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歌文集                城市热风  



    满街的知了叫得铺天盖地。燥热的天气里,人们都像烧红了的煤球,总想炸出
点什么事才好。梁秘书给岳志明厂长打电话的时候,绝没有想到岳厂长正跟老婆杜
梅打得热火朝天。岳志明脸上被抓了好几道子。血像红色的小虫子,在他那张很周
正的脸上汩汩地爬着。杜梅披头散发眼睛赤赤的,猫一样尖着嗓嗷嗷叫着:不过了
不过了!离!我明天就上法院起诉。嚷着,就抓起早就收拾好的一只箱子,夺门走
了。岳志明恨恨地骂道:你他妈的不上法院就是孙子。正要追出去再骂,桌上的电
话就响了。岳志明抓起电话,是梁秘书慌慌的声音:岳厂长,您快到一分厂来。
    岳志明不高兴地问:又出什么事了?岳志明不大喜欢这个梁秘书。梁秘书是原
化工一厂的党办主任。化工四厂兼并了一厂之后,成立了化工总厂。没用几个一厂
的中层干部。梁秘书跟市委组织部张部长是姑表亲。张部长跟岳志明的前任何峰厂
长讲了讲,何峰就把梁秘书留在了公司当秘书。可是梁秘书连个总结也写不了。倒
是挺能喝酒,喝一斤八两的没事人似的。还能唱河北梆子,学女声,尖声尖气的扎
耳朵。
    梁秘书急道:三车间和四车间的中午交班的时候干起来了。小曹还把高主任给
打坏了。周书记送那几个打坏的去医院,就让我叫您来。我是不是弄车去接您啊?
    岳志明心就乱跳起来,骂道:真是操蛋。你别动了,我就来。扔了电话就忙着
到厨房去洗了把脸,水一激,才觉得脸上生疼。又翻抽屉找了瓶云南白药乱抹抹,
就下楼。
    太阳明晃晃的,像一面燃烧着的巨大的赤铜镜悬在空中,照射着满世界燥热不
安的人们。岳志明骑着一辆破车,在马路上猛跑。他这辆车是刚刚从旧货市场上买
来的。他已经丢了三辆自行车了。他能猜到都是厂里的工人偷的。这个城市的自行
车不再给上保险了,因为丢得太多,保险公司赔不起了。他从旧货市场买的这辆破
车,骑起来就哗啦哗啦不耐烦地乱响。岳志明心里一个劲起火,又开始恨何峰,本
来化工四厂好好的,效益也不错,兼并化工一厂这个玻厂子干什么?希图什么?就
希图成立这么一个破化工总厂?化一不景气,破产就是了,偏偏市委要出什么鸡巴
经验,掐着脖子硬让兼并。经验倒是出来了,还上了《人民日报》,还招来了全国
各地一大帮学经验的。人汪汪的像赶集似的不断脚。现在热闹戏都演完了,剩下的
烂事谁也不管。现在是化一的人骂,化四的人也骂。何峰出了这么一下风头,就调
到省里了。把岳志明弄上来在这顶雷挨炸。
    化四兼并了化二之后,何峰把人员打散,重新组合了一下。弄成了两个分厂,
共八个车间,化一改成了一分厂,管着四个车间,这四个车间在城西;总厂部和二
分厂的四个车间在城东,正是一个大调角。骑自行车来回一趟得四十分钟,管理都
费劲。
    岳志明是半年前接手厂长职务的。何峰走了之后,局里把他这个技术副厂长提
起来当了厂长,第一天上任,党委书记周天就对岳志明发牢骚:兼并,兼并,其实
毛病一开始就露出来了,那时效益还能维持,一俊遮百丑,不显眼。现在是全在光
天化日之下了啊。你算是套上夹板了。周天跟岳志明讲这番话的时候,眼睛眯着,
像看一个晕头晕脑就上台唱戏的大傻瓜。
    兼并一年多了,还没闹顺。工人工人闹不来,干部干部闹不来。昨天总厂开党
委会,开了个乱七八糟。副厂长赵风鸣跟副书记陈正人差点打起来。赵风鸣原是化
一的总工,陈正人是化一的副书记。这两人在化一的时候就尿不到一个壶里,兼并
之后,别人都免了,这两人留在了班子里,却合起心来跟何峰叫劲。何峰调走了,
这两人又对着掐上了。纪委书记老任还在里边煽风点火。厂里的效益也眼看着往下
滑,已经欠了工人们两个月的工资了。前两天,原化一的几十个退休工人,跑到市
委,嚷嚷让市委给他们发工资。有人还咋咋呼呼地嚷着要去市长家去吃饭。真真假
假的好是吓人。市委秘书长出来又哄又劝,这帮退休工人也不买账。市委天天打电
话让厂里给这帮工人做工作。
    岳志明赶到一分厂,见围着好多人,还有几辆警车,嗷嗷叫得人心慌。岳志明
听着心里就呼呼地窜火。准是赵风鸣干的。这家伙,就爱把事情弄大,屁大个事也
得弄得满世界都知道。好事啊?还把警车喊来了。上次二分厂的工人干架,警车已
经开来一回了,也没好把谁抓走。
    副厂长赵风鸣见到岳志明,就慌慌着一张刀条脸跑来说:你来了。是朱大水挑
的头,让派出所带走了。这次非得好好治治了。这像什么话嘛?
    岳志明冷冷地问:死人了嘛?
    赵风鸣道:没死,是伤了几个。他看到岳志明那张一塌糊涂的脸,就想笑。可
没敢问是怎么搞的。
    岳志明火了:没死人你们喊警察干什么嘛?还嫌不乱是怎么的?说着掉头就进
了一分厂。赵风鸣看岳志明发了脾气,也忙跟了进去。
    岳志明看到厂区里一片狼藉。地上还有血迹。工人们东一堆西一伙地正在乱嚷
嚷呢。岳志明心里窜着火,就进了三车间的办公室。一进门,见车间总支书记马玉
林扯着一张破锣嗓子正在跟几个工人乱喊呢。
    岳志明大叫一声:马玉林。马玉林回头一看,忙颠颠地跑过来。岳志明气呼呼
地说:你还嫌不乱啊,这个月你这里打了几回架了?你这个书记是怎么当的?我早
就说过,既然合并了,就是一个厂了,还分什么化一化四的?嗯?你这脑子真是越
来越猪了。
    那几个工人见岳志明来了,都悄悄地出去。赵风鸣就关上了门。马玉林硬声硬
气地说:化一那帮家伙说话也太难听了。
    岳志明怒道:再难听你也得听着。正在说着,桌上的电话响了。马玉林接了电
话,又递给岳志明:找您的。
    是办公室主任小苏打来的。小苏说是刘局长在总厂等他呢。岳志明没好气地说:
你让他再等会吧,我这里正在忙呢。小苏笑道:别忙了,刘局长口气不大对头。您
还是快回来一下吧。
    岳志明泄气地放了电话,扭头对赵风鸣说:老赵,你再给他开开窍。就掉身走
出来。梁秘书正在车里看武打小说呢。岳志明上了车,没好气地说:回总厂。

    一进总厂办公楼,就见门口围着一帮人。岳志明下了车,生气地问两个看热闹
的:怎么了?赶集呢?就挤了进去。见到那个毛大嫂在楼门口眼泪花花地乱喊着。
    毛嫂的儿子原是化工一厂的工人,工伤住了医院,现在企业一兼并,就没人管,
医药费也不报销了。所以毛嫂就来闹腾。过去毛嫂总是找财务科,也找过岳志明,
岳志明过问这事,财务科说,企业一合并,事情多了。好多人泡病号,真真假假的,
过去好多工伤都得复查。今天也不知道谁给她出的主意,跑到办公室来闹了。
    毛大嫂在厂门口坐着,泼天胡地地乱骂。围观的人嘻嘻哈哈地看热闹。
    岳志明过来,不高兴地说:怎么也没人管一管啊?就要上前去拉。办公室主任
小苏不知什么时候也挤进来了,紧着扯了岳志明一把:您别管,现在都躲着呢,谁
上前谁沾上。
    岳志明皱眉道:总要有人管啊,这像什么话嘛?就走过去。
    有人见岳志明来了,就嚷道:好了好了,毛大嫂,岳厂长来了。你有什么冤跟
他讲吧,他可是个大大的清官啊。他要是不管可就真的没人管了啊。话里边就有挑
着毛大嫂跟岳志明闹事的意思。
    毛大嫂呼地站起来,就朝岳志明扑过来:你们要不给解决房子,老娘今天就跟
你们拼了吧。
    岳志明吓了一跳,身子就往后闪。小苏忙过去挡住:毛大嫂,有话慢慢讲哟。
    厂里今年调出去几个职工,倒出来几套房子,工人都盯着呢。这几天总有人找
岳志明。岳志明在厂党委会上讲明,这房子的事情谁也不能乱答应。今天毛大嫂这
一闹,岳志明又想起这件麻烦事来了。
    毛大嫂骂道:讲个什么屁话?我儿子工伤你们不管。房子也不给。老娘也不活
了。
    岳志明苦笑道:毛嫂,有话好讲,你不能撒泼嘛。岳志明听人讲过这个毛大嫂
的故事,她是有了名的叫破街。过去在化一当过杂工,为屁大点事就能骂出花花样
来。人们都怵得不行。
    毛大嫂冷笑道:撒泼?老娘还要跟你拼命哩。就又朝岳志明扎过来。小苏忙着
冲过来,架住毛大嫂,笑道:毛嫂,毛嫂,有话对我讲,我是小苏。忘了?
    毛嫂朝小苏点点头,哭道:苏主任啊,我可怎么办啊?您说这房子能不能给我?
如果给不了,我也就不想活了。
    小苏忙笑道:慢慢讲,一定要解决嘛。就朝岳志明使个眼色,岳志明忙转身上
了楼。

    刘局长正在拿着一把大蒲扇呼呼地扇着,显然等急了,一见岳志明就嚷起来:
你小子好难找啊。我可等了足足半小时了。
    岳志明苦笑道:我忙得屁股都着火了啊。
    刘局长说:你们怎么做的工作?几十个老工人在市委门口又哭又闹的,成什么
体统?再说,大热的天,都是上了年纪的人,真要是晕过去几个,谁负责啊?
    岳志明也火了:爱谁负责谁负责。我早就不想干了。兼并兼并,当初都说得好
听!改革啊,创新啊。现在出了问题都不管了。
    刘局长却噗嗤笑了:你猴急什么?
    岳志明恨道:局长,我这个厂长实在是干不了了,你重新换人吧。都欠工人们
两个月的工资了,工人们没吃了我,就算对得起我了。银行那帮王八蛋,一个子也
不给了,说是怕我们连利息也还不起。真是人敬富的,狗咬破的。有的厂可是想怎
么贷就怎么贷。
    刘局长摇着大扇子,苦笑:岳志明岳志明,每次见面你都骂街。你还像个厂长
的样子嘛?
    岳志明瞪眼说:样子?我要不是当个破厂长,我也去骂街了。市场经济总也得
让人吃饭啊。下个星期行业整顿检查团就来了,这吃喝玩乐粗算就得好几万,我还
发愁呢。局里是不是帮我点钱啊?
