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妹头
                  寻找上海


                           

    我曾经在一篇小说的开头,写过这样一句话:“我们从来不会追究我们所生活
的地方的历史。”其实,要追究也很难,这样的地方与现实联系得过于紧密,它的
性格融合在我们的日常生活里面,它对于我们太过真实了,因此,所有的理论性质
的概念就都显得虚无了。我真的难以描述我所居住的城市,上海,所有的印象都是
和杂芜的个人生活掺和在一起,就这样,它就几乎是带有隐私的意味。
    不过, 在十多年前, 我还意识不到这些,或者说,还没有碰过壁。在当时的
“寻根”热潮的鼓动下,我雄心勃勃地,也企图要寻找上海的根。我的那些寻根朋
友们骑着自行车沿黄河而下,听年逾古稀的老人讲述村庄的历史和传说。还有些寻
根者似乎是更早在插队落户的时期,就已被民间的习俗吸引,如今再回过头去发掘
出其中的涵义。更有的是学习考古的专业,得先天之便利,首先进入了发源的地域。
与他们相比,我的寻根,就显得不够宏伟。第一,是所溯根源的浅近,当这城市初
具雏形的时候,已到了近代,它没有一点“古”意,而是非常的现世;二,我的寻
找缺乏浪漫气息,我只是坐在图书馆里阅读资料,因为它的短暂,还不及留下遗迹,
即便有遗迹,也即刻淹没在新的建设之中。这个诞生于现代资本的聚敛之上的弹丸
之地,它的考古层在推土机下,碾得粉碎。我只有,阅读资料。
    可我没有方法。我从一位杂揽掌故,索引,地方志,图书馆学的老先生那里开
来一张书单。书单上有:《同治上海县志》(四本),《报国上海县志》(三本),
《上海市大观》,《上海轮廓》,《上海通志馆期刊》(二本),《上海研究资料
汇编》(二本),《上海旧话》(二本),《上海闲话》,还有收藏于徐家汇藏书
楼的《上海生活》。那是在一九八二,八三年,出版业远还没有注意到这城市的旧
闻旧录,这些书完全是被遗忘的神情,破旧,纸张黄而脆,少有人翻因此布了薄灰,
并且又好像都是孤本,其中有一册被人借阅了,便再没有第二册可提供了。阅览室
严禁携带墨水笔,防止墨水洇染了书页。所阅书籍闭馆前全交到管理员手中,第二
日去时再提出来。在这样专业化的管理之下,坐在这一堆书前面,我却不知该从何
入手。打开每一本书,都觉得不是我要的东西,而我要的东西,则又变得迷茫起来。
但我还是硬着头皮看着,并且抄写了一些有趣的东西:建筑,古迹,民情民风和轶
闻。可这些东西没有使我了解这城市,反而将我与它隔远了。阅读“志”,也使我
如坠云雾之中,不知如何才能与上海这城市联系起来。我的困惑甚至感染周围的人,
他们也对我生出困惑来。有一位老者见我在勤勤恳恳地抄写上海俚语,就问我是不
是在研究上海的方言。他问的都要比我知道的明白得多,我只能羞愧地摇摇头。对
这城市的感性被隔离在故纸堆以外,于是,便彻底地丧失了认识。
    有一段关于上海地质形成的概述倒还与我的寻根思想呼应,  是这样写道的:
“在漫长的地质时期,上海曾经历过多次海陆变迁。约距今一亿八千万年的中生代
上三叠纪,上海同苏南地区都是古老的陆地。七千万年前的中生代后期,岩浆沿着
今松江县西北部一条东北一西南走向的断裂线涌出地面,经过风化侵蚀,形成后来
人们称成为‘云间九峰’的山丘,新生代第四纪以来的二百万年中,上海地壳总趋
