巫!
  老毕觉得两个女学员的反应过分了,无论如何,他相信豆豆脸上的眼泪是由爱
情与痛苦酿制的,他们无权指责豆豆,见死不救在金寨不是错误,而是一种默契或
者说是一种配合,这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但是这件事情是他们无力挽回的。老
毕搓着手沉吟了一会儿,最后对他的学员说,算了,我们就保持沉默吧。
  他们回到海滩上便看见了雪莱为自己做的奇妙的祭礼。他们看见雪莱在沙滩上
挖了27个坑,是小林一个一个数出来的,一共27坑。他们看见雪莱一次次来往于海
水沙滩之间,掬起27捧海水洒在每个小坑里,有人小声地说,27岁,他今年27岁,
这种解释也许是简洁合理的,他们每个人都想亲耳听到雪莱对祭礼的解释,但你想
想当时海滩上那种可怕的气氛吧,谁敢轻易地破坏那样的肃穆,谁敢轻易地破坏那
样深沉的诗意呢?

  八月的一个凉爽的夜晚,在金寨海滩上发生了后来流传一时的海葬事件,亲眼
目睹者寥寥无几,除了死者的女友豆豆,还有我那帮搞摄影的朋友,小林和老毕都
曾向我详细描述了海葬事件的全部过程,他们不约而同地强调了当时的那种寂静。

  他们静静地坐在海滩上观望那个传奇人物走向大海,因为寂静,海浪的声音就
像天界万圣咏唱的弥撤;因为寂静,他们听见了月光落在海面上的溅击之声;因为
寂静,他们听见豆豆用沙哑而柔美的音色唱起一支陌生的歌谣,他们知道那是雪莱
在以前的流浪途中自弹自唱的歌谣;因为寂静,他们能分辨雪莱左腿和右腿趟过海
水的声音的落差,夜色暗蓝,远处的灯塔之光在他们看来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他
们看见黑绸似的海水一点点地浸蚀了入海者的白袍;因为寂静,他们所有人都被雪
莱最后的呼喊吓了一跳。
  喂,你们这些迷途的羔羊,你们跟我来吧!
  海滩上的人们雅雀无声,而豆豆终于开始跪在沙滩上大声呜咽,两个女孩上去
握住了她的手,正好每人握一只手,她们一边揉搓着那两只颤抖的手,一边柔声安
慰着她,小林后来告诉我,正是豆豆的呜咽声使他们放松了崩紧的神经,他与老毕
对视了一眼,他说,怎么样,你跟他去吗?老毕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说,这是什
么时候,你还开玩笑?小林又去看另两个同伴,他说,你们准备跟他去吗?那两个
同伴却说,你怎么不跟他去?你去我们也去。于是他们又安静下来,你们看见夜色
中的大海像一只巨兽咽着入海者的白袍,一排巨浪打来,像排刷涂没了那个白色的
人影,人影消失了。他们等待着人影的再次出现,但是雪莱白色的身影已经完全消
失了,他们清楚地意识到,神奇的海葬仪式已经完成,整个过程比他们预想的要简
单得多,也比他们预想的更加平常更加短促。
  海滩上的人们雅雀无声,不知过了多久,某种犯罪感轻轻地攫住了他们的心,
这种感觉使他们呼吸急促面色灰白。一个女孩突然开始指责在场的所有男性,你们
怎么可以见死不救?因为过于激动和恐惧,那个女孩有点语无伦次,她说,你们还
算男人吗?难道要我们女孩下海救人吗?冷血动物,你们简直是一群冷血动物,男
人们没有作何任辩驳,他们都死死地盯着老毕,但老毕始终保持沉默,老毕只是发
出了一声幽幽的叹息,然后他从沙滩上拿起一件什么东西塞在怀里,匆匆地离开了
海滩,当时小林他们谁也没在意,老毕塞在怀里的是他的尼康相机。他们只是真诚
地关心着豆豆,他们担心悲伤过度的豆豆会昏厥过去,所幸他们担心的事情没有发
生。大约是半个小时以后,他们看见豆豆用她的裙子兜着一堆野花走到海滩上,在
雪莱入海的地方,豆豆一共向海里抛了27朵野花。
  目击者们直到很久以后还在回味海葬的细节,有一个细节引起了他们的争论,
雪莱入海的时候曾经有几秒钟的后退,海水浸没他的肩部时雪莱曾经后退,这是不
争的事实,他们每个人都注意到了。他们记得雪莱突然回过头眺望海滩上的人,由
于夜色和距离的阻隔,他们看不见雪莱的面部表情,引起争论的就是雪莱的面部表
情,两个女孩子坚持说他是在寻找豆豆,但小林认为那只是女孩子常有的浪漫的想
象,小林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他其实是犹豫了,小林认为那是死亡逼近时人
的自然反应,雪莱肯定是犹豫了,当时只要有人下去强行把他拉回到岸上,所谓的
海葬也许就中止了。小林的说法听上去合情合理,却遭到了同伴们一致的愤怒的抨
击,他们一针见血地批评了小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性格缺陷,如此猜测对于
死者是一种莫大的伤害,一贯温和敦厚的老毕这次忍无可忍,他怒目圆睁逼视着小
林,牙齿咬得格格直响,老毕说,你这个王八蛋,说来说去全是废话,你也在场,
你为什么不下去救他?
  小林无言以对,小林虽然还嘿嘿地笑着,但他的脸上已是一片绯红,那当然不
是什么腼腆害羞的表现,用小林自己的话说,他当时愧疚至极,就像一个杀人犯见
到了自己的罪证。
  那群搞摄影的朋友我都认识,据我所知他们从金寨回来之后关系就变得有点别
扭,互相之间都觉得无话可说,不仅如此,他们还从昔日旅伴的言行中感觉到一种
交流的障碍,这种障碍模糊不清,却是难以清理的,谁也说不清问题出在哪里,谁
也无心修补昔日的友情,随着摄影学习班的结业,我的那帮朋友就各奔东西了。
  我曾经在小林那里见到过传奇人物雪莱的一张照片,那是海葬前一大小林偷拍
的作品,我在照片上见到了遥远的金寨海滩,见到了一个伫立在海边的青年,从照
片上看,雪莱正像他们所描述的那样,苍白而清秀,眉宇间凝结着深深的忧伤,他
的形象也完全符合我的想象。
  但是一张更精彩的照片出现在秋季举行的摄影展览上,我也在展览会上见到了
那张题名为海葬的作品,有了这幅作品,我才得以见识了海葬的真实画面。我看见
了海中的雪莱,看见了他的白袍,也看见了那夜的月光是如何柔美地洒在雪莱的白
袍上,看见了墨色的海水与那件白袍惊人的明暗对比关系,画面上的一切浑然天成,
不露一丝雕琢的痕迹,正如作品下表述的文字所说,面对这幅作品的时候,你不仅
会想到死亡,也会想到新生,这就是摄影艺术的魅力。
  也许你也已经猜到,《海葬》这幅作品出自我的朋友老毕之手,事实上也只有
老毕才能拍出这样不同凡响的照片,老毕总是在各种展览上频频获奖,老毕毕竟是
老毕,他摄影的手段也不同凡响。小林后来告诉我,海葬那天他们谁也没发现老毕
的相机,不知道老毕是把相机藏在哪儿的,小林说海葬那天金寨海滩上一片死寂,
可他们几个竟然没有听见老毕按动快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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