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的月亮               第一章   


                        

                                   1
  阿林进剧团的那一年二十三岁。自从高中毕业,连续两年没考上大学,他所有
的希望都放在顶替父亲的职务上。他父亲老阿林在剧团里打杂做道具,前不久去医
院检查,得出的结论是胃癌已到晚期。明摆着日子不会太久了,老阿林自信在剧团
待了几十年,他的手艺如果不传给儿子,那些绝活就全失传。
  “你爹我就凭这些纸糊,天底下有什么,就能给你做出什么来,你信不信?”
老阿林的绝活之一便是将纸泡水里浸透,然后揉烂,拌进一定的浆糊,再做成各种
形状的道具,“当年吴省长看完戏以后,到后台来玩,见了我做的驳壳枪,连声夸
好,你知道他说什么?”
  阿林根本不在听老子说话。二十三年来,他第一次和父亲在一起待这么长的时
间。过去的日子里,老阿林一直住剧团单身宿舍,逢年过节也懒得回家。越是逢年
过节,剧团里就越忙。阿林弟兄三个对自己的父亲都有一种说不出的陌生。总算回
来一躺,不是没日没夜的睡觉,就是和村上的男人肆无忌惮地说下流话。老阿林回
家一趟,留下的故事足够别人取乐到他下次回来。阿林从刚开始懂事的时候,就听
村上的人说他父亲的风流韵事。“你爹当然不肯回来,和女演员睡一觉,那日子还
不跟神仙一样。真是的,女演员都漂亮啊,你爹还回来干什么?”
  就在老阿林非常得意地卖弄自己的手艺时,阿林突然问:“爹,你当年干吗老
不回家?”
  “嗯一一”瘦骨嶙峋的老阿林脸上露出些不高兴,“问这干什么?”
  “随便问问。”
  “我他妈没几天好活了,老子想把这点手艺教给你,你那有一点点认认真真想
学的样子?你指望在剧团里打打杂,就是那么好混的?”
  “剧团不是就快散伙了吗?”
  “谁说的?”
  “哎,奇怪了,还不是你说的?”
  老阿林不吭声了,叹了口,拿起紫砂壶喝茶。阿林又重提父亲为什么老是不回
家的话题。
  老阿林说:“我就挣那几个钱,要供你们几个读书,老是回去,钱他妈能从天
上掉下来呀?”
  “你自己又抽烟又喝酒。”
  “老子抽烟喝酒怎么了,这些年,我一个人,像光棍一样地熬着,你指望容易
是不是?唉,你这小子,想不到让你高中毕业了,这几年又闲在那鸟事不做,等顶
替,就等成了一个二流子。你看你才到剧团里来几天,这唱戏人的吊儿郎当,不用
教,全学会了。”
  “村上的人都说你在这有女人,所以老不回去。”
  “我他妈的有屁女人,”老阿林差点发火,“你以为唱戏人那玩意就是那么好
日的,真他妈滑稽。”死到临头的老阿林突然对自己的一生充满感叹,他白了儿子
一眼,“你不要把这儿想得太好,我像你这么大时,也觉得唱唱戏好玩,成天动动
嘴,有吃有喝,唱戏的女人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心里看着都舒服,老子这一辈
子不就是打杂,打杂吗。有个老婆,还不是跟没有一个样。你也抱怨我老不回去,
你知道我回趟家得花多少钱。真叫是没窑子,要不然,老子就是逛窑子嫖婊子,也
用不了那么多钱。你倒是说起来轻巧,来剧团连头带尾才几大天,你就不得了了,
是不是?”
  阿林知道父亲喜欢唠叨,尤其是明白自己的大限不久就要来临以后,他变得怨
大忧人牢骚满腹。那个在阿林记忆中,被村上的男人津津乐道的,不断吹嘘自己艳
遇的老阿林已经不复存在。风前残烛的父亲瘦骨伶伶,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他看着
父亲喋喋不休地说着,心猿意马无动于衷。老阿林自顾自地说了一会,又开始给儿
子上课,讲述他在制作道具方面的技巧。阿林依然毫不动心,他觉得花那么大的力
气,做一个假碗,做一把假刀或者假枪,做一副看上去绝对逼真的眼镜,简直是一
点意思也没有。
                                   2
  老阿林让儿子爬到搁板上去,叫他把自己多年来加工的得意之作,统统搬下来。
剧团的前身是座旧庙,电工间木工间服装间道具间都在西边的那排小平房里。东西
实在太多,太多的东西没地方放,只好在房间里,横空再搭一层搁板。阿林顺着梯
子,并非很情愿地往上爬,搁板的空间非常小,他只能跪在搁板上。到处都是灰,
他懒洋洋地对父亲说:“爹,拿什么呀?”
  “都拿下来。”
  “都拿下来?那也太过分了,然后再全部搬上去,这有完没完。再说,这脏兮
兮的玩意,都请下来,往哪放?”
