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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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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般来说,真话都是比较难听的,至少不悦耳。但是唐菲的真话却能沉人尹小跳的心底令她挥之不去。她越是高声制止唐菲对她的劝告,那劝告就越是在她灵魂的缝隙里流窜。她强装出满心希望等待着方兢的离婚和他与自己的结婚,她却不得不暗自承认,那婚姻的希望是越来越渺茫了。

  方兢对她讲起他新近在广州和一位女画家未成的“艳遇”,他实在是怀着表功的心情对尹小跳做这一番告白的,他实在是想表功之后得到尹小跳的夸奖。

  他说,我和女画家同住一个宾馆,我们是在吃晚饭时认识的。她先认出了我,立刻就做了自我介绍,并且她很敏捷地发现我放在饭桌上的钥匙牌,她看着钥匙牌上的房间号说,原来咱们住隔壁!她是一个宽肩阔背的健壮女人,走路跨着大步,有点儿不修边幅,大大咧咧的。饭后她来我的房间坐着,问我新近有什么作品,还送给我一本她在香港出版的画册——她刚在那里的一间画廊搞了个人画展。后来她问我寂寞不寂寞,不等我回答她就说她很寂寞,她刚离婚,她丈夫不能容忍她画裸体男模特儿,给她规定若画男裸体,只能画七十岁以上和十四岁以下的,为此他还经常突然出现在她的画室去实地侦察——他这侦察伤害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他自己,因为他发现女画家并不在意他的规定,画室里照样有年轻的男模特儿在那儿肆无忌惮地站着。女画家回家之后他就揪着她的头发打她,他实在不能忍受那么多男人的生殖器整天在他老婆脸前摆着。女画家讲到这里哑着嗓子笑了,她抽烟,烟使她的嗓子嘶哑。她对我说,现在我和丈夫分手了,寂寞啊,可这却是一种自由的寂寞。你呢,报纸上说你有美满的家庭,其实你也寂寞,而且你的寂寞还不如我,因为你这寂寞是一种不自由的寂寞。我反问她说你怎么知道我寂寞呢?她说这是小儿科式的提问,天分太高的人从本质上讲都是寂寞的。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也不知是用画家看模特儿的眼神还是女人看男人的眼神,也许两者都有。不管怎么说那眼神是自信的,自信她的魁力也自信我无法抗拒她的魁力。我在她面前并不紧张,这种女人不会使我紧张。但老实说我不想和她发生关系,并不是看不起她,而是——小跳,那时我真的想到了你,我想我应该为你守住我自己,我千百次地跟我自己说,虽然我常常是做不到的——但是这次我做到了我向你发誓,为了你我做到了。她见我没有反应,就索性站起来,从我手中抽出烟斗放在桌上,然后她拉住我的手说来吧。我不想“来”,我重又从桌上拾起烟斗吞云吐雾,就像要用这烟雾来遮挡她向我的进攻。她果然不再向我进攻,叹了口气说,我猜你肯定有一个很爱的人。我说我是有一个很爱的人,她说能告诉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我说很抱歉不能。她说你为什么要把单纯的事情复杂化呢,我并不想取代任何人。我不停地对她说着很抱歉我不能。小跳你知道,她走近我从我手中抽出烟斗时我闻见了她头发上的气味

  儿,我简直无法容忍那种气味儿。你知道气味儿对男人和女人是太重要了,如果气味儿不对我就绝不可能对一个人产生性的冲动。我不能习惯她的气味儿,我无法准确形容出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气味儿。总之是我这样一个男人本能排斥的。她离我越近那气味儿离我越近我就越冷静越疲沓,一直到她从我的房间里消失。你觉得怎么样小跳,你夸我一句我求求你夸我一句。

  方兢以为尹小跳会被他的讲述所打动会为他这次表现出的忠贞而自豪,他这少有的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对异性出色的拒绝,岂料尹小跳却单择出他讲述当中的‘气味儿”和他讨论起来。

  她说,你讲到为了我你守住了你自己,然后你又说当她走近你时你闻到了她头发上的气咪儿,那气味儿使你无法容忍,一个气味儿不对的人根本不能引起你的冲动。那么,要是她走近你的时候她的气味儿恰好是你不排斥的那种是能引起你冲动的那种呢,你还会为我守住你自己吗?