势是脉动式地下降,海水大幅度进退,在不同的海面时期,河口位置不同,形成了
相互重叠的古三角洲。冰期过后,冰川融入海洋,海面渐次上升,三角洲的大片陆
地复被海水所浸没。今上海中部偏西,一条西北一东南走向的岗身地带,是远古上
海的海岸遗迹。”这一段有些像诗,它给上海增添了史诗的色彩,使这个城市有了
一个远古的神话时期。
    现实的日常生活却是如此的绵密,甚至是纠缠的,它渗透了我们的感官。感性
接纳了大量的散漫的细节,使人无法下手去整理,组织,归纳,得出结论,这就是
生活得太近的障碍。听凭外乡人评论上海,也觉得不对,却不知不对在哪里。它对
于我们实在是太具体了,具体到有时候只是一种脸型,一种口音,一种气味。
    有一种脸型,它很奇怪地唤起我对某一条街道的回忆。这也是同个人经历有关
的,我在那条街上长大。自从我能够独立地出门,就在这条街上走来走去,用我的
有限的零用钱,在沿街的小烟纸店里买些零食。这些零食放在一个个玻璃瓶里,包
成小小的三角包。那些零食,无论是萝卜条,还是橄揽,或者桃板,芒果干,一无
例外地都沾着甘草,甘草带着咳嗽药水的甜味。我实在吃不出有什么好的,可是我
还是要去买来吃。这好像是这条街上的女孩子的生活方式,她们勾肩搭背地,走到
街上,买零食吃。很多年以后,我又来到这条街,街上的景象已经大变了,可是迎
面走来了一个女人,她长着那种鼓鼓的椭圆脸型,眼睛略有些暴突,下眼睑挂着囊
袋,嘴是有些外翻的厚嘴唇,这种脸似乎从来没有年轻过,但也不会十分地苍老,
它看起来总是中年偏上的样子。这脸带着些凶相,不是威严,而是凶。这在某种程
度上,表明着她的身份。她不是职业妇女,却也是谋生计的女人。她不是像家庭妇
女那么贤淑的气质,也不像那些上班的女性,态度郑重和矜持。她是,怎么说呢?
她是见过世面,但有着偏见,涉足社会,又守着陈规。她最最合适的营生,就是街
面上的小烟纸店的女店主。这类小烟纸店,是将自家的街面房子破出墙来开的张。
这条街奇怪就奇怪在这里,豪华的商店间着民居,在商家背后,就连着深长的入口
庞杂的弄堂。这些小烟纸店挤在繁华的街市里,却一点不显得寒谗,相反,它们很
坦然。店堂后面,往往是店家的灶间,夹了一架木扶梯,可上二楼。二楼很可能只
是个阁楼,便是他们的居家。他们常常在店堂里开饭,这种脸相的女人就端了饭碗
来做生意。
    这种脸相有时还会呈现在男性身上,就是某一条弄堂口的,出租小书摊的老板。
他很精明地将他的小人书,一本拆成两本,甚至三本。因为借回家看要比当场看贵,
所以在他的木头打的书架底下,两排矮凳上,便坐满了看书的人,大多是些孩子和
年轻的保姆奶妈。他的形象还要粗鲁一些,带着些北风,穿着就好像一个拳师的行
头。黑色对襟的褂子,勉裆裤,圆口鞋。他的眼囊还要臃肿一些,嘴唇也更厚,推
着平头,一看就知道出自路边剃头挑子之手。他斤斤计较,决不允许你在书架上挑
拣过久,要就租,要就不租,要想在挑拣时偷偷看完一本,没门!收摊的时间一到,
他便飞快地从人手里抽走小书,不管你看完还是没看完,想再看,要就借回家,要
就明天再来。他清点小人书的样子,就像一个水果贩子在清点他的桃子或者梨。他
有时甚至会为了一本借阅过久的小人书追到小孩子的课堂上。他的口音里带着鲁音,
但他决不属上海那些来自山东的南下干部,风范大异。说起来,和那开烟纸店的妇
女也是大异,可不知道怎么的,他们就是一路的脸相,一种小私营者的脸相。
    另有一种脸相,是较为劳苦的。这是瘦型的,越人的脸相。眉棱较高,眼窝略