  老阿林按捺不住失望,说:“不拿就不拿,你就在上面好好看看。不要见人挑
担不吃力,你老子可是真花了些心血的,不是吹,我死了,这门手意也就绝了。”

  阿林拿起一块假的煎饼,抹了抹灰尘,笑着,做出要吃的样子。老阿林叹了口
气,拿这么个儿子毫无办法,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糖来,剥了糖纸,十分漠然地往
嘴里放。自从癌症确诊,他戒了已有几十年历史的抽烟。作为一种替代,他养成了
不时吃粒糖果的习惯。“你说你爹做的东西像不像,嗯?”
  “像一一”阿林一声拖腔。
  “我他妈反正也没几天了,”一股悲哀毫不含糊地向老阿林袭卷过去,他像幽
灵似的走向角落。角落里有一张小床,他轻轻地爬了上去,趴在上面不再做声。
  阿林从搁板上伸头往下望,他首先看到的是父亲倒放着的一双脚。这双脚又黑
又脏,皮紧紧地皱着,仿佛已经风干了似的。正是夏天,搁板上出奇的闷热。阿林
一样样地摆弄父亲制作的道具,汗如雨下。这些宝贝疙瘩凝聚了老阿林一生的心血。
阿林想不明白,何苦要花那么大的力气去作假。这世界上现成的真东西太多,随便
捞几件拿到舞台上去不就万事大吉。搁板上的小道具真可谓琳琅满目,阿林心不在
焉地拿起这个放下那个,把搁板弄得咚咚作响。出奇的闷热很快让阿林感到眩晕,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准备下楼梯,正当他转身脚往梯子上跨的时候,他的注意力
突然被糊屋顶的演出说明书吸引住了。
  搁板上方那一块天花板,密密麻麻贴着十年前的演出说明书。比信封略大一些
的说明书印着田春霞的当年演出剧照。对于这说明书,阿林实在太熟悉。他用手抹
了抹附在田春霞剧照上的浮灰,仿佛怀里揣着一只猫,抓得心痒痒的,又好像一道
电流从身上走过,禁不住一阵颤抖一阵激动。十年前的旧事一起涌到了他面前。那
时候剧团下乡巡回演出,阿林兄弟三人在娘的带领下,一起去绿河镇看戏。扮演女
主角的田春霞给阿林留下了终身难忘的印象。从那以后,印有田春霞剧照的那封说
明书,就成了阿林最重要的收藏。田春霞扮演的女赤脚医生的形象,多少年来一直
活跃在他的心头。那场戏到底说了什么,阿林已经记不清楚,阿林忘不了的是女赤
脚医生的那身装束,一条翠绿的绸裤紧紧地裹在腿上,裤腿高高地卷起来,脚上是
一双布做的草鞋,当真是赤着脚,两只极白的脚丫在舞台上绕来绕去。因为父亲的
缘故,阿林弟兄仨被安排坐在舞台侧面,上下场的演员都从他们身边走过。穿过那
不大的舞台,对面是伴奏的小乐队。这次看戏留给阿林最深的印象,便是演出的混
乱。台上台下咫尺之间,可以生出无穷无尽的趣事来,扮演反派角色的演员,匆匆
上场,贼目鼠眼东张西望,说了几句什么话,再急匆匆往台下跑,刚下舞台,便若
无其事地和扮演老贫农的演员讨香烟吃。吃到一大半,又把冒着烟的香烟往阿林手
上一放,三步两步跑到台上,一本正经做几个动作,然后再溜回到台下,在阿林还
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从他手里夺过香烟,美滋滋地抽起来。
  多少年来,那次演出的情景,无数次地在阿林的小脑袋瓜里转。混乱的情影越
转越乱,记忆犹新的只是田春霞那两只极白的脚丫,飞快地在舞台上绕来绕去。那
封印有田春霞剧照的说明书,是阿林一个人的秘密。剧照上的田春霞只有半截身子,
她背着个小药箱,脸微仰,眼睛瞪着,光彩照人。
  “老阿林——”
  在搁板上的阿林神色恍惚,虽然汗如雨下,他已经忘了闷热。
  “老阿林——”
  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把阿林唤回到了现实生活中。他犹豫了一下,注意到有两个
女孩子正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地打算进来。
  “干什么?”老阿林从床上坐了起来,瓮声瓮气地问,“又是来讨东西,是不
是?”
  两个女孩子嘻嘻哈哈地笑了。
  “笑,有什么好笑的?”老阿林坐那不动,故作严肃地瞪着她们。
  “哎,老阿林,给我们一些铁丝吧,我们要做衣架。”
  “我这哪有铁丝,你们不好到电工间去要?”
  “哎哟,我们还不好说吗?”
  “我和你们好说什么?”
  在搁板上的阿林一声不吭地听着父亲和两个女孩子的对话。死到临头的老阿林
的语气中仍然不失幽默。
  女孩子又说:“算了算了,我们知道你老阿林好说话。哎哟,不要搭架子好不
好,我们有数了一一”
  “有什么数?”老阿林脸上跳出笑容来,“你们和我快要死的老头子,有什么
数?有屁的数。”
  “你看你看,叫你不要搭架子,非要搭,非要搭。”
  老阿林站起来,从墙上取下一大串铁丝,又从抽屉里拿出老虎钳,绞了一大段
铁丝给那两个女孩子:“我搭屁的架子,又不是说笑话,马上就是快死的人了,我
他妈搭给谁看?”