    刘局长忙说:我可是一个子也没的给你。你就少花钱多办事吧。
    岳志明恨道:少花钱?那帮爷都是吃黑了的,要是哄得不高兴,就敢弄我们个
不合格。
    窗外传来吵架声。刘局长忙探头去看:怎么了?岳志明没好气地说:天天有人
吵架,这人一闲下来真是爱闹事。岳志明站起来关上了窗子。发现窗台上的那两盆
月季花已经蔫了。这两盆花是何峰留下的。听说是外国品种,挺括人爱的。可是这
一阵子岳志明总忘了浇水。岳志明端起桌上的一杯凉茶浇了。
    刘局长口气软下来,起身道:别使性子了,抓紧给老职工们做做工作。我走了。
    岳志明心里有点后悔,觉得自己跟刘局长发火没道理。刘局长肉点,什么话都
能听,所以一些厂长们就都跟他嚷。就笑道:好了好了,局长大人,我一会就去。
就送刘局长出了办公室。刘局长下楼梯的时候,岳志明看到刘局长的头发白了许多,
而且走路显得十分疲惫。岳志明觉得刘局长也不容易。
    岳志明这几天上了大火了。工人们闹事不算,省里来电话说行业整顿检查团提
前来厂里验收。省工业厅许厅长在电话里讲,要岳志明好好招待检查团。说里边有
几个酒鬼,要是不喝好了,就总挑刺。尤其是那个余大胖子。前天余大胖子从山东
给厂里打来电话,说下个星期就到了。问有没有桑拿浴。什么王八东西啊?
    余大胖子名叫余光,是部里技术局的总工。今年行业整顿是余大胖子带队,余
大胖子手里拿着产品合格证,愿意发给谁就发给谁。余大胖子今年六十岁了,说干
完这一出事就退休。临退休还不得狠狠捞一把啊。余大胖子好色,上次来就一天上
两回舞厅,厂里去的几个舞伴都怕他了。说余胖子一边跳一边乱摸乱抓,还摸了财
务科小张的屁股,气得小张回家直哭。小张的爱人小于恨得拿着菜刀来厂里找余大
胖子,总厂好说歹说算是把事情按下了,还暗中塞给了小于三百块钱,算是安慰费。
    岳志明想起余大胖子要来的事,就抓起电话找办公室主任小苏。岳志明先问刚
刚那个毛嫂走了没有?小苏苦笑说走了。说那是有人给她出坏道呢。毛嫂现在不仅
仅是报销药费的事,她是想要房子呢。空出的那几套房子你们研究定了嘛?再分不
出去,这麻烦事还在后边呢。房管处的袁处长这几天吓得满世界躲,星期天都不敢
在家过,跟地下党似的。岳志明听得脑子乱,就说房子的事情下来我再跟其他领导
商量商量吧,你给余胖子联系洗桑拿浴的事怎么样了?
    小苏说:昨天跑了溜溜一天,现在市里刚刚下了文件,要整顿市容,三把火正
烧着,好些桑拿中心桑拿馆什么的都关门了。就剩下了紫华那三两家有背景的,都
贼贵。“桑”一回要五六百,还不包括小费。这还怎么“桑”啊?
    岳志明骂:操他娘了。贵也得去“桑”啊。余大胖子点名要这一道节目呢。
    小苏问岳志明,接待组的人选弄好了没有?岳志明说:这事我还得跟周书记商
量商量。小苏笑道:您这回可得找几个见过世面的,别再像上次小张了,摸了摸就
又哭又闹的。岳志明说:你说得容易,摸了摸?敢情不是你老婆。小苏想了想说:
按说这事让李敏去最合适了,可是她不想去。厂长你是不是跟李敏做做工作啊?岳
志明说:算了算了,她不愿去就再考虑别人吧。不行就从市里的礼仪公司雇几个小
姐来,非在一棵树上吊死啊?小苏笑道:厂长,您说得轻巧,雇?得多少钱啊,前
天就说了个八九万,周书记差点没把我吃了。岳志明说:明天再研究一下。就把电
话放了,坐在桌前想李敏的事。昨天李敏还找他要房子呢。要想让李敏陪余胖子,
就得给李敏解决房子。
    李敏是宣传部干事,长相好,口才也好。按说陪个客人是小菜一碟。可是李敏
上次已经让一个东北的客户给弄怕了。那次为签一个合同,总厂动员了所有的力量。
李敏陪那个吴科长喝了小一斤白酒。可最后那个吴科长喝多了,把李敏拉到宾馆的
包房里谈心,一进门就把李敏按在床上,非给李敏脱裤子。李敏好不容易才挣出来。
自那之后,李敏凡是公司业务上的事,一概不掺和了。谁说也不行。
    李敏原来在化工一厂的车间里当统计员。她跟车间主任大孙关系挺好,好得总
让大孙跟老婆干架。大孙后来让李敏上了电大。还不扣奖金。李敏毕业后,大孙正
好提拔了副厂长,就提拔李敏当了办公室秘书。兼并之后,何峰本来要让李敏下车
间的。可是李敏就找任书记。找来找去,就把任书记给找下来。同时也就把大孙甩
了。人们传说任书记跟李敏不清楚。
    这时,门一响,党委书记周天进来了。
    岳志明抬头看看周天,吓了一跳。周天头上缠着纱布,仍有血涸出来。脸色苍
白,目光灰灰的。
    老周,你怎么了?也让人打了?岳志明站起来,慌慌地问。
    周天苦苦一笑:不是。是家里的玻璃又让人给砸了。你怎么了?周天突然看到
岳志明脸上那几道抓伤。
    岳志明脸一红:让猫抓的。这是瞎话,你别相信,也别问了。岳志明扔给周天
一支烟。自己也点着一支:怎么样了,一共住院了几个啊。
    周天骂道:一共七个,都没大事,把人吓得够呛。小曹那小子把大高还打了。
中层干部都动了手,这回非治治不行。
    小曹是前任厂长何峰的红人。小曹念过电大,毕业后就不愿在车间干,找过何
厂长软磨硬泡地想往机关调。何厂长没给他办,他却由此跟何厂长熟了。那年何厂
长的爱人拉痢疾住医院,小曹两口子算是逮住机会了,天天泡在医院里端屎端尿。
闹得何厂长的爱人见人就感叹:就是我亲儿子也不过如此吧。后来小曹就进了办公
室当文书,后来又当了秘书。刚刚当了办公室主任,何峰就调走了。岳志明上台后,
就把小曹开到一分厂三车间当副主任。小曹恨得不行。小曹在办公室跟厂里一帮调
皮捣蛋的都交上了朋友小曹管着办公室的小金库,又爱喝,总弄着厂里一帮人到街
上乱喝一气,喝醉了就论哥们。小曹下台后,也就等于绝了这帮人的酒路。这帮人
就恨得不行,哄着小曹闹事。
    岳志明恨道:操他妈的,这一次他把大高打了,不能说说就算完了。
    周天火火地说:这个王八蛋连句人话还不讲呢。先把他这个车间主任撤了。大
高的医药费都得让他掏。我就不相信能让这帮王八蛋翻了天。
    岳志明叹气:咱们厂里都用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啊,都是人渣。他们在台上
乱闹了一气,把人心都搅和散了。现在还想占着位置。
    周天苦笑道:没办法。我老婆他们单位,更乱,过去的二流子,像小曹这样的
混子们都提拔上来了。工人们恨得牙疼。这帮人正事不干,都是能吃能喝的干将。
陪着领导们吃喝玩乐。企业里搞腐败都是这帮王八蛋搞的。
    周天又瞅着岳志明脸上的伤笑:小杜于的。没错。吃醋了。
    岳志明没好气地说:还笑呢,都是你干的好事,让方玉莲当什么财务科长。我
还跟小杜说不清了。
    周天无可奈何地摇头叹道:女人啊。
    正在说着,有人敲门。岳志明喊进来,门就开了,岳志明觉得眼前一亮,花似
的宣传干事李敏进来了。岳志明心里感慨,李敏真是漂亮,不然怎么弄得任书记跟
馋猫似的呢。岳志明笑道:有事?
    李敏笑道:我来找两位领导问捐款的事情。我昨天刚刚去开了会,市委让捐款
呢。说是要帮助贫困山区建学校。这是文件。刘部长让两位领导签意见。
    岳志明骂道:我上个月刚刚交了那笔钱叫什么名目来着?这次我是一个子也不
出了啊。
    周天看看文件就笑:你不出?这次你出少了还不行呢。市委说这次重点要党员
捐,名字叫特殊党费。各企业第一把手不能少于一百块。
    周天又看着李敏:这事下来再商量,看怎么办。
    李敏笑道:那好。就转身走了。
    门一推,保卫科长老朱眼睛通红着进来了。最近厂里总有工人偷东西,保卫科
忙得脚朝天,还从下边抽了几十个人,可还是看不住,东西总还是丢。
    周天就问:老朱,你怎么了?闹眼呢?
    朱科长苦笑道:我闹屁的眼啊?熬的。说着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昨天晚上又
折腾了一夜,在二分厂抓住了几个偷电料的工人。都他妈的是化一的。我怀疑有人
背后闹鬼哩。厂长,您说怎么处理呢?不行都送公安局吧?
    周天摇头叹道:算了算了,送什么送?都是不开支闹的。吓唬吓唬放了吧,法
不责众。
    老朱气呼呼地说:放?没那么容易。我非得好好收拾收拾他们不行。六车间的
两个工人还把肖干事打了。
    岳志明火了:还打人啊?反了。
    周天忙问:打坏了没有?
    朱科长笑道:小肖是侦察兵出身,还能让他们占便宜啊?
    岳志明说:老朱,我正要找你呢。你查查是谁砸周书记家的玻璃。已经砸了好
几回。也砸了好几回我家的。
    朱科长想了想:我能猜出是谁砸的。八九不离十。
    岳志明说:先别瞎猜,抓住再说。
    朱科长问:抓住那几个人怎么办啊?
    岳志明恨道:先让他们写份检查,交待清楚。不过,你可别打人啊。
    朱科长答应一声,就拍拍屁股走了。
    周天站起身:我去看看那些到市委闹事的工人。
    岳志明忙说:算了,还是我去吧。你累了半天了,歇歇吧。就起身要走。”
    周天拦住他笑:你还是别去吧,你那狗脾气,再说翻了,就更乱了。我这人肉
点,跟退休的瞎侃吧。一会的机关分流人员的座谈会我可是不参加了啊。你就替我
挨骂吧。
    岳志明突然泄气地说:老周,我突然感觉咱们都是一个车间主任,而刘局长才
是厂长。
    周天苦笑了:你这种感觉虽然操蛋,但还算基本准确。其实刘局长也不是厂长,
厂长是市长。
    两人一阵沉默。
    周天突然想起:对了,昨天晚上郑元松到我家去了,他还是想调走。他跟你是
老同学,怎么不找你啊?你可别踢皮球啊。
    岳志明摇头道:不能放他走。今年厂里上技改,还指着郑元松这块云彩下雨呢。
我一会去找他谈谈。不就是个男女关系嘛?这年头算个什么事嘛?
    周天笑道:你别想得简单了,任书记就想着往外挤他呢。说着,就走出去。
    岳志明突然喊住周天:老周,你最近脸色不好,到医院看看吧。
    周天苦笑道:你什么时候学会察颜观色了?没的事。就走了。
    岳志明也起身去找郑元松,刚刚要出门,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抓起来,是财务
科长方玉莲的声音。岳志明心里紧了一下,就问:有事?
