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贵祥·明天战争

第四章



  

  88师成立战地军官见习团,赴边境参战锻炼,是在1984年7月。

  刘英博头天中午得到消息,下午有事没顾上多想,当天晚上回过神来,一夜没有睡好觉,也没拿定主意,直到第二天早上得到了新的情况,便赶回团里做动作,但还是迟了一步。

  刘英博现在在师里帮助工作,师副政委岳江南在266团二营蹲点半个月,对刘英博印象很好,认为该同志老成持重,独立思考能力较强,基层带兵有一套,所以师里组织政工干部集训队时,就点名要他去当了教员。

  初步得到的信息是,自从几年前发生南方边境领土之争发生后,曾经一度平静,但近几年又风波重起,磨磨蹭蹭的总有一些局部战斗。为了锻炼部队作战能力,这次军里从各部队抽调部分基层干部,临时组建军官战地见习团,每师编成一个分团,率师直侦察连。88师抽调人员为为二分团,分团长是师侦察科科长路金昆。分配到266团的指标是三个人,名额按级别规定,一名营级干部、两名连级干部。

  对于这项行动,刘英博起先认为只是象征性的活动,参加不参加意思都不大。再者,岳江南点名让他到师里政工干部集训队当教员,他还参加了岳江南主持的《基层思想政治工作三百问》一书的撰稿,并成为主笔,可以看出岳副政委对他是相当看好的,这时候提出来去边境,岳副政委会怎么想?这个口不大好开。所以这天晚上他就没有采取行动。

  但是第二天早上出操的时候,他发现他消息闭塞了,兼任集训队班主任的干部科长郑绍清在集训队透露,岳副政委已经被宣布为战地军官见习团总团的政委,凌晨三点就带着路金昆驱车赶往军部受领任务去了。如此说来,《基层思想政治工作三百问》就要往后放一放了。刘英博一听这个情况,当时就急了,要求郑科长把他的名报上,郑科长说,你的实力在266团,不在师机关,报名也得回到团里报。

  刘英博说,那我赶紧回团里。

  郑绍清嘿嘿一笑说,现在才想到报名啊,恐怕是马后炮了--这话就有点讥讽的味道了。

  刘英博现在已经顾不上揣摩郑绍清的话了,他的当务之急是要回到团里赶快把名报上。从军司令部副参谋长出任战地军官见习总团团长、岳江南出任总团政委并且半夜三更到军部受领任务上看,这件事情是很重要的,凡是重要的都是紧急的。

  刘英博向郑绍清请了假,找老乡从警卫连借了一辆摩托车,早饭也没顾上吃,脸也洗得马虎,嘴角上还挂着一块牙膏斑,便心急火燎地往北兵营疾驰而去。

  他首先要找的是辛副团长。

  可是为时已晚,辛中原告诉他,营级干部的指标基本上定下来了,给了岑立昊,岑立昊昨天夜里分别找到了所有的团常委,其态度之明朗,决心之大,令团首长不忍拒绝。

  在辛中原办公室门外的梧桐树下,刘英博木然地站了十多分钟,他想他是太不敏感了,又比岑立昊慢了一步。

  刘英博怀着一腔不可言状的心情离开团部,没想到在路过卫生队门口,遇到了岑立昊。他一见岑立昊就来气,这么大的事,这小子连个招呼都不打,实在不地道,又在抢风头呢!他实在不想在那个时候带着那样的情绪见岑立昊,但是躲避已经来不及了。

  岑立昊满面春风,得意洋洋地向他打招呼:老刘,怎么样,任务请下来了没有?

  刘英博强打精神,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笑笑说,还是你岑立昊厉害,人在北兵营,放眼全世界,窗户台晒屁股,又露大脸了啊。

  岑立昊说,看你这一肚子牢骚,想必没戏了。

  刘英博说,把我跟你这个魔鬼绑在一起,还能有我的戏吗?什么事你不争先啊?

  岑立昊说,这也不是我跟你争的事啊,咱俩怎么较上劲了?

  刘英博说,他妈的怎么就要分个什么营级干部连级干部呢?如果是分军事和政工,咱俩也就井水不犯河水了。

  岑立昊说,这样分可能是考虑各个层次都有吧。其实我真的希望咱俩一起去。不过,还有余地。我问你,你真想去还是假想去?

  刘英博说:废话!

  岑立昊说,那好,我帮你出个主意。你听不听?

  刘英博狐疑地看着岑立昊,你能帮我出好主意?

  岑立昊说,我为什么就不能帮你出好主意?你又不是我的敌人。我告诉你,分到咱们团里的三个名额,营级指标你没戏,铁板钉钉是我了,但我听说连级干部还没有明确人选。

  刘英博瞪大了眼睛,你是说,让我降职?

  岑立昊说,什么降职?你还没搞清楚吧,这次去,全是在一线部队代职,干部都是高职低配,下到战斗连队当连长指导员。当然了,级别待遇不变。

  刘英博愣了半晌,说,可……我要是争取那个连级干部指标,到前面再高职低配,那就该当排长了,这个主意也亏得你才能想得出来。

  岑立昊说,嗨,那我就没办法了。你这个人啊,就这点不好,患得患失,太计较了。

  刘英博说,屁话,你不计较让你去当排长你干不干?

  岑立昊说,我给你透底,团里上午就要开常委会定这件事情了。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岑立昊说得有点着急,的确是设身处地地为刘英博着想,但刘英博还是踯躅不前,说:问题是……团里……

  岑立昊说:看来你要求上前线确实是虚晃一枪。你说这有什么犹豫的呢?其实这个主意不是我给你出的,是辛副团长给你出的。昨夜我去找他,他就料定你也会找。只要你找,他就会为你想办法。

  刘英博狐疑地看了看岑立昊,岑立昊一脸严肃,不像是开玩笑。刘英博又问了一句:那我刚才见到他的时候,他为什么不……不点拨一下?

  岑立昊说:他干吗要明着点拨你?打仗这玩意儿,见仁见智,有人真心想去,有人虚情假意。谁知道你的真实想法?

  刘英博说:你发誓你没骗我?

  岑立昊大吼:无冤无仇,我吃多了撑的要来骗你啊?信不信由你,我还有我的正经事呢。

  刘英博这才下了决心,向岑立昊挥了挥手,说了声:好,你等着。说完,抱起双拳,返身向团部方向跑了回去。

  果然,当刘英博第二次找到辛中原的时候,辛中原爽快地答应了,他估计利用岳江南看重刘英博的关系,同时更利用岳江南的战地军官见习团总团政委的特殊身份,把刘英博补进了战地军官见习团是有可能的。

  当天下午辛中原给刘英博回话说,算了,岳副政委说了,柳三变啊,且填词去!

  刘英博怔了怔问,什么意思啊?