  “喂喂,不要吓唬人好不好。老阿林,好事要做就做到底,帮我们做成衣架算
了,我们又不会做。”
  瘦骨嶙峋的老阿林把儿子从搁板上叫下来。两个女孩子这才发现他们头顶上竟
然还有一个人,都瞪着眼睛看他小心翼翼地从梯子上下来。
  “这小阿林倒是滑稽,居然躲在上面一声不吭。老阿林,你儿子看来也是个小
滑头。”女孩子中的一位肆无忌惮地拿阿林取笑。阿林去食堂买饭菜时,经常遇到
这个拿他取笑的女孩子,但是从来也没说过话,他只知道她也是个演员,已经有男
朋友了,因为她老是陪着一个男孩子一起去食堂。阿林没想到一个从来和自己没说
过话的女孩子,会突然和他开玩笑,脸刷地一下就红了。他从父亲手里拿过老虎钳,
按照她们的要求,将铁丝加工成衣架。
  “还是小阿林好,老阿林,你看你儿子一声不吭,就帮我们把衣架做好了,做
的多棒,下次我们有事不找你了,我们就直接找你儿子。”两个女孩子拿了衣架,
连一声谢都没有,对阿林挤了挤眼睛,笑着扬长而去。阿林满脸窘色站在那里,望
着女孩子的背影,还陷在刚刚她们和他开的玩笑之中。女孩子已经走到了阳光下面,
阿林注意到其中一个女孩子穿的裙几乎是透明的,裙里面的尼龙小三角裤和胸罩毕
露无遗。另一位穿的是整个肩膀露外面的睡衣,她走路的姿势很有些特别,极细的
腰不安分地扭着,两只小手摆过来摆过去。
  “剧团里的小丫头,一个个骚着呢,你他妈日后在这混,我跟你说,脑袋不要
发昏,”老阿林突然沉下脸来,说,“你他妈不要乡巴佬兮兮的,叫这帮小丫头一
哄一骗,就忙得屁颠颠的。我跟你说过了,唱戏人那玩意不是好日的,你不要发昏。
真的,你他妈不要发昏。”

                                   3
  阿林来到剧团已经两个月。医生说,老阿林的寿命,至多只能再活半年,半年
说到就到,老阿林越来越瘦越来越黑。四十几年前,正赶上兵荒马乱的日子,有个
戏班子从老阿林家的门口过,他和几个十来岁的孩子,跟玩似的便跟着跑了。戏班
子到处流浪,一起跑出去的那几个孩子,一个接一个像跑出来时一样,又毅然跑回
家,只有老阿林铁了心,戏班子穷得几乎到了讨饭的地步,也没动过回家的念头。
多少年来,凡是属于唱戏打杂的事,他没一样没干过。他经常跑跑戏台上不用开口
的龙套,扮演逃难的难民或是匆匆过场的匪兵,甚至在配角演员突然病到的时候,
在台上左着嗓子唱过四句。这四句唱是他一生中最有名的笑话之一。除此之外,他
当过炊事员,当过事务长,干过不到半年的木工。一直到三十岁,他也没娶上老婆,
临了,他乡下的娘便为他作主,娶了个结结实实的苏北丫头。苏北丫头成了她的媳
妇,长年累月地盼他回去,好容易盼回去了,吃准了他外边有女人,翻天覆地和他
闹。
  村上的人都说老阿林外面有女人。老阿林自己也不回避,很难得地回一趟家,
和媳妇床上斗床下斗,余下的时间,便是和当年一起跟着戏班子出走的伙伴,大谈
自己的艳遇。他当年的伙伴深信他和戏班班主的小老婆有染。
  “如今那小老婆是名演员了,你能不得意,”媳妇和他闹,无非这么几句话,
“小老婆这不就是小妖精,吸人的骨髓,抽人的精。”
  “小妖精怎么了,是小妖精才有味道呢。”
  “什么味道,她还能一个人该两张×!”
  老阿林说:“你他妈懂什么,你要懂了,我早带你去城里享福了。”
  媳妇说:“我们不是小妖精,享不起你的福。”
  “你懂什么叫小妖精?小妖精,人家脸上的肉,都比你屁股上的肉要嫩。小妖
精怎么了,小妖精放个屁都是香的。你不服气也没办法。老子要是不客气起来,离
了你,你拿我有什么办法。你不要当老子没把柄,我倒要好好地问问你,你我都是
丑八怪,这老大老二,都跟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似的,怎么老三独独是另一副腔调,
凭什么比你比我都漂亮?我是想不追究,我要当起真来,你吃不了,兜着走。”
  媳妇于是大叫委屈,乡下女人最开不起这样的玩笑,又是诅咒又是发誓,再加
上寻死寻活。
  老阿林说:“你看,真急了不是?”