    方玉莲笑了:你来一下吧。
    岳志明皱眉道:找我什么事?
    方玉莲笑道:不能叙叙旧情嘛。
    岳志明不高兴地说:我挺忙的,你有事就说吧。
    方玉莲突然不耐烦了:你爱来不来吧。就把电话放了。
    岳志明想了想,就去财务科。他很不愿见方玉莲,如果让杜梅看到,又要刮风
下雨了。门一推,匆匆走进来办公室秘书小程。小程一脸苦相地说:厂长,黄主任
来了,要我告诉你,她要见你。
    岳志明说:你就说我不在。
    小程苦笑:厂长,您躲了初一还能躲了十五啊。您就把她的档案放了吧。
    岳志明恨道:谁说也不行,把她放了,她那一屁股账算谁的啊?
    小程也狠狠地骂道:不就仗着她老公是副市长嘛?这年头家里要是摊上一个当
官的,就幸福得想死一回呢。
    岳志明笑了:小程,你这张嘴也是越来越够呛了。
    你让她进来吧。小程就笑着出去了。
    黄丽芳真是个难缠的人物。岳志明很怵见她,倒不是因为她爱人是副市长,她
自己就是个让人挺怵头的角色。黄丽芳在厂里管了一阵子财务,账弄得挺乱。有人
朝纪委告状,说黄丽芳有问题。厂纪委还真查出问题来了,账上有一百多万落实不
了。上个月,黄丽芳想调走,厂里研究定了,等她的问题弄清了再走。市委组织部
的人火了,派人来厂里调档案,问厂党委还有没有组织观念了。周天也火了,抱着
黄丽芳那堆材料往桌上一摔:你们要敢签字,敢保黄丽芳没问题,我现在就放档案,
我们也好跟全厂三千多名职工有个交待。结果,组织部的谁也不敢签字。于是,想
不到事情接座而来了。先是厂里的液化气停供。紧接着供电局来检修电路,停了一
个星期的电。又有自来水公司的来检查下水管道,水也停了。岳志明苦笑着在党委
会上说:诸位,咱们投降吧。周天眼睛瞪得通红,骂道:谁要是投降谁就是孙子了。
周天怒冲冲给陈市长挂了电话。陈市长说这事情请他跟杨副市长讲讲。周天说:我
告诉您,这种刁难行为再不停止,市里再不管,我就要带着工人们到省里去告状。
陈市长冷冷地说:你这是威胁。你威胁谁?周天恨道:我周天头上这顶乌纱帽不值
钱,我不怕,急了眼是什么也干得出来的。就把电话摔了。三天之后,一切正常了。
这是一场主角没有出场的较量。岳志明知道,这件事情杨副市长始终没有露面,可
杨副市长已经露出了牙齿。
    门一推,黄丽芳进来了。黄丽芳今天穿得很华丽。一件银灰色的风衣让岳志明
眼睛一亮。岳志明见过这种风衣,是进口的,商场里摆着,要七千五百块钱。真他
妈的有钱啊。岳志明心里骂了一句,脸上笑笑:黄主任来了,请坐。
    黄丽芳不坐,就站在岳志明对面。阳光热辣辣地射进来,照得黄丽芳脸上红红
的。岳志明暗暗赞叹黄丽芳真是个美人。杨副市长爱人死了之后,在电视台当主持
人的黄丽芳就瞄上了杨副市长。岳志明听说杨副市长开始不大同意,只是想浪漫浪
漫就算了。可后来把黄丽芳肚子给浪漫大了,杨副市长没办法,两个人就结婚了。
结了婚,黄丽芳就调到化工厂来当会计处长。其实黄丽芳什么也不懂,就懂得签字
报销。那字写得跟小学生似的。
    黄丽芳笑道:岳厂长,我这档案你到底给不给啊?
    岳志明摇头道:您的问题是党委讨论过了的,暂时不能动。职工有意见嘛。
    黄丽芳起身道:看起来你是不肯给我个面子了?
    岳志明苦笑:我本心不愿意得罪您的。真是心里话。我岳志明不疯不傻,得罪
您干什么啊?可现在这事情我一个人说了不算数的。
    黄丽芳脸上红了起来:岳厂长,咱们走着瞧吧,咱俩有一个会哭不出声的啊。
就站起身,冷笑一声往外走。
    岳志明笑道:黄主任,哭不哭的先放在一边,真是不再要来那一手了吧。
    黄丽芳嘿嘿笑道:你也有怕的时候?转身走了,啪地一声关上了门。走廊里就
响起了一串高跟鞋敲打水泥地面的脆脆的声音。岳志明低低地骂道:泼妇。也随后
走出来,去财务科找方玉莲。
    路过总工办的时候,岳志明进去看了看,想邀郑元松找个时间谈谈。见郑元松
的办公桌上空空的,好像没上班。岳志明闷闷地走出来。
    郑元松是厂里的技术尖子,跟岳志明是同学,现在正在搞着几件新产品。他过
去在化一是总工,跟赵风鸣弄不来。这次企业兼并之后,赵风鸣还是整他。到了总
工办,赵风鸣处处防范他。岳志明本来想提他当副厂长的,可是郑元松偏偏出了点
事,跟他的助手小廖在办公室偷情让人给抓住了。弄得小廖的爱人到厂里找了好几
回。好在小廖的爱人窝囊,没闹出什么事来。可这副厂长是没戏了。岳志明暗暗骂
郑元松不争气。跟老婆感情不好,就离婚。这样在外面拈花惹草算什么啊?

    岳志明坐在财务科长方玉莲的办公室。方玉莲刚刚四十岁,却很老气,前额上
的头发都白了许多。岳志明心中涌起一种自责。也许自己当初不该和这个要强的女
人离婚。她至少不像杜梅那样泼。
    岳志明笑笑,没话找话地说:你也该学学别人染染头发。
    方玉莲冷了岳志明一眼:染给谁看啊?
    岳志明听出方玉莲的话里有着深深的怨恨,就赶快转了话题:找我有事?
    方玉莲点点头:没事敢随便惊动你这个大厂长嘛?
    岳志明苦笑着摇头。他十分怵方玉莲的尖刻,他们俩做过八年的夫妻,现在已
经散了五年了。女儿方小梅也给方玉莲带走了,而且不许岳志明去看。去年财务科
招聘,方玉莲得到了多票。岳志明实在不乐意。但是党委会上多数人还是通过了。
岳志明知道,有些人想看他的笑话。
    方玉莲看看岳志明:你的脸怎么了?
    岳志明皱眉道:你找我来不是问这个的吧?
    问问不行嘛?方玉莲笑了。
    猫抓的。
    你怎么不养只温顺些的猫啊?
    岳志明站起身,压住火气:你到底有事没事?我忙得很。他实在不愿意坐在这
里听这个女人的嘲笑。这事情让杜梅知道了,又要闹得天翻地覆。那是个醋罐子。
    方玉莲幸灾乐祸地笑了:我可是好意,你要是不愿意听,就走。
    岳志明听出方玉莲一定有要紧的事情讲,只好无奈地重新坐下:你说吧。
    方玉莲说:你岳父要闹事,还有你的前任岳父。
    嗯?岳志明心里一紧。
    他们昨天找了十几个老工人,可能要有大的行动。
    就这些?岳志明站起身,心里有些吃惊。
    就这些。方玉莲点点头。分量不够嘛?
    岳志明点着一支烟。方玉莲指指桌上的牌子:这房间不许抽烟。岳志明不理她,
深深吸了一口。方玉莲伸手夺了,扔出窗去了。
    岳志明瞪了她一眼,转身就走。
    方玉莲喊住他:岳志明,我告诉你,你们制定了厂内提前预退草案,已经被人
透出风去了,现在厂里很乱。前些日子下岗了一批人,影响的可不只是一批人。你
知道咱们厂的村落现象。三千三百名职工中,有直系亲属在厂里工作的占73%;全
家四人以上在厂里上班的占47%;其中有着各种亲戚关系的占35.6%;你的各种改
革都是建立在这种人事关系上进行的。够你头疼一阵子的了。企业兼并之后,虽然
化四的干部占多数,可是如果你们的提前预退一出台,这种矛盾就要重新配置。我
打个比方,现在化工总厂就像一只开着口的汽油桶,有一个火星子就能引出大爆炸。
    岳志明冷冷地看着方玉莲,心里骂道,巫婆。这些数字,他是第一次听到。还
没人这样精确地给他计算过呢。可他听方玉莲嘴里讲出,心里还是十分地不痛快。
他有些受不了方玉莲的这种精确。没离婚时,方玉莲常常为一些琐事跟他干架。这
是一个连袜子放在哪个地方也要经过精心算计的人。而这样一个精心的女人,却疏
忽了岳志明跟杜梅的关系,让杜梅钻了空子。岳志明点头道:谢谢你了。
    岳志明又想起贷款的事,就问:在县里找人贷款的事怎么样了?
    方玉莲说:可能差不多。不过回扣比市里高些,百分之十五。就是说咱们贷二
百万只能拿回一百七十万。
    岳志明恨道:也太黑了。
    方玉莲苦笑道:都这样,不成文的规矩。市里要百分之十,可是咱们贷不出来
啊。除非让黄丽芳去贷。你又不肯放她走。
    岳志明黑下脸来:她别想轻轻松松地走人。
    岳志明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梅梅最近学习怎么样了?
    方玉莲抬头,故作惊讶地:哟,你怎么还记得你有个女儿?
    岳志明心里突然一酸:我挺想梅梅的。
    方玉莲脸上就冷了:我不想让她见你。
    岳志明火了:方玉莲,女儿不是你私有财产。我一定要见她。我已经半年多没
有见她了,你也太过分了。
    方玉莲低头算账,不再理岳志明。
    岳志明知道再嚷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了。他太了解方玉莲了,她现在这种态
度,是在激他的火。岳志明转身出了财务科。
    岳志明站在财务科的门口,吁了一口气,他看看表,再过十几分钟就要开下岗
职工座谈会了。刚刚让方玉莲一闹,他脑子乱乱的,想不起一会儿在会上该讲些什
么了。
    岳志明这些日子家里闹翻了天。上个月,杜梅的父亲杜洪远的车间主任职务被
解聘,杜梅就闹到了办公室,吵了个乱七八糟,还拿茶缸子摔岳志明。弄得满办公
楼看热闹。紧接着,岳志明的前妻方玉莲被提拔当了财务科长,杜梅知道了,就又
跑到岳志明的办公室里吵闹,非说岳志明眼方玉莲不清楚,还把岳志明办公室的玻
璃板也砸了。周天好说歹说才算把杜梅劝走了。上个星期,岳志明在厂门口碰到方
玉莲,两人说了几句厂里的工资情况,不知道是谁告诉了杜梅,又追到岳志明的办
公室来吵,闹着要离婚。两人已经好几天不说话了,今天早上又动手打了起来。

    岳志明昏头胀脑地走进了会议室。机关精减下去的干部一共二百多名,现在就
来了六十多名。看样子那些人是不会来了。副厂长赵风鸣副书记陈正人和工会主席
王超正在忙着给来开会的人倒水。三个人都是一脸的笑,笑得挺吃力的,像是硬挤
出来的,干巴巴的没有一点水灵气。岳志明想起他办公室那两盆一直忘了浇水、快
于死了的月季花。
    会场上摆了一些花生、瓜子、糖块什么的。赵风鸣笑着说:大家吃啊,真是太
穷了啊。本来说是让大家进饭馆去摄一顿的。可是没钱啊。
    有人笑骂道:没钱?就该把厂里的汽车卖了啊。
    岳志明刚刚上台就拿我们开刀啊?