深,颧骨突出,嘴唇薄而宽,下唇有些往里吸,下巴则向前翘,俗话叫做“抄下巴”,
它大多是长在老年男性的脸上,带着焦愁的表情。带着这样的脸相和表情,忽匆匆
走在熙攘的人群里,上身前倾,双臂便自然而然地伸向后方。这也是这条街上的一
个名人, 小学生们刻薄地称他作“全身运动” ,因他走路的姿态颇似广播体操中
“全身运动”的那一节。他总是在街上奔走,为了不让人挡道,他就在人行道底下,
又正是逆行的方向,于是便在迎面而来的自行车边上危险地走着。这情景带着一股
忧伤,而这条街,真的,真的有着一股忧伤。他操的也是弄口生涯,是一眼老虎灶,
正式的名称为“热水站”。老虎灶烧的是烟煤,于是弄口便被熏得漆黑,好像是一
个黑洞,弄堂里的生活也显得得没有希望了。冬天的季节,暖和的星期天的午后,
就有人来喊水,他挑一担热水跟了送去。热水盛在木桶里,从盖口和桶缝里漏了出
来,滴滴答答地一路过去。浴室一般是在二楼,甚至三楼,他就担着水走上楼梯,
将水倒进已经擦洗干净的白磁浴盆里,这种午后,有一种起腻和清爽夹杂在一起的
气息,好像将房间里的腌臜和隔宿气都抖落到街上来了。他和他的孙子就睡在老虎
灶顶上的搁板上,过街楼的底下,只有半人高,连坐都坐不直。因此便看见那孙子
俯在枕上写作业。他孙子不完全像他,却很奇怪地与另一条弄堂里的某个孩子是同
一型的。
    他同他的爷爷一样,也是瘦型的脸,却不如他爷爷的端正,并且个性化。好像
在遗传中受到了一种不幸的影响,他的轮廓有失均衡。脸型是窄长条的,中间部分
回了下去,鼻子则有些大。鼻梁倒是直挺的,全靠了它,整个面相才不至于塌下。
下巴也是抄的,却比较长,就有些夸张,加上倒挂眉和抬头纹,不由地有些滑稽了。
又不是叫人愉快的滑稽,而是有些伤感的,就像悲喜剧里的人物。他是个沙喉咙,
听起来声音便苍老着,更增添了悲喜剧的效果。他在这弄口长大,夏天里就穿一条
短裤,脚下趿一双木展,劈里啪啦在街上奔跑。这条马路的主人并不如人们以为的,
是那些摩登的男女,其实他才是。还有公用电话间里喊电话的阿跷,对面平安里的
大头。阿跷是社会青年,所谓社会青年就是无业青年,里委照顾在电话间喊电话,
由于脚不好,他总要等电话条子积起一迭,再去一家一户地叫。对方要是有急事,
就生生给耽误了。大头是个低能儿,头特别大,他从早就坐在弄口观看街景。他们
都是这条街上明星一样的人物,谁都认识他们。渐渐的,他们的脸就变成了这条街
的标志一样的东西。
    方才说的,另一条弄堂里与这老虎灶孙子同一型的那孩子,其实已不是小孩子,
应该是个少年。他的手脚都有病,似乎是软骨症,或者叫佝偻病。他的脸型也是那
样瘦长,疏眉淡目,下巴也很长,却不是抄下巴,而是地包天。他的声音与那孙子
正相反,又高又尖,像个聒噪的女人。他就是这样,甩动着畸形的手脚,尖起喉。
咙,在弄堂里追逐着小孩子。他显然是没有发育好的少年,这条街为什么会有这样
多的没发育好的孩子?并且,好像都是由他们在撑世面。他们的面相上,带着疾病,
风湿,缺乏紫外线和营养的症状。
    还有一类的脸相,也是这条街上特有的。那均是妇女的脸相。一种比较的小的
脸架子,颧骨略高,鼻子略尖,皮肤白而薄,绷得很紧。最显著的特征是她们的颧
骨和鼻尖上,有着小片的红晕,这使她们看上去像刚哭过似的,有一种哭相。她们
大都是穿朴素的蓝布衫,身量比较小,头发齐齐地顺在耳后,手里拿一只碗,到油
酱店买一块豆腐乳,或者半碗花生酱。由于要走快,背便微微拱了起来。她们似乎
