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 快                   十七



  又一个早晨,银子在驿馆的厨房里看见一个外人从李毓昌的屋子里出来了,那
是一个陌生的瘸子。谁也不知道他晚上是怎么进去的。银子看了看驿馆的大门,大
门是紧闭着的,银子是从厨房后门进来的。
  瘸子很自在,他走出屋子伸伸腰又踢踢腿,他的左脚一甩一甩地有点可笑。瘸
子自由自在地像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一样。
  瘸子发现了厨房窗子后面的银子,他走过来了。
  银子手里紧紧握着一把饭勺子。
  银子的手动了一动,瘸子吃了一惊。
  银子替他盛了一碗野菜汤。
  瘸子笑了笑。瘸子说我还以为你要打我呢。
  瘸子的嘴像个黑洞,一碗野菜汤一倒就下去了,像口直井,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把汤喝了就看了看银子。
  “我是李燕。”他说。
  “我是土匪李燕。”他说
  “我带着手下人劫了朝廷给山阳买粮的几万两赈银。”他说。他看见银子的手
又动了动,他把碗伸了过去。
  “我在鬼门关等了七天七夜。”
  银子伸手就把一碗汤从李燕的头顶上浇下去。她没成功,李燕的手准确地把那
勺子握住了。他看都没看银子一眼。
  “我想不通。”他说。
  “我想不通,没有银子,车子里只有烂砖头。没有银子,整整几马车的烂砖头。”