  他说你真让我吃惊小跳,我是怀着奉献的心情,把在广州表现得如此规矩的我奉献给你的心情告诉你这一切,我指望你会鼓励我安慰我会为我叫好,可是你听听你都说了些什么呀!

  她说那么你究竟想让我说些什么呢,你把一个男人起码应守的道德准则变成了一个特例一个值得炫耀的功绩一个让女人感恩戴德的非常事件,可是连你自己都承认是那位女画家的气味儿不合你的胃口你才兴致全无不是吗?

  他说我错就错在对你太坦率太坦率,我想把一切都告诉你可是却引得你跟我斤斤计较。

  她说这不是斤斤计较是事实本来如此!我的位置从来就不是第一的,你的需要——你对各种气味儿的需要与否才是第一的。你以为我会感谢你?要想谢我也应该谢那个气味儿不对的女画家,她那不对的气味儿才把你推回到我身边,难道这不就是事实吗!

  他说你能不能闭嘴别再提那个“气味儿”!

  她说真对不起‘气味儿”可不是我先提及的。

  他说好好好, 是我先提及的行了吧可你为什么就看不到我看重你爱你的那一‘面呢你为什么变得这么,这么尖刻!

  她说可能我是变得尖刻了——这一瞬间尹小跳想起了唐菲告诫她的那些话,那些话使她心烦意乱倍加恼火。她不再是那个对方兢的一切宽宏大量井妄想以自己的爱来拯救他的尹小跳,她的内心角色已经转换,她要以一个准备与方兢结婚的人的姿态来判断和要求他的行为她必须尖刻。她尖刻,还因为她在某些方面的突然醒悟吧,她日益强烈地要在方兢心中确立“第一”的地位,她便愈加无法做到像没事人一样地如从前那般接受方兢的各种“坦率”。这“坦率”与其说是对对方的尊重信任,还不如说是一种不把任何人当人看的霸道。她对方兢说可能我是变得尖刻了,不过我相信也很难再有别人能不尖刻地接受你这一番番的“坦诚”,你找找去啊你再找找去啊……

  他说你为什么这样讲话你让我到哪里去找你怎么这样婆婆妈妈的你……

  她很反感这个“婆婆妈妈”,她反感方兢把这顶婆婆妈妈的帽子扣在她头上,她就在挑剔着方兢的时候也强烈地感受到方兢对她的挑剔,这使她心中掠过一丝惊慌,因为惊慌,她就反而要硬撑出一种强硬摆给方兢看。她心中厌恶着自己这强硬,却已是欲罢不能。她显出气短地说留着你的婆

  婆妈妈给别人用去吧,我不是你们家的家庭妇女。

  但这时他却不说话了,她只好一遍又一遍地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他忽然很冷漠地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盯着她说,我在想我的女儿。我在想自从认识你以来我对我女儿关心太少了,只在每次出国给她买些衣服和玩具权作是尽了父亲的责任。我在想也许我应该回到我女儿身边去了,我不是个好父亲。

  听上去方兢就像在谴责自己,但字字句句都在敲打着尹小跳的脑袋尹小跳的心,使她明白无误地意识到他这是在用想念自己的女儿来降低尹小跳的分量,来追悔他和尹小跳的关系。她想尽力挽回一下,但她没有经验,她不知道事情该怎样做下去。其实,这原本就是一桩做不下去的事吧,方兢只是借着尹小跳的“尖刻”“强硬”和“婆婆妈妈”,向她亮起了退却的警示灯。他累了。她也累了。他累得想要调转头去退进那不自由的寂寞;她累着,却仍然半疯格魔地想要往那累的圈套里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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