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贵祥·明天战争

第五章



  

  翟志耘成为彰原市著名企业家,已经是八十年代后期了。

  在周晓曾的帮助下,他们最初承包的是郊区文化站的排练厅,办文艺辅导班。这一承包,就尝到甜头,首批就招了六十多个学生,每人每年学费四百元,除去上交的纳税的付工资的,承包第一年两口子就成了万元户,那时候万元户还是个稀罕呢。

  这几年大家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前线回来之后,岑立昊担任266团参谋长,然后进入国防大学学习。刘英博在副教导员的位置上干满三年之后,升任团政治处副主任。范辰光在前线直接提拔为十一连指导员,但是他并没有到任,而是在团政治处帮助工作,两年之后提前提升为副教导员。

  军官们风光固然风光,但是两袖清风,跟翟志耘一比,就是穷人了,岑立昊和刘英博的工资几经调整,也才在每月一百元上下,范辰光工资还不到一百元,翟志耘的收入比他们多出二十倍还要多。如此一来,翟志耘的心理就得到了极大的平衡。

  这个时期,金钱成了时代的最强音。

  岑立昊从国防大学回来之后的一个星期天,翟志耘在彰原市最好的酒楼漳州饭店摆了一桌,被请的人有除了原四大金刚,还有刘英博的妻子李蓁,李蓁的部下林林,范辰光的未婚妻马新,周晓曾夫妇。

  请周晓曾夫妇是有道理的,除了四大金刚同周晓曾的历史渊源,还有范辰光这层关系。范辰光从前线回来之后就跟马新订婚了,这两年以未婚的身份享受已婚待遇,实际上就是马师傅的女婿了,也是周晓曾的连襟。

  岑立昊本来不想参加这个酒会,尤其是翟志耘又打出四大金刚这个招牌,让他不舒服,随着职务越来越高,他越来越反感四大金刚这个提法,觉得有点牵强附会。但是想法归想法,他又不能不来,因为现在这几个人中,他的职务最高,不来就是架秧子摆谱了,那更会成为范辰光乃至刘英博的话柄。

  林林参加这个活动有两重身份,公开的身份是李蓁的部下,她在李蓁所在的营里当副连长,星期天跟着李教导员到彰原市来玩,其实这个玩也不是随便玩的,李蓁带她到彰原市来玩,主要是跟岑立昊玩。

  本来这些当兵的汉子不大在意吃饭的座次问题,平时聚在一起都是想坐哪里就坐哪里。但今天让翟志耘把场合搞得太正规,又把座次郑重其事地提了出来,不是问题也变成了问题。翟志耘把球踢给了岑立昊,让岑立昊安排。

  岑立昊经过短暂而又紧张的思考,把李蓁隆重推出了,理由是李蓁兵龄最长。这个提议看似完美,大家便一致起哄让李蓁坐在首位。李蓁大大咧咧,倒也不谦虚,坐就坐了。

  首席定下之后,翟志耘就开始自己排座位。第二是岑立昊,第三是林林,第四周晓曾,第五是是刘英博,第六是范辰光,然后是马新姐俩。作为东道主,翟志耘和陈春梅坐在最下手。

  然后就开喝。翟志耘主持,历数四大金刚的光荣历史和艰难创业的辉煌成就,为四大金刚的过去干杯,为四大金刚的今天干杯,为四大金刚的明天干杯,为四大金刚的贤内助干杯,最后,为四大金刚的朋友、老大哥周晓曾干杯。

  再往后,是男人敬女人,女人敬男人,你敬我老婆,我敬你老公,几圈下来,三瓶泸州老窖就底儿朝天了。本来,岑立昊在赴宴之前就拿定主意控制酒量的,但是到了这种场合,一高兴就忘乎所以了,站起来跟李蓁两口子较了劲,还动员林林也喝了两杯,把个漂亮的小脸蛋红得艳若桃花。

  那边岑立昊还在气贯长虹,这边范辰光的心里吹响了战斗的号角,首先他对今晚的排座有看法。自从转了干,这两年范辰光特别注意位置的问题。位置问题绝不是一个小问题,不仅在中国不是个小问题,在外国也不是个小问题,不仅在地方不是个小问题,在军队也不是个小问题,不仅在官场不是个小问题,在民间也不是个小问题,不仅在正规场合不是个小问题,在自由活动的时候也不是个小问题。一言以蔽之,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一个位置的问题。座次不仅是一门艺术,还是一门科学,来不得半点马虎。一个机关干部,要是把座次排错了,最轻的挨顿批评,次轻的会影响进步,严重的后果会殃及饭碗甚至会影响一辈子。这么严肃的问题,不认真行吗?

  在范辰光感觉里,今天的座次排得很不科学。尊重妇女尊重老兵,让李蓁坐了头座,范辰光打心眼里拥护,这个风光与其给岑立昊,不如让李蓁压住。让岑立昊坐在第二位,范辰光虽然心里也不舒服,但职务和军衔在那里摆着,岑立昊是副团中校,他是副营少校,没法与之抗衡。问题出在哪里呢,就在林林那里。大家都看出来了,这个漂亮的女中尉和岑立昊的关系就是那种关系。林林坐在三号座位带来的后果是一系列的,一是她同岑立昊分开了,二是周晓曾的位置是太靠后,就年龄而言,今天这个场合周晓曾最大,就关系而言,他是地方领导,如果岑立昊谦虚的话,周晓曾坐在二号位置上似乎更合适一些,现在一下子降到了四号位置,过分了。第三,林林在三号位置上,她同其他女宾拉大了距离,说到底就是同马新姐妹拉大了距离。如此一算,范辰光就心酸了,因为位置排在最后的,除了东道主,就是他们姐妹连襟了。