是从一种清寡的生活里走出来的,连劳作也是清寡的。因为是这样节约的生活,她
们倒也并不显老,只是面相寡淡。很奇怪的,这样的面相,可出现在各种身份的妇
女脸上:家庭劳作的妇女,还有文具店里的女营业员,甚至小学校里的女教员,所
不同的是,这些职业妇女的背不是拱的,相反,她们都有着一点挺胸的姿态,同时,
她们更突出了这种面相的一种特征,就是冷淡。她们缺乏笑容,甚至都不是和悦的,
使人,尤其使小孩子望而生畏。小孩子去买文具,往往会不敢拿找头,就转身回去,
然后在大人的押送下前来寻问。这时候,她便会问那孩子,是我不给你,和了是你
自己不拿?要孩子给她清白似的。孩子只敢嗫嚅着,她就转过身去不理了。要是在
家庭主妇的身上,这面相还比较温和,但却突出了可怜。她眼泪潸潸向邻人们述说
着她早夭的女儿:“小姑娘对我说,我要吃的时候你不给我吃,我吃不下的了,你
硬要我吃,我怎么能不生病?”即便是这样的惨剧,在她身上演出,也变得淡漠了。
也正因为此,才使她经受住了打击。所以当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以后,再回到这条街
上,看见她们走在行人里面,她们竟一点没有改变,我一眼认出了她们。生活像水
从卵石上流过一样,从她们身上走过,实在使我吃惊。
    那时候,这条街上的脸相是很丰富的,不像现在这样整齐划一。并且每一种脸
相就附带着一种特别的行止,这就加强着它的与众不同。比如,那种窄额下,脸颊
从高颧骨向下巴处收拢,嘴有些撮起的男人,一律梳着光滑的分头,衣着挺刮,皮
鞋锃亮,他的儿子必是叫约翰,或者查理一类的外国名字。那些轮廓有些欧化的女
性,通常总是这条街上的“一枝花”。也不知道是由谁来评定的,但这称号却被人
们认同了。另有一类能与之竞相比较的,是称为“黑牡丹”的女性的脸。“黑牡丹”
的脸型是比较含蓄的艳丽,通常是小巧的鹅蛋脸,面上有笑靥,上眼皮略有些肿,
就像戏台上特意在眼皮上打点胭脂的旦角。这种面相似乎比前边那种“欧化”的脸
型,更容易和一些风化故事联系起来,而前种脸型却是比较单纯,也比较堂皇,不
像后者那样,带着些暧昧的气息。
    后来,我离开了这条街,到了另一个区域,这个区域似乎没有这样多种多样的
有特色的脸型。这很可能是因为,脸型是感性最初摄取的印象,它直接为视觉接受。
而在略为成年以后,感官发育得更为深入,便被另一些较为抽象的事物所吸引。这
些事物,往往是含混的,模糊的形骸,边缘渗入在空气里,于是,这里和那里,就
连成了一片,它们形成了一种叫做氛围的东西。它们虽然不是物质性的,但它们却
具有着更大的影响力。它们有着一种溶解的性质,将一些有形的溶为无形。
    在最为静谧的午后时分,这种称作氛围的东西显得极为突出。在那种住宅的区
域,又不是交通干道,所以连车辆都是少的。静谧中,有一辆无轨电车驶过,在街
角转弯。在这样的静谧的,窄细的,蜿蜒的,林荫布道的马路上,却设有两路无轨
电车。它们均是从西到东,贯穿了这个城市的街面。它们将走过许多形形色色的街
区,领略各路风光。这时候,它们在这个安谧的街角转了弯,驶上一条更为窄细的
马路,简直是人迹罕至的。梧桐树叶间闪着阳光,掩隐着一扇扇黑铁门,门上有着
镂花,可见里面整齐的房屋。铁门和铁门之间的墙,是奶黄色,砂粒面,吃了光,
颜色就变厚了。电车好像进人了私人的领地,进到隐秘的生活里面。电流的嗡嗡声,
