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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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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菲决定替尹小跳去北京找方兢,很有些要为她打抱不平的意思,但她在去北京的途中,却总是想起她的舅舅唐医生。这本是两件毫无关联的事,唐医生和方兢本不相识,他们也永远不再可能相识。

  1976年春天,唐菲进工厂上班两年之后,唐医生认识

  了外科门诊的一个女护士。他是骑自行车摔伤了手去外科包扎的,女护士为他清创,上药,包扎,很利落,也很仔细。

  他们是同事,虽说一个内科,一个外科,但平时见面都点头打招呼。女护士在医院是个有传闻的人,她丈夫在外县教书,迟迟调不来福安,她在医院有时就和有些男人来往。对男人她不太挑拣,她也不太在意旁人对她的评判。在那个“生活问题”几乎是政治问题之外最严重的问题的时代,她为了自己的生活也为了自己的快乐,竟然不回避她的“生活问题”。她在科里是中年男女开玩笑的对象,当他们用隐语调侃她时,她的厚脸皮。她那赤裸裸的直白反倒把他们弄得目瞪口呆。她常说“人家要和咱好咱有什么办法?咱能不让人家和咱好?咱说不出口,咱就让人家来找咱呗!”她这么一来,就把这深奥、污秽而又诡秘的问题弄成了家常,就像卖菜买菜,做饭吃饭。她的浑身上下倒也透着人间烟火的庸常之气,医院里的电工、食堂的大师傅,她都和他们来往过。她从来也不小看大师傅因此在每次打饭时盛给她的超量的饭菜——人生在世,谁不是为了挣饭吃呢。她饭盒中那一人份的饭菜,足够她和她的两个孩子吃饱。她和男人做爱时的无拘无束也使她气色润泽、身体健康。她爱笑,在他们身上出声地格儿格儿地笑。她在他们身上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卑下的是被他们占了便宜。 她从来都觉得她也在占着他们的便宜。这不是阿Q,因为她的世俗、功利、简单和不动真情反倒使她在精神上从来没输给过他们。她有点儿像个吸血鬼,唐医生骑自行车摔伤了手又给了她想要吸他的血的机会。

  唐医生坐着,她站着给他换药,换药时间一次比一次长。因为换药,他就有理由在她跟前坐着,她就有理由在他跟前站着。她的膝盖有意无意地碰着了他的膝盖,他没有反应,却也没有躲闪。她更凑近一点儿、她的膝盖挨住了他的,接着她用两只膝盖牢牢夹住了他的膝盖。治疗室里还有别人,科主任正在不远处的诊床前给一个被鸡眼折磨得龇牙咧嘴的男人做检查,女护士这种当着人的明目张胆的挑逗使唐医生有些发慌,尽管她的两只膝盖有白大褂的下摆稍作遮挡。但这种当着人的明目张胆的挑逗也使唐医生有种特别的刺激感,他的膝盖被她夹住,他的并不严重的伤手被她若无其事地按着敷料缠着纱布。他迅速膘了一眼诊床,没有人注意他们。这是一个穷极无聊的时刻,而人在很多时候是需要无聊那么一下的。当她终于松开他的时候,他想与她来往来往又有何妨呢,彼此连跑路都用不着,他们同住医院宿舍,相隔不过两三排平房。

  这似乎是一种两厢情愿的一拍即合,彼此间没有责任,只有性的欲望和偷着找快乐的犯罪心愿。唐医生和女护士大多是在白天办他们之间的好事,白天她的孩子都去上学,白天的家属院也更清静。他们经常在上班的时候忽然就从各自的科里消失那么一会儿,半个小时吧,四十分钟吧。医院里整大乱哄哄的,谁会在意这些呢,可能上厕所了,也可能是被熟人找走了,哪个大夫护士没几个熟人呢。通常是唐医生到女护士家去,他们进屋,拉好窗帘,没什么多余的话,然后直奔主题。女护士花样很多,她使唐医生体味到很多庸俗的快乐——庸俗的快乐也是快乐。他时常想起他第一次去她家之前她对他悄声的交待:“我现在就给你留着门。”唐医生对这样的句式很陌生,又觉得有股子说不出的亲热劲儿。这似乎是一种出身乡村的女子的表达方式,那个“留着门”的“门”,在唐医生心里也仿佛有个具体形象,那是北方农家一

  明两暗房子上的门,就像他大学毕业去农村短期锻炼时见到过的那些门:槐木的杨木的双扇门,门上钉着长着锈的铁扣吊。由此他又想到他走在乡村听见过的那些妇女们不堪人耳的对骂: “养汉老婆你给我出来呀你这个不要脸的臭狗X……”他玩味着“养汉”这个词,他一直觉得“汉”比男人更像男人,当他发出“汉”这个音的时候他有一种宽阔舒展酣畅痛快的感觉。汉,汉子,大庄稼一样的明白茁壮,沉稳负责。他是汉吗,他的哪一点儿像个汉子呢?

