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晶黄                  


                              第一章

    二月的南方, 冬天似乎还没有真正到来,就已匆匆地退去,如还没有拉开弓;
箭就已离弦而去, 让人好不帐偶。我从3号洞库出来,站在阵地的洞口,望着绝壁
上的荆树,希望能看见如我家乡在这个季节挂在瞻上晶亮如玉的冰凌条儿,可我看
见的却是小白花和碎野菊的烂漫。昨天那儿还是光秃秃的,青石壁面,杂枝落叶,
今天那儿竟有了花叶。我怔怔地立在崖下,嗅到了一股半粉半白的气息,夹裹着绝
崖的寒凉和早春的暖意,从崖头跌跌撞撞下来,砸在我的鼻子上。我感到鼻子上发
麻发酸,鼻孔里呛噎。我被春天的突然到来,弄得措手不及。平静的日子里,仿佛
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春天悄然来了。就是说,我在3号禁区执勤已经过了一个
冬天。就是说,班长休假这一个月,我鸟孩独自熬在山上,硬是把冬天送走了,把
春天迎来了。我到崖下采了一把野花,红的、白的、黄的、紫的,有的已经盛开,
有的还挂着花蕾。我拿着这把花,跑步到哨所给连长打了一个电话。
    我说:“连长,有花开了,连队那儿怎样?”
    连长说:“你是几号,有情况没有?”
    我说:“三号,鸟孩。我这儿已经到了春天。”
    连长说:“安全呢?”
    我说:“红花白花,阵地对面崖上都是。”
    连长说:“你今年十几?”
    我说:“十六。”
    连长说:“你学过销毁核裂剂吗?”
    我说:“集训了三个月。”
    连长说:“你等着,我现在就去你那儿。”
    从连队到3号禁区有三个小时路程, 连长坐着连队的飞虎牌机动车,一个小时
就到了。 太阳在3号禁区的上空,呈明亮的一条,如新修的一条玻璃公路在我的头
顶悬置。我站在哨楼的顶上,望着太阳,用班长喝过的白酒瓶子,灌上泉水; 插了
那束野花, 开始打扫卫生。为了迎接连长的到来,我把3号阵地洞口的伪装网上的
尘土抖掉了,把从森林吹来的枯叶扫到了溪水里,让它们坐着清粼粼的水面,听着
叮档的音乐,往沟外游出去。还有我喂的松鼠,我把它提出来,将笼子挂在日光下
的一棵松树上。那松鼠被日光一照,望着松树枝头垂挂的松壳儿,老鼠般的一对小
眼,睁成黑豆粒儿样的西点,便疯狂地跑起来,那松鼠笼就在铁丝的架子上,车轮
一样转起来。 还干些什么呢?连长是连队的最高首长,难得来3号禁区一趟,我得
计他赏心悦目,让他感到我鸟孩的不凡,鸟孩的顶天立地。我扛上哨所唯一的一支
冲锋枪, 从我扫得光洁如我洗过的脸的石面地上走过去,检查了通往3号阵地的水
道、 气道、电缆和电话线路,最后,开启了5公斤半的大锁,取下了用铁链制成的
门环,在极重的钢筋混凝土阵地一号门的门轴上加足了润滑油,缓缓无声地把一号
大门又一次推开了。
    阵地洞中的潮湿的暖气白浓浓地扑面而来,在泻进来的阳光中,如冬天的山岚
白雾,在洞口交汇流淌。我从白雾中穿过去,一股庄严的神圣,像孩子做了大人事
情一样,在我的身上汩汩潺潺,水一样淙淙流动。没人知道这时鸟孩的心情,没人
知道鸟孩血液流动的节拍。莽莽野野的森林,25年前这儿的百姓被来自北京的一道
命令赶走了,丢掉他们的房屋、土地、树木和朝夕相处的野兽,到一百几十里外的
土地上落户去了。25年后,这儿只留下一个地下宫殿一般的山洞,留下一个被树木
掩盖的哨所,留下了我、班长和这洞里的一切。辉煌已经过去,战争在这儿开始睡
眠。穿过第三道石门之后,鸟孩看见了他每周最少检查一次的地下的钢铁森林,吊
架、桥梁、立柱、横档,还有通风的管道、除潮的风道、电缆线的壁道、钢管和竖
起的铁轨,横竖交错,锈迹斑斑,仿佛落尽叶子的一片茂密的森林,出现黑紫红紫
的颜色。钢筋水泥凝成的洞壁,光滑而又明亮,在灯光中闪着阴凉的光泽,洞壁上
除了防腐防渗的绿漆,随着岁月的侵袭,转为邮政绿色,常年的封闭和严禁他人出