还有转弯时的“叮”的一声,带来了些外面世界的活跃。但由于这里的隐秘的缘故,
这些声音就好像包了一层膜似的,是隔世的。电车转过弯,穿过那条更加离世的小
街,再转个弯,就驶上了前面的宽平的大马路,速度也略微加进了。那叮叮的声响,
也更明快了。这样的静,却决不是寂静,而是带着午休的性质,做着些浅梦,半睡
半醒中听见电车“叮”的一声。这还是入神或者说走神的时分,思绪漫无边际地游
走。所以这条街就像是罩了一个白日梦,带着膝陇的笑意和花影。再过些时,学校
就传出了眼保健操的音乐。这音乐在忙碌的上午并不显,到了下午就不同了。它本
来是有些突兀的,但午后的静谧却是氤氲的质地,它将突兀的事物的边缘洇染与柔
和了,所以事情就有了铺垫,一旦来临,反有着水到渠成的效果。音乐就这样起来
了,行云流水的旋律之中,间着清脆的叫操的女声,她的声音不是将午酣警醒,而
是使得有些迷茫和惘然。这城市由于居住的密度,因此在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传到
学校的眼保健操的乐声。它们在同一时刻响起,就像欧洲城市上空的钟声。大约是
高音喇叭的缘故,眼保健操的乐声总是来自高处,有一种俯瞰的姿态,在屋顶上流
连,飘扬。午后,在此,便悄然结束。
    相反,夜晚却不是那样静溢的。它也静,但静里却带着沉重,有些揪心揪肺的
东西泛了上来,还有些沉渣烂滓泛了上来,它带着涎水的气味,梦呓也变得大胆而
恐怖。野猫出动了,就像这城市的幽灵似的,从院墙上无声地疾跑而过。它们往下
跳,落地的一下,足爪那么柔软地一顿,特别叫人心里腻歪。那些夜归的脚步声,
嚓嚓嚓的,携裹着一股肃杀之气,还有敲门声,也是气咻咻的。还有一种是忘了带
钥匙,于是在窗下一迭声地叫门。静夜里的人声,听起来竟是凄楚得很。深夜里,
能清晰地听见隔壁人家“啪”地开了灯,这一声动静显得格外孤寂。睡眠集聚在一
起,挤压成房间那样的方格的形状,就叫人感到窒息了。这么密实的鼻息,一定是
有影响的,夜里不觉得,到了早晨便有感觉了。早晨的空气一点都谈不上清新,而
是充斥着一股被窝里的味道,阳光浮在含了潮气的空气之上,看上去混沌沌的。要
到午后才逐渐澄清,变得清亮起来。这个城市的夜晚在逼厌的空间里,更加压抑了。
楼房挡住了微弱的星光,路灯只是小意思,影影憧憧的。人不由自主就蜷曲起来,
偎依地挤着。神色都有些呆,做着一些木木的梦。倒是那些下雷暴雨的天,淋漓一
些,急骤的雨点带来了喧哗。人们相反感到轻松,看着窗外的闪电,发出夸张的惊
叫。闪电好像击传了楼房的层层屏障,所有的玻璃窗都在一刹那间,哗啦啦地打开
了,城市变得通体透明,夜晚便空廓起来。还有在很深的夜里,不知什么地方传来
的一声汽笛,也不知是车还是船在起程。这也感到城市的辽阔,竟有着那样遥远的
地方,有一些暇思在暗夜下滋生出来。
    这城市有一种时刻,特别叫人不安,就是早春里突然暴热的几天。人们还没从
冬天里脱身,已经嗅到了盛夏的气味,真是措手不及。身上背着棉的,热是热,又
不是正式的热,就没有了归宿。这几日都是凑合着过的,带着些观望的意思,看这
天气怎么走下去。由于一时没有结果,心里就很燥。这几日里,树叶突然就绿了,
可你并没感到多少欢欣,而是有些跟不上变化的沮丧,和疲惫。那些年轻的,乐天
的,极早换上的夏装,也加强着他们的灰心。这种孤立的天气,打乱了循序渐进的
节奏,也打断了承上启下的季候概念,他们甚至是会感到虚无的。好在,天又即刻