  位置问题尽管是个严肃的问题,但范辰光还是三缄其口,他也觉得,要把矛头对着林林那么一个啥也不明白的丫头片子,有可能会被人看成没风度。这种蠢事他是不会做的。

  机会终于来了。岑立昊这小子太傲慢,他只给李蓁和刘英博敬酒,在其他人面前他假装矜持。周晓曾给岑立昊敬酒是站着的,这小子给周晓曾回敬的时候是坐着的。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酒场上的每一个细节都被范辰光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突破口在马新的身上。马新本来话就多,一来她原来谈的对象是个志愿兵,没想到两三年内河东转河西,未婚夫一下子成了营级干部,简直是天上掉下来一个大馅饼。二来今天参加这种场合,男女搭配,气氛热烈,加上她有点酒量,满腹的话找不到机会说,就见缝插针敬酒,端着酒杯挨个地敬,敬李蓁,敬林林,敬陈春梅,都是一句话,说看看你们多有福,嫁个老公要么当官,要么有钱,都是一起参加工作的,就我们家老范落后。

  其实马新讲这话并没有贬低范辰光的意思,完全是为了活跃气氛,为了让大家高兴。但是这话范辰光不爱听。

  范辰光嘿嘿一笑说,怎么啦,嫌我老范落后?那还来得及啊,结婚证还没领啊,你想嫁个当官的有钱的,也得看看你自己有没有那个命。

  范辰光这样一说,酒桌上的气氛顿时急转直下。马新一愣,脸色就拉下了,回到自己的座位,放下酒杯,差点儿就抹泪了。

  岑立昊心里暗暗叫苦:坏了!当心啊,弄得不好这老兄又要发难了。今天有林林在场,他可不想跟范辰光交手。岑立昊飞快地检点自己今天又有什么地方冷落或者得罪了范辰光,想来想去就是向范辰光敬酒不主动。发现了问题,他就赶快采取行动,把自己的杯子倒满,站起来端到范辰光的背后,拍着范辰光的肩膀说,老范你别瞎说,拿自己人出什么气?我看马新实际上是为你幸福得冲昏了头,你还不能让人家谦虚一下?

  范辰光也把酒杯端起来,哈哈一笑说,你是首长,我一直等待机会给你敬酒,动作还是慢了一步。首长敬我,我失礼了,你喝一杯,我喝两杯。

  岑立昊说,老范你不够意思,什么手掌脚背的,今天是我们四大金刚聚会,你排第一。现在,外围都扫清了,该我们两个人粉墨登场了。来,我们喝给大家看看,三杯。

  范辰光说,且慢。谢谢首长抬举,你喝三杯我就得喝六杯。不过,喝三杯也得有个说法。我的未婚妻连敬你三次,每次都是她一饮而尽,你却只沾沾嘴唇。首长,你架子好大啊!

  岑立昊一怔,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但转身又恢复了,哈哈一笑说,老范,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呢,马新跟我喝,我能喝吗?她是你派过来的先头部队,首先对我进行火力压制,待我失去了战斗力,你小子趁虚而入对我一举摧毁之,我不上你的当,我就是要养精蓄锐,跟你决战。

  说完,又转身向酒桌,你们大家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酒桌上一片响应,李蓁叫得最响,说岑参谋长言之有理,你们大男人斗吧,不要拿我们女人垫背。

  岑立昊很为自己的随机应变而得意,趁大家议论的当口,把嘴巴贴在范辰光的耳朵边,低沉地、恶狠狠地说:范辰光我操你妈,你要是再装疯卖傻,我就把你在前线偷看宋晓玫洗澡的事情捅出去。

  范辰光像是屁股上猛地挨了一脚,吃惊地看着岑立昊,也压低嗓门恶狠狠地说,岑立昊我也操你妈,你空口无凭血口喷人我不怕你,你瞎捅更好,反正我也没结婚,没准我还会娶宋晓玫呢。

  岑立昊一看范辰光这狗日的死猪不怕开水烫,硬的不行就来软的,说老范你行行好,就算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明天再说吧。没看见我正在谈对象吗?我都快三十岁的人了,高抬贵手行善积德吧,今晚别让我难堪了,求你了。

  范辰光听着,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光芒,嘿嘿,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范辰光大度一笑说,我怎么让你难堪了?我不就是跟你喝酒吗?你自己多心了。

  两个人刚嘀咕了几句,那边就有陈春梅和李蓁等人咋呼,说你们两个鬼鬼祟祟在搞什么,把一桌人晾在这里!

  岑立昊说,你们哪里知道,三年前我和老范一起到前线去,差点儿翻车掉进万丈悬崖,我们是生死之交啊。好了,不说了,喝酒。我跟老范喝六杯,六六大顺也。

  范辰光说,好,首长咋说咱咋做。就来六杯。

  岑立昊背过脸低声吼道,叫我老岑,你再喊我首长我还操你妈。

  范辰光低声回敬道,你再诬陷我我也操你妈。

  转过身去,岑立昊就是一脸笑容,拿起一只大碗,拖过酒瓶,咕咕咚咚到了一杯,再从杯子倒进碗里,倒一杯,说一句:第一杯,向马新表示歉意;第二杯,为我和老范生死与共;第三杯,为周晓曾同志促成了四大金刚;第四杯……老范,该你说了。

  范辰光挺起将军肚,满面春风,慷慨陈词:第四杯,为了我和老岑今天都订了媳妇;第五杯,祝在座的女士小姐更加年轻漂亮;第六杯,祝老翟和陈春梅发财发财发大财,这样的活动每年搞他三五次。

  这么郑重其事地一搞,气氛又上来了,岑立昊和范辰光是六杯,每人都是半碗,局外人也都激情盎然,纷纷加盟,于是乎喝得昏天黑地。除了林林,大家都是好酒量,五瓶泸州老窖喝完了,又喝啤酒,直到男人们全都摇摇欲坠为止。

  酒场散后,范辰光嘟嘟囔囔地提出来要撒尿,岑立昊嘟嘟囔囔地提出要放水,刘英博嘟嘟囔囔地提出要小便,翟志耘稍微清醒一点,就带着他们去洗手间。

  进了洗手间,大家便摸摸索索地往外掏东西,普遍觉得有困难,一边掏,岑立昊一边嘟囔说,他妈的……翟志耘,你下次再搞什么狗屁……四大金刚聚会,我要参加……我,我就是王八蛋。

  范辰光摇摇晃晃说,冷眼向洋……看世界,热风……吹雨洒江天,谁不让搞谁是王八蛋……我操,水龙头怎么长在手上了?