  “如果你一心想去抢银子而车子里只有烂砖头没有银子,你怎么想?”他看着
银子说。
  “没有第二条路。”他说。
  银子看着他。他一点都不知道银子现在心里想的是什么。
  “我想不通所以我到山阳来了。我想不通所以我到这里来了。”
  “昨晚我在李毓昌的屋子里睡了一夜,我梦见李毓昌了,我梦见死鬼李毓昌在
看书。”李燕说。
  “你想想看,死鬼李毓昌在看书。”李燕说。
  “那屋里有鬼,鬼迷了你的心窍。”银子说,她又看了看那间屋子。那间屋子
像间黑压压的棺材,银子忽然感到一种黑压压的东西也压在心里。
  “有鬼才好呢。”李燕说,“我就怕没鬼。”
  “我弄不懂死鬼李毓昌为什么在看书,可我在那间鬼屋子里睡了一夜,我明白
了一件事。”李燕说,“没有赈银,早在买粮队伍出发之前赈粮就没有了。”他看
了看银子的神色说,女人总不相信我的话,她们总以为我是在骗她们。
  “你就像个贼。”银子说。
  “我本来就是。”李燕说。他对银子笑了笑,“女人们就爱这么说,她们说你
就像个贼。”
  “还有你的手下呢,他们怎么说你,他们早就死了。”银子说。
  “我知道他们死的时候都没有舌头。”李燕说。
  “你爹是个老狐狸,他让我去劫赈银,可我却劫到几车烂砖头。”李燕说完就
走了。
  银子回家的时候看见娘正在给铜子喂药。银子看了看她带回来的那只篮子,篮
子里的药草没了。
  银子向娘和铜子走过去。屋子里静静的,娘不说话,铜子也不说话。屋子里飘
着一股清苦的药草味。
  银子的脸色忽然变了。银子叫了一声,“铜子。”
  铜子像没听见一样。
  娘把药灌到了铜子嘴里。
  银子看着那只碗,又看看铜子。
  娘静静地听着。
  银子想起什么,她在房里乱翻起来。银子最后在院子的一个角落找到了那把药
草。银子忽然变得全身没了力气。
  “铜子。”银子蹲在铜子的面前。
  铜子说话了,她病了之后就很少说话。
  “真好喝,真香,我还想喝。”铜子说。铜子的眼睛里闪着月光一样温润柔和
的光泽。银子看着铜子,心里觉得一点点空了起来。
  “吐出来吐出来。”银子忽然叫了一声,她抓住铜子的双肩使劲摇晃着。铜子
在她的手中轻得没有份量,铜子看上去像一株干瘪的稻穗,银子绝望地在摇这株干
瘪的稻穗。
  娘忽然站起来进屋去了。
  铜子闭着眼睛,铜子看上去像要睡着了。
  铜子真的睡着了。
  铜子就是这一夜死的。这一夜下了很大的暴雨。
  银子在屋檐底下看见一束悬挂着的药草。仔细看你就会发现这束药草和银子的
那束不一样,银子看了很久。
  远处有人踩着雨水过来了。雨水把低凹的街道变成了浅浅的小河,可谁都知道
这是暂时的,第二天太阳一出这条小河就会无影无踪。水灾已经过去了。
  蔡老七踩着雨水过来了,他身上披着一件蓑衣。雨水使他看上去心情舒畅。蔡
老七还喝了酒。
  “你别看这雨大,前一阵子下雨闹水灾的时候我还以为我活不了呢。”蔡老七
对银子说。
  “人命贱,人命比草还贱。人哪能这么容易就死了。”蔡老七说。
  “那些该死的都是该死的,可是话又说回来,人宁愿死了,也不能饿着,人一
饿就要下贱了。”蔡老七说。他把湿脚使劲从烂湿的草鞋地里拔出来。
  “看看,看看这脚,你爹我是个贱命,一年到头穿草鞋。”
  蔡老七看看自己的脚的时候心都疼了起来,他没留神银子的神色。银子在比较
着那两束药草。
  “铜子死了。”银子说。
  屋子里静了静,只听见雨声。雨小了点,单调的下雨声更显出黑夜的寂静。
  蔡老七提着一只草鞋,他就这么光着一只脚站了一会儿。银子走到他面前,银
子把那两束药草举到他眼前。蔡老七向银子看了看,银子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银子什么也没说。
  他们互相注视了一会儿,蔡老七在脸上抹了一把,他把系在腰间的一只口袋放
在桌子上。他的一只手还拎着那只草鞋,他好像没有把它穿上的意思。
  “少一个也好,少一个就多一份口粮。”蔡老七说。
  蔡老七又在脸上抹了一把,他把草鞋穿上了。这时他向银子手中的药草看了一
眼说:
  “扔了吧,人死了还要药草干什么。”
  “这是命,你娘每天给铜子熬药喝,她都活不了。”
  银子没答她爹的话,屋里又传来娘念经的声音。
  “爹。”银子忽然叫了一声,银子的声音有点虚弱。
  “爹,铜子是吓死的。”银子说。
  蔡老七好像吃了一惊。
  “有个赶车的死了。”银子又说。
  银子的眼珠缓缓转动着,转过墨黑的天,转过下雨的街,转过挂着水帘的屋檐,
转过手中的药草,药草散发着一种清香的苦味,独独没有转过蔡老七放在桌子上的
湿布袋。银子看都没看一眼这只装着粮食的湿布袋。蔡老七忍不住伸手去摸摸这只
湿口袋,像抚摸着饱食之后的胃。
  “有了粮食就不怕了,人有了粮食就不会饿着。”他说。
  “不饿着就不会下贱。”
  “那个赶车的是条狗,他该死。”他说。
  蔡老七猜得一点都没错,雨下了一夜,第二天就停了,天气依然热得让人喘不
过气来。
  这时候银子正站在家门口,她的脚边是一盆脏衣服。来了一个陌生的拉车的,
把躺在门板上的铜子拉走了,铜子脚上穿着一双鲜艳的红鞋。
  “真臭。”银子说。银子闻见山阳城里弥漫着一股隐隐约约的臭气。
  银子还闻见一股清香的药草味。银子看见娘把一碗草汁伸到她面前,娘的脸上
没半点笑容。
  “人都死了,还要草药干什么。”银子想起爹这么说。
  娘的手一动不动。
  银子看见屋檐下的那束药草都快枯干了,而灶台上又堆满了一大把新鲜的药草。

  蔡老七披着衣服从里面出来,向她们瞥了一眼。
  “山阳城在闹瘟疫了,喝点药也好。”蔡老七说。
  没人回答他的话。
  银子伸出手去。
  银子把药都喝了,她喝得很慢,一口,又一口,又一口,喝得无声无息。
  后来娘进屋去了。蔡老七走出院子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他看见银子拿着一个
空碗站在屋里。

 

                                 下一页  回目录  秋早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