  媳妇连连跺脚,说:“你干脆死在外头,你死在外头不回来最好,老三长得漂
亮一些,有什么不好,我怎么知道你当初是怎么捣鼓的。你动不动就吹你的小妖精,
动不动就是吹,哼,我看你还不就是吹吹吧,你说你哪次回来,不是八辈子没见过
女人的样子,好像你哪次倒是歇过一晚的,我怎么知道,你是怎么捣鼓的,你自己
心里有数。我急什么,你要是不相信,你算算日子好了,你算日子吗,我急什么,
我又不是那种没人日就难过的小妖精。”

                                   4
  阿林跟父亲在剧团里干了两个月。两个月里,老阿林有时对儿子的所作所为不
太满意,便叹着气说:“你他妈哪像是我的儿子。”阿林说:“我不像你的儿子,
那我是谁的儿子?”老阿林说:“肯定是你妈偷了野汉子。”阿林这话听多了,也
不往心上去,还嘴说:“你自己在外头野女人太多了,倒好意思反过来诬赖别人。
我真不是你儿子就好了,我还不想当你的儿子呢。”老阿林拿儿子也没办法,他自
然只是开开玩笑而已,三个儿子中间,唯有阿林最聪明一些,事实上他偏爱的也是
阿林。他觉得三个儿子中,自己的那些本事和手艺,要传也只能传给阿林。“我干
吗要让你来顶替,你这样,只配在乡下老老实实地待着。人是到城里来了,也不好
好跟我学,我是说走就走的人,你不好好学些本事,日后怎么混?”
  “怎么混,我反正有了城里户口,难道还能再把我赶到乡下去不成,再说,现
在乡下日子也好过了。”做一个城里人是阿林多少年来的愿望,连续两次高考落榜,
他唯一的希望就是顶父亲的职,然而一旦这愿望实现以后,他却感觉不到多少乐趣。
垂死的老阿林对自己制作的各种道具,产生了一股非凡的热情。做为既是宿舍又是
道具间的房子里,所有容器都浸泡着纸浆,大热天的,房间里一股臭味。剧团里已
经很长时间不演戏,不演戏便无事可做。阿林硬着头皮跟父亲学手艺,架子上逐渐
堆满他做的各种小玩意。他属于那种心灵手巧的小伙子,只要认真学,他父亲吹得
天花乱坠的那一套本事,学学也就会了。
  剧团的生活对他来说,仍然是个谜,两个月来,除了去食堂买饭菜,阿林几乎
没机会和别人接触。偶尔有人来找老阿林,其目的不外乎是讨东西。他很快就发现
剧团里的人根本就不把老阿林当回事,谁见了他都免不了拿他取笑,即使是他的末
日将临也不例外。老阿林似乎很愿意自己被当作一块笑料,他瘦瘦的影子在屋里荡
来荡去,有时又像幽灵似的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最让阿林感到难堪的是,回光返
照的父亲有时竟会坐在门口,和走过的女演员说笑,故意说一些招骂的下流话取乐。

  阿林在剧团里待了两个月以后,终于第一次见到了田春霞。
  阿林心目中的田春霞还是十年前的模样,穿着翠绿的绸裤,裤腿卷得极高极高,
白白的一双脚踩在布做的草鞋上,身上背着一只药箱。阿林心目中的田春霞应该是
一个舞台上的人物,脸上抹着油彩,极红的嘴唇,极细极黑的眉毛下,一双闪闪发
亮非常纯洁的大眼睛。
  现实中的田春霞自然是另一位田春霞,她大大咧咧突然出现在阿林面前,像看
什么怪物似的,对阿林从头到脚好一阵打量,不服气地说:“老阿林,这就是你儿
子?”
  老阿林黑黑的脸上毫无表情。
  “唉,老阿林,你装什么死,我问你话?”
  老阿林毗牙咧嘴地笑了笑,对儿子说:“喏,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田春霞。”
  田春霞侧过脸来,眼角带钩一样看着阿林,眉头微皱着,喷嘴说:“大名鼎鼎,
不敢当,老阿林,你儿子脸红了。”
  阿林的脸红得仿佛要出血,他想不到心目中的田春霞竟然是这副腔调。那个娇
小可爱的女赤脚医生早就无影无踪。站在阿林面前是一个气势夺人蛮不讲理的女人,
穿着一件宽宽大大的连衣裙,一只手上拿着把折扇,另一只手是绣花手绢,一边说
话,一边不住地摇扇子擦脸上的汗。她已经开始有那么点发胖的意思,因为动个不
歇,两只乳房在宽大的连衣裙中,好像两只不安分的小兔子,也跟着乱动。阿林趁
她向父亲问话之际,匆匆扫了她一眼,只是一眼,他注意到田春霞的连衣裙中根本
没有用胸罩。
  “你儿子多大了?”