  翟志耘说,我要再搞……我就是……王八蛋。老范你站好,别倒。

  刘英博说,四大金刚……算个球,你们统统……是个球。咦,我的球哪里去了?啊?在这儿,还没……丢。

  说完了,总算把东西掏出来了,刚开始尿,就听见旁边咕咚一声,大家双手掂着家伙,回头一看,范辰光已经仰面朝天,像翻过去的乌龟,两只手和两条腿都在肚子上比划,脑袋也拼命地向上挣,但就是挣不起来。范辰光一边挣扎一边嘟囔,你们这些……王八蛋,见死……不救,赶快……拉我……起,起来!起来,饥寒交迫的人们……

  大家朦朦胧胧地看范辰光在地上张牙舞爪,有心拉他起来却腾不出空,每个人的双手都没闲着,都托着一个东西,那东西正在断断续续忽高忽低地向外喷射液体。

  范辰光在地上翻滚了将近三分钟,也骂了将近三分钟,直到大家腾出手来,把他拽了起来。几个人相互搀扶离开了洗手间,像是长征路上掉队的一群老红军。

  第二天是星期天,范辰光一觉睡到九点,起床后胡乱吃了一个剩馒头,推上自行车,到营里转了一圈,见副营长韩宇戈在宿舍里写论文,题目是《论现代战争中步兵的地位和作用》。这是岑立昊就任团参谋长之后给团司令部机关干部和各营连分管训练的军事干部布置的任务,每个月每人要交一篇论文,题目和提纲事先报告,待司令部批准之后撰写。

  范辰光拿过两张文稿,看了一会儿笑道,这么大的题目!这是一个营级干部能够说清楚的吗?这是军委和总部考虑的问题。

  韩宇戈说,题目是大了一点,但是结合中东战争,还是有具体事例可以论证的。

  范辰光说,一看就知道是岑参谋长的点子,他老兄经常站在党和国家领导人的高度看问题想问题。

  韩宇戈笑笑,未置可否。

  范辰光说对了,这个题目就是岑立昊出的,岑立昊有一句话,看问题大处着眼,解决问题小处下手。他出的题目一般都比较大,这一点范辰光是了解的。在前线的时候,岑立昊关于对峙有过一些思考,写了一篇《对峙与国家防卫》,在军区的《军事论坛》发表了,钟盛英到处炫耀,说266团四大金刚文兼武备,刘英博是政工干部经常发表军事论文,岑立昊既有实战经验又有领率机关的眼光,范辰光既是基层干部又会写通讯报道。范辰光把这几句话综合起来,颠前倒后分析来分析去,觉得对他的评价最低。论写文章他是写得最多,但在钟师长的心目中,一旦岑立昊和刘英博出手了,他的那些东西分量就不够了。对这一点,范辰光同样不服气--纸上谈兵而已!

  范辰光问了问各连值班和战士请假的情况,向韩宇戈交代了几句,便推着车子走了。虽然韩宇戈是副营长范辰光是副教导员,但范辰光在韩宇戈的面前总是居高临下,一则他比韩宇戈早当三年兵,是原汁原味的四大金刚,二则韩宇戈这个典型是他一手树起来的,韩宇戈在三年内连升两级,他功不可没,所以韩宇戈对他也很尊重,并且经常替他值班。这个星期天营首长值班本来就该是范辰光的,但范辰光要去桥头会马新,这是惯例。每当这种情况出现,韩宇戈就要替他值班,这也是惯例。好在韩宇戈的爱人这两年住校,闲着也是闲着,乐得看家,老老实实地完成岑立昊布置的任务。

  韩宇戈对岑立昊敬畏参半,还有一个因素,就是对岑立昊做人风格的认同和钦佩。

  当年韩宇戈作为一个舍身抢救战友的典型,鲜花和掌声几乎把他吞没了,他自己情不自禁地也有一些膨胀。在范辰光给他准备的稿子里,有不少夸张拔高的地方,譬如思想境界如何高尚,平时处理问题如何沉着果断,对待战友部属如何关怀备至亲密无间,等等。经常出去做报告,讲多了,就出现了幻觉,那些明明是想象的虚拟的情节和思想,最后连他自己也相信是真的了。有一次他在军部所在地平原市师专做报告,住招待所的时候遇上了正在军里报实力的岑立昊,岑立昊问他这些天做报告的感受,他就兴致勃勃地白话起来了,讲得眉飞色舞,讲着讲着讲漏嘴了,把岑立昊也当成了听报告的大学生,把自己超凡脱俗的思想境界和神奇的意念力量渲染了一番。岑立昊不动声色,自始至终微微笑着,听他讲完也没有点破,倒是韩宇戈自己最后幡然醒悟,新光棍遇到了老邻居,露馅了。当天晚上他们搭钟师长的车回彰原市,路上钟师长说,咱们88师出了韩宇戈这么大个典型,岑立昊你是怎么看的?

  岑立昊说,好啊,这是大好事啊。

  钟师长说,我不要你说好说坏,你是老兵,要关心典型成长。你说说,他这个典型往下怎么当?

