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文集          《流浪之夜》自序                          


    写序的时候,情不自禁老要想起明朝张岱《夜航船》中的一段话:

    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人
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
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
“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

    我觉觉得写散文允免作高谈阔论状,而其中破绽岂止一二。写文章的人,卖几
个破绽出去,其实是件好事。因为即使好的散文家,也不应该光想着让读者“拳足
而寝。”阅读应该是件愉快的事,能让读者会心一笑,伸伸腿,何乐不为。

    中国散文的地位向来不低,好散文也比好小说多得多。当作家,有纯粹的散文
家,譬如周作人,譬如丰子恺,写小说的就不敢,多少要弄些散文出来凑数,仿佛
不出散文集就不能算文人。近来已出现了“小说家的散文”一词,但是小说家写散
文,好比票友下海,毕竟旁门左道。

    散文对于我,只是小说之余的一种消遣。写小说好比抽大烟,不写小说,散文
便成了一支聊以解闷的香烟。散文和小说一样,都是心灵的声音。我不敢说自己的
散文写得好,自谦的话已经说了许多,想说的,不过是告诉读者,我写散文的态度
是认真的。好不好,水平问题,认真不认真,态度问题。

    小资产阶级

    有些事总是让人耿耿于怀,怎么忘也忘不了。那时候是文化大革命最激烈的年
头,我去农村完全是为避难。在祠堂小学念了半年书以后,我算是升级了,又去一
个小镇上读小学。小镇上的小学自然像模样,很有些正规。这里远离城市,凡事都
要稍稍慢几拍。记得有一天突然开了全校大会,说是要成立红小兵。校领导充满感
情地高声说:“我们都是毛主席的红小兵。”下面顿时一片鼓掌,情绪激昂。会议
一散,都回到课桌前,磨拳擦掌,又是写申请书,又是写决心书,整个学校都沸腾
起来。

    很快发表格下来,让大家填。于是碰到了家庭成分这一栏。这里的农村和我们
通常在书上或电影上见到的不一样,全是贫农,没有地主。有钱的地主都在城里,
不是经商,便是经营实业,所谓民族资本家。大家争先恐后地填着表,全班只有我
一个人为家庭成分烦神。我当时小学四年级,说懂,好像什么都懂了,说不懂,糊
里糊涂一样也不明白。我的父母在南京被批斗得死去活来,各式各样的罪名一大堆。
到底填什么样的成分让我煞费苦心。同学们都抢着去缴已填好了的表格,我犹豫再
三,终于在自我感觉中,认为是最轻的罪名中,随手拈了一个。我填的是“小资产
阶级”。记忆中,在南京时,听红卫兵小将演讲,曾听到过工人是无产阶级,农民
是小资产阶级的说法。我如此填写,实在也有些小滑头的意思。

    没想到却是捅了马蜂窝。在清一色的“贫农”中间,我是小资产阶级,这还了
得。教师拿了我的表格,脸上立刻有些紧张,匆匆去找校领导,校领导回答很干脆:
“小资产阶级,当然不能是毛主席的红小兵。”第二天,发红小兵袖章,除了我,
全班一片红,一人一个红箍套在胳膊上,得意洋洋神气活现。班上的一些女孩子老
是偷眼看我,我心里好难过,几次想哭,都忍住了。
    我从此有了个“小资产阶级”的绰号。大家都开始对我刮目相看,动不动就用
这绰号折磨我。有一天,老师很认真地和我谈话,让我以后天天早点去,把教室的
地打扫一下。我一向是听老师话的好孩子,因此也不敢反驳,低着头不吭声。老师
说:“你好好改造,说不定以后哪一天,也可以参加红小兵。”

    又开始逃学。在南京时我也逃过学,那是看见父母被押着游街以后。我觉得非
常的自卑,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说我是谁谁的儿子。当人们信口议论游街人的种种狼
狈相时,我心里便像刀割似的。当时为了逃学,在牛棚的父母甚至由造反派陪同着
报过警。我被送到农村的直接原因,就是因为我是独子,没人管教,流落街头很可
能会变成一个坏孩子。

    想不到在农村不过一年多一些,我又开始逃学了。我不想让外祖母知道,天天
仍然上学时出门,放学时归来。大约过了一星期,我老时间回去,发现老师正和外
祖母坐在一起说话。外祖母,见了我,劈头就是一通骂。老师说:“算了,骂他也
没用。喂,你还是去上学吧。”我不说话,无话可说。老师非常和蔼地看着我,似
笑非笑的样子。外祖母怒气冲冲,在一边时不时地嘀咕几句。老师又说:“老太太,
不说他了,你外孙也不是那种不想读书的人。”那天老师在外婆家消磨了不少时间,
说了许多话,临走,笑着说:“不管怎么说,课总归要去上的。其实你也真是小孩
子脾气,扫地就扫地,有什么了不起。”老师走了,外祖母没有再骂我,只是说;
“不管它,学照上,地就是不扫,凭什么叫你扫地!”