  他和女护士自以为诡秘,自以为得计。但他们到底没有逃过保卫科的眼。保卫科有人发现了他们的踪迹,他们一点儿也没觉察,当他们轻车熟路地在上班时间偷空儿回家“办事”时,医院保卫科的两个人正策划着一场对他们的袭击。保卫科熟悉女护士的为人,她不止一次地在他们手里犯过事。保卫科的“捉奸”行动捉住的一多半是女护士。“捉奸”是令人兴奋的,“捉奸”前的设计、部署、准备和“捉奸”的场面总给人一种欢大喜地之感,捉奸是对发生奸情的狗男女最无情最彻底的惩罚。捉奸是捉奸的所有参与者释放性欲的最光明正大的一个响亮渠道。捉奸也是那个枯燥的时代里一种能够鼓荡人心的文化生活。捉奸也需要新故事,新人新事才让人想看。女护士早已让保卫科失掉了兴致,她早已不是“捉奸”事件中的新人新事,连“旧瓶装新酒”也谈不上,颠来倒去就是她和电工、大师傅等等那几桩没羞没臊的事。你必得舍得拉下脸来彻底的没羞没臊才能让人对你失掉兴趣,让所有关注过你的人不再关注你。

  唐医生就不同了,保卫科看重的就是未来的捉奸行动中的唐医生。唐医生那不好的出身和他的医生身份,以及他那股子沉默寡言,凡人不爱搭理的劲儿,都让人看着不顺眼。

  要出丑就得让这号人出丑,让这号人出丑才大有看头儿。看他比看一个那么多人都看过的破鞋要有意思得多,不是吗?

  在一个下午,保卫科有人来到家属院,用预先配好的钥匙开了女护士家的门锁,进屋潜人床下,另有人在门外重新把锁锁好,隐蔽在附近静等。

  他们终于等来了女护士和唐医生。当这一男一女正在床上尽情时,那潜藏在床下的人便把唐医生脱下来的所有衣服连同鞋袜一起拖进了床底下。而这时,敲门声也骤然间响了。那不是敲,应该说是砸,它是不等门内的人前来开门的,砸门人从砸门的那一刻起就是要破门而人的,大部分砸门者都认为自己有破门而人的权利。

  他们破门而人。

  赤身裸体的唐医生本能地跳下床来找衣服,至少他得先把自己做个遮挡;他却什么也没有找到,那港人床下的人连条内裤也没给他留下。他真正地害怕了,无论如何他不想叫他们抓到。当保卫科的人闯进房间时唐医生跳上窗台,他就那么光着身子跳出房间跳进广院于。也许他是想奔跑回家寻找遮体的衣服吧,也许他是强烈地想要躲避逼近床头的那些男人,那将是一个不平等的场面,一群穿着衣服的男人围拢着一个裸体的男人。他是为了躲人的,却完全忘记院子里会有更多的人。那些闻讯赶来的人看见了千载难逢的过瘾场面:大白大一个裸体男人从女护士家中活生生地跳了出来!

  他陷进了人的包围,犹如一头困兽。回家的通路已被堵死,他不能就地停留当众展览自己,他只能奔跑,他义能往哪儿跑呢。他先是围着家属院跑,接着他冲出了家属院;他穿过住院区,他跑过洗衣房。食堂,跑过嗡嗡作响的锅炉房他跑上了乌黑的扎脚的煤堆。在他身后已经聚集起越来越多

  的人,一些拄着双拐的。头扎绷带的住院病人也东倒西歪地随着人流朝着煤堆这里围拢,保卫科的人跑在最前面。

  他站在煤堆上,望着愈加逼近的人群,他还能再往哪儿逃呢。他就在这时看见了那根高高的烟囱——也许是脚下的煤让他联想到了烟囱。他跑下煤堆,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向烟囱跑去。他跑到它跟前,看看自己那双让煤和血染花了的双脚,他就开始爬烟囱了。当他爬到一半时他渐渐地、一点一滴地镇静下来,因为他终于远离了人群,他依附着高高矗立在大地上的温暖的烟囱俯视着那满地的众人,他们变得很小很小,越来越小。这其中绝不会有人跟在他身后攀上烟囱抓捕他的,这其中没有人具备这样的心理准备,这是告别人生的准备,是死的准备。

  他继续向上向上,当他站在烟囱顶端时已是一身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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