  辛中原笑笑说,开始我也没弄明白,后来请教了郑绍清科长才知道,岳副政委要你集中精力,编写《基层思想政治工作三百问》。你就算了吧。

  刘英博最终没能参加军官见习团,对此他深感遗憾。到前线去,对于一名军官来说,是多么重要啊,一个年轻有为前程看好的军官,再加上两次实战经历,档案里会增加许多含金量。这些含量不一定全能派上用场,多数时间它们都在沉默。但只要组织上想用你,就会启封它们,让他们出现在各级干部部门的办公桌上,出现在研究干部的常委会上,还有比这分量更重的砝码吗?可是,他还是差了一步。

  战地军官见习团到达边境后,被分到勐勒山下一支临时组建的防卫部队,并没有像当初传说的那样是下连代职,88师见习分团作为勐勒山方向的一个派出机构,除了指挥本身带来的师直侦察连,还协同指挥友军参战锻炼部队的三个连。

  见习团携侦察连驻扎在勐勒山下金东乡政府所在的集镇上。

  所谓的集镇,其实不过是个大一点的寨子,除了乡政府的木板楼,只有一个邮政所,一家小型百货商店,一个信用社,一个粮管所,一个卫生院,还有一所小学。当地因为紧挨边境线,加上偏僻,地形环境和道路状况都十分恶劣,所以居民极少,整个集镇各民族加在一起也就二三百人的样子。

  分团成员有师侦察科路金昆科长,266团副参谋长岑立昊,师作训科副营职参谋马复江, 267团政治处正连职干事姜梓森,265团司令部副连职参谋彭督等以下十二人,另外还有几个搞保障的战士,其中有266团著名老兵范辰光。

  据说,范辰光参加到见习团到边境来,是钟盛英师长点名的。

  对于路金昆和岑立昊等人来说,这次行动搞得好就意味着积累资本,而对范辰光来说,就是痛苦了。在266团当了两年半代理新闻干事,范辰光既没有找到当官的感觉,又把当兵的感觉弄丢了。他这种奇特的身份在见习团里显得不尴不尬,地位和作用也很难把握,于是就闹出很多别扭出来。到达边境的第一天晚上,为了捍卫自己的尊严,范辰光就同马复江斗争了一场。

  晚上,路科长把见习团和侦察连的干部召集在一起,听地方干部介绍敌情。金东乡的苗乡长声情并茂,足足讲了一个多小时,一个中心意思就是敌情很严重。苗乡长最后说,请各位首长务必注意安全,对方无孔不入,抓人破袭的事情经常发生。你们还没到,刚才对方都广播了,说是金东地区来了多少多少人,都是军官。

  听完情况,路科长的脸阴沉了许久,才环顾众人苦苦一笑说:真是山雨未来风满楼啊,看来你我这些人已经上了人家的黑名单咯。此来恐怕是凶多吉少呢。

  然后做出几项决定,将侦察连的一个排撒出去,呈防御状态安营扎寨,夜间潜伏巡逻一应事务均周密安排。

  侦察连先期到达的设营人员给见习团号的房子是乡政府的一幢空闲很久的木板楼,房间极大,有将近五十平方。几个负责警卫的战士和两个电台兵理所当然地先进去把屋子打扫干净,然后自觉地打开自己的行李,分别守在门后窗前。

  范辰光是第六个进去的,背着手四处巡视一番,然后吆喝一个战士将自己的铺盖搬过来,当仁不让地占据了中心土墙下的一个位置。

  马复江分管内勤,上楼后看了看范辰光摊开的行李,皱了皱眉头,不认识似的看着范辰光说:这样不行,位置要统一分配。小范你往边上靠一靠,这个位置给路科长,他有风湿病。

  范辰光眨了眨眼,脸色倏然一红,愤然搂起自己的铺盖,重重地摔到另外一张床上。

  马复江说:这样恐怕还不行,岑副参谋长是见习分团的参谋长,他跟路科长挨近一点,有事好商量。你最好睡在姜干事这块。

  范辰光的脸色更红了,只好又弯下腰搬自己的行李,嘴里不清不白地嘀咕一句:操!

  正在这时候岑立昊一步一踱地走上楼来,范辰光的那个“操”字虽然吐得节奏极块,但是却很有力度,不偏不倚地落在岑立昊的耳朵里。范辰光紧张了一下,担心岑立昊要问他骂谁,奇怪的是岑立昊并没有问,只是很注意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马复江,然后若无其事地问马复江:老马,你把我安排在哪里?

  马复江就给岑立昊指了位置。

  岑立昊说,老范是老兵了,还负责新闻报道,让他靠窗户近一点。

  马复江阴阳怪气地笑笑说,小范是笔杆子,战术动作不行,靠窗户住不合适,万一有特工偷袭,他不是要吃亏吗?

  范辰光心想,姓马的你真是狗眼看人低,想当年老子玩擒拿格斗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里呢,知道266团四大金刚谁是老大吗?但是他没把话说出口,因为靠窗户确实不是个理想的位置。

  范辰光僵硬地朝岑立昊笑了一下说,谢谢岑副参谋长,我就住在这儿吧。

  岑立昊说,也好,反正都是一个房子。

  吃罢晚饭,故事就发生了。先是路科长带着参谋干事们到各个哨位检查防务,回来之后召集见习团全体官兵开会,进行分工。路科长对范辰光说,范辰光你是个耍笔杆子的,不要求你跟他们一样担负见习团的警卫工作,但是咱们见习团里的政工干部只有姜干事一个人,少不了有些材料要抄抄写写,还有收收发发的具体工作,文书这个角色恐怕还要你来担当。

  范辰光看了一眼路科长,没有吭气。

  马复江接着说,晚上我们干部下连查岗,见习团里的安全你们几个战士要多留神。小范你是老兵了,还要给这几个战士当好班长,公差勤务方面你要多操一点心。

  范辰光对这样的分工显然不满意,腆着肚皮想了一会儿,转过脸去问道:姜干事,你认为这样合适吗?

  姜梓森听说过266团四大金刚的故事,那年跟岑立昊一起住院,范辰光去看望岑立昊的时候还有过一面之交,知道这个范辰光是个很有特点的人物。姜梓森说,老范,我们都要服从统一分配。

  关键时刻岑立昊帮了范辰光一把,说:范辰光是个老同志了,搞勤务恐怕不太合适。马参谋,关于范辰光同志的工作,政治部门或者哪位首长有没有明确的指示?

  马复江说,小范说他是师长直接派来的,可我们谁也没有听说。马复江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闪烁着捉摸不定的微笑,那笑容里分明流露着阴险的成分,至少也是幸灾乐祸。

  马复江的表情把范辰光激怒了。范辰光先是冷笑一声,然后才仰起脑袋望着头顶上的木板,掷地有声地说:师长亲自跟我交待的,我是来写新闻报道的,代理新闻干事。谁要是把我当一个战士支配,那他就算瞎了他的狗眼!

  一语既出,四座皆惊。众官兵闹不清这位仁兄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脾气和口气,想必是有些背景的。岑立昊暗暗叫苦,老范啊老范,你这不是成心找别扭吗?