    第二天,我垂头丧气地去了学校,心里打定主意,坚决不扫地,想不到老师见
了我,只是笑了笑,从此再也没有提起扫地的事。

    非法买卖

    我还干过一段时间很有趣的非法买卖,这就是在摊贩市场上和别人交换半导体
元件。十岁的时候,我玩半导体完全入了迷。那时候没钱玩,只能是那有限的几个
元件,拆了装,装了拆。后来暑假里去北京,发现当时已插队的堂哥,有足足一大
抽屉玩剩的半导体元件。堂哥把这些元件统统给了我,我仿佛一下子挖掘到了一个
大宝藏,顿时成了大富翁,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喜悦,简直没办法用笔墨来形容。
北京的表姐夫又送了一个万能电表和电烙铁给我。这真是如虎添翼,我发觉自己终
于有了足够的本钱,可以大大地干一番。单管机收音机对于我来说已经微不足道,
经过了双管机三管机,我又开始装超外差六管半导体收音机。

    很收就发现元部件不够用,虽然我有一大堆,可总是缺这缺那。于是我便像如
今黑市上交换邮票一样,揣了一口袋半导体元件,在南京一个很有名的摊贩市场上
和别人交换。那时候这是地道的非法买卖,常常有戴着红袖章的民兵突然冒出来,
逮住了就全部没收。当时的背景下,农民在集市上卖自己养的鸡和鸡蛋,都属于资
本主义的尾巴,我们这些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的少年在街面上倒卖半导体元件,
自然有些大逆不道的意思。

    做买卖有时候可以无师自通。最初只是用自己多余的元件,去和别人交换有用
的元件,很快就学乖巧了,知道什么元件是紧俏货,怎么交换划算,怎么不划算。
有时候交换的元件,自己当时根本就用不着,但是先换过来,哪怕是多贴些元件,
吃小亏占大便宜,反正紧俏货脱手很容易。

    人有时候会渐渐地自然地狡猾起来。在摊贩市场上,倒卖半导体元件的,许多
都是成年人,和这些人打交道,你越是表现出自己想要什么,他就越是拚命抬高你
所要东西的价钱。在半导体元件中,有许多都是伪劣商品,质量很坏。常常兴冲冲
带回去了,捣腾了半天,却发现是坏的,然后再带到摊贩市场,偷偷地换给别人。
人学好不容易,学坏几乎不用教。

    非法买卖的乐趣,也许就在于非法。因为常常要注意到戴红袖章的民兵,整个
交易过程,都在一种非常紧张的气氛中进行。被抓到的倒霉蛋会被公认为无用。那
些民兵有时候会把醒目的红袖章摘下来,放在口袋里,装作也想交换元件的样子,
然后突然露出峥嵘面目。好在那一阵我们也不好好上学,老在摊贩市场上转悠,就
那么几位民兵同志,相貌早就刻骨铭心,一看见他们,赶紧把元件口袋里藏好了,
跟在他们后面,兴致勃勃,等着看别人的笑话。

    家学渊源

    我的旧学问实在不怎么样。旧学问是门古老的艺术,离我们越来越远。我现在
靠写小说混饭吃,辛辛苦苦在格子里填上了字,总算有人愿意看,有人愿意写些小
评论。不少评论都提到了我的家学渊源,一位评论家甚至断言我的才能将淹没在传
统的阴影中。真要是如此也是一种幸运。事实上,旧学问在清季达到顶峰,此后便
是代代退化,一蟹不如一蟹。这是历史发展的大趋势,谁也改变不了。对于今天的
人来说,我祖父可以算是旧学大师,对于把旧学问发展到极致的乾嘉学派,却又是
不孝子孙。做为五四一代的风云人物,我的祖父一生都在鼓吹新文化。虽然他有极
深的古文造诣,能写很好的旧体诗词,然而从来不主张我们小辈在旧学问上花大功
夫。

    我唯一得祖父指点的旧学便是对对子。这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我正上初中,
有一次,祖父发现我竟然能背出一连串辛弃疾的词,很有些吃惊,便大大地表扬了
我一番。我得到了鼓励,顿时感觉良好,下决心要把手头的一本夏承焘先生编的
《唐宋词选》全部背下来。那时候正是读书无用的时代,上不上课读不读书都无所
谓。我的祖父也闲着无聊,难得我对旧诗词如此有兴趣,就让我从头开始,学习平
平仄仄仄仄平平。方法有点像旧时私塾先生授课,祖父报一个字,我回答一字。云
对雨,雪对风,晚照对睛空,杨柳绿对杏花工。一来一去,很像是做游戏。在北京,
我常常陪祖父去洗澡,祖父泡在浴池里,不时即兴发问,我一边替他擦肩,一边挖
空心思对答。出门散步时也是如此,总是捡人少的地方,见到什么说什么,一个字
二个字,渐渐到了五个字七个字。从来也没到过对答如流的地步,字越多越吃力,
但是好歹都能凑乎答出来。祖父在这方面特别宽容,说:好,有点入门了。

    可惜我只是站在旧体诗词的门口,往里面望了几眼。毕竟是处在一个旧诗词已
不流行的时代。随着年龄的增长,外国小说更能够吸引我。我开始如狼似虎地阅读
十九世纪的欧洲小说,数量之大速度之快,连祖父都感到意外。记得当时看内部发
行的三岛由纪夫的《丰饶之海》,四大厚本,祖父第一本尚未读完工,我已经见缝
插针,全部读完了并把故事卖弄给大家听。祖父嫌我看书太快太马虎,找了两本书
让我细读,这两部书是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和巴尔扎克的《高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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