  岑立昊想了一会儿说,我就说一句话,韩宇戈也要学习韩宇戈。

  钟盛英开始有点没听明白,琢磨琢磨说,嗯?韩于戈也要学习韩于戈?这话有意思。

  又问韩于戈,你听明白了吗?

  韩于戈红着脸说,听明白了。

  以后钟师长就在师机关干部会上说,我们88师出了一个在军区和总部都挂上号的典型,这是大好事,但是我们要保持清醒头脑,好事要办好,好风要刮好。典型是人不是神。包括韩于戈同志本人,包括为典型摇旗呐喊的同志,包括我们各级当领导的,都要实事求是地辩证地看这个问题。266团岑立昊同志说了一句话,韩于戈也要学习韩于戈,我想这话对我们大家是有启示和警示意义的。作为典型的韩于戈是人民群众和军队官兵学习的榜样,出现在报刊杂志电台电视台里的韩于戈是崇高的是光彩照人的,但是生活中的韩于戈就是个普通的基层干部,难免有这样那样的缺点,难免有凡夫俗子都有的毛病,所以我们就要有一颗平常心,既不能否认典型的社会价值,也不能把典型无限神话,姿态要高,调门要低。

  岑立昊的那一句话,确实给了韩于戈一个警示,从那以后,韩于戈尽量不出去做报告,实在推不掉了,讲起来也是老老实实,原原本本地介绍过程,如此一来,效果并没有逊色,反而因朴素更加生动。

  范辰光哼着小调骑着车子赶到马师傅家里,已是将近上午十一点了,意外地发现马新还在睡觉。马新的母亲用一种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范辰光,说马新昨天回来脸色就不好,怕是病了。

  范辰光二话没说就往马新的闺房钻,看见马新果然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大睁着两眼,看见范辰光进门,把眼一闭,头一歪,给他来了个不理睬。

  范辰光环视小小的房间,里面弄得乱糟糟的,光线也很差,床头柜上他的照片也被横下了,上面斑斑驳驳似有泪痕。范辰光的心忽悠悠颤了一下,预感到今天情况不妙。他定了定神,走过去,一屁股在床边坐下,伸手去拍马新的脸,马新尖叫一声,挥手把范辰光的手甩开了,别碰我!

  范辰光说,怎么啦?

  马新把被子一拉,蒙上了脑袋。

  范辰光说,哦,我明白了,还为昨天的事情生气是吧?马新我告诉你,我就见不得你那么一副低三下四的贱样子。眼下我职务是低了一点,可是你知道吗?起点不一样啊!就是因为一个文化程度的问题,我当了六年义务兵,三年志愿兵。要是换别人,早就回去拉板车了,可是我没有,我凭着坚强的毅力和非凡的智慧,坚持坚持再坚持,苦干苦干再苦干。我成功了,两年之内,我从一个志愿兵到一个副营级干部,容易吗?从这一点上讲,刘英博比不上我,岑立昊比不上我,就是换翟志耘他也比不过我。我现在是十二年兵,总体看来,十二年熬个副营是正常的,留在部队的同年兵,基本上都是这个层次,像岑立昊那样的属于例外……

  范辰光说得正起劲,马新突然一蹬被子,呼啦一下坐了起来,披头散发,满脸泪痕,手指范辰光:姓范的,你还是人不是人?

  范辰光吃了一惊,问道,怎么啦?我怎么又不是人啦?

  马新说,那你今天给我说个明白,你为什么不跟我结婚,这种不明不白的生活你还要我过多久?

  范辰光嘿嘿笑了两声,说,马新,你真想知道为什么吗?

  马新说,不是我真想知道,你本来就应该告诉我,

  范辰光有点心虚。关于跟马新结婚的问题,他想过不止一百遍了,那是经过长期的、复杂的、曲折的思想斗争的。退回三年,这个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要不是上前线,他早就跟马新结婚了。但是,上了前线,转干的希望再次悬浮在头顶上空,情况就变化了,他不能随随便便地把自己交给这么一个快嘴快舌而且文化程度不高的女人。但是由于当初的一念之差,他上了马新的床。马新长得不算漂亮,可那是正经人家的好孩子,马新的青春是他启封的,自从第一次看见了那一抹刺眼的血迹,他就知道自己跑不脱干系了,那片血红就像政治部门的公章一样,盖在他的生命历史上。但是他不甘心,他想再等等,等待他的命运发生变化,等待奇迹出现。命运是发生变化了,但奇迹并没有出现。从前线回来,在师里喝过庆功酒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马新的家里,他忍不住要把他成为正连级军官的特大喜讯告诉马新,结果那一天他们又粘在一起了,就在马新的家里,所有的人都为他惊喜,并且默认了他留在马新的闺房里过夜。

  第二天早晨,拖着发软的双腿晃晃悠悠赶回266团的路上,范辰光后悔了,可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没有勇气也没有机会撇下她,他惟一能够做的,就是拖延拖延再拖延,他坚持不去领结婚证,他想尽量迟一点受到法律的约束,他想再等等看。这一拖就是两年。

  现在,问题又被提到了议事日程,范辰光不能不回答了。从昨天夜晚半醉半醒开始,他也思考了这个问题,并且已经下了决心:结婚。

  这个念头连他自己都感到突然。早晨他躺在床上进一步论证,就像刘英博那样设问,我为什么要结婚?我为什么要跟她结婚?跟她结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不跟她结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给他自己的答案是,因为我已经三十岁了,所以应该结婚了。因为她已经把自己交给了我,所以我应该跟她结婚。跟她结婚的后果就是两个老百姓的个人变成了一个老百姓的家庭。不跟她结婚她有可能上吊或者自杀,那他也就身败名裂了。