  “你问他吗,”老阿林讨好地看着田春霞,脸上黑得发亮,“我也绕不清他小
子到底多大了。”
  “你自己日出来的儿子,怎么会没有数。”
  老阿林笑得非常难看,龇牙咧嘴,口水都快淌下来。父亲的模样实在让阿林觉
得难为情。两个月来,他朝思梦想盼望着见到田春霞,没想到初次见面会是这么尴
尬。明摆着田春霞是非常讨厌老阿林,老阿林越是讨好,她脸上的厌恶表情越是严
重。
  “你坐一会,”老阿林示意儿子为她搬椅子。
  “算了吧,你这儿一股味道,”她用手绢擦了一擦鼻子,使劲摇扇子,继续用
带钩的眼睛看阿林,“你儿子倒比你长得像个人。”
  阿林的脸又一次红起来,心口咚咚乱跳,再次偷眼看田春霞。
  “你儿子的一双眼睛不错,就是喜欢偷眼看人,”田春霞似乎存心要让阿林难
看,“乡下人吗,都喜欢这样。”
  “你总是有什么事,要不然,那会到我这来。”老阿林巴结地说。
  “嗨,真是倒霉,下水道又堵了,我跟老冯和翠翠一再说,菜叶子要捞起来,
就是不听,这下好,又堵了。”
  老阿林说:“那用胶皮拔子拔呀。”
  田春霞说:“怎么不拔,这些天,天天都拔,现在是真堵死了,拔也没有用。
要是拔有用,我来找你干吗。”
  “真堵死了?”
  “当然真堵死了。”
  “那又得下那螺丝?”
  “看来是只好下了——”
  老阿林叹了口气,说,“乖乖,上次下那螺丝,要了我半条命……”
  “怎么办,看来只好再下了。让你儿子去一趟吧,他是小伙子,有的是力气,
喂,拿着扳手,到我那去出出汗。”田春霞突然真心地笑了,脸上的那种厌恶和鄙
视顿时消失,她的眼神变得有些接近阿林心目中的模样,“听见没有,真的,那螺
丝可不好下呢。”她好像吃准阿林会去似的,走到工具台前,拉开抽屉,随手拿了
把老虎钳,“嗨,扳手呢?”
  “我来找,我来找,”老阿林屁颠颠地跑过去帮忙,人还没赶到,田春霞已经
拿到了扳手,用两只手指拎着,睁大了眼睛看着阿林。老阿林连声对儿子说:“你
去一下,去一下,把螺丝拎松了,把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掏了,掏了就行……我他
妈是弄不动了,你去帮她弄一下。”
  阿林极不情愿地跟在田春霞后面,去她家为她疏通下水道。他发现自己很难容
忍她的那种傲慢。一股巨大的失望像冰雹似的劈头盖脸扑过来,阿林气鼓鼓地走着,
甚至都不情愿去看田春霞的背影。田春霞是剧团里的大名角,然而就算是大名角,
也用不着放出这么大的架子来。况且还是她在求人,又不是别人有求于她。阿林充
满委屈地跟在她后面上了楼,到了她家门口,田春霞揪了揿门框上的按钮,音乐门
铃的演奏声响了好一阵,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从里面大声问道:“谁呀?”
  田春霞连续按门铃,用舞台上的声音喊道:“开一一门。”
  门猛地被拉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出现在门口,她上身穿着花衬衫,下面
是一条小三角裤,全无羞涩地看着阿林。阿林反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由自主地
后退了一步。田春霞侧过头来,对阿林说:“你就在门口等一会,我进去拿个桶。”
说完,手中的扳手往他手里一塞,人已经走了进去,并随手将门带上。阿林发现自
己莫名其妙地被遗弃在那,他看着已关上的大门,再看看手上的扳手,一肚子不痛
快。
  田春霞隔了好一会,才拎着个大红塑料桶走出来。她对站那发呆的阿林笑了笑,
把他往楼下的人家带,又是揿了揿门铃,然后登堂入室,一直走到那家的厨房里。
显然是事先打过招呼的,又都是剧团里的同事,那家的主人过来认了认“老阿林的
儿子”,便回到房间干自己的事。厨房里只剩下阿林和田春霞,田春霞说:“你知
道不知道怎么弄?”
  阿林摇摇头,不明白把他带到别人的家里来干什么。田春霞抬起头来,指了指
水池子上方又黑又粗的污水管,示意他站在水池子上,把污水管拐弯处一块盖板上
的两颗螺丝拧松。阿林遵照吩附,爬上水池子,摇摇摆摆站稳,用扳手去拧螺丝。
两颗螺丝已经锈住了,螺丝顶端的六角方也有点变形,阿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几
次差点从水池子上跌下来,累得半死,最后总算在田春霞的指点下,将螺丝拧松。
幸好有田春霞的提醒,要不然那块盖板猛地打开,喷溅而出的脏水非淋他一身。黑
黑的油腻腻的臭水,哗啦啦往他拎着的大红塑料桶里淌,他忍不住一阵阵恶心想吐。
“这下好了,这下好了,非要这样才能解决问题,”田春霞在下面近乎欢呼地喊道,
“喂,你当心一点,不要把污水弄在人家的厨房里。千万当心!”