  路金昆起先还有些发怔,怔了一会儿,一拍桌子吼了起来:这是什么话?谁说你是代理新闻干事啦?师首长只跟我说过,给你们增加一个兵,是写报道的,当文书用。志愿兵怎么啦?志愿兵也是兵,我们有那么多的志愿兵,看看他们是怎么表现的?哪个不是全副武装摸爬滚打的。再说了,你就算是新闻干事又怎么啦?在这个方向,所有的人都归我统一指挥,你要是不乐意,现在就给我卷起铺盖--滚蛋!

  范辰光并没有被路科长的气势汹汹所吓倒,反而脖颈子一拧说:我主动要求参战,是钟师长亲自批准的,你没有权力叫我滚蛋。

  路金昆把一张瘦脸气得煞白,冷冷一笑说:我没有权力叫你滚蛋吗?你他妈的给我听清楚,你要是真的来参战,你就老老实实地服从我的命令听我的指挥,要是给我调皮捣蛋自找别扭,我敢毙了你你信不信?

  天气很好,一看就是行军作战的好天气。

  见习团进入战区之后的第一次适应性演练开始了。

  出发之前,路金昆宣布,由岑立昊带领侦察连二排的两个班前往月亮塘地区开设观察所,携带四部电台,两部同前出分队保持联系,两部直通友军炮兵营,协调指挥炮火支援。范

  辰光随岑副参谋长行动。

  为了检验见习军官的实战能力,这次演练行动的真实意图除了路金昆、岑立昊和马复江以外,任何人都不清楚。范辰光当然更是不明就里,一看部队集合起来,又听说是前出侦察,让他跟着岑立昊行动,立马就急眼了,涨红了脸冲岑立昊嚷嚷:我又不是侦察兵,让我到前面去干什么?不是折腾我吗?

  路金昆阴沉着脸,还没等岑立昊发话,便毫不客气地训斥范辰光说:放肆!能跟领导这么说话吗?你不是侦察兵不错,步兵总当过吧?你不是说过你三大技术在266团都是都是一流的吗?

  范辰光傻乎乎地看着路金昆,满腔怨恨却又不敢发作,只好向岑立昊再次求援:岑副参谋长你看我这一身横肉,上了战场人家还当我是师长旅长呢,一旦有了情况,你们撩起长腿就撤个球了,我这百十公斤可怎么办啦?

  岑立昊说:这样吧,你跟着我,只要我活着,就保证你的安全。

  站在一旁的马复江嗓门很大地问:范辰光你在扯什么淡?你到底还是不是吃军粮的?

  范辰光横了马复江一眼,眼皮一耷拉回敬了一句:明摆着是整我的,我不去。

  岑立昊没有想到范辰光会是这样的表现,他昨天还认为范辰光关键时刻不会拉稀,今天范辰光就以实际行动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什么四大金刚?简直给266团丢脸。岑立昊走到范辰光的身边,一掌拍在范辰光的肩膀上,并暗示性地捏了一下说,老范,跟我走!

  那一捏,就把范辰光捏矮下去两厘米,当年在刘英博婚宴上范辰光对岑立昊的斗争,几年后在这微妙的一捏中,输赢又有了新的诠释。

  范辰光紧紧地盯着岑立昊眼睛,又想了想,终于下了决心,很悲壮地一拍胸膛说:那好,岑副参谋长你是我的直接领导,我听你的。不过有一点我得说明,我姓范的不是怕死鬼,但是我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如果发生什么意外,有些人恐怕回去不好交代。

  路金昆和马复江相视一笑,笑得岑立昊很不舒服。岑立昊说:老范,别再多说了,在这里听我的。

  范辰光这才停止磨蹭,视死如归地跟了上去。

  上午十点多钟,岑立昊的人马到达了指定的位置。

  这是境内的一个高地,根据海拔高度被命名为1496高地。大路自然是没有的,只有一条盘山小道在密林里盘旋,且极为陡峭。

  范辰光确实有点紧张,毕竟是第一次啊!这是闹着玩的吗?老路老老岑老马他们敢玩这套活路,因为他们是军官啊,我能跟他们比吗?我范辰光是个兵啊,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抚恤金连买条毛驴都不够,值得吗?如果为了转个球干部要以老命作为代价,那可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当然,也有慷慨的时候。有时候气不过就想,他娘的有啥了不起,你们当官的凭什么看不起我,你们凭什么就能在我面前趾高气扬的?砍头不过碗大的疤,小腿一伸拉鸡巴倒。士可杀不可辱,生当作人杰,死了算个球。狗急跳墙,人急钻地,真的逼到眼前,我范辰光也是一条血性汉子,那时候竖起五尺堂堂之躯,也能在枪林弹雨里杀开一条血路……

  真累啊。谁也说不清自己一辈子究竟走过了多少路。可是范辰光绝不会忘记这一段路,难走不说,还很险峻,顶多尺把宽的路面,还曲里拐弯,差不多快到九十度了,真像是直角往上爬,要是一不留心失了足,或者踩翻了一块石头,那就……天啦,千万别回头,那云海下面是什么呢?是天堂还是地狱?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他范辰光现在都不想去,坚持吧,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坚持到底,直到重新返回人间为止。

  有一阵子,范辰光真想就地卧倒,休息半天再接着走。可是不行,他想岑立昊这回逮住机会了,就是要狠狠地出他的洋相,你不是不服吗?怎么样,是骡子是马这回见分晓了吧?

  不,绝不能倒下,就是不服,永远不服,生命不息,坚决不服。

  他知道岑立昊看不起自己,而且是一种深层次地看不起,不管他用砖头把脑门拍得怎样惊心动魄,不管他把新闻报道写得怎样花团锦簇,岑立昊就是看不起他,压根儿就没把四大金刚当成回事。自从那年在刘英博家里撕破了脸皮之后,他就决定从此也看不起岑立昊。对于看不起自己的人,哪怕他是旷世奇才,他也照样看不起。

  然而这次到边境来,又是狭路相逢,岑立昊反而成了他的保护伞,真是窝囊透顶,可是窝囊也得忍着,岑立昊这把保护伞还确实能遮点荫凉。当然,更可恶的还是路金昆和马复江。凭什么捉弄老子?不就因为我是个志愿兵吗?老子要是军长的儿子你们还敢不敢对老子这样?