  还有一点也很重要,他不知道一旦他抛弃了马新,他该怎样面对马师傅夫妇。他能够看出来,最初他和马新在小房间里亲密的时候,两位老人怀着怎样的忐忑怎样的无奈,他们既高兴又担心,现在他成了营级干部,却还迟迟地没有跟马新结婚,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混着,老人的担心与日俱增,每次他都能从他们那恭谦的眼神里捕捉到对他的不信任和祈求。是的,他们是社会底层的小市民,他们是人下人,可自己不正是这样的家庭出来的吗?他们跟自己是一个命运啊,本来应该是穷帮穷富帮富,大家同舟共济,可是自己提了干,怎么能把他们一脚踢开呢?那不是往他们的心里捅刀子吗?范辰光你能做得出来吗?不,鲁迅先生教导我们说,人,不能一阔就变脸,人一阔就变脸那就不是人了,那就禽兽不如了。

  昨天晚上,他是喝醉了,但是他的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清楚,那火一样燃烧的液体把他灵魂深处那些真实的东西烧出来了,把他作为男人的豪气烧出来了。他怎么能撇下她呢?不,不能,绝不能。你们狗眼看人低,你们看我的眼神总是在看一个小人。可我不是小人,不是,只要可能,我会比你们还要高尚。

  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很高尚。那么,还等什么呢?结婚!我就是要找一个工人的女儿,找一个工人。家庭背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重要的是我们本人的身份。工人怎么啦?中国人都是农民出身,三百年前,也许你们的祖宗还是我们的祖宗的奴才呢!从我范辰光开始,我要刷新我的历史,我们两个工人农民的后代就要赤手空拳打天下了。结婚吧结婚吧,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别再三心二意了,结了婚,咱脚踏实地干革命,集中精力谋发展,要有超刘赶岑的勇气,要有向钟盛英看齐的远大目标,至于老婆嘛,好赖有一个就行了。

  范辰光说,马新你听着,第一,我今天来就是跟你商量,我们春节前就去领结婚证,这件事情不能再拖了。第二,以后再跟他们一起吃饭,只要他们不给你敬酒,绝不允许你先去敬酒。记住了吗?

  马新傻了,定定地看着范辰光,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范辰光接着说,马新你能看到的,你嫁给我不会委屈你的,总有那么一天,在那样的宴会上,你才是贵妇人,你可以矜持,含蓄,雍容高雅,宽容大度,举止得体。而他们,也包括他们的老婆,会像众星捧月一样围着你转。你相信吗?

  马新突然热泪滚滚,从床上跳下来,抱住范辰光的脖子,拼命地吻,嘴里喃喃地说,我相信,我相信,我这一辈子跟定了你。你哪怕变成叫花子我也跟着你。

  这年冬天岑立昊和林林的爱情进入到高潮阶段。

  彰原市地处天都山以东,是一块方圆不过百十公里的平原,一到冬天,凛冽的西风从天都山翻过来,窝在小盆地里呼啸着来回打旋,只几个回合,秋天的余温就荡然无存,寒冷的空气硬得像冰碴。到了这个时候,训练也就断断续续了,多数是室内作业。

  以266团团部为圆心,以五公里为半径画圆,正南方直线距离不到一公里便是滑校,滑校往南不到三公里便是彰河。岑立昊和林林的幽会地点既不在滑校,也不可能在266团,而在正南方的彰河边上。

  彰河是一条界河,南边是彰原市区,北边是北郊区,往西的拐弯处是彰原市纱厂,拐弯拐到北边四五里路,便是赵王渡。河湾环抱的是一个大而无当的土岗子,上面既没有人家,也没有建筑,只有一些稀稀拉拉的杂树。这个地方人迹罕至,好像是被城市和人间遗忘的一个角落,一点也不浪漫,而且荒凉,甚至阴森。但是岑立昊和林林赋予了这个孤岛般的土岗子以澎湃的热情。冬日的阳光灰蒙蒙的,空气里还飘扬着细细的沙尘,两个南方人走在北方几乎没有路的路上,走在无人关注的陌生的城市的一隅,心里便涌出一些异地异乡的异样情感,那还不仅仅是爱情,还有一种深层次的文化血缘掺杂着爱情的血管里,使其有了更多的含量。

  这以后他们就经常到河北岸这个土岗子上来,并且把它命名为延安--岑林的爱情圣地,在那充满憧憬充满理想的日子里,他们甚至把爱情的结晶都设计好了,一旦有了孩子,不论男女,一律取名岑林。多么好听的名字啊,简直像诗一样美妙。

  进入十二月后,下了一夜大雪,千树万树梨花开。岑立昊告了假,从刘英博的家里叫出了林林,两个人都是全副武装的棉货。那天全中国都在过节,没有人知道天底下还有一个不跑飞机只是用来谈情说爱的飞机场。这一天,方圆十多公里的飞机场都属于他们,他们像林海雪原中的少剑波和白茹,手拉着手在覆了一层薄雪的跑道上纵情驰骋。

  他们还是觉得不过瘾,他们要去溜冰,真正的冰。他们把自己交给了彰河,尽情地疯,尽情地闹,在冰上翻滚爬行,一个人坐在地上,让另一个人当车推,累了,就躺在冰上翻白眼,喘粗气,然后并排躺下,让绒花一样硕大的雪片一点一点地埋着身体。那种快乐,不是别人能体会到的。

  两个人一个头朝北一个头向东,以脑袋为交点,衔接成一个“人” 字,俯卧在冰上,互相看着,像两只瞪着眼睛的动物。

  岑立昊说,怕不怕?

  林林说,怕什么?

  岑立昊说,怕冰化了,我们双双沉下去。

  林林说,我们就这样,沉下去好了。那又有一段地老天荒的爱情故事问世了。

  岑立昊问,知道卧冰求鲤的故事吗?