  淌了足足一大塑料桶污水,阿林弯腰将桶递给田春霞,直起身来,重新把盖板
上的螺丝拧紧,跳下水池子,拎起那塑料桶就要往水池里倒,田春霞大叫不行,连
声说:“这还不把下面的水池子堵起来,小伙子,好事做到底,你把它拎到下面去,
倒垃圾箱里。”阿林一声没响,拎起大红塑料桶往外走,皱着眉头直奔楼下。
  阿林站在露天的垃圾箱旁发怔。酷日的阳光直泻下来,他看着地上的大红塑料
桶,看着塑料桶里油腻腻的黑水,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屈辱。他不在乎干类似这种
又脏又累的粗活,苦一点无所谓,他忍受不了的是田春霞对他的恶劣态度。她老是
用命令的口吻和他说话,而且连最起码的客气话都懒得讲。一种自己天生是乡下人
的自卑感压迫得他喘不过气来。做城里人的美梦在现实面前变得十分可笑。他清楚
地感觉到剧团里的人根本不把他当回事,和老阿林不断地被人取笑一样,他知道自
己这一生活在剧团里,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一个打打杂的角色。他近乎仇恨和赌气地
拎起大红塑料桶,将那一大桶正摇摇晃晃的污水,用力往垃圾箱里一泼。

                                   5
  田春霞住在三楼,是那种最老式的公房,一条细细的过道南边两间略大一些的
房子,北边也有一小间。她是剧团的名角中青年演员中就属她的房子最好。这幢楼
挤在雨后春笋般的楼群中间,怎么看,都觉着有些寒碜。虽然是在三楼,田春霞的
家依然有一种被包围的意思。阿林拎着大红塑料桶走进卫生间,无意之中往窗外看,
发现对面离得极近的一幢楼上,一个瘦瘦的老头正朝这边偷看,见了阿林的目光,
非常慌张地往后一缩。
  “你先在浴池那边冲冲手,然后再在洗脸池里洗,你那手实在太脏了。”
  阿林心头的那股委屈,似乎已经不复存在。田春霞的语调中也仿佛没有了那种
傲慢。哗哗的自来水冲在阿林的手臂上,他感到一种身心都得到舒展的凉爽。田春
霞毫无表情地看着他,说:“干脆把头也冲冲,你看你一头都是汗,要不,就在这
冲把凉澡算了。”
  “用不着,”阿林用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嘀咕了一声,将头九十度低
下,硬塞进洗脸池,痛痛快快冲了一阵,又捧起水不断地往脸上扑。
  “我给你一条毛巾吧,”田春霞在一旁说。
  “用不着,”阿林以手代毛巾,使劲捋头发抹脸。
  “好了好了,还是用毛巾擦一擦吧,这反正是我们家老冯的毛巾,你直管用好
了,反正不干净。”
  阿林接过毛巾,只是轻轻地在脸上碰了碰,尽管他已洗了半天,然而他觉得自
己身上仍有那污水油腻腻的臭味。
  田春霞让阿林到房里去坐,他摇摇头,说在走道里坐坐就行。走道上有一张小
凳子,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坐了下去,心里在想自己是不是该告辞了。田春霞打开碗
橱,拿出一包已经开封的香烟,问阿林抽不抽烟。阿林平时从来不抽烟,田春霞既
然递烟给他,他觉得他应该抽一支。她为他点着了火,一头一脸不满意地说:“唉,
现在的年轻人,年纪轻轻的,都抽烟。”她的话让阿林感到无地自容,他吸足了一
口烟,犹豫着是不是吐出去,又应该朝哪个方向吐。好在田春霞忽然笑了,说:
“那好,下次要是再堵起来,我还是找你。”在阿林还没有领会她这话的意思时,
她又说:“你不要怕吗,嘿嘿嘿,怕也没用,怕我也要找你,反正是包给你了,喂,
听见没有。”
  田春霞的笑容唤起了阿林内心深处的记忆。他又一次想到了那位在舞台上轻盈
来去的女赤脚医生。翠绿色裤脚卷得极高的绸裤仿佛又在他脑海里飘来飘去,白白
的脚丫和布做的草鞋,女赤脚医生身上背着小药箱,小药箱上的红十字红得像血一
样,他坐在舞台的侧面,不相干的人从他身边走来走去。他感觉到坐舞台侧面的自
己正一天天长大,长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男人,一个有出息配得上任何好女人的男
子汉。
  “我给你倒一杯橘子水吧,”田春霞不明白他为什么神色恍惚,又从碗橱里取
出一个橘子水瓶,在一个杯子里真正倒了一点点,往里面对冷开水。她的女儿翠翠
从房间里走出来,大声说她也要喝橘子水。
  因为阿林坐在细细的过道上,翠翠几乎是从他膝盖边硬挤过去的。她那光溜溜
的大腿和那条太小太窄的三角裤,让阿林感到局促不安,触电似的直往边上躲,然
而她自己却毫不在乎,站在那不安分地扭来扭去,和她妈嘻皮笑脸地说笑。田春霞
厉声喝道:“把裙子穿起来,这么大的姑娘了,怎么一点不知道难为情。”翠翠叫
她训得有些脸红,一把抢过刚冲好的橘子水,嘴里嘀咕着重新回到房间里去。
  阿林站了起来,咕嘟咕嘟喝那杯橘子水,橘子水原汁和冷开水没有很好地混合,
淡的太淡甜的太甜。他突然意识到田春霞身上也不是原来的连衣裙,已换成一件中
间一排纽扣的睡裙。她又变得像原先一样傲慢,眼神又带起钩来,斜着眼看人。
  “慢慢喝,你急什么?”田春霞说。
  阿林手中的玻璃杯中还剩下最后一点点橘子水,他不太自然地看看杯底,笑了
笑,一饮而尽,举着空杯子,不知放哪是好。
  “给我,”田春霞接过玻璃杯,很随便地问了一句,“你那爹都到了这一步了,
你娘干吗不来伺候他。”
  “我爹不要她来。”阿林脱口而出。
  “你爹也真是作怪,他干吗不要?”