  自从上次倾巢而动到前沿造了一场声势之后,见习团就再也没有组织大规模的行动。针对这一带山高林密路径险恶的特点,上级交给见习团的任务是:坚守不出,尽量避免正面接触,钳制对方者坪兵力,形成长久对峙,保障东线主要方向的行动。

  路金昆接到这个命令,松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样下去如何是好?长久对峙,恐怕就到驴年马月了,战绩何来?回去怎么交待?便让岑立昊和马复江想个办法,割草捎带搂个兔子。

  岑立昊用提出激将的办法,挑逗对方先下手,让他们先把对峙的格局打破。具体设想是利用住在6号骑线点上的苗民老麻两面讨好这一情况,把者岩那条路掐死,控制住老麻一家不让其越境,再请边防连出面搜几次山,把声势造大,迫使对方前来窥探虚实,这就奠定了“遭遇战”的基础。

  路金昆觉得这是个办法,就让岑立昊尽快拿个方案。并且要求,准备工作要绝对保密。除了路、岑、马三人,谁也不能嗅到风声。

  半个月后的一天上午,见习二分团的驻地没有任何异常情况。路科长和马参谋等人几天前就分别带领分队到前面守点去了,金东基地只有岑立昊和姜梓森带着两个排和勤杂分队留守。兵们仍然一如既往,该学习的学习,该训练的训练。

  部队行动的时候,范辰光还坐在乡政府门前的长条椅上,一边看书,一边晒太阳。即使在这样一个炎热的中午,范辰光也没有脱掉崭新的干部服,并且紧紧扣着风纪扣,保持了严整的军容风纪。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很有南方韵味的问候:你好,范记者。

  范辰光打了个激灵,定睛一看,是金东乡驻地供销社的营业员宋晓玫。因为金东乡偏僻,政府规定县城学生就业时,首先分配在金东这样的乡镇工作两年才能回城,宋晓玫便是这批就业青年之一,在金东乡,她的地位是一号美女。

  啊……你好!范辰光慌乱地向宋晓玫点了点头,又情不自禁地哈了哈腰。他自己似乎也能看见他的大脸盘子红透了。他在几秒钟后为他的这个该死的哈腰动作恨透了自己,恨不得甩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这个中午,范辰光的灵魂深处发生了重大的动荡。他想他必须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必须实现自己的理想,他无论如何也要成为一名军官。他清楚地听见了宋晓玫称呼他为范记者。

  范记者?

  啊,是的,他是范记者。

  原先,范辰光向这里的老百姓介绍自己是见习团的新闻干事,“范干事“这个称呼给他带来了暂时的愉快,满足了短暂的虚荣,可是他也为这个称呼含羞忍辱。那个该诅咒的马复江就曾经在一个人多的场合明知故问:范干事?谁是范干事?啊,你们说的是老范啊。啊,哈哈,老范你行啊,昨晚还是个兵,今天早晨就当干部啦?恭喜啊恭喜!

  那当口范辰光把马复江在心里枪毙过一千次。后来他跟岑立昊说了,说自己对外称干事,是为了方便工作。马复江他凭什么这样跟我过不去?他就不怕我背后放他的冷枪?

  岑立昊听了之后笑笑,没有马上发表意见。待范辰光又发了一阵牢骚,岑立昊才慢腾腾地说:老范我教你一个办法,你以后也别再让人家喊你范干事了,干事算什么官啊,干事干事,就是干事情的嘛。你放着现成的头衔不用,叫干事干什么?降低身份嘛。以后你就对别人说你是记者。

  范辰光怔怔地看着岑立昊,没有马上表态。对岑立昊,他同样不信任,他不大相信岑立昊会给他出什么好主意。

  岑立昊说,你称记者,也是事实。记者有大有小,有专职的也有名誉的,还有特邀的。你不是军区报纸的特邀通讯员吗?换个说法就是特邀记者,省略特邀二字,就叫记者得了。

  范辰光茅塞顿开,那一天足足有两个小时对岑立昊佩服得五体投地。从此以后范辰光就对外自称是范记者了,是见习团的随军记者。

  现在,范辰光更加坚定了一个信念,他就是一个才华横溢的记者,是解放军里的一名有文化的军官。他就是要让宋晓玫这样漂亮的女孩子对他刮目相看。仅仅为了得到宋晓玫们的尊敬或者爱慕,他也有理由为此奋斗而不屈不挠。

  是一阵急促的脚步惊醒了范辰光的美妙的设计。管保障的修理技工老孙几乎是蹦下楼的,向下面的守备排飞身跑去。一边跑一边喊姜干事和二排长。

  不到十分钟,一个排的兵力便齐装满员地集合起来,而此刻岑立昊头戴钢盔,手拎一支冲锋枪,早就脸色铁青地等在上山的路口边了。

  路、岑、马三人精心酝酿的”遭遇战“于是日中午十三时拉开帷幕。此次战斗被命名为”8--16遭遇战“。

  ”8--16遭遇战“之后,就像吹来了一阵神奇的风,一直备受冷落饱尝屈辱的范辰光终于像一艘巨大的沉船浮出了水面。

  一个湿漉漉的清晨,干部们照例分头带着各个分队爬山,强化体力。根据路科长的安排,岑立昊上午要到距离县城四十公里的新界野战医院看望伤员和病号,所以早操就没有出门。

  洗漱完毕,范辰光笑容可掬地凑了上来,递给岑立昊一摞文稿。

  岑立昊匆匆浏览一遍,是范辰光写的报道,共有三篇。一篇名为《密林奇兵,中原良将--记路金昆和他率领的见习团》,还有一篇题目是《疑是神兵从天落--8--16遭遇战擒敌始末》,写的是某部副连长王树才指挥本连二排与敌遭遇,灵活果断地处置情况,化险为夷,将遭遇战打成漂亮的伏击战。最后一篇的标题是《神机妙算的当代诸葛亮,文武双全的优秀指挥员》。

  看稿子的时候,岑立昊起先还顺手改了几个错别字,可是看着看着脸就拉长了--最后这篇报道是写他的。文中生动地记叙了在8--16遭遇战中,他岑立昊是怎样审时度势,准确地把握了战场态势,及时地率领分队赶到增援之敌必经的黄石岩路口,在强敌逼近的紧急时刻,巧妙穿插,既呼应配合了遭遇战的分队,又扩大了战果。

  看完几篇稿子,岑立昊良久不语。

  范辰光一直是兴致勃勃地、热烈地观察岑立昊的反应,等到岑立昊脸上的笑色消失了,范辰光脸上的笑色也就消失了。他看出来了,岑立昊不高兴,而且是真的不高兴。

  范辰光的确是逮住了一个好线索。看看这几路人马,行动是如此神速,目的是如此准确,配合是如此默契,遭遇战场和阻击战场以及接应战场浑然一体,就连边防连的迫击炮排也在极短的时间内心有灵犀地投入了战斗。这样精彩的遭遇战,不仅近几年绝无仅有,就是通览我军全部战例,恐怕为数也不是很多。

  可是,岑立昊想的是另外一个问题--文章不能这么做。

  且不说这几篇稿子花里胡哨,如果碰到有心人,将这三篇报道综合起来看,就很有可能发现一个秘密,可能就要对8--16遭遇战的性质产生怀疑。三令五申叫你们对峙,谁让你们”遭遇“的?前指对88师军官见习分团指挥的8--16遭遇战始终低调,听说有首长发话,指责这支部队好大喜功,在不让出击的情况下顶风蓄意密谋出战,所以一直压着没有评功评奖,路金昆心里正憋着火呢。现在一报道出去,等于不打自招就是蓄意密谋,那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岑立昊用手指掸了掸稿子,问范辰光,这几篇稿子路科长看了吗?