变凉了,甚至比暴热以前更凉,带着些严冬的味道。这样,他们才安心下来,回到
了过去的状态。气候多变的季节,城市里多少有些抑郁的症状,消极得很,街上多
是些穿着与气温不相符的人,带着抱怨的神色,得过且过的样子。而春天就在这样
的焦虑和颓唐的情绪中,度过了大半。
    黄梅雨里,那是连怨声也发不出来了。这城市的房屋和街道,全是疲沓了,棱
棱角角软坍下来,轮廓变得模糊和浑浊。这不是“湿”,而是一种“皮”,“湿”
还要凛冽一些。最叫人绝望的是雨停了的时候,太阳从雨云后头酒出来,照着水洼。
水洼里散发出腐味,人身上全都散发出体味,头油味,还有衣服阴干的异味。这股
子气味可真是憋闷啊!尤其是在曹家渡这类旧区域里,好天里都有着阴湿气,这时
候就不谈了,空气简直成了牛皮糖。嘈杂的市面,全笼在皮罩子里,嗡嗡的,捏着
鼻子说话似的,那些沿街的密密匝匝的木窗瓦顶,滴出的不是水,而是油。小店里
卖的零头布料,也发散着阴干的异味,摸上去则发“皮”。人还多呢!这会子,抑
郁症又都好了,都来挤热闹了。挤的大多是糕团店,还不够粘似的。还有些炒货,
这时其实也都皮了,上面的酱油味,奶油味,甘草味,沾在手指缝里。这时候,一
股勃勃的兴致起来了,劲头粗得很呢!要能从远处看,这个伏在长江边的城市,正
裹在一团浮动不安的水汽里面,顶上积散着雨云,阴霾,还有太阳的光和热。
    黄梅雨结束,就直接进了伏天,太阳突然间沙拉拉的,带了声响。抑郁症这会
儿是真好了,看出去的人和物,陡然地刷新了颜色,并且构了墨线。伏天的太阳多
么收燥,粘滞不清的一下子爽利起来。梧桐树叶在黄梅雨里养肥了,这时收藏了阳
光,再很吝啬地洒给地面上,或者沿街的窗台上。所有的声色都脱了那一层“皮”,
变得响亮了,还带了些金属的嚓啷啷声。那屋顶上的瓦,崩脆崩脆的,连人说话的
口齿都伶俐了。本来就是齿前音多,这时候更加细和碎,而且清晰,丝丝入耳。不
是说,墙面是砂粒的质感吗!这会儿简直发出绒头来了。现在热是热了,可热得很
肯定,堂而皇之,酣畅淋漓。气味都是干爽和蓬松的:蚊虫香的气味,西瓜的清甜
气,小儿痱子粉的薄荷味,都是草本的气味,是这城市最质朴的气味,是它的体味。
不过,这时候的午后就有些昏然了,也得让它打个盹吧!热气从路面,墙面,瓦面,
涌出,连最最背阴的,有着穿堂风的角落都洋溢着松爽的热气。空气里散布了一种
皮肤轻度灼伤的焦味,虽然是皮肉的气味,却也是干燥爽利的。
    这街角依然是静。由于空气中的水分蒸发了,天空就突然空旷起来。于是电车
的电流声,以及转变的“叮”一声,便散发了。有些提不住,不如以往那么集中和
警醒。而与此同时,许多平时听不见的杂声,这时倒都发出了响。这响不是在齐耳
的地方,而是在头顶上方,还要高远一些,营营嗡嗡的。我为什么偏捡这街角来说,
是因为换了热闹的市面,你会以为我指的是市声。不是市声,而是气流从物体身上
摩擦而产生的声音。这城市的物体质地比较坚硬,而且有棱有角,最不吃声了。小
小一点动静,反射来反射去,便有了响。所以,在这大夏天,这热气就有着一股轰
然的声势。随了太阳西移,热气僵了下去,汗气就起来了。这是瀌湿了草席和藤椅,
再揩净晾干的汗气,夹了干草的皮肉的气味,有一点押昵气,但不是太不爽的。认
真地追究,什么气味其实都是人气,有时是捂着,有时是蒸腾出来。
    初秋是性情最平和的时节,一切都有些像万劫有复地,回转过来了。墙上的砂
面收了绒头,树影变得纤细,疏落有致。电车转弯的那一声“叮”复又人耳,学校
