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文集
                  寻找苏青


                               

    想到这个题目是因为读到一篇文章,金性尧老先生的《忆苏青》。文中有一节,
是写五十年代,金性尧老与苏青所见最后一面,“她穿着一套女式的人民装”这套
服装确是出人意外,总觉着五十年代的上海,哪怕只剩下一个旗袍装,也应当是苏
青,因为什么?因为她是张爱玲的朋友。

    苏青是在我们对这城市的追忆时刻再次登场的,她是怀旧中的那个旧人。她比
张爱玲更迟到一些,有些被张爱玲带出来的意思。她不来则已,一来便很惊人,她
是那么活生生的,被掩埋这么多年几乎不可能。她不像张爱玲,张爱玲与我们隔膜
似乎能够理解,她是为文学史准备的,她的回来是对文学负责。即便是在文学里,
她被我们容易接受的也只是表面文章:一些生活的细节,再进一步抑或还有些环境
的气息。那弄堂房子里的起居,夹着些脂粉气,又夹着油酱气的;从公寓阳台上望
出去的街景,闹哄哄,且又有几分寂寞的;还有女人间的私房话,又交心,又隔肚
皮。这些都是“似曾相识燕归来”可是,张爱玲却是远着的,看不清她的面目,看
清了也不是你想看的那一个,张爱玲和她的小说,甚至也和她的散文,都隔着距离,
将自己藏得很严。我们听不见张爱玲的声音,只有七巧,流苏,阿小,这一系列人
物的声音。只有一次,是在《倾城之恋》里,张爱玲不慎漏出了一点端倪。是流苏
和范柳原在香港的日子里,两人机关算尽,勾心斗角冷战时期,有一晚,在浅水湾
饭店,隔着房间打电话,范柳原忽念起了诗经上的一首“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
子之手,与子偕老”我总觉得,读诗的不是范柳原,而是张爱玲。张爱玲的风情故
事,说是在上海的舞台演出,但这只是个说法,其实,是在那“死生契阔”中。那
个时代的上海,确有着“死生契阔”的某种特征:往事如梦,今事也如梦,未来更
如梦。但这是旁观者所看见的,局中人看到的或是刀光剑影,生死存亡,或就是蔷
薇蔷薇处处开。张爱玲的声音听到头来,便会落空,她满足不了我们的上海心。因
此,张爱玲是须掩起来看的,这还好一些,不至坠入虚无,那些前台的景致写的毕
竟是“上海”两个字。

    苏青却跃然在眼前。她是实实在在的一个,我们好像看得见她似的。即便是她
的小说,这种虚构的体裁里,都可看见她活跃的身彰,她给我们一个麻利的印象,
舌头挺尖,看人看事很清楚,敢说敢做又敢当。我们读她的文章,就好比在听她发
言,几乎是可以同她对上嘴吵架的。她是上海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的马路上定着的
一个人,去剪衣料,买皮鞋,看牙齿,跑美容院,忙忙碌碌,热热闹闹。而张爱玲
却是坐在窗前看。我们是可在苏青身上,试出五十年前上海的凉热,而张爱玲却是
触也触不到的。

    可是,我们毕竟只能从故纸堆里去寻找苏青。说是只隔了五十年,只因为这五
十年的风云跌宕,有着惊人的变故,故纸堆也积成了山。许多事无从想象。即便从
旧照片上,看见一个眼熟的街角,连那悬铃木,都是今天这一棵,你依然想不出那
时的人和事,苏青在眼前再活跃,也是褪色的黑白片里的人物。她的上海话是带口
音的,有些乡土气用。那样的上海话讲述的故事听都听得懂,想却要想走佯的。所
以,当知道苏青在我们身边直到八十年代初期,真是吃惊得很,总觉得她应当离我
们远一些。张爱玲不是远去了,她避开了穿人民装的时代,成为一个完整的旧人,
虽生犹死。苏青为什么不走?由着时代在她身上划下分界线,隔离着我们的视线。