  范辰光得意地说:看了,路科长说,很好。如果你认为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请你签上字。我今天跟你一道到县城邮局去发。

  岑立昊狐疑地问:路科长真的认为很好?

  范辰光的大脸盘子倏然红了起来,语气很重地说:路科长回来了,你可以自己问嘛。难道稿子有什么问题吗?

  岑立昊说:老范,稿子写得不错,我尤其要感谢你对本人的抬举,可是,我不能签字。

  范辰光像是屁股上刚刚挨了一针青霉素,鼓起眼珠子盯着岑立昊:你这是什么意思?

  岑立昊说:没有别的意思,我说不能发,就肯定有不能发的道理。但是我现在不能跟你讲这个道理。

  范辰光愣了一会儿,突然一声冷笑:我明白了,岑立昊你还想压制我。

  岑立昊笑笑说:你怎么说都行,反正这个字我是不会签的,路科长认为很好,你干脆请他签不就得了?

  吃早饭的时候,岑立昊就范辰光的稿子向路金昆谈了自己的看法。他原以为路科长一定会无条件地赞同他的意见,岂料路金昆埋头想了一下,不以为然地说:其实我看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前指对这个遭遇战态度不冷不热的,只有报道出去,家里的首长才能知道咱们在干什么,我们写了那么多汇报材料,恐怕还抵不上报纸上一则消息。我看就让他发吧。

  这回轮到岑立昊想不通了,心想路科长这是怎么回事啊?急于表功已经到了不计后果的地步了。本来还想据理力争,见旁边的马复江向他作了个意味深长的怪笑,便把话又咽了下去。

  上午,一轮热烘烘的太阳从东边的山脊上跃起。

  两辆大屁股越野吉普车停在了乡政府的门口。范辰光穿着洗熨一新的干部服,怀着胜利的喜悦,踌躇满志地走下楼,大声问:哪辆车子是送我到县城发稿子的?

  司机都说不知道。一个稍老一点的司机说:你范记者要下山啊,那还了得?你愿意坐哪辆车就坐哪辆车。

  范辰光很有风度地笑笑说:那我就坐你的车吧。说完,一扭肥臀坐上了驾驶员右侧的座位上。大屁股吉普车有个缺点,除了驾驶员和副驾驶的位置,就是后面两排竖着的座位,坐起来很不舒服,因此副驾驶座就是最好的位置了。

  司机俏皮地说:范记者亲临本车,不胜荣幸之至。我一定集中精力,保障首长安全。

  范辰光说,你别给我耍嘴皮子,我算什么首长啊。不过,你今天拉我去县城,确实是办大事的。

  没想到屁股还没坐热,便看见马复江昂首挺胸地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兵。马复江走到车前,诧异地看着范辰光,笑了笑说:范辰光啊,这个位置是你坐的吗?这个车是我调给岑副参谋长慰问伤员用的。然后收敛笑容,脸色一板说:你到后面去。

  老马的眼皮子范辰光是不敢翻的。几个月的相处,范辰光掌握的一个重要原则,就是不跟马复江找别扭。这个人是个大炮,加上是师机关的,常常居高临下地给人难堪。范辰光没有迟疑,当即把自己从车里拖了出来,想了想,又屁儿颠颠地跑到后面一辆车子里,没想到还没有坐稳当,又听见马复江一声断喝:范辰光你往哪里坐?下来!我让你坐到后面去,是让你爬厢板,没让你去带车。

  范辰光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声,只好又回到前面那辆车子上。

  这时候岑立昊下来了,后面也跟着几个兵。岑立昊跟马复江打了个招呼,见范辰光坐在厢板里,便说:老范你坐在后面干什么?你比我吨位大占地方,还是坐在前面合适。

  范辰光朝马复江瞟了一眼,心里一虚,赶紧回答,不不不,我坐这里挺好,你那是首长席,咱消受不起。

  岑立昊笑笑,开了一个玩笑说:那我就只好给首长当警卫,在前面带路了。

  车子还没有开出集镇,又见到路边花花绿绿的一片,原来是供销社的宋晓玫要回城,几个姐妹起哄,拥在路边帮她拦军车。

  岑立昊让车子停下来,招呼宋晓玫说:小宋,搭车可以啊,不过今天中午的伙食可就由你安排了。

  宋晓玫赧颜一笑说:我请你们吃米线嘛。

  岑立昊钻出车子说:那好,一言为定了。你到前面来。

  宋晓玫连忙摆手,那怎么行嘛,你是当官的,坐在后面不相宜。

  岑立昊说:有什么不相宜?解放军让座让了几十年,遇上这么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姑娘就不让啦?不像话嘛。你小宋往前面一坐,咱们这一车子人都漂亮了。

  说着,一趔身子,不由分说地把宋晓玫挤到了前面。

  下午回金东乡驻地的时候,还是原车人马。天色忽然阴沉下来,起先只落了点零星小雨,后来逐渐升级,有了昏天黑地的气势,视野里顿时混沌迷茫,玻璃窗上出现了若干瀑布般的溪流,路面也变得泥泞不堪,坑坑洼洼都蓄上了水,比来的时候更难走了。

  岑立昊仍旧坐在后面,和范辰光共同把着大屁股车厢的后门口,两眼却紧紧地盯着前方的路面,不断地提醒司机注意。

  怕出问题,问题偏就发生了。在出城不到十公里的地方,汽车上了一道陡坡,坡势刚刚平坦下来,又连着旋转了几个弯子。岑立昊隐隐约约听见哪里有瓮声瓮气的轰鸣,刚要提醒,已经来不及了,只见一团庞然大物从前方三十米的山臂上倏地闪出,借着惯性呼啸而下,迎面扑来,一声不好还没有出口,两车相撞已在刹那。好在司机反应灵敏,急打方向,避开势不可当的大卡车,再手脚并动,将车刹死在路边。

  然而险情还没有完全排除。就在众人惊魂甫定之际,司机又失声叫了起来--啊,车子……车子……哆哆嗦嗦再也说不出话了。

  岑立昊身体纹丝不动,只是将脑袋略微前倾,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天啦,车子正停在悬崖的边上,而且右前轮已有一半悬空了。

  车上的其他人也很快意识到了新的危险,全都瞠目结舌,范辰光拉开架势就想跳车。

  岑立昊镇静了一下,低沉地喝道:任何人不许乱动,谁敢跳车我毙了他!

  范辰光这才战战兢兢地缩回了已经伸出去的手。

  形势已是千钧一发的危急。岑立昊声音不高不低地说:大家听着,车子前轮悬空了。不能跳,后面的人一跳,车子失重,就有坠下去的危险。大家听我指挥。

  然后就开始实施指挥--小宋你先听着,动作不要太大了。右手抬起来,摸到把手,对,轻轻地向下拧,对,再慢一点,向外推,好,开了。身体不要动,两条腿轻轻地往外挪,挪出车门,挨着地。

  宋晓玫似乎在这个时候才看出严峻的危险,也明白了岑立昊的用心,反而没有太多的恐惧,泪水却迅速盈满了眼眶,带着哭腔说:岑副参谋长,你……你说过不许跳的,我……我要是跳下去,惊动了车子,……你们可怎么……

  岑立昊压抑住暴怒,喝道:别说话,听我的!