里眼保健操的音乐适时地响起。这时的光和影是最为协调的,边缘清晰而柔和。这
城市的物体本来是拥挤的,多少有些杂乱,此时倒都成了受光体,影调反变得丰富
了。这时候,即便是那最嘈杂的闹市,也神定气闲的了。这城市的性子是燥的,可
也爽气,说过去就过去。它内里含着一股疾疾的动力,冲过多少关隘,终于达到平
衡。然后再疾疾地倾斜过去。它所以这样骚动不安,是因为它有欲望。要谈到它的
欲望,你就明白了,它就不能消停了声色,就连那个街角,没什么大动作,欲望也
要从电车的“叮”一声里露一露头。这时它是平衡的,松弛的阶段,带有些养性的
意思。使劲嗅一嗅,空气里有一股单薄的烟味。这是最清爽的人气了,不出汗,不
受煎熬。可是紧接着,凛冽的季节到了,一切又肃杀起来。树叶落了一批,又落了
一批,树枝秃了,露出了房屋的墙面,就有些惨淡了。这是一些酷烈的景象,但也
不要紧,只要去听,好天气里,最肃杀的角落,都响着藤拍打在厚棉被上的“嘭嘭”
声,鼓起的一蓬蓬灰,都是饱满的人气。这也称得上是轰轰烈烈的。午后呢?那电
车“行行”地开过街角,响的是“叮叮”的两声。还有,这干燥的冬日里,火烛难
免不小心,于是,救火会便时常,紧急地派出救火车,一路呼啸而去。还有警车,
俗称“强盗车”的,在冬天行人稀少的夜里,也显得格外喧嚣.一听到它们的声音,
人们就竖起了耳朵,想什么地方发生了危险的事情?这城市就是这么一激灵,一激
灵。
    好了,现在上海已成了新话题,当时在图书馆,藏书楼,辛苦看到的旧书,如
今大批量地印刷发行,用最好的铜版纸做封面。可在那里面,看见的是时尚,也不
是上海。再回过头来,又发现上海也不在这城市里。街面上不再有那样丰富的有表
情的脸相,它变得单一。而且,过于光鲜,有一些粗糙的毛边,裁齐了,一些杂芜
的枝节,修平了。而这些毛边和技节,却是最先触及我们的感官的东西。于是,再
要寻找上海,就只能到概念里去找了。连语音都变了,一些微妙的发音消失了,上
海话渐渐向北京话靠拢,变得可以注音了。那些后颚上方、舌齿之间的音节,删剪
了之后,语音就变得生硬而且突兀,并且,困难于表达。总之,上海变得不那么肉
感了,新型建筑材料为它筑起了一个壳,隔离了感官。这层壳呢?又不那么贴,老
觉得有些虚空。可能也是离得太近的缘故,又是处于激变中,映像就都模糊了,只
在视野里留下一些恍惚的光影。倒是在某些不相干的时间和地点,不期然地,却看
见了它的面目。那还是一九八七年,在香港,有一晚,在九龙的丽晶酒店闲坐,正
对着香港岛,香港岛的灯光明亮地镶嵌在漆黑的海天之间。这真是海上奇观,蛮荒
之中的似锦繁华,是文明的传奇。于是,陡然间想起了上海,那几句诗句又涌现在
眼前:……约距今一亿八千万年的中生代上送纪,上海同苏南地区都是古老的陆地
……海水大幅度进退,在不同的海面时期,河口位置不同,形成了相互重叠的古三
角洲……冰川融入海洋,海面渐次上升,三角洲的大片陆地复被海水所浸没……
    这画面何等壮丽,上海原来是这样冉冉升出海面,云雾散尽,视线走近,走近,
走了进去,被琐细的笔触掩埋,视线终于模糊了。
                                                 1999年4月7日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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