入,洞气在墙壁上结成的水珠,是一种蓝的颜色,像树叶生的血液。空气沉重,如
流不动的雾,在洞内一潭死水一样搁着。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在散发着浓烈的黑
色冰寒的钢铁气味里,在铁木钢林的中间,横卧了一列火车般的弹体,永无休止地
被巨大的军帐笼罩着,永无休止地在战争的间隙冬眠。关于这一枚导弹,鸟孩所知
甚微,他的任务就是阵营,洞气的排除,洞温的掌握,洞潮的除湿,洞内风道的修
缮和通讯电缆设备的管理。除此之外,同班长一道,轮流在洞口镣望游动,以防有
他人无故闯入禁区。一旦发现,一是禁闭,二是报告上级,三是蒙上闯入者的眼睛,
押送交付上级,至于对闯入者如何处理,阵地的武装管理人员,再也无权边间。鸟
孩已到3号禁区一年有余,想我已经是3号禁区的一名老兵,每天都渴望有人闯迸禁
区,被我蒙上眼睛,押送连部或者营部,接下来我不是立功就是获奖,可是,我的
渴望总像雨天水中的白色泡儿,一个一个泛起,又一个一个破灭。我说班长,怎么
没有一个百姓闯进禁区?有八年军龄的志愿兵班长望着我,就像望着他老婆为他刚
生的孩子, 陌生而又熟悉。他说能有人进来吗?这方圆100多里没有一家百姓,方
圆100多里都是导弹部队。
    班长的老婆生了一个女儿,电报上说:女,6.5斤。班长就请假回家去了。按阵
地管理规定, 3号禁区最少不得少于二人执勤,可是连队正在进行专业集圳,加上
导弹发射专业知识对阵管部队的延伸,要求阵营部队每个士兵最少要懂得一门导弹
发射专业。连长就说:“鸟孩,实在是抽不出人到3号禁区了。”
    我说:“那我就一个人吧。”
    连长说:“我十五岁也单独执过勤。”
    我说:“借我一个收音机听听就行。”
    连长说:“怕狼吗?”
    我说:“有枪。”
    连长说:“还有野猪。”
    我说:“连长,发给我一梭子弹好吗?”
    派人送来了五棵大白菜、一捆葱、一桶油、一袋面粉、一个半导体收音机、五
发子弹,老班长就回安徽看他的老婆和女儿了。没有班长,我照样送走了这个冬天,
我感到鸟孩16岁的这个年龄,在忽然之间成倍地增大起来。从洞内的森林中穿过去,
把水湿度表、洞温度计、风度轮表和洞气浓度表检查一遍,鸟孩站到弹体后面远处
的一片竖起的钢林下边,望着直立在钢林架上的巨型弹头,过去摸了摸弹头的涂漆,
一股麻辣阴冷的感觉像洞口的寒风一样从他的指缝渗迸他的体内,顿时身上脉管的
血液都似乎冷却了下来,仿佛他的体内流动的不再是热热烈烈的红血,而成了冬目
的冰水。身上哆嗦一下。鸟孩说:“这就是能毁掉一个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和一个偏
小国家的核弹头?”我一个人守这吗y
    我说:“你看那弹头上的字。”
    从弹头军帐罩的缝里,我看见了几个字母: NTJE。在白色英文字母的下面,有
一个亮透的玻璃管道,连接着一个玻璃容器,容器中有半瓶黄色的透明液体。我知
道那是渗漏的NTJE核裂剂,知道正是这半瓶核裂剂的渗漏,使这枚在几年前要实验
发射的导弹,终于在点火发射的一瞬间,成了一枚废弹,在这儿搁浅下来。在这几
年中间,这原本先进的核弹,被时间推向了淘汰的行列,随之,从一个连阵管的兵
力,也逐步减为“最少不得少于二人”,也就终于到了我鸟孩独自阵守的境地。我
同情这枚导弹,这枚原本可以让世界各国军队为之惊骇的导弹,因为这年瓶黄色液
体的渗漏,它被抛弃了,被封闭了,永远也不会再有那一瞬间的满天火光,不再有
让世人的震惊的威力和生命, 如一列即将从3号禁区开出的巨型火车,司炉己经把
炉火烧旺,前边的绿灯也已闪烁,只等着一声铃声,就可冲出山洞,飞向太空,可
偏偏在就要响铃之时,某一部件的损坏,使这列火车永远停在了山洞,永远地与世
隔绝了。N TJE,仅仅半瓶,毁灭了一枚导弹发射的命运。
    我盯着那年瓶NTJE核裂剂。
    连长说:“你学过销毁核裂剂吗?”