    苏青的文字,在那报业兴隆的年头,可说是沧海一粟。在长篇正文的边角里,
开辟了一个小论坛,谈着些穿衣吃饭,侍夫育儿,带有妇女乐园的意思。她快人快
语的,倒也不说风月,只说些过日子的实惠,做人的芯子里的活。那是各朝各代,
天南地北都免不了的一些事,连光阴都奈何不了,再是岁月荏苒,日子总是要过的,
也总是差不离的。当然,不是钻木取火的那类追根溯源的日子,而是文明进步以后
的,科学之外,再加点人性的好日子。上海的工薪阶层,辛劳一口,那晚饭桌上,
就最能见这生计,莴笋切成小滚刀块,那叶子是不能扔的,洗净切细,盐揉过再滗
去苦汁,调点麻油,又是一道凉菜;那霉干菜里的肋条肉是走过油的。炼下的油正
好煎一块老豆腐,两面黄的、再滴上几滴辣椒油;青鱼的头和尾炖成一锅粉皮汤,
中间的肚当则留作明日晚上的主菜。苏青就是和你讨论这个的。这种生计不能说是
精致,因它不是那么雅的,而是有些俗,是精打细算,为一个铜板也要和鱼贩子讨
价还价。有着一些节制的乐趣,一点不挥霍的,它把角角落落里的乐趣都积攒起来,
慢慢地享用,外头世界的风云变幻,于它都是抽象的,它只承认那些贴肤、可感的。
你可以说它偷欢,可它却是生命力顽强,有着股韧劲,宁屈不死的。这不是培育英
雄的生计,是培育芸芸众生的,是英雄矗立的那个底座。这样的生计没什么诗意,
没什么可歌位的,要去描写它,也写不成大篇章,只能在报纸副刊的头尾占一小块,
连那文字也是用的边角料似的,是一些碎枝未节。






    苏青是有一颗上海心的,这颗心是很经得住沉浮,很应付得来世事。其实,再
想一想,这城市第一批穿女式人民装的妇女,都是从旗袍装的历史走过来,苏青是
她们中间的一个。不能接受的原因只在于,苏青留给我们文字,使她幡然眼前,而
其余的人,都悄然淹于历史的背后。所以我们就把苏青的形象规定了,是旧时的装
束。再说,她又没有给我们新的文字,好让我们去揣度新的形象。说起来也是,这
城市流失了多少人的经历和变故,虽说都是上下了历史书的,只能是街谈巷议,可
缺了它,有些事就不好解释,就有了传奇的色彩,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上海历史
的传奇性的意思,其实,每一日都是柴米油盐,勤勤恳恳地过着,没一点非分之想,
猛然间一回头,却成了传奇。上海的传奇均是这样的。传奇中人度的也是平常日用,
还须格外地将这日用夯得结实,才可有心力体力演绎变故。别的地方的历史部是循
序渐进的,上海城市的历史却好嫁三级跳那么过来的,所以必须牢牢地抓住做人的
最实处,才不至恍惚若梦。要说苏青聪敏胜人一筹的,就在这地方,她脑子清楚,
不做梦。苏青的文章里,那些识破骗局的人生道理,总是叫人叹服。尤其是关于男
人女人的,真是撕破了温柔的面纱,一步步进逼,叫人无从辩解。

    苏青不免得罪了两下里,男人和女人都要把她当敌人,但毕竟太过激烈,也流
露出些言不由衷的意思。好像故意要把温情藏起来,好使自己不软弱。并且,一点
松懈不得,稍不留意就会被打了伏击。这就是独立女性的处境,以攻为守的姿态。
内心里其实还是希望有男人保护的,她与张爱玲对谈时,不是提出过标准丈夫的五
条要则吗?尤其是第五条,“年龄应比女方大五岁至十岁”,是希望丈夫如兄长的。
只是知道现实不可能,也知道即便可能却是要付代价的,便采取放弃。她既不要了,
就有了权力批评。她比那些编织美梦迷惑自己的人要硬朗、尖锐,却也少一些诗意。
她是看得穿的,张爱玲也看得穿,张爱玲看穿了的底下是“死生契阔”,茫然之中
却冉冉而起一些诗意,是人的无措无奈因而便无可无为的悲和喜,是低伏了人仰视
天地的伟岸而起的悲和喜,是有些悲极而喜的意思。苏青的看穿却有些看回来的意
思。晓得做人是没意思的,就挑那些有意思的去做,晓得人是有限的,就在有限的
范围里周转,晓得左右他人没有可能,就左右自己吧!都是认清现实,也都是妥协,
张爱玲是绝望的,苏青却不肯,不肯也不是强命的不肯,而是直面的,在没意义中
找意义。但她不像冰心,在人世间能找到许多爱的。她的处境比冰心严酷得多,倒
不是说处境不好,而是上海这地方做人的欲望都是裸露的,早已揭去情感的遮掩,
有一是一,有二是二,“爱”也不是没有,而是显得不实惠。所以,苏青是不能靠
“爱”来安慰,而是需要更实在的东西。因此,她也是不会如丁玲那样,跑到延安
找希望。连延安的希望于她都是渺茫的,她就是实到这样的地步,只承认她生活的
局部给予她的感受,稍远一些,不是伸手可及的,便不被纳入她的现实。像她这样
一个很少浪漫气的人会做作家,也只有在上海,繁荣的报业成全了她,庞大的市民
读者成全了她。