  将宋晓玫支配出去,岑立昊已是冷汗淋漓。他比别人更清楚,危险正在一步步逼近。车轮悬空一半,车身歪斜,重心失去均衡。如果此时稍微有一点外力作用,哪怕是有一辆汽车路过,引起路面颤动,也就极有可能摧毁这种脆弱的僵持,那么,后果便是车毁人亡。

  岑立昊将目光集中起来,逼视着范辰光说:老范,咱俩是老兵,你一定不能动,你一动,这一车人全都报废了。你看着我,我一定等你安全地下去了之后才跳。

  范辰光的眼睛是闭着的,咬紧牙关一言不发,但是岑立昊分明看见了他轻轻地点了点头。为了他这个不易察觉的动作,岑立昊感动得几乎热泪盈眶,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声:好样的,老范。然后恢复常态,指挥司机离开了驾驶座。

  现在,最危险的人已经下去了,前面的重量也减轻了,情况似乎好了一些。车子里只剩下后车厢的五个人了,岑立昊,范辰光,一个采买的给养员,还有两个战士。

  岑立昊命令车厢里坐在最前的战士转移,进一步减轻前面的重量,这个战士蹑手蹑脚地挪到了后面,灵巧地翻身落下去了,然后是给养员,再然后是姓黄的战士。至此,岑立昊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终于轮到范辰光了,为了减轻范辰光的心理压力,岑立昊还咬牙切齿地说了个俏皮话,说老范,咱们四大金刚一个也不能少啊。你得悠着点,可不能一条腿下一条腿蹬,你要是稍微用力蹬一下,我这条小命就被你开了玩笑。

  范辰光在关键的时候起了关键的作用,面部肌肉虽然生硬,但还是把话说出来了,说岑立昊你够种,我又不是他妈的阶级敌人,我一定轻轻地下。

  在兵们的接应下,范辰光终于艰难而顺利地离开了车厢。

  岑立昊在心里叫了一声好,二话不说,一撩长腿,身轻如燕,底下的人还没有回过神来,他已经落在地面,又开始指手画脚了。他让所有的人都解下身上的绳索,皮带,挎包带,冲锋枪带,菜篓上的绳子,统统系在一起,拴在车屁股后面的挂钩上,另外一端系在对面的树上。又着两名战士分别到两边把住路口,遇车就拦,暂时不准车辆通行,拦着人了就请来帮忙。

  一个小时后,拦住了四辆车子,并且聚集了二十多个人,工具自然也就有了,几乎葬身深渊的大屁股吉普车终于又吼叫着回到了人间。

  再往回走,司机心有余悸,磨磨蹭蹭地老是想找个人替换。岑立昊说:看来生姜的确是老的辣,老范你怎么样?

  范辰光连忙摇头晃脑:不行不行,让我来大家恐怕也不答应。

  岑立昊说:那我就亲自下手了。不过得把话说清楚,我的驾驶技术是三流水平,上天堂下地狱可都是由我说了算啊。

  一向不怎么爱说话的宋晓玫此时却态度明朗,说:岑副参谋长,你就开吧,你就是往地狱走,我们也跟你一道去。

  大雨在勐勒山区下了七天,兵们多是北方人,很不习惯,病号渐渐地多了起来。

  范辰光在这段日子里却显得十分活跃。一个月前他将三篇稿子复写了四十多份,就像当年”培养“典型一样,铺天盖地地撒了出去,几乎覆盖了全国主要的城市,虽然没有如数见报,但是当地的省报和军区小报还是上了两篇,恰好一篇的主要内容是写路科长的,标题改了,内容也删了不少,但是主要的过程说清楚了。

  路金昆比较满意,见习团里其他干部也对范辰光刮目相看,战士们原先在喊范记者的时候还多少带有一星半点戏谑的味道,现在则不然,现在再喊他范记者的时候就觉得他还真的像个记者。

  路金昆对岑立昊和马复江说,看人呐,还真是不可貌相,什么人都有自己的长处,也都有自己的短处,关键就要看当领导怎么使用怎么引导了。引导得不好,这个人就是稀泥一滩,引导得好,这个人可能要发挥大作用。

  岑立昊和马复江都没有表示异议。

  这时候形势起了变化,不像刚来的时候那样紧张了,房子也多了,大家就分开来住,路金昆、岑立昊和马复江都是单独住一间,范辰光也享受了这个待遇。因为楼下住着一个班,安全倒也不是个问题。

  岑立昊对范辰光的态度也好了起来,而且不是做戏。那次山道遇险,范辰光在要命的关头居然没有不顾一切地跳下来,从而使岑立昊有机会实施指挥,全车人得以化险为夷,令岑立昊非常感动。

  范辰光也清楚自己在见习团里的地位起了微妙的变化,他把这种变化看成是斗争取得了初步的胜利。当然这个胜利与他的计划还差很远。

  一个月前的山道脱险在范辰光的心里留下了难以言表的痕迹。当险情最初出现的时候,他本能地想跳下车去夺路而逃,可是他连跳下去的勇气和力量都没有了。直到岑立昊吼了一声不许乱动,他才清醒一点。

  岑立昊后来对他说的那些话他听见了,又像是没有完全听明白,但是他完全按照岑立昊的话去做了,这也是出于一种本能。如果你自己无法解救你的命运,那就把你的命运交给别人好了。尽管他在心里曾经不止一次地骂过岑立昊不是个好东西,而在生死攸关之际,他却宁愿把自己交给岑立昊而不是交给自己。他清晰地听见在岑立昊坐上驾驶座的时候宋晓玫发出的那一声赞叹--到底还是当官的啊!这句话说得那样轻柔,那样深情,可它却像一把锋利的钢刀,在范辰光的心里划出了刻骨铭心的疼痛。这句话连同路金昆的那句”志愿兵也是个兵“一起,深深地并将长久地埋在他的生命深处。

  他想人和人是不同的,他知道自己的弱势,也就能够充分地运用自己的强项。有些人天生的就是中流砥柱,就像是乱世英雄,有些人天生的是另外一种英雄。他范辰光在那样的场合是软了一点,而在另外的领域里则又可以大显英雄本色。

  他是一个记者啊。尽管眼前还是一个业余的。

  现在,范辰光差不多已经真的把自己看成是一个记者了。他的新闻视野涉猎的范围已经不限于见习团的这点事迹了。他已经到前指去了几趟,同宣传处的笔杆子们接上了头。整个战区的战况他比老路老岑老范要清楚得多,连前指的首长都同他合了影,见习团总团政委岳江南还送了他一支钢笔以示嘉勉。一个月来,他夜以继日地又写了二十多篇报道,由于路金昆的重视,他可以任意抽调各个连队的文书来帮他抄写复写,他拉出架势要大干一场了,他要在这个属于他的领域里打一个漂亮的战役。