  林林说,知道,一个孝子,为了给病重的母亲做鱼汤,跑到河里光着膀子,企图依靠体温融冰。

  岑立昊说,精神可嘉,做法太蠢。破冰取鱼,有一万种办法,但这个傻子选择了最愚蠢的办法。

  林林说,你说的不对!你说有一万种办法,是用今天人的眼光看的,古代嘛,科技不发达,人们解决问题,有时代的局限性。

  岑立昊笑了说,我认为这个故事是个毒草,对中国人是有毒害的。应该编一个孝子,为了让老娘喝上鱼汤,拼命地想办法,用柴火发明了炉子,用炉子发明了水壶,用水壶发明了水管,用水管发明了汽管,再往后,蒸汽机自然而然就出来了,比瓦特不知道要早多少年。

  林林说,你就会无限上纲,连古人都损。

  岑立昊说,真的,你要细细琢磨,真的有毒害。你想想,一个卧冰求鲤的故事感动了多少代多少人啊,人们在被感动的时候,不知不觉中接受了一个行为方式的暗示,尽管以后的人们不会卧冰求鲤了,但在潜意识里,对这种愚蠢的行为仍然是认同的而不是批判的,因为有伦理道德的力量掩盖了愚蠢。它至少是有消极性的,不鼓励人们思考好办法。成语里有些典故就很好,譬如“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这就实实在在,有了问题要想办法,想好办法,而不是一味地感叹感慨。如果我们的文化中像这样的故事多了,认同者多了,行动者多了,我们的科技就大大发展了。

  林林说,你以后要不混个旅长师长干干,那真是上帝失职。陪女朋友溜冰,还不忘忧国忧民。

  岑立昊大言不惭地说,那是啊,把谈情说爱和忧国忧民结合起来,会加重爱情的分量。

  林林说,别说话了,听。

  岑立昊说,什么?

  林林说,我听到你的声音了,一首美妙的抒情诗。

  岑立昊说,好听吗?从我肚子里出来的,都是阳春白雪。

  林林咯咯地笑说,什么阳春白雪,全是咕咕噜噜,肠蠕动的声音,还有心跳,咚,咚,咚。

  岑立昊说,那就是战鼓了,那就是动员令,要向你发起进攻了。

  林林说,向我进攻还用那么大动静啊,好像我是美国。

  岑立昊说,别说话,听。

  林林说,听什么,听我肠蠕动啊?

  岑立昊说,知道这河有多少年的历史吗?

  林林说,总不会超过地球吧?

  岑立昊说,我突然想,河流可能就是地球的血管。我能听见地球的心跳,你要是医生,还能给地球把脉。

  林林说,那我成上帝了,除了上帝,谁也没办法给地球把脉。

  岑立昊说,河流还是一条录音带,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没有人地方,就像我们今天这样,把耳朵贴在河面上聆听,你能听到历史的脚步声。你听见了吗?

  林林说,没有听见历史的脚步声,但我听见了一个诗人的声音: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岑立昊说,这条彰河可不是一般的河,有文字记载的,公元前这里还是战场,秦将柏恚巧施怒兵计,赵将兆援忿而出战,十万大军灰飞烟灭,赵王弃单骑渡河逃之……

  林林说,春天来了,鲜花盛开,彰河两岸风吹杨柳,那时候,我们两个坐在河边,听冰雪消融,听流水潺潺。

  岑立昊说,每一条河流都是一本书,浅浅的河水就像是书的封皮,河床上一页一页都是文字……

  林林说,别说你的战争历史了。看,我们北边有这么大一块土地没有人用,以后我们就在这里盖上房子,种上苹果树,靠河的这一块,修上小码头,你钓鱼,我种花。

  岑立昊笑道,想搞一个世外桃源呢,男耕女织说起来挺浪漫,别说与世隔绝了,与世半隔绝你都受不了。

  林林反唇相讥,最受不了的恐怕还是你,你还惦记着当师长旅长呢!

  岑立昊和林林的婚期选择在这年的元旦。

  最近一段时间,几乎每个星期天林林都要到266团来。为了证明自己是正人君子,岑立昊连招待所都不让林林住,就住刘英博和李蓁的家里。刘英博心里说岑立昊此地无银三百两,却不能不让林林在家里住。

  在刘英博的家里,岑立昊向刘英博请教婚礼问题,刘英博出了几个方案,都被岑立昊否定了。岑立昊最后说,我看还是把翟志耘和老范请到一起,就四大金刚聚聚,宣布一下,一切从简。

  刘英博说,你不是说过,再把四大金刚搞在一起你就是王八蛋吗?你自己怎么反倒搞起来了?

  岑立昊认真了,反问道,我什么时候说过?

  刘英博说,在漳州大酒店的洗手间里。

  岑立昊煞有介事地想来想去,笑了,说,那话是我说的吗?那话是泸州老窖说的,不算数。

  林林很奇怪,前几次在电话里,岑立昊都信誓旦旦地要把这次婚礼搞得隆重一点,他说他这一辈子只打算搞这一次,不能太草率了,怎么突然就变卦了呢?

  岑立昊说,我想来想去,太浪漫太情调事情咱们搞不好,太无声无息了也不合适,总得发布个新闻吧,就四大金刚好,男男女女都有了,而且能造出气氛,熟门熟路,好组织。

  刘英博说,你就不怕老范给你捣乱?

  岑立昊一本正经地说,这话老刘你以后不要再说了。老范这个鸟人有毛病,不过我看本质不坏,就他跟我作对,我还觉得挺有帮助的,在他面前我得夹着尾巴。

  刘英博说,咦,官当大了,境界也大了。

  岑立昊说,我跟你说实话,在前线的时候,见习团的同志都看不起老范,我那时候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太多地帮他,搞得他处境挺艰难。这小子还真硬,挺过来了。设身处地地想,这么多年了,老范还真不容易。

  刘英博说,我明白了,你是想借你的婚礼化解你和老范的矛盾。

  岑立昊说,此言差矣,我和老范有什么矛盾?不过是脾气不同罢了。他有毛病,我也有毛病,互相理解吧。

  刘英博说,你有这个态度真让我感动,那我就告诉你,老范也打算元旦结婚呢。

  岑立昊怔住了,脸色也变了,脱口而出说,我操,这小子真他妈的不是玩意儿,我结婚他凑什么热闹?