  “我怎么知道?”
  “你是他儿子,怎么会不知道?”
  “我是他儿子,可就是不知道。”
  “你这个儿子是怎么当的?”
  阿林说的是老实话,他的确是不知道。他到剧团已经两个月了,从来没听到过
他爹说起过他娘。有人和老阿林开玩笑,问到既然是快死了,干吗不回老家。老阿
林说,他在剧团里待了一辈子,要死,也死在剧团里。生是剧团人,死做剧团鬼。
阿林也提到过是不是把娘叫来,老阿林说,不要急,等他死了再叫也来得及。
  “要我说,你那爹也不是东西。嫌你娘是乡下婆子是不是?”
  这话听上去很不入耳。田春霞说“乡下婆子”四个字的口音里,本身充满了挖
苦和鄙视。“老阿林也真是,乡下婆子怎么了,不是一样生儿育女。乡下婆子他还
不一定配得上呢,哼!”她的表情陡然变得非常难看,气急败坏地又说了一大串。
阿林有一种无端受辱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几句话,为不断遭到攻击的父
母打抱不平。他只感到脸上充血,脑袋里嗡嗡响,听不明白田春霞又说了些什么。
田春霞有些莫名其妙的愤怒和失态,她根本不管阿林受得了受不了,是在听还是不
在听。哇哇哇乱说一气,临了,自己也觉得不太好意思,神经质地笑起来。“我是
随便说着玩玩的,你用不到生气,”她看着目瞪口呆的阿林,笑得更厉害,“我这
人就是神经病脾气,你生气也活该,真的,和我生气不值得。”
  阿林让她说得反倒不好意思,嘴一咧也笑了起来。
  “噢,我想起来了,你会不会打电钻?”田春霞话锋一转,很严肃地问阿林,
一边做着手势,“就是墙上打洞的那种电钻?”

                                   6
  阿林在乡下帮人家盖房子当小工时,曾经看别人用过电钻。他自己从来没用过
这玩意,因此他老老实实地告诉田春霞,他不知道如何使用电钻。田春霞非常失望,
连声抱怨自己家的窗帘老要掉下来。“唉,真倒霉,没一间房子里的窗帘是装好的,
就这么马马虎虎,钉个钉子,怎么能不掉下来。”她心血来潮地领着阿林挨个房间
走了一遍,对着一扇扇窗户发牢骚,“真是没一扇是好的,你看你看,”她拉了拉
布窗帘,突然爬到了桌子上,猛地一拽,把一颗水泥钉拔了出来,“就这么轻轻一
下子,就出来了,你说不是蒙人吗!”阿林当时正好站在田春霞的身子下面,因为
她穿的睡裙太短,里面的三角短裤衩开的又太大,完全是无意之中,女人的最神秘
之处彻底暴露在他面前。阿林感受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冲击,他觉得自己不应该
这么下流,注意力刚移开,又情不自禁把目光转过去。水泥钉拔出来很容易,塞进
去时却碰到了麻烦,怎么放也放不好。田春霞怒火中烧,一边咒骂,一边赌气地拧
水泥钉,越拧越松,最后竟然从墙上掉下一大块石灰。阿林站在那热血沸腾,突然,
他像斗气似的往后退了一大步,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田春霞正用力的手上。
  当时他们是在北面的小房间,小房间里除了那张写字桌,还有一张小床,床上
躺着田春霞半身瘫痪的婆婆。老太太长年卧床,一举一动都得伺候。她的枕头边系
着一根绳,绳的另一头绑着一串小孩子玩的小铃,有事一拉绳,小铃便会滴铃滴铃
响。田春霞终于将那水泥钉马马虎虎塞好,气鼓鼓跳下写字桌。阿林忍不住偷眼看
了一下躺在那的老太太,发现她那双眼睛正虎视眈眈地瞪着他。她似乎已经目睹了
阿林的秘密,阿林顿时感到浑身的不自在,汗凉嗖嗖地直往外涌。田春霞又领着他
往另一间房间去。
  连续几天,阿林都摆脱不了那种不自在。由瘫痪在床上的老太太虎视眈眈的眼
神引起的不自在,像夏日的蚊子一样,时不时就在他的神经敏感部位咬上一口。和
田春霞的短暂接触,给阿林带来了一连串的不愉快印象,她的傲慢,她的喜怒无常,
包括她的不检点,都让他太失望。更糟糕的是,发现他的秘密的瘫痪老太太,很可
能会在他走以后,向田春霞告发。想到田春霞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以后可能会有的愤
怒,阿林的皮肤上便一阵阵地起鸡皮疙瘩,他恨不能在老太太告密之前,一把将她
掐死。那虎视眈眈的眼神实在太令人讨厌,令人恐怖和绝望。
  “你小子干得怎么样?”老阿林当着田春霞的面,仿佛是见了猫的老鼠,在她
背后却神气十足,“这鸟女人,向来是不怕麻烦人的,怎么样,累得半死是不是?”