    我说:“集训过三个月。”
    从洞外传来了连队的飞虎牌机动车的轰鸣,我把耳朵贴在洞壁上,听到从洞口
传来的蹦蹦蹦的响声,带着柴油的浓烟,一团团黑色的烟球一样,射进洞里,射入
洞壁,又射进我的耳朵。
    不用说,连长来了。
    从核裂剂上收回目光,我车转身子,穿越洞内的钢铁林地,踢撞着林地散发的
冰寒的钢铁气息,向洞外抱拳跑去,像迎接一个兵种的司令一样去迎接阵营一连最
高首长去了。
    二
    在宫殿般的洞库,鸟孩的脚步声拍着洞壁,就像岁月河流上的船桨拍着汩汩流
逝的水面。己逝的往事水声,从我脑岸的下面,由运而近,哗哗流来,又由近而远,
哗哗流去。留下的痕迹,泛着白色的浪花,如秋天飘零的枯萎的花朵。大鹏怎么也
没有想到, 在导弹点火之际,核裂剂会如水珠样从弹头的AJN口渗出一滴,那一滴
悬置的晶剂, 如一滴纯净的麻油,金灿灿地挂在AJN口的螺帽上,当一排长叫了一
声核裂剂渗漏的时候, 整个发射营的人都把目光盯在了AJN口,都停下了手中的操
作,都在自己的脸上僵了黄色和沉默。发射的官兵都知道,一滴核裂剂的渗漏,也
就是这枚导弹引爆的火索,火光、灯光,任何光源、热源,只要使弹库的标准恒温
增加二至三度,这滴外量的核裂剂就会自焚,自焚的核裂剂在零点零二秒间,也就
会沿着渗漏线引起导弹的就地自爆,而导弹在准备发射之间,洞温由于电能的消耗,
最少要上长二度左右。也就在这个时候,发射营长下不二道命令,一是立即断电,
切断一切电源、光源; 二是所有发射人员,不得大口呼吸,因为人体气温,比洞内
的恒温高出许多,因紧张而加急的呼吸,会使洞内温度迅速上升; 三是所有发射人
员,一律迅速撤出洞库,但任何人不得急速跑动和喧哗,以防在洞内造成声音的震
动,震落了那滴核裂剂,造成洞内的巨大污染。命令像风,很快传到了每个人的耳
朵,大家立刻有组织地外撤,都脱掉了鞋子,在黑暗中跟着一支手电筒的灯光朝洞
外跑去。可大鹏,却被发射营长的又一道命令从撤退的人群中唤住了脚步。
    营长说:“三排长,你站住。”
    大鹏站到了发射架下,看见营长的面孔,在手电筒灯光中青成一枚柿子的颜色。
    营长说:“你上去,用堵漏膏把AJN口马上堵起来,
    大鹏说:“为什么让我上?”
    营长说:“因为现场只有你一个大学生!”