  对峙的日子平庸而且漫长。不让前出,路金昆便让各连组织一些野外生存训练。

  这天马复江拖上岑立昊,掖着微声枪到后山打猎。打了一个晌午,只打到几只斑鸠,而且四只有三只是马复江打的。马复江数落岑立昊枪法臭,岑立昊说,那没有办法,你跟我比打炮试试。人都有强项弱项嘛。

  回去的路上,正走着,马复江突然停住了脚步,示意岑立昊不要乱动,然后探出脑袋向林子里聆听。后来岑立昊也看见了,在林子深处的平坝上,站着一个人,作高大魁梧状,一只手卡腰,另一只手在胸前比划。原来是范辰光。两个人屏声敛气,一阵慷慨激昂的话语便断断续续传了过来--同志们,什么是正确的人生观……我们是人民的军队,我军的宗旨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关洪普同志在训练中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我们就是要大力提倡奉献精神,我们当兵是尽义务来的,不是……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祖国的利益高于一切……

  岑立昊稀里糊涂地问,这小子神神道道的,他在干什么?

  马复江诡秘一笑说:连这个都不知道?亏你跟他还是一个团的。我告诉你,这小子在练习当指导员呢。

  岑立昊恍然大悟,也笑了,说:这个老范,尽出洋相。

  马复江一本正经地说:哎,你可别这么说,没准不久的将来,这小子就是个指导员,你可别小看了他。咱们吓唬他一下怎么样。你把手枪掏出来放两枪,我来咋呼有情况,看看这小子是个什么表现。

  岑立昊说,别了,他也不容易,别把他吓出毛病了。

  后来的事实表明,范辰光练习演讲还当真是有备无患。

  进入冬天,师里来了几封信,一封是慰问信,无非是辛苦光荣鞭策鼓励之类。另一封是以师政治部的名义给见习分团的。根据上面的精神,要在前面提几个战士起来,保留一批战斗骨干。

  这段时间,范辰光的新闻报道工作突飞猛进,本部没什么好写的了,其他部队的也写,而且收获颇丰,以至于前指一位政工首长亲自给总团政委岳江南打电话,表扬范辰光。

  现在,范辰光已不是刚到见习团时候的范辰光了,在见习团里的地位明显提高。在团结方面也有了很大的改观,不仅不像过去那样老是强调自己的特殊使命,而且十分注意摆正自己的位置,主动站岗,主动帮干部们做一些勤务,有一次甚至还帮岑立昊和马复江把作战服洗了。

  春节过后,前指给了见习二分团一个出击的机会。尽管要求的规模很小,将要达到的目的不大,但在缓和风声已经很紧的情况下,好歹还能出击一次,当然是来之不易的。

  这次任务是破袭对方的1056高地哨所。作战代号是N--078行动。

  作战会议结束之后,路金昆单独找范辰光谈了一次,说:小范啊,这次出去,估计是我们见习团最后一次行动了。从任务上看,不是大行动,基本上是象征性的。我的意思是你也参加,这对你有好处。

  路金昆没有说这是总团岳江南政委的意思。

  范辰光立即来了个立正,把上体挺得笔直,庄严地说:科长,我坚决服从命令。

  路科长又说:当然,怎么个参加法,这里面有个讲究。我带二连搞通道保障,实施抵近指挥。岑副参谋长还是开设炮兵观察所,马参谋的基本指挥所在1082高地,你今晚考虑一下,看看去哪个方向合适,明天可以在会上请战。

  这一夜,范辰光的脑细胞就异常活跃起来了。他明白路科长的意思,岑立昊的炮兵观察所分队,他去了施展不开。那么,就只有两个方向供他选择了,一个是马复江的基本指挥所,一个是路金昆的前进指挥所。范辰光揣摩路科长的意思,是想让他随前进指挥所行动。

  范辰光反复比较了一下,在心里运算了一道算术题,这次如果到前进指挥所,遇上战斗情况,就会涌现出一批英雄模范,就有可能加分,但是有危险。如果去基本指挥所,危险性小一点,但是立功的机会也少一些,有可能把一个战斗骨干的名分白白丢掉,不仅不能加分,还有可能让路金昆再次小看自己。

  这一晚上,范辰光的脑细胞异常活跃,一会儿是基本指挥所占了上风,也就是安全占了上风,一会儿是前进指挥所占了上风,也就是立功占了上风。就这么翻来倒去,折腾得脑袋都大了。一会儿他的心里喊,如果不能高尚,那就退却吧!一会儿另一个范辰光又在心里喊,如果不想自卑,那就高尚吧!

  天快亮的时候,范辰光自己对自己发了一通火--妈那个蛋,有什么好犹豫的?难怪老路老岑老马他们看不起,就你瞻前顾后患得患失!都是吃粮扛枪的,站起来倒下去胯裆下面都是一根枪,谁也不比谁多长两个物件。你们不怕?我范辰光更不怕,你们死球了是个营级团级干部,范辰光死球了才是个兵。范辰光祖祖辈辈都是拉板车的,老子死球了这个世界上无非就是少了一个板车夫。范辰光怕什么?范辰光不仅要到前面去,还要参加突击队。真打起来了,姓范的也是泰山顶上一青松,范辰光就是牺牲了,子弹也肯定是从前胸钻进去的,你们能不能做得到还不一定--他最终决定,去前进指挥所。

  天快亮的时候,范辰光终于睡着了,嘴角严肃地抿着,睡得十分庄重。冥冥中他进入到一个神奇的境界,他看见了一片碧绿的山峦,蓝蓝的天上开放着一轮纯洁的太阳,远处秀丽的山峰笼罩在柔软如丝的阳光里,一簇一簇地跳跃着不知名的花丛。天上云卷云舒,南方的布谷鸟在欢快地鸣唱。一个名叫范辰光的军官(而且是高级军官)挺着高大巍峨的身躯,手举望远镜立在山顶,眺望视野里的山川、森林、河流……雨后的氤氲从山根下面缓缓升起,山坡上滚动着雨珠的绿丛溅射出巨大的虹环,笼罩着他伟岸的身躯。他的身边依次站着路金昆、岑立昊、辛中原、刘英博、马复江……还有那个山花一样鲜艳的女孩,她是谁呢?那件浅绿色的短袖衬衣在春风中轻飘曼舞,那亮晶晶水灵灵的眸子在深情地注视着他。哦,那是马新还是宋晓玫?他向她笑了笑,回首向岑立昊下达了第一道命令:炮火准备!岑立昊立正回答:是!他又向路金昆下达第二道命令:前进指挥所展开作业!路金昆立正回答:是!他又向马复江下达了第三道命令:突击队投入战斗!马复江立正回答:是!他觉得意犹未尽,背起手挺起胸膛,又威严地训了姓马的一句:要是临阵脱逃,我毙了你!马复江再次立正回答:是!……大地在瞬间沸腾了,白云翻卷,火光交织,整个战场在他的意志的驱使下震颤不已。突然一发炮弹在前方落下,他大吼一声,纵身扑向那件浅绿色短袖衬衣,鲜艳的姑娘从血泊中冉冉升起,捧起了他沾着血迹的脸庞……