  “反正累得够呛。”
  “下次她再来,根本不要理她。她妈的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别人就应该听她
的,就应该给她做事。”
  阿林说:“又不是我要去,还不是你叫我去的。”
  “下次不要去,就是不去。不理她!”
  连续多少天的恍惚,老阿林看出儿子有些不同寻常。明摆着他的大限已不太远,
老阿林在剧团的岁月就要结束,重新开始的将是他儿子阿林的崭新的日子。他的胃
几乎已经不能再承受什么东西,一方面老是觉得饿得够呛,一方面又是什么都不能
吃。
  一天,阿林突然问老阿林会不会使电钻。老阿林摇摇头,说没用过,又说电工
间有一个:“那家伙好危险,以前就听说电死过一个人呢,你问这干什么?”
  阿林眼前老是摆脱不了田春霞站在桌子上拉窗帘的形象。他不愿去想,然而不
知不觉中老是在想。也许是田春霞三个字有太大的吸引力,自从少年时代坐在舞台
侧面看过那场戏以后,田春霞的名字就在他脑海里生了根。这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那个充满理想色彩的女赤脚医生,遥远得好像是在世界的另一头。阿林越是试图从
活生生的田春霞身上,追寻出当年的影子,他便发现这之间的距离越是大。活生生
的田春霞使得阿林陷于迷惘之中,这倒并不是说她的年龄变大了,那个舞台上活泼
可爱的少女已经变成一个妇人,让他困惑不解的是,为什么现实生活中的田春霞,
不仅失去了当年舞台上的可爱,而且一举一动都仿佛专为了惹人生厌似的。他不由
联想到了田春霞的女儿翠翠,那个已经发育的毫无羞涩的女孩子,寒着花衬衫和小
小的三角裤,旁若无人的从他身边走来走去,简直就像个流里流气的坏女人。只是
看了几眼,他几乎就可以肯定翠翠长大了不会是个好东西。他说不出为什么,虽然
对女人所知甚少,但是他一点也不喜欢翠翠。翠翠是田春霞的女儿,她的年龄似乎
和当年舞台上年轻可爱的少女相接近,然而她身上一点也没有那赤脚医生的痕迹。

  道具间和电工间只隔着一间房子,有一天,阿林听见电工间一阵阵噪声,有人
在用电钻,便走了过去。电工间有两个人,一边说笑,一边做活。两个人中一名是
电工,他和阿林有些脸熟,笑着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一阵电钻的怪声,怪声过去,
那电工问:“老阿林怎么样?”
  “还好。”
  “还好?”电工有些不相信地看看他,示意边上的人留神一点,继续打电钻。
边上的那位手上抓着一块铁板,侧过脸来看阿林。电工在电钻的怪声中大叫:“你
他妈不要走神,抓好了。”
  “这电钻好不好使?”阿林大声问道。
  “你说什么?”电工显然听见阿林说了什么,“我这电钻,小日本的原装货,
怎么会不好使?这电钻不好使,什么电钻好使?”
  “能不能借给我用一用?”阿林有点不好意思,他没想到自己会提出这样的要
求,这实在是太唐突,他甚至不知道电工姓什么。
  电工打完了孔,不太放心地看看阿林,说:“你要打什么,拿来,就在这打好
了。我帮你打,怎么样?”
  阿林最终还是把电钻借到手。老阿林觉得奇怪,问他借电钻干什么,他支支吾
吾不肯说,随便扯了个谎。老阿林说:“你也真是见了鬼,要挂东西,墙上钉个钉
子不就行了,哪还用得着电钻,实在是吃饱了饭没事干,正经事你倒不肯好好地下
功夫。打电钻好玩是不是?”
  阿林用电钻在道具间的墙上钻了一个又一个小洞。他脑子里老是想到田春霞家
的窗帘。瘫痪在床上的老太太充满敌意的眼睛,仿佛正从什么地方监视着他。他想
得太多太多,脑子里乱七八糟。
  第二天,阿林拎着电钻,按响了田春霞家的音乐门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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