    说苏青目光短浅不错,她到底还是诚恳的,忠实于一个井底之蛙的见识。那些
锋芒只能气人,还伤不到人。她对人世谈不上有什么大仇大恩,大悲大喜。只不过
是一些负气和兴致,这特别适合用于上海这个地方,用来对付眼前的人和事,最有
效果,它占不了多少精神空间,是日常起居的形态。也别小看了它,它不过是从小
处着眼,却是能做出大事业的。上海这地方的高楼和马路,哪一桩是精神变物质地
变出来的?全是一砖一石垒起来的。你一进这城市,就好橡入了轨,想升,升不上
天,想沉,也沉不到底,你只能随着它运行。理想和沉沦都是谈不上的。有这两样
的早晚都要走,张爱玲走了,萧红也走了。萧红的悲和喜都显得大重了,在这里有
些用不上,那是用于呼兰河的大开圃的。男性还好些,可到民族危机,政治风云中
去开辟精神的天地,建设起他门的大恨和大爱,又是在那样的年头,生死存亡,你
死我活的女性却是生活在世道的芯子里,凭的是感性的触角。说是自私也可以,总
之是重视个人的经验超过理性的思索。上海这地方又是特别能提供私人经验的,不
是人生要义的性质,是一些是非短长,决不是浪漫的萧红所要的,却是正中苏青的
胃口。

    倘若能看清苏青,大约便可认识上海的女性市民。人们只看见上海女市民的摩
登,因这摩登是欧美风的,尤以巴黎为推崇,于是便以为上海女市民高贵优雅。却
不知道她们的泼辣。张爱玲的小说里写了这泼辣,可小说是小说,总是隔一层。要
看苏青的文章,这泼辣才是可信的。那能言善辩,是能占男人上风的。什么样的事
她不懂?能瞒过她的眼睛?她厉害,刻薄,却也不讨人厌,这便是骨子里的世故了,
是明事理的表现,也是经事多的表现。面上放开着手脚,无所不往的样子,心里却
计算着分寸,小不忍却不乱大谋。是悉心做人的意思,晓得这世界表面上没规矩,
暗底下却是有着钢筋铁骨的大原则,让你几分是客气,得陇望蜀却不可。所以她不
是革命者,没有颠覆的野心,是以生计为重的,是识相和知趣,上海女市民个个都
懂的,在她们的泼辣里藏着的是乖。这乖不是靠识书断字受教育,是靠女性的本能,
还有聪敏和小心。

    假如能够听见苏青说话,便会在上海的摩登里,发现有宁波味,这是上海摩登
的底色。于是,那摩登就不由自主地带了几分乡下人的执拗,甚至偏狭。这摩登看
久了,能看出一股不服输的劲头,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你看那些旧照片上,南京路
上如林的招牌店号,密密匝匝,你争我抢的样子,天空都挤窄了。底下的人群也是
一窝蜂地上,橱窗里有什么,身上就有什么。都说上海热闹,这热闹也叫起哄,众
人抬柴火焰高的。看那霓虹灯的颜色,其实是一股子乡气。没有些耿劲,是挤不进
摩登的行列。看野史里面说,当年的江青午夜从片厂一出来,遇到劫路的,抢她的
钱袋,她死拽往不放,让打得得鼻青脸肿,硬是没让得手。女朋友说何必呢,她回
答道,上海这地方,没有钱一步也不行,我说的就是这股子劲。当然,苏青是要从
容些的,因为她比较伶俐。光靠她留下的文字,很难为她画个像,但大约她是那种
“鉴貌辨色”的人,挺有人缘的,连孤僻的张爱玲,都与她做朋友。在上海,没有
朋友也是一步不行的,苏青的任性是表面,属于滋力部分的,心里却很机敏,准备
着应变。想当年,她是何其活跃的一个,这活跃里使着心力,好在她精力旺盛,这
也是乡下人的脾气,不偷懒,不娇惯。上海,可不是大小姐的世界,它讲的也是男
女平等,是对女性收回权力,也收回责任,不是像延安那样,对女性讲照顾。