  范辰光从幸福中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出现在窗口。

  按照作战计划,岑立昊带领一支小分队提前三天进入1027高地,开设炮兵观察所,协调友军一个炮兵营的行动。第三天清晨,电台里传来了路科长发来的信号,岑立昊指示报务员回答,观察所已经开设就绪。

  战争的氛围迅速在山头上弥漫开来。

  透过四十倍大倍率望远镜,岑立昊的视野里最初出现的是一片苍茫的白云,白云的下面是浓郁的丛林,而在丛林的某个地方,正掩蔽着同样荷枪实弹的军官和士兵,那就是他所要关怀的对象,正是有了他们的存在,才有了他岑立昊的存在,正是有了他们的智慧,才有了他岑立昊的谋略,正是有了他们的进攻和抵抗,才有了他岑立昊覆盖或摧毁的冲动。

  激情在一瞬间涌了过来,并且迅速地膨胀了他的思维。

  在另外一个方向上,范辰光也在亢奋地激动着。

  此时的范辰光委实渴望出现一场激烈的战斗,委实希望有个机会证实一下自己,他甚至后悔,当初当他慷慨激昂向路科长、岑立昊和马复江提出要参加突击队的时候,遭到一致否决。可是为什么就不坚持一下呢?如果坚持了,那他就是直接的战斗者了,他会挺一柄冲锋枪打他个大义懔然回肠荡气。要知道,他曾经是四大金刚啊,现在虽然动作差了点,基本功还是有的。

  战斗终于打响了。炮火准备之后,前出分队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上了1056高地,几乎没有遇到大规模的抵抗,该高地就轻松易主。打援时,岑立昊根据前出分队提供的坐标,修正表尺方向,指挥配属炮兵一个连对包抄之敌实施拦阻射击,并向友军炮群通报诸元,请求延伸强大火力至者坪、高马据点,进行有力威慑,从而减轻前出分队正面压力。马复江则按第二套方案率一个连并边防连一个排由月亮湾方向进入869高地接应。

  一切都结束了,见习二分团精心准备了一个多星期的行动,实施过程只用了四十多分钟。没有出现生死搏斗的场面,也没有范辰光预想的那种大悲大壮大惊大险的经历。当各路人马纷纷报告安全撤出战斗之后,范辰光突然产生了一股巨大的失落感--就这么就结束了?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干啊!

  在战斗发起的最初阶段,对方的炮火出现了,他甚至作好了准备,紧紧跟随路金昆,假如有一发炮弹在前方出现,他会毫不犹豫地扑向路金昆,保护一号指挥员的安全。他甚至一直在冥冥中渴望会出现一颗炮弹,那他就将义无反顾地扑上去,他要让这个地方所有的看不起他的人都睁大眼珠子看看,我老范不是稀泥,不是,绝对不是,我跟你们一样高大,甚至比你们所有的人都更高大。可是,没有这个机会了,没有出现那颗盼望中的炮弹,他最终没有实现自己的宏伟抱负。

  回撤的时候,路金昆和配属的连队干部谈笑风生。路金昆说:好啊,虽然不是个大的行动,可总算是个远距离出击了,这是我们侦察兵干的活。

  侦察连连长说:首长指挥有方,组织得简直是滴水不漏。

  路金昆很得意,走起路来也是脚下生风,愉快地说:那当然了,过去老让我们小打小闹,把我们憋了这么长时间,我们是一年磨一剑,当然是快刀斩乱麻了。

  路金昆这回可算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眼下他已经顾不上范辰光了,他被自己指挥艺术的杰作陶醉了,深深地沉浸在胜利之后的巨大快感当中。

  就在这时候,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先是一个兵腿贱,正走之间,飞起一脚将路上的一个空罐头盒踢出几米开外,接着,路金昆便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卧倒!还没有等他回过神来,一个庞然大物便从天而降,泰山压顶般地砸在他身上,他毫无反抗地便被死死地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直到十几秒钟过去之后,路金昆才清醒过来,疑疑惑惑地扭了一下身体,抬起头来,看见侦察连连长和战士们都在傻傻地看着他。兵们这回倒是没有嬉笑,都用一种奇怪的眼光观赏着眼前这奇怪的一幕。路金昆翻过身来,掀掉背上的庞然大物,这才看清楚,原来是范辰光。范辰光也正坐在地上,瞪着一双茫然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路金昆一蹶子蹦了起来,两只手一左一右拍打着屁股,恼火而又无奈地说:小范你是怎么搞的嘛?神经兮兮的,出这个洋相!

  范辰光哭丧着脸,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可怜兮兮地说:科长,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我刚才确实……确实听见了……

  路金昆哭笑不得,叹了一口气说:你这个人啦,你是太紧张了。

  范辰光的眼泪终于流出来了,红脸盘子变得发白,委屈地说:科长,我不是太紧张了,我确实是……我真的听见了……炮声。我对天发誓。

  路金昆说,好了好了,这也不是个什么大事,你也不用委屈了。然后又训斥那个踢了罐头盒的兵:好好走你的路,乱踢什么踢?真是得意忘形!

  自从N--078行动之后,见习部队就再也没有出击了,边境一步步出现了缓和气象。

  这两个月,部队的主要任务是进行作风纪律整顿和评功评奖。

  议到战士立功的时候,路金昆说,这一年来,小范进步很大,上次行动,表现也不错。我看可以报个三等功。

  马复江看了路金昆一眼,慢腾腾地说话了,说:要我说,范辰光同志这一年来进步的确不小,一是在通讯报道工作方面做出了成绩,二是参战积极性也很高。我提议给范辰光报二等功。也是路科长的那句话,批不批是前指的事,我们可以报。

  岑立昊对马复江的态度深感意外,奇怪地看了看马复江,马复江却一脸平静,意味深长地朝岑立昊笑笑。

  岑立昊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同意给范辰光报二等功。

  不久就有命令下来,见习团顺利地完成了边境作战任务,按预订计划归建。与这个命令同时下达的,还有一份任职命令,见习二分团侦察连和配属的三个连队从战士中直接提拔了六名干部,报道员范辰光被任命为正连职干部。因为干部们的职务晋升要等到归建以后由原部队调整,所以路金昆和岑立昊、马复江等人暂时还是原职不动。

  宣布命令的时候,范辰光和新提拔的几个骨干也参加了,他把自己站得笔直,大肚皮尽管挺着,但尽量做到小腹微收,一连庄严地聆听着战地军官见习总团政委岳江南宣布:任命266团政治处志愿兵范辰光为该团十一连政治指导员……

  那一瞬间,范辰光觉得一股热血从他的脚底升起,剧烈地冲撞着他的骨骼,冲撞着他的细胞,冲撞着他的心脏,他感到他的身体正在发生着奇异的变化,身高顿时增加了两厘米。

下一页  回目录  秋早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