  刘英博说,岂有此理,你结婚他就不能结婚啦?真是霸道。

  岑立昊说,我是说我定的日子,他干吗要剽窃?

  刘英博说,这话更不讲道理,什么叫剽窃啊?他头十天都打招呼了,要我通知你。我看也好,咱们都是军人,军事化行动,还是四大金刚。

  岑立昊半天不吭气,想了一会儿才说,让我跟范辰光举行集体婚礼啊?那也太……太……不伦不类了。

  刘英博又问林林什么态度,林林说,我听首长的。

  刘英博说,看看,这叫什么?快当新娘子了,还叫首长,真够军阀的了。以后在床上也叫首长吗?

  林林的脸倏地红了,低下脑袋看脚尖,嘟嘟囔囔地说习惯了。刘英博自知失言,掩饰地说,我这只是建议,你们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你要是不想跟老范掺和,那今天在这里讲的话就不要再提了。不过,我还是建议你,给老范打个招呼,他可是托我请你了。

  岑立昊说,这个没问题,我明天就跟他打招呼,他请我的事我也知道了,我会以适当的方式向他表示祝贺。我突然想起来了,我元旦要去海口,辛团长早就给我联系好了。

  说完就拉着林林告辞了。

  离开刘英博的家,林林察言观色地问,你不是说战备值班吗,怎么又要到海口呢?

  岑立昊反问,你说呢?

  林林说,你是不是非常讨厌范辰光?

  岑立昊抬头看着天说,不是,但跟他在一起我感觉不好。

  范辰光的婚礼是翟志耘张罗的,地点还是在漳州饭店,开了四桌。

  这一次,翟志耘费了一番周折,居然把钟盛英请来了,钟盛英同意来,翟志耘又打着钟盛英的旗号,把彰原市的副市长于庭杰请来了,然后是工商局长、税务局长、城建局长、文化局长,郊区区委书记、区长,桥头办事处主任周晓曾。驻军方面还有副师长郭撷天,参谋长罗管中,政治部副主任郑绍清,266团团长辛中原,267团团长路金昆,师作训科科长马复江。

  这么多领导,这么高的规格,这么大的场面,别说马新了,连范辰光都有些发怵他都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了。好在有翟志耘两口子上窜下跳左右逢源,弄得井然有序。

  翟志耘是做生意的,做生意的人善于开发资源,对于翟志耘来说,为范辰光操办婚礼就是一个开发资源的极好机会,一来他可以借这个机会向地方官员展示他在驻军有高层次而且庞大的关系网,二则可以利用范辰光这个资源引出四大金刚历史的辉煌。而且,驻军这一块,他的生意触角也开始有所探索了,所以来参加范辰光婚礼的这些驻军官员,也将是他开发的资源,包括辛中原。

  基于以上考虑,婚礼所需的一切费用均由翟志耘承担。

  这几年歌舞厅异乎寻常的红火,翟志耘的生意越做越大了,利用歌舞厅积累的资金,他在彰原市办起了第一家保龄球馆,连筹资加贷款,共投入三百万元,这在时下简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翟志耘考虑开发军队资源,是范辰光帮他出的主意。范辰光建议他趁现在地价还没有长上去,在赵王渡买一块地皮,将来建一个老兵俱乐部,集指挥、射击、骑马、游泳、驾驶、投弹等军事课目于一体,专门赚那些怀旧老兵和军事爱好者的钱。翟志耘回去跟老婆一商量,陈春梅拍案叫绝,说这是个重要的发展方向,赵王渡说偏不偏,离市区有一段距离,但是交通方便,水陆两通,而且靠近部队,还是个古战场遗址,有消费者基础。

  当然,眼下这还是个蓝图,怎么开张,还是两年以后的事情,但是有些关系现在可以铺垫了,这一套翟志耘懂。

  范辰光和马新的婚礼,自然要把新郎和新娘的双亲请来,范辰光的父亲是个拉板车的车夫,腰佝偻得厉害,不愿意出头露面,便把这个天大的美差交给了范辰光的母亲。范辰光的母亲是一个饱经沧桑的农村家庭妇女,也就是五十多岁,但看起来像七十岁的人,显得比年过花甲的马师傅老两口还老。范辰光的母亲跟在马师傅两口子的后面进到婚礼大厅,一看这里金碧辉煌,连坐都不敢坐。马师傅两口子本来也很紧张,但是有了范辰光的老娘垫底,他们又找到了工人阶级的优越感,反过来把范辰光的母亲当着照顾对象,也就掩饰了内心的紧张。

  这样一来,就害苦了范辰光的娘。

  婚礼开始后,新人拜双亲那一场戏,提前演练过,马师傅夫妇都还能把持得住,范辰光的母亲出了一点小差错,在儿子儿媳向她鞠躬的时候,老人家诚惶诚恐地把腰也弯下来,翟志耘早有防备,在一边伸手把老人家拉住了。

  然后就是新郎新娘双方代表讲话,新郎方是辛中原讲话。翟志耘满心希望辛中原在讲话中把四大金刚的招牌亮出来,但辛中原只讲了范辰光怎样刻苦,怎样成为训练标兵,怎样写报道等等事迹,压根儿没提四大金刚这一茬。

  然后是新娘方代表周晓曾讲话。周晓曾主要讲马新怎样贤惠,热爱军队,孝敬父母双亲。周晓曾也讲到了当年部队从前线回来,马新跟着父亲冒着酷暑炎热去部队慰问,翟志耘觉得周晓曾快要绕到四大金刚的话题了,没想到周晓曾话题一转,又说起范辰光是军队新闻战线上的一颗新星,希望继续写出无愧于我们时代的伟大作品等等,然后周晓曾的发言就完了。

  这时候翟志耘就有点着急,心里说,今晚怪了,怎么都不提四大金刚呢,难道还要我说出来不成?