    怎么有人不下去啊?办公室的李敏怎么不下去?把她留在机关干什么啊?
    岳志明走进来,人们就不说了。岳志明笑道:说嘛,今天就是把大家请来提意
见的。
    赵风鸣看看表,低声对岳志明说:都过了半小时了,开会吧。
    岳志明看看会场,笑道:现在开会吧,大家都可以讲,过头话也可以说。
    会场一时挺闷,没人讲话。空气变得挺干燥。
    岳志明笑笑:既然大家不想说,那我就先说了。他就开始讲话了,讲了一通机
关改革的重要性。正在讲着,台下就有人递上来一张条子。岳志明接过来一看,见
上边写道:岳志明,你是一个王八蛋!你不得好死。
    岳志明笑了,举着那张条子笑道:这是哪位写的啊?
    会场就有点乱了,有人笑道:写的什么啊?你给我们念念?
    岳志明就把纸条念了。会场就哄笑起来。
    岳志明笑道:看样子真是有人恨死我了,意见真是不小呢。
    台下有人问:岳厂长,你说说黄丽芳的问题怎么着呢?
    岳志明料到大家会提这个问题。黄丽芳经济问题很重,现在一时半时还弄不清,
可这些话他不能在这会上讲的。
    岳志明笑道:黄丽芳的问题怎么着?那我就讲真话了。明摆着嘛,我现在还不
能动她嘛。
    会场就笑骂:你岳志明也是软的欺,硬的怕啊?
    岳志明笑了:一点不错。不瞒各位,我还指望着杨副市长给厂里批贷款呢。不
舔杨市长的胜眼行嘛?
    会场上笑成一团。
    岳志明转了话题,笑道:我知道,现在厂里有不少人恨不得杀了我呢。
    有人笑道:不至于那么严重吧。厂长,你能不能把黄丽芳的事情讲讲,到底怎
么回事啊?
    岳志明淡淡地说:黄主任的问题还没有最后搞清楚。
    有人问:她的问题谁心里都有数。
    岳志明突然有些激动,他提高声音:我告诉大家,只要共产党不垮台,那共产
党的钱就不是好花的。谁黑吃了多少,我想他也得吐出多少来。
    会场一震。人们都呆呆地望着岳志明。
    门被推开了,程秘书探头进来,脸色慌慌地:岳厂长,你出来一下。
    岳志明就对赵风鸣说:老赵,你跟大家谈一下吧。就走出来,问小程:有事?
    小程急着说:二车间打起来了,说是周平把您岳父打了。您那个小舅子也来了,
说是要抓周平走呢。现在正在闹腾呢。
    岳志明火火地:真是按倒葫芦起来瓢。慌慌地拔脚就走了。

    二车间上个星期竟争上岗,刷下来五十多人。大都是化一化二的,车间让这些
人待岗,发50%工资,这些人不干。今天闹事是由杜洪远引起的。杜洪远是车间副
主任,这次也下岗了。让他下岗的就是他的徒弟周平。本来周平想让杜洪远再干一
年,就可以内部退休了。可是班组长们不干,非让杜洪远下岗不可。杜洪远当车间
副主任得罪了不少人。周平见众怒难犯,就只好让杜洪远下岗。杜洪远咽不下去这
口气,今天就和周平吵起来了。越吵越凶,杜洪远就用头顶周平。周平一躲,杜洪
远就一头撞到了车床上,脑袋撞开了一个大口子。人们见了血就急眼了,一些下了
岗的就围住周平不干了,扑过来打周平,周平身上挨了几下子,就被打急眼了,抄
起一根铁棍子,要跟众人拼命。杜洪远躲在那里反倒没人管了,正好朱志才路过这
里,才忙着让人把杜洪远送医院了。就有好事的乘乱给杜洪远在派出所当副所长的
儿子杜明打电话,杜明带了两个人骑着摩托车来了,不由分说,就要铐上周平走,
说非得好好收拾收拾周平不行。
    朱志才当然不能让杜明把周平带走,两下里就吵了起来。岳志明赶到时,杜明
正在跟朱志才乱吵,非要把周平带走不可,正揪着周平的脖领子不放呢。
    岳志明跑过来,喊道:杜明,你放开。
    杜明看了岳志明一眼,冷笑一声:你少管,我不认你这个姐夫。
    岳志明吼道:你认不认我我不管,今天你不能在我们厂里胡闹。
    杜明火冒冒地说:怎么叫胡闹?你厂里的工人打人,就不许我逮人嘛?
    岳志明冷冷地问:你有传讯证嘛?
    杜明一下子怔住了。
    岳志明冷笑道:你没有传讯证,凭什么抓人?你赶快走,再动蛮,我就让人下
你的枪了。
    你敢?杜明火了。手就下意识地去摸腰里的枪。
    岳志明也火了:你看我敢不敢?你别把我当成法盲了。朱志才,给公安局打电
话,就说他们一个叫杜明的警察在厂里执法犯法。
    朱志才笑嘻嘻地挤进来,推了杜朗一把:小杜,快走吧,你姐夫可是真火了。
    杜明狠狠看了岳志明一眼:好,算你狠,你等着吧。就转身走了。
    朱志才朝众人挥挥手:散了散了,都干活去吧。
    岳志明看看一旁呆呆的周平:发什么呆啊,带人干活去吧。
    周平泄气地说:厂长,我真是干不了了,您另派别人吧。
    岳志明一瞪眼:屁话。大男人说这种软话?合同都签了,还能不算数啊。
    岳志明一肚子的气,正想再嚷几句,办公室的梁秘书跑来了:岳厂长。
    岳志明看了梁秘书一眼,就注意到梁秘书的头发好像是刚刚烫了。一个大男人
整天打扮得女里女气的。岳志明心里一阵烦,脸上冷冷地:有事?
    梁秘书把岳志明拉到一边,低声说:山西的乔厂长来了,说是去北京办事,路
过咱们厂要要账。
    岳志明心里一沉。厂里该山西厂一百多万呢。过去何峰在的时候,跟山西乔厂
长是同学,还有点面子,人家催得不急。现在何峰调走了,山西三天两头来电话催
款。这个乔厂长还是个牌迷,每次来还得打几天麻将,厂里还得让办公室的人去陪
着输。岳志明心想乔厂长还得打麻将。
    果然,梁秘书说:乔厂长住在招待所了,说想打打牌。
    岳志明想了想:你就说我不在家。你和苏主任去陪他打。输给他一千块钱。
    梁秘书苦脸笑:那家伙是个牌迷,厂长,一千块怕是打不住的。
    岳志明瞪了梁秘书一眼:你就不会半道上想个办法溜号啊。再多不能输了。让
工人们知道非把咱们撕了不成。
    梁秘书看岳志明不高兴了,不敢再说别的,苦着脸走了。
    岳志明回头看看周平:你该怎么干就怎么干。转身就走。
    周平红着脸喊:厂长……
    岳志明不理他,头也不回。
    朱志才拍拍周平的肩膀,笑道:一会到医院给你师傅赔个不是。我跟你去。

    晚上下班时,岳志明先给家里挂了一个电话,没人接,才回家。他路上想,离
了也好。他感觉自己跟杜梅过着还不如跟方玉莲呢。进了家,他从冰箱里拿出两包
方便面,用开水泡了,刚刚要吃,就听到有人按门铃。岳志明嘴里嚼着方便面开了
门,是瘦瘦的郑元松。岳志明笑道:怎么这时候串门啊,进来跟我一块吃方便面吧。
    郑元松笑了笑,就进了门,闷闷地坐在沙发上抽烟。
    岳志明三口两口吃完了,就把饭碗推到一边:怎么,非要走啊?拿出烟来递给
郑元松一支,两人对着吸起来。
    郑元松脸红红地看着岳志明:志明,我就不给你添麻烦了。你就让我走吧。
    岳志明眯着两只眼睛笑道:老郑,你也太小心眼了。为这么点事情就抬不起头
来了。
    郑元松摇头苦笑:我脸皮薄,经不住人们乱说。
    岳志明笑了:你这人没劲,这种事,你要有胆子干,就得有脸皮撑着。谁爱说
谁说,有鸡巴啥啊。把舌头说腻了,就没人说了。
    郑元松得了,没想到岳志明是这么个态度。
    岳志明叹口气:你和小廖的事情,你如果想跟她好,就好。别怕别人背后吐你。
严格地说,这样做是不对,可人是感情动物,你有了感情,谁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我总觉得这跟乱搞有区别的。
    郑元松尴尬地笑道:志明,我可没想到你这样开放。
    岳志明笑:开放?我才不开放呢。我要是开放,早就跟杜梅离了,再找一个了。
    郑元松叹道:我跟赵风鸣闹不到一起,他总整我,我的处境很难。
    岳志明摇头:不行,元松,我不能放你走。今年厂里的技改我还得指着你呢。
    郑元松叹道:我在这厂里挺压抑的。
    岳志明看了郑元松一眼,想说你这人太窝囊,你跟赵风鸣对着干,他还能把你
吃了啊。想了想这话他不应该说,就叹了口气,不说话,闷闷地抽烟。
    两人都沉默了。
    门铃这时又响了。岳志明琢磨:怕是来找我要房子的。就去开门。
    周天哈哈笑着进来了。一进门,见郑元松坐在沙发上发呆,就笑道:郑总在这
里啊。老岳,退休老工人的工作我做了,我可是不辱使命啊。
    岳志明苦笑道:还是你行,做思想政治工作的。
    周天叹道:行什么行啊?只能说是咱们的工人通情达理。市委高秘书长还跟我
发脾气,质问我厂里的工人素质怎么这么低?我说我们拖欠工人们好几个月的工资
了,我看要是几个月不给你发工资,你的表现还不一定比这些工人怎么样呢。
    郑元松站起身笑道:你们谈吧。我还有点事。
    岳志明送走了郑元松。周天掏出一个纸包:这是一千块钱,刚刚毛大嫂送到我
家去的,想住那套房子,我让她带走,她便给我放下了,我没好让她下不来台,先
放你这里吧。现在退给她,她会觉得没戏了,明天还敢来厂里乱闹。等定下了再退
她吧。
    岳志明笑道:你告诉她,那套房子定了给她不就是了。
    周天笑道:还是要开党委会商量一下吧,万一还有更困难的呢?
    岳志明看看周天:郑元松刚刚提出要走。
    周天苦笑笑:我下午听说了。厂长,你可不能放元松走啊。
    岳志明叹道:是得留住他啊。
    周天想了想:我听说山西的乔厂长又来要账了?