    苏青的小说《蛾》,是有些“莎菲女士”的意思,虽是浅显简单,热烈和勇敢
却相似的。后来,丁玲去了延安。丁玲是要比苏青“乌托邦”的,她把个性的要求
放大和升华了,苏青却不,她反是要把个性的要求现实比。她过后再没写过这样的
“五四”式激情的小说。《结婚十年》几乎是纪实性的小说,一点没有夸张的,如
实记叙。理想和牺牲都是言过其实,虚张声势,其实又何必呢?飞蛾扑火是太艺术
化了,而苏青即使在文章里,也不讲艺术的。这是她好的一面,就是真实。苏青写
文章,凭的不是想象力,而是见解。她的见解不是有个性,而是有脾气。这脾气很
爽快,不扭捏,不呷咳,还能自嘲,单刀直人的,很有风格。而像个性,却不是讲
风格的,而是讲立场,这个,苏青没有。《蛾》里面的那一点,大约也是从俗了,
不过,她的文字功夫还是好的,最大的优点是明白,描人画物,生动活泼,说起理
来也逻辑清楚,推理直接,带着些诡辩,你很难辩过她,每一次笔战,都以她的一
篇最后收尾。这是有些宁波风的,俗话不是说“宁与苏州人吵架,不和宁波人说话”?
上海这地方,要的就是凶,是随大流里凶过一点头,就是超凡出众。

    要找苏青,其实不难找,那马路上走着的一群一伙的女子,都是苏青,苏青不
过是比她们凶一点的。当然,苏青还会写文章。悬铃木的叶子换了多少代了,叶子
下的苏青也是换了装的。这城市能撑持到现在,那灯说亮就亮人是漫漫的一街,都
是靠苏青的精神挺过来的。这马路上赶超先进的摩登,十年走完百年的路,也是靠
苏青那心劲挺过来的。再要看那报端报尾的文章,苏青和她的论敌又回来了,不过
是零碎了一些,散了的神来不及聚起似的。找一个苏青,来的却是一大批,偃旗息
鼓数十载,此时又凶起来了。都在说上海的繁华旧梦,梦里的人知道是谁吗、说是
苏青你们又不信,她是太不够佳人倩影了。要说上海旧梦的芯子是实实的一团,也
怕你们不信。事情一要成梦,不由就变得轻盈起来,苏青却没有回味的余地。宁可
是张爱玲,也不能是苏青。因为张爱玲虚无,而苏青则实实在在。想明白了,才觉
得苏青是可以穿那女式人民装的,金性尧老先生不是说“当时倾国倾城的妇女都是
清一色的,要知道在五十年代这便是风靡一时的女式‘时装’了”?苏青为什么不
穿?这就是苏青利落的地方,要是换了张爱玲,麻烦就大了。其实,旗袍装和人民
装究竟有什么区别?底下里,芯子里的还不是一样的衣食饱暖。雪里蘸还是切细的,
梗归梗,叶归叶;小火炖着米粥,炼丹似的从朝到夕,米粒儿形散神不散;新下来
的春笋是用油酱盐炯的,下饭甚是可口。这平常心虽是没有哲学作背景的,却是靠
生活经验打底,也算得上是千锤百炼。张爱玲也是能领略生活细节的,可那是当作
救命稻草的,好把她从虚空中领出来。留住。苏青却没有那么巨大的虚空感,至多
是失望罢了,她的失望都是有具体的人和事,有咎可查,不像张爱玲茫茫然一片,
无处抓挠的。苏青便可将这些生活细节作舟筏,载她渡过苦海,在这城市最暗淡的
时日里,那紧掩着的三层阁搂窗户里,还飘出一丝小壶咖啡的香气,就是苏青的那
舟筏。这城市的心气高,就高在这里,不是好高骛远,而是抓得住的决不放过,有
一点是一点。说是挣扎也可以,却不是抵死的,是量力而行,当然,也有亢进和颓
唐的,但我讲的是中流砥柱。那最大群最大伙的,却都是务实不务虚,苏青是其中
的一个,算得上精英的。在那个飘摇的孤岛上海,她只有将人生看作一件实事,是
必要的任务,既然不可逃避,就要负起责来。还有以后的许多飘摇不定,都是凭这
个过来的、谈对上帝负责,也不谈对民众负责,只说对自己,倒是更为切实可行,
在这个城市里做市民,是要有些烈士的心劲,不是说胸襟远大,而是说决心坚定,
否则就顶不住变故的考验。苏青是坚持到底了。作为一个作家,她是从文坛上退场,
默默无闻,连个谢幕仪式都没有。可作为一名市民,她却不失其职,没有中途退却。
她的被埋没,其实也在意料之中,时代演变,旧的下场,新的上场。传奇的上海,
又将这替换上演得更为剧烈,当年的声色,有多少偃旗息鼓,烟消云灭。一个苏青,
又有什么?她不早就说过,在人家的时代里,只能是寄人篱下?我想,苏青即便是
穿人民装,那人民装也是剪裁可体,并且熨烫平整,底下是好料子的西裤。等那毛
料裤磨损得厉害了,苏青便也上了年纪,到底好将就些。不是大彻大悟,而是没办
法。没办法就没办法,牢骚是要发几句的,苦经也须叹叹,然而,仅此而已。

                                   一九九五年五月二十五日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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