    大鹏说:“我在学校根本没学过堵漏专业。”
    营长说:“我不管你学过没学过,你不立刻上去我就送你上军事法庭。”
    也就在这个时候,战场上的死亡感如黑夜一样把大鹏包围了。外撤的脚步声,
仿佛是一片手掌在急促地拍打着木板,尽管都脱掉了鞋子,声音还是劈劈啪啪,零
乱而又急迫。一道一道从他面前闪过去的人影,犹如他坐在车上,急速向他身后倒
去的一棵棵树木。怎么也难以想到,营长会命令他去堵这AJN口。也似乎早已料到,
营长会让他去堵AJN口, 所以,听到外撤的命令之后,他是第一个夹在战士中间逃
离现场的干部,也是他第一个提醒大家都脱掉鞋子,千万不能让脚步声震落了那滴
核裂剂,说核裂剂浓度、滑度和粘度都比油剂要甚,只要第一滴渗落,随后第二第
三滴就会跟着滴落下来,那时候凡嗅到核裂剂那半红半金的黄色气味的人,都将终
生痴呆下来,即使不死,也会伴着核痴症度过一生。自看到核裂剂从弹头上渗出开
始,死亡的恐惧已经在瞬间占满了他的整个身躯。这时候,跳在他脑中的第一个画
面就是世界上著名的核裂剂渗漏事故。 11滴核裂剂的滴落,使美国117名导弹发射
人员死亡7 3人, 痴呆44人。而今天,核裂剂金黄的一粒,就挂在大家面前。那几
秒时间,大鹏被恐惧击中了心脏,仿佛一粒子弹从他的胸膛穿越而过。没有枪声,
没有敌人, 但死亡如冬天的晨雾,满山遍野地朝3号洞库扑面而来。每一个人都在
死亡之中,每一个人都被核裂剂的一滴黄亮所击中,直至营长最先发布了撤退的三
道命令,他才忽然看到一线生机,如日光一样照在了他的面前。
    可是,营长说:“你不立刻上去堵漏我就送你上军事法庭。”
    发射一连撤走了。
    发射二连澈走了。
    几十秒之前,这儿还紧张而有秩序,通明的灯光,一张张庄严的面孔在灯光中
闪着红色的光亮。 只要最后两个数据传到营长的耳朵, 只要营长向旅长报告一声
“发射全部准备完毕,一切数据准确”,只要旅长唤出“点火”两个字来,这枚导
弹就要从地下射出,沿着既定的路线飞行,在既定的时间内,在太平洋上爆炸。之
后,便是国际上对中国导弹发展的惊愕,便是对发射部队和成千上万的研制者的嘉
奖、 庆功。然而就在这最后的几秒时间,NTJE核裂剂在AJN口有了一滴渗漏,也就
在这最后的几秒时间内,大鹏站在营长面前,两腿软得哆嗦,汗从额头上如核裂剂
样渗了出来。发射架就在身边,他站在发射架下,就像一个人站在一个烟囱的下面,
矮小、畏缩,不敢抬头向上仰望。都己经撤了,轻飘飘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忽然
之间,这一片钢铁的林地里,就还剩下他、营长和旅长。营长像一尊青色的水泥柱
子立在他的面前,他像完不成作业的学生低头站着不动,双腿哆嗦的声音,惊涛骇
浪一样一半落在阵地的发射架旁,一半顺着他的双腿传遍了他的全身。
    就在这个时候,旅长走了过来,八节一号电池的方形电筒如探照灯一样,一束
白烈的光亮打在他雪色的脸上。他眯起了双眼。
    旅长说: “你是唯一的本科大学生,只有你学过核裂剂理论,你上去堵了AJN
口,我给你报记一等功。”
    功是什么?功是虚荣心的填补物。核裂剂是什么?核裂剂是生命的巨大陷讲。
一滴核裂剂的释放,可以使一个团的兵力化为乌有。我上学不是为了学习核裂剂的
堵漏,不是为了让生命像一片树叶一样从核裂剂面前随风而逝。如果是为了死亡,
谁也不会穿上军装,尤其不会到核裂剂的身边。生命是一切的基础,只有活着,才
谈得上战功、荣誉、地位、金钱等等的意义,倘若死了,一切鲜花和荣誉不是一样
的死了吗?旅长说:“特等功,我给你报请特等功,授荣誉称号。”
    最大的荣誉没有最小的生命大,最高的奖赏没有人的呼吸具体。死亡的最真切
的表现,就是停止了呼吸,而人一旦停止了呼吸,还有什么是具体的、实在的?
    旅长说: “你现在是正排,堵完AJN口,你可以下来当二连连长,也可以离开
这山沟调机关当正连职参谋,一切都由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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