    岳志明苦笑:我吓得就没敢见他。我让梁秘书他们陪他打麻将呢。
    周天叹口气:总躲着也不是事啊?咱们还是去看看吧。
    岳志明笑道:也是,走,咱俩去看看他。

    早上一上班,宣传部长刘刚气呼呼地来找岳志明:厂长,我不干了。
    岳志明笑道:到底怎么了?坐下说,别跟吃了炸药似的。就扔给刘刚一支烟。
    刘刚狠狠吸了一口,骂道:你们这帮人说话还算不算了。李敏有任书记保着,
算是下不去了,可杨英不是说好下去了嘛?周书记又通知她留下了。
    岳志明一愣,又摇头笑道:不会吧。杨英不是去服务公司报到了嘛?
    刘刚说:她今天早上又来上班了,说是周书记让她回来的。
    岳志明骂:胡说八道。我一会找周书记问问。
    周天推门进来了,笑道:我来了。问什么啊?
    岳志明问:老周,是你让杨英留在宣传部的?
    周天点点头:是的。
    岳志明猛地火了:你这是干什么嘛?
    刘刚冷笑一声:那好。我今天跟你们二位领导辞职。
    岳志明狠狠地瞪了周天一眼:老周,怎么回事嘛?
    周天勃然大怒,啪地一声拍了一下桌子:你们以为我爱她啊?
    岳志明和刘刚都愣了。
    周天泄气地坐下了,声音软软地问:你们知道他姐夫是谁嘛?
    岳志明恨道:谁?比黄丽芳还厉害?
    周天看看岳志明:是你的部下,销售处长秦志勇。
    岳志明疑道:秦志勇怎么了?
    周天点燃一支烟:秦志勇昨天晚上找到我家里去了,他说,如果把他小姨子弄
出机关,他就把一份一千万的合同给撕了。一千万啊!
    岳志明刘刚都愣住了。屋里只听到周天呼呼的喘气声。
    周天脸涨红了,虎地站起来:我不答应他行嘛?又颓然坐下,闷闷地吸烟。
    岳志明猛地把茶杯摔在地上,碎成一片片的,在阳光下闪着乱乱的光。岳志明
骂道:我操他妈。是人不是人的都要拿咱们一把啊。
    周天吸了口烟:算了,妥协一下吧。这事,跟你俩都没责任,党委会上我做检
查。
    刘刚咬咬牙:行了,我算服了。二位领导,就算我刘刚养着一只宠物吧。推门
走了,砰地一声关死了门。
    岳志明骂道:我们真是太无能了啊。是人不是人的都敢朝咱们头上尿啊?
    周天没说话,眯着眼瞅着窗外。一朵奔马似的灰色游云,在空中悠悠地移动。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赤热的阳光如雨般泼下来。知了们惊慌地叫成一片。周
天看得眼酸,回过头来,看着岳志明,傻傻地一笑,脸色有些苍白。
    岳志明奇怪地说:你怎么了?
    周天突然趴在了桌上。
    岳志明忙问:怎么了?
    周天苦笑道:老毛病又犯了,没事,过一会就好了。
    岳志明呆呆地看了周天一眼:你还是把老娘接来吧。
    周天的老娘现在跟着周天的妹妹过着。周天爱人许蕙芹跟婆婆闹不来,在一起
总吵。周天两头惹不起,就两边受治。最近听说周天的妹妹厂里也不怎么开支了,
周天就有点发毛。过去厂里发点什么奖金,岳志明都替周天保密。周天出差不坐卧
铺,省下些钱去孝敬老娘。这几个月,厂里不开支,周天连抽烟的钱都让老婆管得
死死的。岳志明就知道周天家里难过呢。
    岳志明打开抽屉,拿出二百块钱,扔给周天:你到你妹妹那里去看看吧。
    周天忙说:我有钱。就把钱推过来。
    岳志明苦笑:你有什么钱啊。算了,就算是我认你老娘当干娘了。
    周天坚决不要,哈哈一笑:还没到揭不开锅的时候呢。真到了那份上,我再给
你讲。就起身走了。岳志明看着周天走出去,发现周天的身子十分的单薄。
    岳志明呆呆的,长叹一声。心里对周天的敬意不觉抬高了几分。

    下午一上班,召开厂党委会。在党校学习的任书记今天学习结束了,也回来了。
老任是原化四的老书记,原来说好兼并之后调他到局里当副局长的,可后来却把市
委办公室曹主任调来当了副局长,老任就窝了一肚子气。何峰走了之后,岳志明和
周天上台,他更是有气了。这次市委让他去党校学习,就有了风声,说是可能调他
去组织部。岳志明却听说老任在市里活动,想把周天搞走,他当书记。岳志明还不
敢把这话告诉周天。
    老任挺胖,呼呼地扇着一把大扇子。对岳志明笑道:你也是,有什么事就定了,
还要我来干什么啊?我这刚刚在党校学习完,想在家喘口气呢。
    岳志明笑道:要研究厂里下一步劳动人事改革的办法,您不拿意见还行啊?
    两人嘻嘻哈哈地进了会议室,见十几个党委委员都等在那里了。局里的办公室
主任小曲也坐在那里。他是刘局长派来听情况的。
    又讲了会闲话,赵风鸣就开始念《关于职工提前预备退休草案》。念完了,大
家就讨论。
    岳志明苦笑道:这一下,一共要裁下去一千三百人,包袱倒是甩下去不少,可
是这是个动感情的事情啊。工人们辛辛苦苦干了几十年,让咱们几个提前打发回家
了,这感情上真是不好接受啊。可是不这么办,咱们的日子也没法过了。
    周天摇头说:我还是要保留意见的。
    赵风鸣说:现在这样搞的企业不少,也没见谁怎么样了。就这样吧。有个别人
闹事,再做工作。我看就下发吧。
    有人笑道:可不是,要不现在这种样子,包袱太重了。还改革呢,屁啊。咱们
厂人就是太多了,弄下去一半也还有富余。
    赵风鸣说:现在中央要求稳定,我看消极的稳定是不成立的,只有在改革之中,
才能求得真正的稳定。
    周天苦笑道:讲稳定,可是工人吃上饭才能稳定啊。我们可以在厂里讲转向市
场,讲成本核算,讲不干活不给钱。可工人们讲没活干不是我的责技。我们不能不
讲工人们的理儿啊。我觉得这个改革方案还是暂时不出台的好。
    众人都不吭气。曲主任笑道:周书记,局里可等着你们厂出这个经验呢。这可
是个转变观念的大事啊。
    周天皱眉说:咱们共产党还得讲政治优势,不能光算经济账,工人们的情绪不
算进去不行。什么叫转变观念?对方长林那样的退休工人,他们跟着党干了几十年,
就相信党得给他饭吃。这也是既得利益。吃不上饭,发不了工资,他就找组织找政
府。咱们能说他找得不对?局里让剥离,让打破铁饭碗。我看是行不通。剥离的人
往哪安排?说着,就看曲主任,曲主任低头记着。
    任书记笑道:老周讲得在理上。砸铁饭碗也好,砸金饭碗也好,可总得给工人
们个饭碗。咱们要是连个饭碗也不给工人,还讲什么共产党啊,鬼都不相信了。操
蛋。可是咱们厂如果不把这些富余人员开走,厂子也是没办法搞活啊。我看还是发
下去吧。有了问题再说。
    曲主任看看表,就扔下笔笑着说:大家别一肚子牢骚,就这样定了吧。说着就
站起身:我还得去局里汇报,你们研究别的事吧。别动了别动了。就出门走了。
    岳志明苦笑道:我不明白曲主任跟局里汇报什么?咱们不是还没定下来嘛?他
就忙着汇报去啊?
    有人笑道:我听说最近曲主任跑着什么买卖呢。他刚刚腰里的BP机叫,准是买
卖喊他呢。岳志明笑了,他早就听人说曲主任开着一个木材商店。
    岳志明看看表:好了,那就把草案先发下去,看看职工反应再说。党群部门注
意一下职工的思想动向。
    周天长叹一声:厂长,或者我们能侥幸度过这道难关,或者我们就被工人们撕
成碎片。我保留意见。
    任书记笑道:老周,那就少数服从多数吧。你也别那么悲观。不至于吧。
    岳志明看看周天,心说,局里全来盯着了,你保留意见不是白保留嘛。嘴上就
说:就定下来吧。下面咱们研究一下怎么接待省行业检查团的事吧。
    赵风鸣说:我上午接了电话,省里的行业检查团下个星期就到了,这接待的事
咱们说说吧。按什么规格啊?还得塞给检查团一些红包。
    岳志明就问:大家先议一议,咱们这次给姓余的塞多少钱?
    赵风鸣想了想,伸出一个巴掌。
    岳志明皱眉道:操蛋的,也太多了些吧?
    大家都乱骂起来了。
    赵风鸣苦笑道:我上午刚刚给山东的老赵挂了个电话,老赵说他给了余胖子两
千块钱,余胖子到现在还没吐口给他发不发证呢。
    岳志明骂道:那就一万。先这么定下了。
    任书记恨道:就这样吧。这事谁也别往外讲,就咱们几个人知道就行了。
    周天苦笑道:我突然好像明白了一个道理,现在搞企业,就要入帮入伙。大家
在一起商量怎么对付税收,怎么对付工人。只有在这个问题上一致,这个班子才算
是团结的。
    岳志明哑然笑了:老周,你可别太过激了啊。
    老任也笑道:老周,你可别到市委去揭发我们哥几个去啊。我们可是一个子也
没往自己兜里塞。
    大家说笑了几句,有人就提到郑元松调走的事。
    岳志明说:还是不放他走的好。今年技改厂里还得靠他呢。
    任书记说:厂长,郑元松的事情是得抓一抓了。虽然说这人有点才,可咱们不
能不注重德行。这刚刚当了几天副总工啊,就闹球乱闹,乱搞女人。说着又看看赵
风鸣:风鸣这几年也算是费劲了。郑元松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郑元松却处处跟风
鸣过不去,先不说党性,这人性就不怎么样嘛。
    赵风鸣忙笑道:我没什么,关键是影响工作啊。
    岳志明看着这两人一唱一和,心里有点好笑。心说,你赵风鸣那些年在化一搞
出什么来了,搞过两个项目,还不是郑元松给你卖的力气嘛?要说没良心,你赵风
鸣最没良心了。岳志明笑道:这人骄傲点是真的,可是技术是行,这次他提出要走,
咱们也得检查检查自己是不是对他有点过了。
    任书记冷笑道:怎么过了?他搞别人的老婆不该整是怎的?志明你这第一把手
的屁股别把板凳坐歪了。
    始终在一旁没说话的周天有点不耐烦了:我也觉得是有点过了,咱们厂搞女人
的也不是没有,于啥揪住郑元松不放?
    任书记脸就红了:老周,你这话是什么意志?也好,郑元松的事情我今后不再
问了。说着,用力把茶杯墩在桌上。
    会场气氛一下子窘住了。
    岳志明苦笑一声:咱们几个人都尿不到一个壶里,还说什么别人。算了,不说
这个了,说说咱们厂要账的事吧。
    周天说:咱们是得抓紧要要账了。农贸公司欠化一的七十多万都快两年了。得
找找四海商行,他们该咱们那三十多万也该还了吧。
    赵风鸣摇头叹道:赵志杰那小子是省委秘书长的侄子,操蛋得很,怕是不好说。
这年头欠账的都是大爷,好像市道都变成了黑道。
    周天说:我还得去找范行长。怎么也得贷点款子啊。现在厂里都转不动了。
    岳志明骂道:姓范的不好说话,得给他抹点香油呢。
    赵风鸣笑道:周书记,您跟范行长不是中学同学嘛?有这层关系你得利用一下
啊。不过现在这事,别说是同学,就是亲哥俩,也得送礼。
    周天苦笑:我给他送什么?我知道他爱吃大米,我就给他送一百斤大米吧。
    任书记笑起来:周书记,你是真愚啊还是讲笑话啊,一百斤大米,你就想送礼
啊?真是笑死人了。
    周天苦笑:可咱们给他送什么?送金砖?他敢要,咱们可是有啊?