  就在翟志耘着急的时候,一个服务员快步走到翟志耘的面前,交给了他一份加急贺电,是从海南岛三亚发过来的。翟志耘当即宣读--

  天涯海角,同度良宵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范辰光、马新、岑立昊、林林新婚同庆。1989年1月1日

  电文念完,宾客一片掌声,钟盛英问辛中原,岑立昊不是也结婚吗?哦,旅游去了。啊,四大金刚就差一个岑立昊了,不应该走的。

  钟盛英说着说着就站起身来,翟志耘马上拍响巴掌把噪音平息下去了。钟盛英没有离开座位,接过翟志耘递过去的话筒,清了清嗓子说,同志们啦,今天的新郎,不是一般的新郎,十多年前,他是我们彰原市驻军的训练标兵。那时候我们88师训练标兵有四大金刚,范辰光同志是四大金刚中的金刚,是四大金刚中的第一名!啊,我说的没错吧辛中原同志?

  辛中原赶快站起来说,绝对没错,那时候考核比武,范辰光同志几乎从来没有拿过第二第三,几乎全是第一名。

  钟盛英说,四大金刚今天来了三个,还有一个,就是刚才发电报的那位岑立昊,266团的参谋长,也是我们全军区最年轻的团参谋长。还有就是今天的证婚人刘英博同志,266团政治处副主任,也是全军区思想政治工作理论研究领域最有建树的团政治处副主任。再有就是今天的主婚人翟志耘同志,这个同志因为当时的极左路线造成的失误,退伍到了地方,但他仍然保持了四大金刚发奋图强顽强拼搏的精神,白手起家,艰难创业,现在已经是彰原市重量级的企业家了。但是我必须强调的是,团参谋长也好,理论家也好,企业家也好,他们当年都是次要角色,坐在我们四大金刚第一把交椅的就是今天的新郎,上过战场,立过大功,写过大文章,经过大考验的范辰光同志……

  说到这里,钟盛英陡然提高音量,喝道:范辰光!

  到--!范辰光从马新的身边一步跨出,立正,敬礼,热泪顿时盈眶。

  钟盛英说,你代表一对新人,啊不,是两对了,天涯海角不还是有一对吗——也给大家说两句。

  范辰光涨红了脸,定了定神,松弛下来,说,各位来宾,首长同志们,今天是我,是岑立昊参谋长和林林、我和马新结婚的日子,各位首长亲临现场,给我们极大的鼓舞,我们有了今天的荣誉和幸福生活,归功于首长和组织的培养,归功于我们含辛茹苦的父母双亲。我们一定要再接再厉,把婚结好,把工作做好,把男人做好,不辜负首长和亲人的深情厚意……在革命的征途上,我们结婚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革命青年志在千里任重道远,我们一定要携手并肩勇往直前……

  范辰光的答谢演讲虽然有句把两句辞不达意,但总体看还是效果不错。掌声四起。

  范辰光讲完了,钟盛英把话筒顺手交给了彰原市副市长于庭杰,说,下面欢迎我们的父母官于庭杰同志做指示。

  于庭杰接过话筒,鼓着掌走到大厅中央,站稳,说,我哪里有什么指示啊,又怎么能在这个场合做指示啊,首长发布命令了,我就说几句吧。我要说的第一层意思,钟师长治军有方,88师人才辈出。第二层意思,祝贺我们彰原市的好姑娘马新同志嫁给了我们新一代最可爱的人,你给我们彰原市人民带了个好头。第三层意思,我向钟师长,向各位驻军首长表态,我们彰原市也是地杰人灵,好姑娘层出不穷。如果88师的同志看上了,跟我说一声,我亲自做媒。第四层意思,今后,我们88师的同志转业了,退伍了,我们一定要妥善安置,提供条件,大开方便之门,争取多出几个像翟志耘这样的企业家,为彰原市改革开放发展经济做出更大的贡献!

  好,老于我记住你这句话了。钟盛英说着又站了起来,带头鼓掌。

  程序走完了,就开宴了。首先是新郎新娘挨个敬酒,然后是军地双方官员敬新人双亲。范辰光的母亲慌得手足无措,人家敬了,一仰脖子喝了。老人家不善表达,只是嘴里一个劲儿地嘟囔着,孩子啊孩子啊,我跟你爹前世做了啥好事,修来你这么个好儿子!孩啊,你有今天,我跟你爹死了也闭眼了!

  从敬酒开始,老人家屁股就没挨板凳,从来不知道酒滋味的人,没防着就喝了十几杯酒,一口菜也没吃,再后来就站不稳了。

  范辰光热血沸腾热泪满面,到处敬酒,等他敬了一圈过来,发现老娘不见了,抽个空子就跑了出去,一问,服务员说到洗手间了,到洗手间外面一喊,老娘果然在里面,怎么叫也不出来,后来把马新叫过来进去找。老太太一出来,范辰光往娘的裤腿下面一看就明白了。老人家看那厕所里的物件都是白白净净的,连地上也是一尘不染,不知道该往哪里尿,尿裤子了。马新一看这情景就急了,连声说怎么办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范辰光扑通一下就跪在娘的面前说,娘啊娘啊,儿子没照顾好你啊!娘啊娘啊,你别难为情啊,没关系啊,以后您老人家就习惯了,习惯了就好了……

下一页  回目录  秋早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