    岳志明想了想:咱们班子得分分工,都出出头,周书记去找范行长跑贷款的事,
咱们几个分头把市里的账要要。说着看看表:到点了。各自回家喂脑袋吧。散会。
    岳志明下班的路上被小曹带着一帮子人截住了。
    岳志明只好下了车子,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酒味,皱眉道:你又喝酒了?
    小曹摇头晃脑地说:岳厂长你管我喝酒还是喝敌敌畏呢。我的工作该怎么办吧?
你总不能让我这么挂着吧?
    岳志明说:让你到一分厂,你不去,谁有办法?
    小曹横横地说:我跟老马那个王八蛋闹不来。
    岳志明说:闹不来你也不能动手打人啊。你还弄了一帮人上手打。这次厂里得
好好处理一下了。
    小曹跳起来:处理?我看你岳厂长怎么处理?小曹的几个过去的跟屁虫围过来,
带头的是司机牛占海。
    牛占海过去是车队的小车司机。岳志明一上来就接了十几封检举牛占海经济问
题的职工信。岳志明就把牛占海给停职了。牛占海找到岳志明闹过几回。牛占海的
姐夫是工商局的副局长。牛占海仗着这点靠山,在厂里谁的账也不买。
    岳志明猛地火了:你们想干什么?
    这帮人坏笑道:干什么?请你岳厂长给安排工作啊。你当官了,不能不给我们
吃饭吧!
    岳志明冷笑一声:你们这些人,在台上还没闹够啊?现在还想怎么着?牛占海,
你的问题想好了嘛?李振平,你在五车间当主任时,那几百斤铜料都上哪去了?还
有你……
    小曹火了:干什么啊?算账啊?一把揪住了岳志明的脖领子。岳志明就感觉后
腰上被人踢了一脚。他愤怒地开始挣脱。就听到一声喊:住手!众人口过头来,见
一个警察骑着摩托冲过来,就停下了。
    岳志明笑了,是杜明。
    小曹笑道:杜明,我们跟岳厂长谈事呢。
    杜明冷笑道:你们找领导谈话也不是这么个谈法吧?
    小曹看看杜明:你们是亲戚,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你们也别太过了啊。
    牛占海低声骂道:官官相护。
    杜明听到了,冷笑道:屁话!牛占海,我姓杜的现在维持治安。你们要是乱来,
就跟我去一趟所里。就掏出手铐子在手里晃着,凶凶的目光看着小曹这帮人。空气
一下子紧张起来。
    小曹软下来:岳志明,我今天不跟你说。我们走。
    牛占海几个就骑上车跑了。
    杜明骂道:下次别让我撞上。
    岳志明笑道:杜明,你今天可给我解了围了。
    杜明瞪了他一眼:我今天是维持治安,你这当厂长的怎么跟工人在街上闹事?
    岳志明苦笑道:你这是怎么说话啊?
    杜明恨道:我告诉你,我姐姐可是想好了要跟你离婚的。说着,骑上摩托就跑
了。
    望着杜明的背影,岳志明长叹一声。看起来自己真跟杜家完了。就从路边推起
车子,往家骑。
    到家了,岳志明发现家里的灯还是黑的,心里稍稍松了口气。杜梅还是没回来,
看来刚刚在街上杜明的话也许是真的了。他现在倒真是想离婚。他觉得太累了,比
过去跟方玉莲在一起生活还累。他站在楼下迟疑了一下,想回厂去。他怕杜梅今天
晚上万一回来,又要为杜洪宝的事情跟他闹。
    岳志明在楼道里吸了支烟。楼道里挺黑的,灯泡坏了好些日子了,也没人换上。
烟头燃出的光亮一闪一闪的,岳志明觉得十分亲切,他突然悟出为什么许多人戒不
了烟,这光亮真像一个生命在无言地伴着自己。
    岳志明还是硬着头皮上楼了。打开门,屋里空空的,他长长吁出一口气。
    下午一上班,岳志明就到了周大的办公室。他想跟周天透透任书记到市委告状
的事。一进屋,见周天正在打电话:行了。我现在连烟都抽不起了,哪有钱给我妹
妹啊。周天抬头见岳志明进来,就忙说:行了行了,下来再说吧。就挂了电话。岳
志明笑道:怎么?老婆又查账了。周天苦笑:一本难念的经啊。就有人敲门,周天
喊了声请进,朱科长就进来了,笑道:两位领导,抓住了。
    周天笑了:抓住什么了?
    朱科长笑道:抓住砸玻璃那小子了。
    岳志明虎地站起来:谁干的?
    朱科长恨道:陈志年的儿子。
    岳志明一愣,就和周天跟着朱科长去了保卫科。
    一个小伙子在保卫科靠墙站着,一脸不在乎。岳志明和周天进来了。保卫干事
就说:厂长,这小子又臭又硬,干脆送公安局算了。
    周天看看陈小全,笑了:是你小子啊,我可是真没猜到。
    陈小全的爸爸陈志年原来是厂供销科长。这次机关分流,岳志明让他去了劳动
服务公司。陈志年不愿去,找岳志明哭过两回。岳志明说你陈志年的能力不行,大
家有意见。陈志年红着眼睛说:谁的能力行,不都是这两下子嘛?后来,陈志年高
低是没去服务公司,给岳志明递了张病假条子。
    岳志明盯着陈小全,发现他跟陈志年长得真是有几分像。就问:都是你砸的?
    陈小全头一昂:是。
    岳志明称赞一句:够种。敢做敢当。
    周天怒道:你就不怕厂里开除你?
    陈小全恨恨地说:怕什么怕?我他妈的连死都不怕了。
    岳志明突然火了:你不怕死?为什么不杀了我?砸玻璃算什么英雄?
    周天怕岳志明再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忙接过话:陈小全,你为什么要砸玻璃?
    陈小全火了:为什么?你们也太狠了吧。我爸在化一干了十几年,你们说撤就
给撤了。为什么嘛?现在我爸躺在床上起不来,天天掉眼泪,我真是恨不得杀了你
们这两个混蛋。
    岳志明笑了:你还真是孝顺呢。那你为什么不杀我们呢?要是我,就明着干了,
同归于尽也行。偷偷摸摸砸玻璃算什么事?跌价。
    陈小全冷笑:我还没到杀你们的份上呢。
    周天笑道:今天的事情该怎么办啊?
    陈小全恨道:随你们怎么办吧。不是说送公安局嘛。
    周天又问:你结婚了吗?
    没有。
    有对象了吗?
    你管得着吗?想怎么处理就处理吧。
    岳志明笑道:你先听我说说你爸爸的事,然后再说怎么处理你。你坐下。
    周天看看岳志明,心里就想笑。今天岳志明好像心情格外好。周天就猜出事情
的结局了。就对岳志明说:老岳,我先走了。
    岳志明笑道:你去吧。
    陈小全就坐下了。
    岳志明掏出烟来,问:你抽烟嘛?
    陈小全瞪了岳志明一眼,就接过岳志明手里的烟,凑过去让岳志明给他点上火。
    岳志明缓了缓口气:你听着。如果让你来当我这个厂长,我当销售科长,我一
分钱的账也收不回来,工人们天天为开不了支找你的麻烦,你当厂长的急不急?你
还能让我干下去吗?
    陈小全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可什么也没讲出来。
    岳志明叹了口气:我不是说你爸这人怎么样,他干不好,我能不换人嘛?你参
加工作几年了?
    三年。
    你在咱们厂呆了三年,你是不是感觉在厂干着憋气啊?活没少干,钱开不多,
还开不齐,也常常发牢骚,瞅着人家那些好单位眼热啊。可是怎么一改革到自己家
人头上,就接受不了呢?
    陈小全脸一红:你当厂长,我说不过你。
    岳志明笑笑:不是说不过我,是我有理。不过你小子真是够孝顺的,你砸我和
周书记家的玻璃你爸知道嘛?
    陈小全头就低下了:不知道。
    岳志明站起身,对朱科长说:放他走吧。
    朱科长恨道:放他走?我蹲了半夜才抓到他,这小子还踢了我一脚呢。
    岳志明笑道:放了放了。就转身要出来。
    陈小全猛地喊住岳志明:厂长,你们家的玻璃多少钱,我赔。
    岳志明嘿嘿笑道:你留着那钱给你爸买点酒喝吧。就走了。

    岳志明去找市里的一家个体企业去讨账,这家的老板是个小胡子,挺横的。据
说市里的红道暗道都有人。厂里去了几回讨账的都被推出来了。小胡子该着化一三
十多万,不是个小数目。岳志明接手厂长时就去要过,那小胡子根本就不见面。岳
志明也十分怵头。这一口小胡子倒是不错,挺客气,没说几句,就看表说该吃饭了。
就请岳志明在街上的客发楼吃饭。小胡子跟客发楼挺熟,那个黑胖胖的经理亲自出
来招待。嘻嘻哈哈的挺客气。冷盘热炒就呼呼地端上桌子。小胡子一个劲跟岳志明
干杯,东南西北地乱扯,就是不提还钱的事。
    酒足饭饱,岳志明提出要账的事。小胡子笑着,一边用牙签剔着牙,一边笑道:
岳厂长,今天我也就把话明讲了吧,你们的产品不合格,搞得我这里也受了损失,
但是我们跟化一是老关系了,虽然说你们现在合并了,但不能让你们吃亏。钱总是
要给你们一些的。可是……
    岳志明心里就毛,就听出对方要赖账的意思。但脸上就赔着笑说:张老板,我
们现在厂里很困难,工人们都发不出工资了。你总要给一些啊。
    小胡子嘿嘿笑道:可是我现在也没钱啊。岳志明就有些火:这笔账你已经欠了
不少年了。总要还一些才说得过去呀。
    小胡子摇头道:我真是没钱。今天我做东请你岳厂长吃饭,就是想私了这笔账。
不然你们就去告我。我也不怕你们告。现在全国都这样。
    岳志明就黑着脸站起来:告就告。说罢,转身就要走。他身边的两个业务也都
变脸站起来。
    小胡子笑道:既然岳厂长翻脸,那我也就不客气了。今天的这桌饭还是请岳厂
长买单好了。饭店的经理就走过来,朝着岳志明道:算账吧,二千四。看在张老板
的面上,零头抹了。
    岳志明一惊:两千四。宰人啊?就盯着经理。觉得经理面熟,似乎在哪见过。
    岳志明手下两个人说:我们没吃什么啊。怎么就二千四啊?
    经理恶恶地一笑:想赖账啊。一招手,就过来两个壮壮的汉子,一手揪住了岳
志明。
    小胡子笑道:那我就失陪了。转身带人走了。
    岳志明火冒三丈:想宰人啊。
    胖经理骂道:宰你个王八蛋又怎样了。说罢当胸就给了岳志明一拳。岳志明仰
面跌了出去。经理上前还要打,就听到外边有个女子喊了一声:别动手。
    经理停住手,只见一个女子走进来,笑道:是岳厂长啊。
    岳志明惊讶道:郑元梅,你在这里啊?
    经理尴尬道:你们认识啊。
    岳志明这才想起来:经理是郑元梅的丈夫。郑元梅那年结婚的时候,他跟郑元
松去喝过喜酒。
    郑元梅眼睛一瞪:你怎么敢打岳厂长?
    经理赔笑道:我真是误会了。岳厂长多多包涵。上菜上菜。
    于是,经理又摆了一桌,向岳志明赔不是。
    岳志明揩揩嘴角上的血,苦笑道:算了算了。
    郑元梅双手举杯:我代表这个混蛋向您赔罪了。他是个粗人,您别跟他一般见
识。
    经理忙笑道:是啊是啊,您别跟我一般见识。我先干为敬。就仰脖灌了一大杯
白酒。岳志明手下两个业务看呆了眼:好酒量啊。
    岳志明笑道:我不怪你就是。
    郑元梅就问:你们跟姓张的有什么过节啊。
    岳志明就说了小胡子该公司的钱的事。
    郑元梅看看丈夫:你去把钱给岳志明追回来。
    经理点头道: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了。
    岳志明惊喜道:他能给你面子啊?那家伙可是难缠啊。
    郑元梅笑道:一物降一物。您就放心吧。
    于是,大家就高兴地喝酒。岳志明问郑元梅:这些年你都干什么了,一直没有
你的消息。你哥哥也没跟我说过。
    郑元梅就苦笑:厂里就您一个好人,还记得我。连我哥哥都不爱理我了,好像
我挣了点钱,就跟工人阶级划清界限了似的。我辞职之后,就跟我们这口子开了这
个饭店,收入还算行,也就是交了一些朋友。现在市面上混饭吃,没有朋友什么也
办不通。就说您武笔账吧,我就能给您要回来。否则,您就是告到法院,姓张的也
不会还您的。
    岳志明听得目瞪口呆,猛地干了一杯酒:元梅啊,今天多亏了你啊,不然这三
十几万就泡了汤了。来,我敬你一杯。就颤颤地端起了酒杯。
    郑元梅不再笑,脸色沉重起来:岳厂长,本来咱们厂里的事,我是不管的,可
是想起我哥哥在厂里那些年,尽心尽力地干了多少活啊,就为一点男女的破事,有
人就想往死整他。如果您不保着他,他真是完了。就说不下去,一仰头,干了一杯
酒。
    岳志明心里也感慨万分。

    山西的乔厂长今天要走。办公室陪乔厂长打了两天的麻将,乔厂长赢得挺高兴,
就没怎么硬催账的事,只说请厂里快点还上。岳志明含含糊糊地瞎答应了一通。今
天一上班,任书记过来说,办公室的给乔厂长饯行,来请岳志明和周天去陪陪。
    岳志明想了想:周书记去银行了,你和赵副厂长跟着去吧。我真是有点事,再
说,来了客人我们厂头都去陪,让工人们知道了更该骂街了。
    任书记笑道:志明,你也是太小心了吧。我说句不好听的话,你这就是拿我们
当外人啊。兼并了这么些日子了,我总觉得咱们还是隔着心呢。
    岳志明苦笑道:任书记,我不知道你这样说话的根据是什么?
    任书记笑道:明摆着嘛。兼并之后,化一的干部你们用了几个啊?还不都是化
四的干部掌权嘛?
    岳志明心里窜起了火。他盯着任书记,想起任书记这些日子总在市委活动,造
了不少他和周天的坏活,心想你这人也太无礼了。心里想着,嘴上就说出来了:任
书记,我希望你如果有什么意见,就在厂里提,不要到外边去讲什么。
    任书记听了一愣,就放下脸来:志明,你说话可要有根据啊。我在外边讲什么
了?
    岳志明一时有点后悔,心想不该跟任书记说这个。可是既然说了,索性就说完。
岳志明笑道:你在市委讲什么了?任书记,我觉得你不该去造周书记的谣。你我都
算上,周书记是个大好人,如果你连他也容不下,那你这人也太小肚鸡肠了。
    任书记看看岳志明,脸红了:岳厂长,如果你真是这样看我,那我可以不在化
工厂呆了嘛。要么你去跟市委讲,要么我写辞职报止
    岳志明感觉对方是一个赖皮式的人物,就苦笑道:任书记,也许咱们俩只有一
条道走了。
    任书记也笑:你说。你划个道看看。
    岳志明狠狠吸了口烟:或者你走,或者我走。
    任书记哈哈笑了:志明,你这人,讲什么嘛?我走你也不能走。化工厂没有我
可以,没有你是万万不行的。
    岳志明也笑了,摇摇头:你真是这么想的吗?其实刚刚咱们两个都没有讲实话。
我是很想把你挤走的,可是看来不行。我也真佩服你的耐力。人有时过于热衷手段
而忘记了目的。你千方百计想把我和周书记挤走,是为了什么,是想接手这个连工
资都要发不出的破厂嘛?你一定不想。只是你忘记了这一点。现在我倒是想明白了。
我走,躲开你。留下你的清一色。
    任书记脸白一下红一下地听岳志明说完了,就哈哈笑起来:厂长啊,你这人真
是,天天乱想什么啊?好了好了,你我之间有误会了,咱们下来找个时间好好谈谈,
办公室那边等急了。就转身出去了。
    岳志明一时有点呆。他不明白任书记今天为什么涵养会这么好,按照他平常的
处世态度,岳志明刚刚那番话,他会恼羞成怒的。可他没有,竟然一脸和气地走开
了,倒弄得岳志明一肚子气。
    岳志明坐在桌前,抽了支烟,心里平静了一下,就起身想去车间里转转。刚要
出门,程秘书慌着进来了:厂长,不好了。工人们要闹事!
    岳志明一怔:什么?闹什么事?
    程秘书急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厂长,你看。
    岳志明跟过去:怎么了?就向窗外一看,也呆住了。
    黑压压的几百人拥进了办公楼的大门,门卫好像正在跟工人们解释着什么,被
几个工人粗暴地推开了。岳志明心里一紧,就把眼睛闭上了。他知道,方玉莲警告
他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工人们拥上了大楼,猛地在楼前站住了。
    岳志明站在楼前的台阶上。岳志明脸色苍白地站着,一动不动,似乎瓷住了一
般。火火的阳光如水般泄下来,岳志明浑身被染得通红。工人们也平静下来,怒视
着岳志明。
    岳志明此时心情没了慌乱,倒是有几分悲哀。他甚至觉得自己应该让这些暴怒
的工人们撕成碎片。他感觉自己实在是对不起这些人,他们或者都是怀着一团希望
被化四兼并的,可绝不会想到一年之后竟是这样一个结果。他把目光缓缓地扫过拥
进来的人们。他盯着这近千名就要被他开回家的工人,目光一下软了下来,好像他
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走在前边的是方玉莲的父亲方长林。方长林那张刀条脸变得更加生硬,恶恶地
盯着岳志明。这目光,岳志明熟悉极了。他静静地等着方长林说话。
    方长林吐出一句:你岳志明是共产党的厂长,还是资本家?
    工人们吼了起来:为什么让我们提前退休?谁给你们的权力?说!
    岳志明猛地想起周天那天在办公室讲的那句凄楚的话:咱们或者侥幸度过这道
难关,或者被工人们撕成碎片。
    说话啊!
    方长林直直的目光看着岳志明:岳厂长,今天我们只要一句话。厂里执行不执
行《劳动法》?为什么刚刚四十五岁就往家赶我们?谁能剥夺我们劳动的权利?谁
给你的这个权力?你今天要对我们讲个清楚。
    风呼呼地刮着。太阳软软地滑进了云层。一片挺大的云从天边悠悠地飘过来。
    岳志明苦笑笑:师傅们,这个决定,是厂党委刚刚通过的。
    工人吼起来:为什么?
    岳志明痛苦地说:现在厂里人员富余。
    人群里有人大喊道:化四本来好好的,谁让你们当官的要兼并化一的?
    人群里马上有人骂道:化一怎么了,谁让你们吃饱了撑的兼并我们呢?
    有人哄笑道:真是吃饱了撑的。
    方长林摆摆手:别嚷了,先听厂长说。
    岳志明叹了口气:大家一定恨我们这些当领导的。我们也是没办法。我们想过
与其这样大家在一起泡着,不如先让一部分回家。现在厂里用不了这么多人。
    有人冷笑:既然用不了这么多人,干什么当初还要兼并化一啊?
    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呢。
    方长林身后的一个工人不耐烦地说:姓岳的,你别弯弯绕了,你今天说句痛快
话,到底收不收回这个烂决定?
    说!
    岳志明苦笑道:这是厂党委的决定,我一个人说了不算的。
    方长林恶笑道:好,算你小子有种,今天就要你这句话。说着,走过来,当面
给了岳志明一拳。岳志明就仰面跌了出去。鲜血泪泪地从他的鼻子里淌了下来。
    人们都愣愣地站在那里。谁也没有想到方长林会动手。
    岳志明擦擦鼻子里涌出的血,竟然感觉浑身轻松多了。他朝方长林笑了笑。方
长林愣住了,他没想到岳志明没有发火,就怔怔地看着岳志明。岳志明爬起来,重
新站在台阶上。风热呼呼地吹过来。
    岳志明站在台阶上,看着面前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就想到现在这些人一定恨
不得生吃了他哩。他心底涌起一阵重重的悲哀。他张开嘴,想说:同志们。可是冲
口而出的竟是:师傅们,师兄师弟们师姐师妹们。
    人们静下来,厂区里一阵阵的热风低低地吹过,道旁的杨树叶子哗哗地乱响。
知了们起哄似地叫成一团了。
    有人吼了一句:别说好听的,怎么办吧?
    岳志明心里一酸,就喊道:何厂长刚刚走了不长时间,厂里就搞成这个样子,
我岳志明是有责任的。我现在又整治大家,我这人是真操蛋了啊。所以前几天就有
人砸我家玻璃,割我的自行车胎,我已经丢了三辆自行车了。我真是民愤太大了啊。
    没人说话。都呆呆地听着岳志明那干涩的声音。
    岳志明凄楚地说:现在厂里做出这种决定,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打个比方,
好比我们请客,我们只摆了一桌饭,却要请三桌客人,这饭还怎么吃啊?有人说,
社会主义按劳分配,不劳动者不得食,可是大家都没闲着,都干活啊。我岳志明没
有铁心肠,没有铁手段,没有铁办法,我怎么能砸大家的饭碗啊。大家都有技术,
为什么非要在厂里这样干泡着呢,我们不能出去挣钱养活自己嘛?
    有人哄笑:你说得好听,厂里都养活不了我们,我们自己怎么养活自己?
    岳志明感觉气氛有些缓解了。他苦苦一笑:我岳志明也是从十六岁就在化四厂
干啊。都三十年了。眼瞅着兼并之后,厂子这么一天天垮下去,我心里不是好受的。
厂子现在成了这种烂样子,银行一个子也不给了。咱们还四处该着一屁股烂账,要
不是市领导拦着,人家早就起诉咱们了。有人说,破产了好,我也想过。可是咱们
八百多离退休职工,还有五十几岁的职工一千五六百人,谁要?他们靠谁吃饭啊?
岳志明突然心里一阵酸楚,就说不下去了。
    风热热地刮着,厂区里一片死寂。黑压压的人群盯着岳志明。
    岳志明苦笑了。不瞒大家,上个月开支,就是周书记跑了四五家借来的。好话
都说尽了,就差给人家下跪了。他回头指指办公大楼:咱们这个楼早就抵押给人家
了。都到了典卖家业的地步。惨不惨啊?岳志明有些说不下去了。
    有人苦笑了。有人高声喊:厂长,我们也不是跟你过不去。我们是说今后厂里
还管不管了?
    岳志明说:大家别觉得我是往泥坑里推你们。大家都有技术,难道还能饿死不
成?我相信大家都能再找到一份自己的职业的。
    有人说:厂长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咱们还说什么呢?
    有人就往外走,密密的人群开始崩溃。
    有人喊了一句:如果我们病了,厂里还管不管了?
    岳志明说:谁说不管了,不管还叫社会主义嘛?
    人们就散了,方长林狠狠瞪了岳志明一眼,转身走了。
    楼前空空荡荡的了。岳志明突然感觉很累。他远远看到方玉莲站在那里。原来
她一直在听着。
    周天给范行长去送礼。车开到范行长住的楼,周天对司机说:你就别上去了。
那个小子心眼多,这点东西他不一定看得上,你再跟着,他就敢坚持党风了。
    司机说:挺沉的,那小子住六楼,我还是帮您扛上去吧。
    周天笑道:没事,有电梯呢。你帮我一把。
    周天扛着一百斤大米就进了楼。到了电梯口,说是停电。周天倒吸一口凉气,
就咬牙往楼上爬。
    好不容易上了六楼,周天已经喘得不行了。敲开门,范行长不在家。那个保姆
挺牛气,连座位也没给周天让一下,一脸的看不起。周天想了想,把米放下,留了
一张条子,就出来了。到了楼下,司机看到他,吓了一跳:周书记,你怎么了?
    周天笑道:没怎么啊,你……就觉得嗓子眼一甜,一张口,红红的东西就吐了
出来。司机吓慌了,忙把周天扶上车。

    岳志明赶到医院,却扑了空。医院说周天没住院,拿了点药就回家了。岳志明
气得直骂:这死老周不要命了,就赶到周天家里。周天正在床上躺着。
    岳志明就火道:你为什么跑出来,住几天院嘛。
    周天苦笑道:住球的院啊。厂里有钱啊?再说我也嫌医院憋得慌。
    屋里一阵沉默。
    岳志明问了。看着周天,眼睛就湿了:老周,你不该扛着那大米上楼啊!
    周天笑道:你说的,鬼知道电梯出毛病啊?说着,就艰难地从床上坐起来,骂
道:操蛋的,真是来劲了哩。
    岳志明忙说:你躺着你躺着别动。你就安心歇几天吧。
    周天笑道:我歇不下,我嫌问得慌。
    岳志明叹道:你就安心歇些日子吧。说着,泪就流下来了。
    周天苦笑:我这人天生就是干活的命,欧不下的。再说,我真是想从黄丽芳手
里把钱追回来。一百多万啊,不是小数啊。
    岳志明苦笑道:还追什么啊。我刚刚听说,黄丽芳硬是在组织部上班了。
    周天说:她在哪上班,也得把账弄清了再走。不行我就到省里去告。我倒不是
跟她过不去。说着,又咳嗽起来,手就去衣兜里抓药,药抓出来,还带出来几张纸。
周天忙去抓。
    岳志明眼睛瞟到了什么,心里一怔,也去抓,周天手慢了一点,几张单子就落
在了岳志明手里。岳志明看了,不禁凄楚地道:老周,你……
    周天忙去抢岳志明手里的单子:你乱嚷什么啊?兴许是误诊呢。
    岳志明眼睛就湿了:老周,你不该瞒我啊。就说不下去了。
    周天笑道:看你看你,干什么啊?跟个娘们似的。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岳志明把头埋在周天的床上:你怎么早不说啊?还跟着我受这个罪。
    周天叹了口气:志明,我求你件事。
    你说。岳志明仰起一张泪脸。
    如果我真的不行了,你千万别告诉我老娘,就说我出差了。她老人家也快不行
了,有今天没明天的,糊弄她半年一年的,就让她安心地去吧。周天的声音有些发
涩。
    岳志明低声吼一声:老周,你说的是什么啊!
    周天苦笑一声:我没有多少日子了,我自己知道。
    岳志明转过脸去:你别睛说了,安心养病吧。说着,已经满脸是泪了。

    过了两天,小胡子果然来总厂送钱,到岳志明的办公室坐了半天,一个劲跟岳
志明道歉。岳志明就想笑。可又不敢笑。小胡子就非拉着岳志明去喝酒。岳志明笑
道:我这回可是真的不敢去了。小胡子脸一红:上次真是误会,我真不知道您跟我
们三姐关系那么铁。要是早知道,我就是倾家荡产也不能误了您的钱啊。
    岳志明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三姐?哪个三姐?
    小胡子哈哈笑了:您就别装了。郑元梅啊。现在这个城市混饭吃的,谁不知道
三姐啊。就是政府也得给她几分面子啊。
    岳志明心里一惊,不禁有些害怕起来。他曾听说过市面上有个叫三姐的女人,
神通广大。跟市里的领导都有来往,想不到就是郑元梅。
    送走了小胡子,岳志明刚坐在办公室里想喘口气,门呼地一声被撞开了,赵风
鸣冲进来,任书记和李敏也在后这跟着。赵风鸣一脸怒色地喊道:厂长,郑元松带
人跑了。
    岳志明一惊,跳起来:什么时候?
    赵风鸣气喘着说:刚刚走的。
    任书记恨恨地冷笑:郑元松还拐走了一批人啊。
    赵风鸣骂:这是拆咱们厂的墙角嘛。
    任书记黑下脸来:走了张屠夫,还吃带毛猪啊。志明,就让他去吧。
    岳志明瞪眼道:就是去,也得去个明白。
    任书记笑道:厂长要演月下追韩信啊?
    岳志明不再理任书记,喊一声:程秘书,派车。就大步走出办公室。
    任书记追出来喊道:厂长,你不要去嘛,他如果真把技术带走了,我们可以在
法庭上见嘛。我们可以更主动嘛。

    岳志明的车在郊外追上了郑元松的车,当岳志明的车横在郑元松那些人的面前
时,郑元松愣住了。岳志明跳下车来,看着车上的人们,就掏出一支烟来吸着。郑
元松也下了车,一些人也走下来,都尴尬地看着岳志明。岳志明盯着这些人。
    双方就僵在了那里。
    只听到风呼呼地吹着、这是一个多风的季节。
    岳志明嗓子有些沙哑:大家真是铁了心要走了?
    没有人说话。
    岳志明苦笑笑:那也好,留人难留心,要走就大大方方地走。元松,你执意走,
我也不拦你,也拦不下你。古人讲,良禽择本而栖。话往大处说,到哪都是干社会
主义,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厂里现在真是没钱了,如果有钱,我一定得请大家吃
上一顿。也算是壮行酒啊。
    没人说话。都听得出岳志明话里的苦涩。
    岳志明看看郑元松:元松,我的确是舍不得你们走,能干的都走了,厂子还怎
么干啊?刚刚在来的路上,我还想着怎么说服你们留下来,现在,我什么也不想说
了,我还能……说着,就哽住了。
    郑元松走过来,跟岳志明握握手:志明,你放心,厂里的项目,我都留下了,
你相信我郑元松的为人,我走到哪也不会做出对不住化工总厂的事情。
    岳志明点头:我信。好了,天不早了,你们上路吧。就闪身退到一边。
    郑元松看看岳志明,岳志明转过身去。郑元松转身上了汽车。汽车发动了。
    夕阳一坠,一抹火烧云在西天燃得正紧。
    岳志明看着那辆车扬尘而去了,远远地小了。他空空地一叹,心时感到一阵酸
楚。
    岳志明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他想到自己还没吃饭呢,刚刚想到厨房去弄
些吃的,桌上的电话就响了。他抓起电话,是李敏带着哭腔的声音:岳厂长,周书
记快不行了,已经送进医院了。现在昏迷着呢。
    岳志明耳朵嗡的一声:你说什么?
    又换成了刘刚的声音。刘刚哭道:您快来吧。周书记……医院报了病危。现在
心脏已经……
    岳志明吼道:告诉医院,用最好的药。我马上就到。就扔了电话,往楼下跑。
    到了医院,周天仍在昏迷中。刘刚和李敏眼睛红红的,好像是刚刚哭过。周天
的爱人和孩子都哭着。岳志明安慰了周天家属几句,心里酸痛起来,就转身出来,
站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仰头看天,觉得心头堵得难受,再也忍不住了,长叹一声:
老周啊……就泪流满面了。
    岳厂长。岳志明听到身边有人低声叫他。他回过头来,竟是李敏。
    李敏看看岳志明:厂长,我知道您看不起我。
    岳志明苦笑道:你干什么要说这个。
    李敏定定地看着岳志明:我告诉您,现在任书记和陈正人已经往市委告您了。
郑总走的事,还有周书记给银行送礼的事都讲了。也许,过几天,市委就来人了。
    岳志明一怔:你对我讲这些为什么?
    李敏难过地说:我觉得你和周书记是好人。
    岳志明心里热了一下,就没说话。两个人都闷闷的。
    李敏呆了呆:还有一件事,我那房子不要了。我同意让给毛大嫂。
    岳志明看着李敏,想表扬她两句,可是嘴里一句话也没有。就哦了一声,背转
身抽烟。他深深地吸了口烟,眼前突然浮现出毛大嫂跟他要房的情景。他愣了愣,
回过头来,已经不见了李敏。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岳志明在医院陪了一夜。周天还在昏迷着。岳志明叮嘱李敏刘刚在医院陪一下,
他就回厂了。刚进了办公室,小苏就满头大汗地进来了:厂长,验收团的到了,现
在都在宾馆歇着呢,您得去看看啊。
    岳志明强打起精神:我这就去,你去通知赵副厂长,任书记和在家的厂领导都
去。
    小苏道:晚上都在宾馆吃吧?我都安排好了。
    岳志明苦笑道:今天晚上好好灌灌他们。
    小苏苦笑道:算了吧,这帮爷一下车,就嚷嚷说要吃素的。中午吃饭时,一个
劲地要生菜,要苦菜。一点荤腥都不沾。
    岳志明笑道:真来了几个党风正的人啊?
    小苏骂道:屁啊,他们是一路上撑的。那个余胖子说,他们现在见了肉就心里
犯堵。想吐。操他妈的。周书记怎么样了?我忙得还没顾上去看他呢。
    岳志明难过地说:还昏迷着呢。
    小苏看到岳志明那眼睛红红的,好像是刚刚哭过,就不敢再问什么,转身走了。
    岳志明长叹一声,突然觉得浑身一点劲也没有了,就坐在了椅子上。窗子缝里
不时有热风哧哧地钻进来。岳志明听得一阵阵心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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